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出版于1976年,当时情绪(émotions)这个题目在英美哲学界几乎无人问津,在社会科学界也少有人注意。德国和法国之境况也好不了多少,当时新科学主义与结构主义已经遮盖了现象学和实存主义之光芒……(Solomon,1993:viii)
一、基本用语之澄清
“Passion”:我翻译为“情感”。在我的使用中,“情感”包括情绪和心情。“Passion”现在一般翻译为“热情”或“激情”,我译为“情感”是取其广义或历史意义。“激情”顾名思义乃指激烈的情感,这对应“passion”现时较狭义的用法,但哲学史上“passion”却是一切情绪或感受之通名,不但在奥古斯丁和阿奎那中如是,即使到了笛卡尔和休谟中仍然如是。相反,“emotion”取而代之,则只是在不久以前(见下文)。“Passion”源自拉丁语“passio”,原义指被受或受动,意义跟“actio”即行动或施动相对。施动与受动是变动一事之两面,原来并非专指心理现象。心理义的“passion”乃“灵魂之受动”(passioanimae)之简称,我以“情感”翻译的就是此一意义。奥古斯丁以“passio”来翻译希腊语“pathē”(cf.Augustine,DecivitateDei:9.4),前此西塞罗则译为“perturbatio”意即扰动(cf.Cicero,Tusc.:3.4.7),两人都视之为“灵魂之变动”(motusanimi)。“Passio”固然只是变动之一面,故此西塞罗进一步将情感规定为“灵魂之不服从理性的变动”。(Cicero,Tusc.:3.4.7)
“Emotion”:我翻译为“情绪”。从字面已可见,“emotion”本义亦跟变动(motion)有关。在笛卡尔看来,“émotions”一词不但笼统带有变动之义,而且似乎还是激烈地“扰动”,他在《论情感》1中说:“将之称为灵魂之变动(émotionsdel'me)也许更佳,不仅因为此词可用于其中的一切变动,亦即来到灵魂上的一切不同思绪(pensées),特别还因为在灵魂可有的各种思绪中,对灵魂之躁动和震动,没有比情感更强烈者”。(Descartes,1909:350)以此看来,笛卡尔所谓“émotionsdel'me”,正相当于奥古斯丁所谓“motusanimi”。根据T.狄克森(T.Dixon)的研究,“émotion”从19世纪中开始逐渐取代“passion”而变成心理研究之标题概念。其中最关键的人物,是苏格兰哲学家T.布朗(T.Brown,1778—1820),狄克森称他为“情绪之发明人”(Dixon,2003:109),并以他于1820年出版的《人类心智哲学讲稿》(LecturesonthePhilosophyoftheHumanMind)为转变之标志,书中以“émotions”统称一切不属于感觉(sensations)之非理智性的(non-intellectuel)心理状态。(cf.Dixon,2003:23,124)在布朗那里,“émotions”同样是指受动的状态。
“Feeling”:我翻译为“感受”。此词之范围要广于“情绪”。布朗把情绪视为感受之一类(cf.Dixon,2003:23),后来心理学也跟从这一用法,例如一部于1905出版的《哲学与心理学词典》就这样描述“émotion”一词:
“Emotion”一词在英语心理学中的使用比较现代。休谟有此词,但即使他一般也宁用“passions”或“affections”。当“émotion”一词变得流行后,其应用很广泛,覆盖各种各样的感受,除了那些本源上是纯粹感觉性的以外。(Dixon,2003:17)
这里所谓“那些本源上是纯粹感觉性的”感受,大概相当于现在所谓“身体感受”(bodilyfeelings),例如冷、暖等。由此可见,情绪可称“感受”,但某些感受却不是情绪。这其实也不是当代心理学之新发现,笛卡尔已经有此区分。(cf.Descartes,1909:350)
