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哀公问于有若(孔子弟子)曰:“年饥(年成遇上饥荒),用(政府费用)不足,如之何(意谓如何增加赋税)?”有若对曰:“盍(“何不”之合音)徹乎(“徹”是周代通行的田税,依常年平均产量,公家十取其一。自古迄清,大略依十一为赋率常法)?”曰:“二(其时鲁已行十取其二的税法),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徹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谁会让君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附《说苑·政理》:
鲁哀公问政于孔子,对曰:“政在使民富且寿。”哀公曰:“何谓也?”孔子曰:“薄赋敛则民富,无事(“事”指争端、麻烦)则远罪,远罪则民寿。”公曰:“若是,则寡人贫矣!”孔子曰:“《诗》云‘恺悌君子,民之父母。’未见其子富,而父母贫者也(按:这是行孝道礼治时代的情况)。”
《老子·七十五章》: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自作聪明瞎指挥,多事扰民),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上(“上”据傅奕《道德经古本篇》补)生生之厚,是以轻死。(按:轻死非自杀之意,是轻民生命而重权财声色等外物,在上者无休止地追求生活好上加好,所以轻视民众死活。)”
《贞观政要》卷一:
唐太宗谓侍下曰:“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割腿肉喂肚子),腹饱而身毙。若安天下,必须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朕每思伤其身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祸。若耽嗜滋味,玩悦声色……既妨政事,又扰生民……朕每思此,不敢纵逸。”]
【这是鲁哀公与有若的君臣对话,讨论荒年财政紧张怎么办。“国用”与民生的矛盾,贯穿古今,关系民命,极有必要了解圣贤的教导与历史的经验教训。
权贵贪财全非生活需要,只图奴役的威风。故对中国二千年政坛影响最深广者非孔子,还是荀卿那套所谓富国伦。遵照荀子教导,韩非教民:“欲利而(尔,下同)身,先利而君;欲富而家,先富而国。”秦修始皇陵与阿房宫,耗尽天下人力物力,且弗论。汉初大建皇宫,连高祖都嫌奢侈,丞相萧何言:“非壮丽无以示威”。帝居壮丽才足以向人民“示威”,是算政治账,不是生活需要。公孙弘相汉武,常言:“人主病不广大,人臣病不节俭。”积极帮助武帝穷极豪奢,因“壮丽”“广大”代表国家“体面”(表面),化多少百姓血汗都值得,“体内”民众受多少苦也应该。君国至上,百姓至下,所以国用不论增加多少倍也不足以填君国欲壑。世世代代“损不足以奉有余”,以至富贵肥不能减,贫贱食不果腹。孔儒提倡富民息盗因民不足,今人言“高薪养廉”说官不足,似乎上下都不足,故官贪而民盗。没见一位清官因钱太多才廉,官之贪恶决非生活所迫。高低是比出来的,公仆官员要与破产之农、失业之工等社会主人同作为人比较,才能确定谁足谁不足,谁该加谁宜减。这是“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留给我们的重要启示。
一面言生活不断提高,一面是人心日益不知足,则其中必有真不足假不足。当今富贵阶级都应听听魏征对唐太宗的谏言:
“陛下(今则宜扩称为“阁下”)若以为足,今日不啻足矣(请富贵者忆苦思甜一番,即知此言不诬);若陛下(阁下)以为不足,更万倍于此,亦不足!”
富贵实已有余,不足只是贪欲“以为”出来的假象。倘取天下富贵花天酒地之财以为国用,施诸养民,又何患乎国不足、民不富!】
《先进·十六》
季氏(即鲁大夫季康子,四分鲁国有其二者)富于周公(取民超过周公旦所定之什一赋率),而求(时冉有方为季氏家臣)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为季氏搜刮家财而增加田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弟子们)鸣鼓(声讨其罪)而攻之可也!”
