经学赖书法以流传,其审美思想直接影响了书法文化意蕴的形成。东汉是中国书法艺术渐趋自觉,完成隶书审美艺术转换的历史时期。《河峪颂》作为东汉晚期关陇道摩崖古隶的艺术典范,具有承前启后的文献史料价值和书法艺术研究价值。同时,《河峪颂》对《西狭颂》等摩崖石刻产生了重要的文化影响。本文在探究《河峪颂》古隶审美趋尚的基础上,对其书刻情境和书法生成进行立体的剖析,以此发掘经学文化对书学思想和创作实迹的历史影响。
东汉河峪颂
两汉经学对艺术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因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的论争,由文字而衍于书法,终于到汉末及魏晋,出现了书法的自觉时代。关陇道上的东汉摩崖石刻《河峪颂》,虽处偏于一隅的陇上,但依然受传统经学的熏染,其成为古隶典范并非偶然。《河峪颂》发现三十年来,学界对其多是从考古、历史、文学等方面展开,而对于其书法艺术的本体语言进行细致分析,得出规律性的研究和论述还处于薄弱状态,即便有也是一带而过或者经验式的美学评价。现结合其书法情境综合考察,确有其特殊的文化价值,是研究汉字演进由篆而隶、由隶而楷嬗变发展中不可多得的实物遗迹。为探讨该摩崖石刻的一些现象和问题,本文从不同角度试以阐说,希望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一经学与东汉碑刻隶书渊源
东汉耿勋表局部
古、今文经之争,是由二者经文内容存在差异,孰正孰谬,牵涉到古、今文经学的正统地位的问题。在篆书已不为世人所熟悉的时代,正确辨识篆书就成为汉代儒生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古文字研究势在必行,而解释古文篆籀却又离不开今文隶书,这就是东汉和帝时许慎《说文解字》所产生的时代背景。《说文解字》用小篆使文字规范,虽然从治经学的角度编著,但仍具官书性质,是国家意识形态的体现和维护统治秩序的思想工具。东汉中期以后,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逐渐融合。当时的经学大师郑玄以古文经学为主,兼采今文经说,遍注群经,融两汉今、古文经学为一体,其时加注的以隶书写定之经籍广泛流传。
隶变的时势仍然不可阻挡,古、今文之争又使篆隶得到了融合发展,到桓帝时期,基本上渐渐沉淀下来,形成了篆中有隶,隶中含篆,适于刊石立表的古隶书体。再则,东汉时期刊石立碑之风盛行,后期官定隶书确立典则,形成字势“左右分布相背然也”(《广艺舟双楫·分变》)的总体特征,受儒家“中和为美”审美理念影响,总体呈现出雍容典雅、浑厚从容和气象恢宏之貌。直到灵帝熹平年间,蔡邕等人奏请厘定文字,以标准八分隶书书刻儒家经典《熹平石经》,才达到了古、今文与古隶、今隶的握手言和。至此,文字已从经学家的桎梏中解脱,追寻艺术的天地,为书法艺术的发展开辟出了新境界。“隶书几经嬗变最终发展为高贵的官方正体,其间经历了汉字与意识形态的磨合,与隶变中书体的磨合,与艺术审美的磨合,与两汉古、今文学术的磨合等,在各种此消彼长的撞击中、终于以成熟端庄的风致折服了一个时代。”
后世碑派书法的兴起以篆、隶为先导,其中隶书的创作以汉碑隶书为取法对象。沈曾植说:“篆参隶势而姿生,隶参楷势而姿生,此通乎今以为变也。篆参籀势而质古,隶参篆势而质古,此通乎古以为变也。故夫物杂而文生,物相兼而数赜。”古、今文经学之争,不但推动书法艺术的发展,亦助推了书学理论从文字理论中的析出。由此可见,经学对书法的影响,还表现在书学思想的催发与生成,进而推动了书法创作。
二关陇道之东汉和平元年摩崖石刻《河峪颂》
陇右地区在先秦时就有重视教育的传统,两汉之际,中原动荡,不少士人避居关陇一带,儒学得到进一步发展。如:“开封人郑兴,‘少学《公羊春秋》,晚善《左氏传》,通达其旨,同学者皆师之’,是《春秋》学大家。两汉之际,他西至天水,割据陇右的隗嚣曾向他虚心礼请。茂陵人杜林专治《古文尚书》,此时亦在天水。史学家班固的父亲班彪‘为圣人之道然后尽心焉’,先避居天水,后因与隗嚣政见不合,又到了河西,给窦融出谋划策。这些经学大家在天水多年,推动了当地儒学的兴盛,培养出一批儒学人才。”