二、感遇性与心情
“Befindlichkeit”:我在本文将翻译为“感遇性”。此词极难翻译,在英语中就有很多不同译法,莫衷一是。(cf.Ratcliffe,2013:158)此词并不见于日常德语,是海德格尔从“Sichbefinden”构造出来的。(cf.Heidegger,GA20:351)“Sichbefinden”用法很多,海德格尔所用之义,大概出自日常问候句“WiebefindenSiesich”(cf.Heidegger,1962:172n.2;Dreyfus,1991:168)困难在于,此词的诸多意义难以在别的语言统一表现出来。但既然“Befindlichkeit”也是海德格尔所自制,我们也不妨自制一词将“Befindlichkeit”翻译为“感遇性”,而动词“Sichbefinden”则翻译为“感己”。
“感遇性”概念跟情感、感受等之关系,就我所见,以海德格尔1927年夏季学期的讲课《现象学之基本问题》表述得最清楚:
一切理解本质上都关连于感己,它属于理解本身。感遇性是我们称为心情(Stimmung)、情感(Leidenschaft)、感触(Affekt)和类似东西之形式结构,它建构一切对存在者之举止态度,但感遇性不是单独使之可能,而是总跟理解合一而使之可能,理解给每一心情、每一情感、每一感触以明亮。(Heidegger,GA24:397—398)
换句话说,“感遇性”是一个存在论概念,它所表达的是此在之“形式结构”,亦即“在世存在”结构之一环。“感遇性”此结构在存在者层次之表现,就是日常所谓“心情”“情感”和“感触”等等。
“Leidenschaft”和“Affekt”:我分别译为“情感”和“感触”。此二词其实都同样可追溯至希腊语“pathē”一词,“Leidenschaft”是其德语翻译,意义等于“passion”,“Affekt”则直接取自拉丁语。奥古斯丁提到:“pathē”在拉丁语有不同的译法,有人译为“perturbationes”(西塞罗),有人译为“passiones”,也有人译为“affectiones”或“affectus”。(Cicero,deCivitate:9.4)“Passio”和“perturbatio”已见前文。“Affectus”例见塞内卡对愤怒和畏惧之论述(cf.Ceneca,Deira:1.1.7);另外,西塞罗亦有“affectusanimi”之说法。(cf.Cicero,Tusc.:5.14.47)可见“passio”和“affectus”其实是同义词,我把后者翻译为“感触”,除了有别异之用,还因为它跟英语“affect”一样,可用为动词。
从海德格尔看来,现象学传统对此已有所补救:“现象学研究的功劳之一,是再创造了一种比较自由的目光,来看待这些现象”。(Heidegger,SZ:139)但无论在布伦塔诺或是胡塞尔那里,情感某种意义上来说则依旧是附带现象。胡塞尔虽然认为感受行为本身也是意向性的,但他却仍然接受布伦塔诺的看法,主张感受行为是被奠基的,必须以表象(或胡塞尔所谓“客体化行为”)为基础。换言之,相对于感受行为而言,表象行为依旧具有优先性。海德格尔则主张,任何经验都有感遇性之参与,他说:“此在总已经是怀情的。”(Heidegger,SZ:134)借用康德的术语,感遇性可谓经验之可能条件。其在日常生活中,具体表现在我们的各种心情、情绪或感受中。因为感遇性属于此在之本质,所以此在每刻总是已经怀着某种心情,即使在胡塞尔所谓“纯粹表象”中亦不例外。以此看来,人不单是理性的动物,也是情感的动物。
三、怀情的感己
第一个规定:“感遇性开启在其被投掷性中的此在,而且首先和通常以逃避背离之方式。”(Heidegger,SZ:136)
篇幅所限,我们只能集中讨论这句话的前半部分。海德格尔以“被投掷性”(Geworfenheit)一词指“托付之实际性”(Heidegger,SZ:135),“实际性”指关于人性之既成事实,以别于物之事实性。“托付之实际性”指这一事实:人总是已经被托付为那种存在者,“它存在而且必得存在”(Heidegger,SZ:134)。并且海德格尔提出,人对于他已经存在之既成事实、亦即其被投掷性,在某个意义上来说总是有所知晓的。当然这里所谓“知晓”并不是指一种认识。海德格尔以“感己”来表达这样的知晓:
此在这种存在者,是以如下的方式在此:它感己之被投掷,不论明述与否。在感遇性中,此在总是已经被带到自己面前,它总是已经找到自己,但不是以感知的觅得自己(Sich-vorfinden),而是以怀情的感己。(Heidegger,SZ:135)
这里特别强调“不是以感知的觅得自己”,是为了避免误解,表明他所谓“感己”不同于胡塞尔所谓“反思”,不是指一种对自己的心理体验之认识,所以他随后又指出:“感遇性跟觅得一灵魂状态这类事情相差很远”(cf.Heidegger,GA20:352)。相反,“一切内在的反思之所以能觅得‘体验’,只因为在此(dasDa)已经在感遇性中被开启了”。(Heidegger,SZ:136)换言之,感己不是反思,而是反思之可能条件。
四、心情与意向性
第二个规定:“心情每刻已经开启在世存在整体,并且首先令朝向于___成为可能。”(Heidegger,SZ:137)
五、此在之被碰击和依存于世
第三个规定:“实存论上,在感遇性中有一开启着的依存于世,从中碰击的东西(Angehendes)能被遇上。”(Heidegger,SZ:137—138)
海德格尔接续上一点:世界之开启让世内事物被我们遇上,而感遇性是世界对我们开启的条件之一,它属于其开启性之本质结构。在这一点中海德格尔将告诉我们感遇性是如何参与开启世界的。他首先指出日常生活中的“让被遇上”(Begegnenlassen)有何特点,他说:“让被遇上起初是周察的(umsichtig),并非仅仅是感觉或注视”。(Heidegger,SZ:137)“周察”是前此已经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专指我们日常生活中看待器具之方式(cf.Heidegger,SZ:69),相对于以旁观者的态度来单纯观察或注视事物。(参见梁家荣,2014)器具是我们平常用之来办事的东西,不是我们观看之对象。但我们能把器具抓在手上使用,其中亦已含有某种看待之方式,最少我们得看到它有何用处。故此,广义而言,不单袖手旁观是在看事物,动手办事也是在看事物,只是两种看之方式并不一样。器具总是跟别的东西有关联才成为一器具,所以察看器具之用途需要一种通盘之眼光,把整体脉络收于眼底,海德格尔于是将之称为“周察”,其中带有周延(um-)之涵义。
海德格尔接着指出,从感遇性之角度来看,可以看到跟万物相遇有一特别之处:“周察的、操心的让被遇上具有被触及之性格”。(Heidegger,SZ:137)“操心”(Besorgen)也是前此已经提出的重要概念2,指我们日常生活中对待周围事物之态度。在海德格尔看来,在“自然态度”中我们首先总是在操心世事,而不是把身边事物当作客观对象来观察。这一海德格尔眼中的“自然态度”,他就称为“周察的操心”。他在这里提出,在周察的操心中跟事物相遇,有“被触及之性格”,这即是说:跟事物相遇是被触及的相遇。我以“被触及”来翻译“Betroffenwerden”一词。此词是理解第三个本质规定的关键之一,但其重要性一直被忽略,此词本身充满歧义大概是原因之一,翻译可能也有关系。
我们日常跟世事万物相遇,总是在被触及中相遇。海德格尔接着提出,我们是如何被身边的事物所触及的:
但被上手东西之无用性、抵抗性、威胁性所触及,只有在以下情况才会在存在论上为可能:是在(In-Sein)本身实存论上先行被如此规定,即它能以上述这些方式被世内遇上的东西所碰击(angegangen)。这可被碰击性(Angnglichkeit)基于感遇性,作为感遇性它已经将世界以例如威胁性方面来开启。只有在畏惧或无畏之感遇性中者,才能把周遭世界上的上手东西发现为有威胁的东西。感遇性之情怀,在实存论上建构此在之世界开放性(Weltoffenheit)。(Heidegger,SZ:137)