【细按经文语气,“而求也为之聚敛”非叙事之辞,与“子曰”云云口气一贯,《汉书》引用时正全章通作孔子语,甚是,“子曰”二字当冠于章首。季康子地则四分公室有其二,税又什而取二,其财富已远远超过周公封鲁所定取民之制矣。冉求为季氏家宰,不能匡正主过,反而帮季氏聚敛民财,“而赋粟倍他日(往日)”(《孟子·离娄上》)。经过冉求的不仁致富,倍什二而达到什取其四矣。不论作为苛政不仁或破坏税法,孔子都深恶痛绝,不能容忍:“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孔门不准有搜刮民财的致富能手,弟子们要大张旗鼓地声讨聚敛罪行!《论语》中夫子对弟子的过错最怒不可忍的,莫过于此了。汇聚收敛千家万户之民财于官府,曰“聚敛”,经邦济民使天下安富曰“经济”,二者虽然都是理财,手段有合法与违制、目的有为天下之公与人主之私的本质区别。现今从西洋移译进来之所谓“经济”,实为乱古,如依正名,当谓“聚敛”方名实相副。
季孙欲以(行)田赋(此法比原定丘赋重一倍),使冉有访诸仲尼。仲尼曰:“丘不识也。”三发(三问),卒(冉有最后)曰:“子为国老,待子而行,若之何子之不言也?”仲尼不对。而私于冉有曰(可见前面是季氏与冉有同访,下面才是对冉有的私谈):“君子之行也,度(权衡)于礼,施(给民)取其厚,事举其中,敛(取民)从其薄。如是,则以丘(丘赋)亦足矣。若不度于礼,而贪冒(贪婪)无厌(厌,满足),则虽以田赋(税亩已倍丘,今田赋又倍税亩),将又不足。且子季孙若欲行而法(如果想行政合法),则周公之典(什一税)在。若欲苟(苟且随心)而行,又何访焉(何必问我)?”弗听。十二年春王正月,用田赋。
本章之事,当在哀公十二年不听教诲,一意聚敛之后。古政取民之制,可靠材料无多,故再录孔子之言供参考:“先王制土(土分肥瘠),籍田以力(以劳力分田定税),而砥其远迩(远近平均)。赋里以入(按收入),而量其有无。任力以夫,而议其老幼(老幼不赋)。于是乎有鳏、寡、孤、疾(四者无役),有军旅之出则征之,无则已(止)。……先王以为足。”(《国语·鲁语下》)先王在按土质好坏、劳力强弱均分授田的基础上统一赋税,举措中平,照顾特困,能得民心,故礼能不严而治,也就不难理解。
破坏天下中正原则的是权势贪欲,故孔儒对君臣利用权力聚财致富有许多极尖锐的批判,至今丝毫未减其光辉,值得永记。
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扶轼)而听之,使子路问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忧者。”而曰:“然。昔者吾舅(古妇人称公公为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为不去也?”曰:“无苛政。”夫子曰:“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礼记·檀弓下》)
而唐末诗人之《时世吟》则言“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尽尚征苗。”“任是深山更深处,亦应无计避征徭!”(杜荀鹤《山中寡妇》)民无去路矣。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为君辟土地(扩大领土),充府库(充实国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向,下同)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夏桀,暴君)也。”(《告子下》)
“公明仪曰:‘庖(厨)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尸),此率兽而食人也。’……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堵)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而食人,人将相食。”(《滕文公下》)
“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用在当处)。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对外言德内心谋财),争民施夺(对民实施掠夺)。是故言悖而出者(出言悖理者),亦悖而入(亦遭非法报复);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仁者以财发身(用财发挥自身道行),不仁者以身发财(牺牲一生心力去积累财富)。……‘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孟献子语)此谓国不以利(谋民财)为利(益),以义为利也。长(领导)国家而务(尽力)财用者,必自(出于)小人矣。小人之使为国家,葘(灾)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礼记·大学》)