受这种风气的影响,本地出现了许多著名的儒学大家,如成纪人韩顺,汉阳人任棠,上邽人姜歧等都名动西州,且一直延续到东汉末年。所以,汉阳郡西县人赵壹(约生于汉顺帝永建年间,卒于汉灵帝中平年间)在《非草书》中对本郡书家耽于草书的现象痛心疾首,发出“余惧其背经而趋俗,此非所以弘道兴世也”的呼声并非偶然。深厚的经学背景,浓郁的古典情境,尚用的文艺观念,必然出现在当时来看具有传统意义的《河峪颂》。而那种篆隶结合,浑朴沉雄的古隶书体,不仅是德政颂辞的需要,也是社会时代的体现和反映。
三《河峪颂》释辨
东汉摩崖石刻《河峪颂》刊于坐北朝南、略加修琢的石壁上。刻石整体略呈梯形,无界栏,残高约一百三十厘米,宽一百一十厘米左右,石刻主体距离地面约二百八十厘米。题额一繁体“汉”字,字径约十五厘米。正文内容依照常规碑刻由上而下、自右而左排列;字体为阴刻古隶体,字径约六厘米见方,凡十五行,每行残存五至十八字不等,存疑者十九字,脱落不辨者约七十字,可释读者计一百三十六字。由于崖面裸露,石质粗糙,中部、下部起壳脱落严重。因残损泐蚀,字迹多漫漶不清,致使铭文释读在学界存在很大分歧。同时流行的各类版本录文存在释文缺漏、臆增现象。笔者今参照多种版本考释,同时,结合《河峪颂》新拓本,释文断句如下:
和平元年歲庚寅□□□□□德∕
故漢陽太守,劉君諱福字伯壽,趙□□□□也。∕
其先漢景帝少子,封昂畢野,君□□□□浮□∕
令,幽州刺史部在者,濟民之□□
□□□寬仁∕
有慮深遠之羌,卓爾難迨,□□□
□□□遵,萌∕
忿瑕荒之不柔,數郡怨命□□□□
□□眾修,∕
乃睠西顧,命君守之,於是□□□
□□□□□∕
術懷遠人,歲豐積而有□□□□□
□□其後∕
吏民追思渥惠□□□□□□□□□
□□□∕
伊君德,深絕旅,卷□□□□□□
□執以懷遠,∕
合功實紀往古,勒銘□□□□□□
□□□進∕
□唯□□□□□□□□□□□□□
□主子∕
□□□□□□□□□□□□□□公素儉約∕
□□□□□□□□□□□□□□財費因邽∕
□□□□□□□□□□□□□隴趙億建造。
四《河峪颂》的古隶趋尚发微
其一,东汉中后期,汉字隶变在碑刻书法范畴中达到足够成熟。此时摩崖体“隶书特有的波磔笔画在凿刻过程中并不被强调,从而使汉代刻石中的隶书表现出更多的篆书结构与笔意特征,总体上也更具有朴茂生拙、雄强大度的气象。”《河峪颂》正是这种书风的代表。其字形朴茂厚重,以匀齐方整为主;线条圆润秀美以圆笔为主,方笔较少;长笔多带篆意,短笔略带楷意,波磔质朴不显;笔势仍然保留内敛迟缓的篆书笔意,以篆为用,以隶为体,兼有“楷变”趋向;结体保留性地融入了篆体圆通古劲的韵致,而且显露出稳健方正的楷书造型。篆法隶型楷意相参并存、谐和相生,正是缘于隶中有篆、隶中见楷的特色,使其书体呈现出势方意圆、雄强疏宕的美学特征。
东汉西狭颂局部
《河峪颂》书法雄古壮美,庄严浑穆,涵纳篆书结体遗意,与东汉同期中原地区诸如《乙瑛碑》《礼器碑》等波磔分明的碑刻书风大相径庭,与“汉三颂”摩崖石刻亦大为不同;(见表一)《石门颂》(一四八)比《河峪颂》略早,风格圆劲宽博,舒展放逸;《西狭颂》(一七一)比《河峪颂》晚二十一年,风格古拙细密,圆中带方。但是《河峪颂》题额之“汉”字,用笔圆劲高古、清奇散朗,与《石门颂》《西狭颂》书风极为近似。可知,东汉末年的隶书体系中,既存在着波挑笔画突出的典型隶书,还存在着与它并行发展成序列的无波挑隶书。
其二,地域文化虽然保守,但有优良文化传承。两汉之际,中原动荡,不少士人避居陇右,使关陇道的经学得到发展,先后出现了许多著名的经学大家。东汉末年,正统经学濒临瓦解。汉阳郡西县人赵壹痛心疾首虽难济于世,但对本郡书家的草书“余惧其背经而趋俗,此非所以弘道兴世也”(《非草书》)的批判,严格遵循、体现着儒家的文教观和“文质彬彬”的审美理念,与其政教德化的尚用文艺观是相合的,具有对儒家文化与古典美学的尊崇倾向。华峤《后汉书》载:“赵壹,字元淑。汉阳郡西县(今甘肃天水市西南)人,嬴姓,赵氏。”赵壹“恃才倨傲,为乡党所摒”。又“亦屡获罪,几致于死”。汉灵帝建宁元年(一六八)、光和元年(一七八)赵壹曾两次赴京上计簿,名动京师。赵壹籍贯、生活、任职与《河峪颂》摩崖石刻所在地皆为东汉汉阳郡。史载,赵壹晚年终老于家。以赵壹其时在天下的名望,不仅会影响刘福,而且自然当影响《河峪颂》之撰文、书丹者。