世界碰击操心,也就是说:世界作为在操心中之所发现,与之相遇的不是对现存东西(etwasVorhandenes)之单纯直视和盯视。与之相遇的,起初和一直都毋宁是忧心着的是在此,也就是说:在世存在仿佛一直被世界之威胁性和无威胁性所呼唤。(Heidegger,GA20:350—351)
我们已说,操心沉湎于意蕴;它以操心的方式逗留诸世,逗留诸世界之有益性、可用性之类。只要世界是这样在意蕴这些性格中被遇上,它就是被操心所遇上,也就是说:世界仿佛一直投寄予一存在,它依存于世界、它具有忧心、即在为某事所忧心之意义。这操心着的依存于世规定了此在之存在样式,它一直如此这般地被世界自身所碰击。(Heidegger,GA20:350)
世界首先以威胁性和无威胁性等性格对我们开启,海德格尔将之归功于感遇性。换言之,我们总是首先把世事万物辨别为有威胁的东西和无威胁的东西、有益的东西和有害的东西等。海德格尔把这些意蕴对我们开启的方式称为“碰击”,这是世事万物触及我们的特殊方式。将之称为“碰击”,意味着它发自世界,故此海德格尔说感遇性是“依存于世”的,我们听候世事万物对我们呼唤和碰击。此外,我们自身也必须有承受事物碰击之能力,这一属于感遇性之被受或承受能力,海德格尔称为“可被碰击性”。
诚然,这里所谓“碰击”,某程度上来说是一种借喻说法。我们不是被世界中的硬物所碰击,我们是被世事所唤起的情感所碰击,正如我们平常说某人“大受打击”,也是就情感上来说。在海德格尔而言,心情或情感就是我们被碰击的方式(cf.Heidegger,GA20:351),不同的心情即是我们不同的被碰击方式,畏惧是一种,愤怒是另一种。一方面,这些都是我们身上的“情怀”(Gestimmtheit)。该德语词的字面义是“被调节”,情怀之出现是我们与世事“协调”之结果。所以另一方面,情怀也是世界之开启性,海德格尔因此说:“感遇性之情怀在实存论上建构此在之世界开放性”。某些世事之被发现为有威胁的东西,乃由于我们对此有畏惧之情。一般而言,意蕴之被发现,乃由于我们能有情感。海德格尔说:
事实上,我们必须在存在论上原则上把对世界之起初发现,转让予“单纯心情”。纯粹直观即使穿入现存东西最内在的血脉,也永不能发现有威胁的东西之类。(Heidegger,SZ:138)
某些世事对我们而言是有威胁的,这是我们对世界之“起初的”、日常生活中的发现。威胁性并不是现存东西之客观性格,而是我们因被碰击而生的畏惧之情所显现的性格,所以海德格尔说这是“纯粹直观”所永不能发现的。情感之开启性,有认识所不能取代之处,这是海德格尔一直所特别强调的。
六、结语
只有此在自己本身就是忧心,世界才因此在其威胁性即其意蕴中被经验到。这不是指,忧心着的此在“主观上”把世界如此立义,这是完全颠倒了实情,毋宁是:忧心着的是在(In-sein)发现世界于其意蕴中。(Heidegger,GA20:351)
只因为现在有一种存在者,它为世事操心,所以世上之物才会显现为有威胁性。假如宇宙里从来只有石头,没有操心世事的存在者,也就不会有威胁性这样的意蕴被经验到。但另一方面,威胁性也不是单单依附于“主体”的东西。它属于世间事物,而不是属于主体。威胁性之被发现有赖于操心世事者,但威胁性却是属于世间事物之性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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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家荣,2015,《本源与意义:前期海德格尔与现象学研究》,商务印书馆。
[]施璇,2018,《论笛卡尔的激情分类法》,载于《世界哲学》2018年第4期。
注释
3关于此词之翻译,参看梁家荣的著作。(参见梁家荣,2015:2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