周秦汉之千年经济变革发展史,董仲舒向汉武帝揭露,实为敲骨吸髓的暴敛史,造成天下贫富悬绝,两极对立:“古者税民不过什一,其求易供;使民不过三日,其力易足。民财内足以养老尽孝,外足以事上供税,下足以蓄妻子极爱,故民悦从上。至秦则不然,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买卖,富者人君之尊,贫者无立锥之地。又专川泽之利,管山林之饶,荒淫越制,逾侈以相高;邑(镇长)有人君之尊,里(乡长)有公侯之富,小民安得不困?……力役三十倍于古;田租口赋,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按:以上官赋)。或耕(租种)豪民之田,见税什五(一半交地主)。故贫民常衣牛马衣,食犬彘之食。重以贪暴之吏,刑戮妄加,民愁无聊(无依靠),逃亡山林,转为盗贼,赭衣(土红色囚服)半道(占路上行人之半),断狱岁以千万数。汉兴,循而未改。古井田法虽难卒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占田),以澹不足,塞兼并之路。”汉武之初,公私殷富,京师钱贯朽不可数,太仓之粮陈陈相因吃不了,人人自爱重犯法。经武帝外事争霸,内兴土木几十年后,“天下虚耗,人复相食”!(《汉书·食货志》)孟子言仁义废弃,人将相食的预言应验了。
晁错早已指出:“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商人以财“交通王侯,力过吏势”,吞并土地,令农业破产,农民流亡。除传统的官商勾结欺农外,而今的财本文化策略,煽动整个世界忘乎一切地为财发狂,为富丧生,以利厂商推动高消费牟暴利。他们对中华先哲这些醒世箴言,宜其百般讥嘲。而被金钱权力无情奴役的大多数世人,必能从先哲声讨聚敛、“以财发身”与“以身殉财”的教言中,受到宝贵启迪。】
《先进·十三》
鲁人为长府(“长府”,公家藏财货的府库。据下文可知,“为”是推倒旧府重新扩建),闵子骞曰:“仍旧贯(因旧例办事),如之何(犹言不好吗。按:以上七字,定州汉墓残简本作“旧贯而可”,义胜于今本)?何必改作!”子曰:“夫(发语词)人不言(闵子骞这人不大说话),言必有中(zhòng中肯)。”
【成语“一仍旧贯”,即从此出。改作长府的是鲁君还是三桓?有何政治意图?前人说法不一,都不圆满,不知为不知可也。富贵骄奢无度,官府老是摆阔气图排场,不断推倒改建,执政一人一个主意,政令多变,投机贪贿之徒正可乘机中饱私囊,改作实扰民添乱。所以古人多强调稳重,偏向仍旧,以利社会安宁与文明积累。旧府仍可用,何必改作;夫子表扬此言,“善其不欲劳民更作也。”“仍旧”与“改作”,指鲁长府这一建筑物要不要推倒重建,闵子言能用何必改,与“张公室杜私门”无关。旧儒却故意把它引申到祖宗礼法成规不准动的反政治改革上去。孔子再三说过,礼因时损益,体制要切事宜;人的道德修养,更应不断提高,“日新之谓盛德”,不能把成规当主义。精神追求无限,物质需求有限,是孔门高于后世的一贯思想。
到了百物“维新”的时代,不问质量优劣,只看牌子新旧。所以“仍旧”之言,被当作守旧反进步鄙弃。古今富贵糟蹋百姓血汗都不心疼,有权则急于搞“政绩工程”,有钱就追求享乐花样翻新,包工头更乐于乘机中饱。不管实际需要,富贵总是忙着弃旧更新,完好的宫室器用,仅仅因为“不时髦”而推倒改作,报废买新,肆意挥霍民脂民膏,糟蹋天地产物,犹沾沾自喜。而同生斯世的贫贱众生,连富贵废弃之物,多有一生不曾经眼者,危房陋室都难得安居。“改作”非富贵自作也,所役之劳力,所榨之财富,归根到底,无不出于广大底层的艰辛劳作。闵子以为能用就仍旧用,朴实得一如老农的大实话,夫子闻而欣然:说得中肯!盖深中古今富贵喜摆阔气的不仁通病也。“何必”是请教说法,可住之房推倒重建,可用之物毁坏废弃,使贫不得居,贱不得用,何以必须如此?元代名相耶律楚材云:“兴一利不如除一害,生一事不如减一事。”人以为名言。“事”含有麻烦、矛盾之义,切实除一扰民乱政之害,则减一社会矛盾,天下多一分安定。害事不去,而其兴新利不免生新弊,新旧交织而民愈病。古人目光长远,见利知弊,故言必有中。】
《子张·三》
子夏之门人问交(交接之道)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与他交),其不可者距(同“拒”,下文同此)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吾所闻于夫子者与此异,以下二句为所闻之语)。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悯)不能。我大贤与,与人何所不容?我不贤与?人将距我,如之何其距人也?”