其三,东汉后期,文字摆脱其实用功能而成为一种审美价值载体,而又不失其社会功用。此时,出现了专门的书法理论著作,书学体系初步形成,使书法的艺术性表现在理论思想的指导下逐渐提升。加之“东汉道家思想盛行,情感在文人意识中逐渐成为精神世界中的重要内容,书法亦逐渐成为表现人的精神品格和情感的方式之一”。《河峪颂》用笔布势十分匀整,气势古朴敛静,在方劲瑰丽中有清润放纵之神气。但是,并没有在过分强调书写便利的极端当中流入匠气,也没有脱离隶书的实用立场,而是在两者缝隙之间因为书写者的个性微显而呈现另一种特质,即文字秩序的稳定与文字形态的丰富,甚至文字内涵的彰显,维持了字形的规范庄严、和谐静穆。整体审读《河峪颂》文风朴实简洁,用词贴切,与两汉“表”“颂”辞藻华彩的文体风格反差极大。无论是简练朴素的文辞,还是对古隶体格的传承、个体审美的追求及石刻整体的安排经营等,与赵壹《非草书》尊崇书写正道的书法风尚相吻合,更与蔡邕《篆势》意志相呼应,真正体现了对汉代正统学术的忠实维护与坚守。
总之,《河峪颂》的诞生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东汉之际,儒家经典成为正统的统治思想。篆体古文字的“古文经”和隶书抄成的“今文经”,虽至终汉之际达到相融,但也不可能趋于一致。反映在由文字而生发的书法上,恰恰提供了篆隶相间,多元并呈发展的空间。《河峪颂》书体篆隶兼融,正是古文经学情境下诞生的古隶典范。
五《河峪颂》与《西狭颂》诸石刻的关系
汉阳郡和武都郡接壤,由关陇道和陇蜀道连接贯通,两郡属同一个文化圈,都有崇尚经学的传统。如大经学家、曾任过武都太守的马融(七九——一六六)就在下辨(今甘肃成县)设帐授徒,对陇上的经学传播影响甚大。作为秦文化辐射区以及陇右文化的一个历史见证,《河峪颂》摩崖石刻不是孤立存在的。东汉时期,关陇道和陇蜀道作为朝廷的交通命脉,朝廷和地方曾组织民众大规模地整修此道,并在陇上遗存了大量修道建关的“颂政”摩崖石刻及碑记。(见表二)
社会功用和书写心态影响了表现手段,某种形式将会成为社会普遍模仿的对象,从而固定为书写模式。石刻之书丹与书法、刻工与刻石这些在当时依附于太学、公文、礼俗、丧葬等文化之上的东西自然也不例外。所以《河峪颂》与《西狭颂》书法风格有相近者,有各异其趣者。《西狭颂》字形修峻饱满,结构宽博。《河峪颂》笔致挺健凝重,寓圆于方,线条凝劲,其中“阳”“讳”“伯”“君”“民”等字写法与《西狭颂》神似。然《西狭颂》弧线的运用较《河峪颂》多,除书写者个性差异外,不难排除刻工人为因素影响;前者为大字,刻凿时弧线的处理较小字好控制,而后者字径除题额较大外,主体铭文字径较小,刻凿时为方便起见,故将一些不易使转的弧线处理成斜线。前者行距紧凑,后者行距时宽时窄,游刃有余;前者强调字内空间的张力,整体章法浑然一体,书写性发挥极强,显得精神焕发。后者略强调文字左右的横势,加之常年风化严重,显得斑驳陆离。(见表三)
东汉郙阁颂
关陇道由于地域位置的重要,使经济、文化的交流更为便捷和频繁,各行业之间的相互交往成为必然。同时,社会普遍的人口流动促使文化自觉地走向大同。尽管像关陇道恭门镇河峪关如此的偏远之地,也因时代的发展而与外界相互联系并自觉影响。《西狭颂》《郙阁颂》的颂主李翕是汉阳阿阳人,故《河峪颂》在李翕故里。《汉书·地理志第八下》记载:“武都近天水,俗颇近也。”汉阳、武都两郡紧密相邻,军事、政治、经济和文化互动频繁。刘福宽仁济民的为政之道同样影响着李翕的吏治追求。《河峪颂》摩崖石刻正是在这样的历史文化情境中横空出世。综合多种契合因素,《河峪颂》对《西狭颂》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