【子夏在孔门以“文学”优异称,学成在西河教《诗》《礼》为魏文侯师,故有自己门人,后来汉代经师的家学多出于子夏传授,七十子中对二千年经学影响深巨者,唯子夏。人生既不可与鸟兽同群,则只能互相群处。人与人如何交接?就成了很伤脑筋的大问题。所以门人问了子夏,又去问“堂堂乎”的子张先辈。结果二子所言颇异,却都有道理,值得思考。
法家谓政治必求统一,政宽则莫一。孔子也主张“导之以德,齐之以礼”。然国家统一非万民划一,整齐不可以刑政一刀斩齐。儒礼之“齐”“一”是和而不同的伟大政治智慧,至可宝也。
“凡民居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湿,广川大谷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五味异和,器械异制,衣服异宜。修其教不异其俗,齐其政不异其宜。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礼记·王制》)
“君子行礼,不求变俗。”(《礼记·曲礼下》)
孔子曰:“故君子莅民,不可不知民之性,达诸民之情。”(《大戴礼·子张问入官》)
在饱受二千年政治思想大一统之苦后,现代工商霸权更不顾天时水土之宜,民性习俗之异,以及数千年文化传统之民族特性,挟财力权力与话语霸权之强势,迫令举世仿效同一衣食住行与语言思维,顺之者猖逆之者亡。将此“全球一体化”与孔儒礼不变俗、政不易宜试作对照,可明孰为人世和谐的多元之道,孰为富贵不仁之资本霸道。事关世界久安之道,皆宜深思。】
《雍也·二》
仲弓(孔子弟子冉雍)问子桑伯子(问这人怎么样)。子曰:“可也,简(此人可以,简略不烦)。”仲弓曰:“居敬(心存敬谨)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粗心草率)而行简,无乃(岂非)大(太)简乎?”子曰:“雍之言然(确如冉雍所言)。”
“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隤(tuí,顺貌)然示人简矣。”“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简易而天下之理得矣。”(《易·系辞》)
中华哲人皆思考天下整体,素有大国之风,国大事众,深知大道简而不烦。“夫天地不包一物,阴阳不生一类,海不让(推拒)水潦以成其大,山不让土石以成其高。……治大者道不可以小,地广者制不可以狭,位高者事不可以烦,民众者教不可以苛。夫事碎难治也,法烦难行也,求多难赡也。寸而度之(单独一寸一寸地量),至丈必差;铢(二十四铢一斤)而秤之,至石(百二十斤)必过。石秤丈量,径(便捷)而寡失。简(择)丝数米,烦而不察(按:精细失真,大略得全,所以自然科学愈精细愈丧自然,社会科学越数字化越反人性。此理至精!)故大较易为智,曲辨难为惠。故无益于治而有益于烦者,圣人不为;无益于用而有益于费者,智者弗行也。”(《淮南子·泰族》)
为政宽,要心里装着民众,要简,人君须清心寡欲。唐太宗说得好:“凡事皆须务本,国以人为本,人以衣食为本。凡营衣食,以不失时为本。夫不失时者,在人君简静乃可致耳。若兵戈屡动,土木不息,而欲不夺农时,其可得乎?”“夫安人宁国,唯在于君。君无为则人乐,君多欲则人苦,朕所以抑情损欲,克己自励耳。”(《贞观政要》卷八)天地简易,万物勃兴;人主简易,万民遂性,上无为,下乃大有作为,这是中华绝高的政治智慧,惜现代世界言政治罕有知之者!】
《颜渊·十二》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子路名由)也与(欤)!”子路无宿诺(允诺之事不留过夜,,已诺即办)。
【此章语浅意明,“片言折狱”“子路无宿诺”后来都成了常用语。然而仔细一看,疑问不少。“子路无宿诺”一语,与断狱无涉,《经典释文》:“或分此为别章。”是。应当编在《公冶长·第十五章》“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之后,疑传抄时错简在此。皇侃《疏》:“宿,犹逆(逆料)也。”《集解》:“宿,犹预也。”释为不事先允诺,因为“轻诺寡信”(《老子》),显然迂曲。朱子注为:“宿,留也……急于践言,不留其诺也。”这才是子路作风。重然诺,言必行,行必果,才值得书录一笔。称“子路”当然非夫子口气(“由也”),当是孔子赞许而为弟子叙录之辞。
“片言只语”本是社会常谈,何以二千年来非要说成讼者一面之辞不可?汉儒到清儒都坚持宗经才算尊孔,所以夫子与弟子时人的日常谈话,必须字字从五经中找到根据,才是确解定诂。“片言”这一当时口语在典奥的官书里找不出,五经中只有“两辞”“单辞”。所以汉郑《注》、唐孔《疏》都一致咬定“片言即单辞”,复经清代训诂家一肯定,则曲解牢不可破,天下无敢质疑者矣。这类以五经代孔道的混淆,充斥着二千年至今的中国学术界,经师给孔子制造的麻烦,辩不胜辩,此章不过聊举一例以示众而已。】
《子张·十九》
孟氏(鲁大夫孟孙氏)使阳肤(曾参弟子)为士师(狱官),问于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指民心离散)久矣。如得其情(真实情况),则哀矜(怜悯)而勿喜。”
[附孔子论法须爱民与人道执法三则:
子曰:“听讼虽得其情,必哀矜之。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复续也(肢体砍断了不能再接上)。《书》(《尚书·吕刑》)曰:‘哀矜折狱’。”
《书》曰:“哀敬(当作‘矜’)折狱。”仲弓问曰:“何谓也?”孔子曰:“古之听讼者察贫贱,哀孤独及鳏寡老弱不肖而无告者。虽得其情,必哀矜之。死者不可生,断者不可属。若老而刑之,谓之悖;弱而刑之,谓之克(剋);不赦过(过失),谓之逆;率尔以小罪(古法过错可赦,罪恶有刑。句谓随便抓点过失上纲成小罪)谓之抧(以掌推开)。故宥过赦小罪,老弱不受刑,先王之道也。《书》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经,绳。二句谓对疑案的处理,与其可能错杀无罪,宁可自己坐失不绳以法之过)。’”
《书》曰:“若保赤子。”子张问曰:“听讼可以若此乎?”子曰:“可哉。古之听讼者,恶其意(犯罪恶念),不恶其人(人身),求所以生之(帮助他找活路);不得其所以生,乃刑之。君(指人君的好恶)必与众共焉,爱民而重(慎重)弃之也。今之听讼者,不恶其意(谓审判者与罪犯事虽异而心之意欲并无不同)而恶其人,求所以杀,是反古之道也。”(以上见《孔丛子·刑论》)
“临下以简,御众以宽。罚弗及嗣(株连后代),赏延于世;宥过无大(宽免过失不嫌大),刑故无失(故意犯罪不放过);罪疑惟轻(可轻可重的疑案一律从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
不独民有种种命不得已,法吏也是治民有法,而对君不君、政不正、世无道之无法无天,毫无办法;法律能治的范围实有限。况法令不等于真理:“夫生法者君也,守法者臣也,法(学)法者民也。”(《管子·任法》)中国之国法与君令混为一体,昏君暴主莫不一言重于九鼎。即使明君能制立公正条文,亦无计确保法吏公正执法。执法腐败之罪恶,比举世任何邪恶都可怖。故法令非万能,没有理由神化。子曰:“政之不行也,教之不成也,爵禄不足劝也,刑罚不足耻也。”(《礼记·缁衣》)老子也说:“法令滋(滋生)章,盗贼多有。”(五十七章)“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七十四章)人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恢恢是大自然的宽松大度貌,疏才能不失。如果君权法网严密,自恃权定胜天,法力无边,蔑视自然法则,断绝草民生计,载舟终必覆舟,历史反复昭示如此。人有荣誉感,赏才能劝勉,世有羞耻心,罚才足惩戒。“荣辱者,赏罚之精华也。”“人不畏死,不可惧以罪;人不乐生,不可劝以善。”“故在上者先丰人财,以定其志。”(荀悦《申鉴》)知耻才守法,无耻即无法。故仁政德治为本,法治是末。
阳肤生逢“上失其道”,民不聊生,素乏教养之际,受命“士师”,法不能治上,民有不得已,“如得其情”,既无力安养其民,有良知者自当少残其民,略积阴德;岂宜对民之违法幸灾乐祸?亦唯哀矜宽处之可也。曾子语重情长,数千载之下,读之令人恻然沉思。
《子路·十八》
叶(shè)公(楚叶县尹)语于孔子曰:“吾党(五百家为党;“吾党”犹云我们这地方)有直躬者(彻头彻尾实话实说的直人),其父攘(rǎng,偷)羊,而子证之(大概是父不认,而子出来告官作证)。”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指子证父):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古礼重孝,故“事亲有隐”;可这孝道之礼却与忠君之法有矛盾,所以有此章关于“直躬”的不同看法,是个值得思考的有趣问题。
古今执政与叶公一样,多喜表彰民众大公无私,六亲不认,唯王法是依,听凭官府所断为先进典型。韩非也引此事,论曰:“由是观之,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五蠹》)从而证明“儒以文乱法”之罪。秦自商鞅以刑法灭孝道,秦法规定,家有二男,而不分居各食者,加赋一倍以罚之。政府提倡天下人人自利,而利皆从为君耕战“一孔出”,则父子不亲,民皆亲法死君,韩非谓之“公民”。公民之家“父借耰鉏(农具),虑有德色(担心儿子给自己脸色看);母(婆婆)取箕帚,立而谇(sùi)语(媳妇当场就臭骂起来);抱哺其子(媳妇还奶着孩子),与公并(姘)居;妇姑不悦,则反唇相稽……不同于禽兽者亡(无)几耳。”(《汉书·贾谊传》)王法无情,亲人不亲,争当君国“公民”,蔑弃“私人”(“公民”与“私人”对立,法家首创),民风丑恶如此。同时官官相护,富贵私利大于国法,却习焉莫改。若彻底行“直躬”之道于民间,势必家出讼棍、户起庭辩、亲情灭尽、家庭解体、出言举止受周围无数耳目监视,人人自危而相害,乃真法术权势家之“君法独尊社会”矣。
孔子所讲异于此,是依乡风民情处理纠纷的民间习惯法:父子相隐,瞒官不瞒私。民间习惯法积有长期经验,富于集体智慧,切合当地民情。一事当前,既察其前因,复虑及后果,简便易行而妥善服众。比起不问情由、依律硬断的近代国法,“原情论罪”的中华法系自有所长。家庭邻里之类纠纷,各民族原本依民间习惯法处理,王法宜取民不告官不管之态度。国法应主要用于惩治富贵不法,除暴安良。“隐”何以言“直”?直本于父子之天性,不以君法为判断。来去皆通就是正,达到和睦就是直。“礼尚往来”,父子相隐,直在双向调节的礼之中矣。治是为解决矛盾,不在残害矛盾一方之身。孔子之“直”不在查明羊之实,要在理顺父子之正;父有过子当争,然不该由子出庭作证。鲁行圣人教化,“濒洙泗之水,其民涉度,幼者扶老而代其任。”“其民好学,尚礼义,重廉耻。”秦鲁风俗之异,即法治与礼治之殊效。“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纷争辩讼,非礼不决;夫子兄弟,非礼不定。”(《礼记·曲礼上》)王法万能的申商韩与近代西方唯理性主义讲不通的“隐”与“直”,中华古圣与百姓都能以情理相通给说圆办通。
“隐”当然只限于“攘羊”之类古代民间常见的过失,倘事涉害人不义,自不当隐,甚至大义灭亲亦无不可。至于官官相护,狼狈为恶,尤不得借“隐”为护。官民之间不存在父子相隐,民违法官只有冤判而无隐,官之罪民又何必隐忍而不揭发?夫子说过,事君勿欺而犯之,隐是欺君,犯颜谏争才是忠君,子为父隐利于家,而臣为君隐则病于国,这就是圣哲观世论事的非凡智慧。】
《泰伯·九》
子曰:“民可使由(从)之(“之”指民需遵守的基本道德),不可使知之(“知之”,懂得创制立法的原理)。”
中国思想家中孔子是“有教无类”“诲人不倦”的伟大楷模,倾一生心力于教化民族的道德伦理,其开启民智之功,史无其伦。但对劳心君子与劳力民众的道德与认知要求,因二者分工各异,毕竟大别。故孔子只提“富之教之”“务民之义”,不对民灌输高远之道,不能要农民放下锄头去弄通什么主义,关键在政令顺应民心,则民之福矣。中国历史上有一怪,在理论上“民”居不可亵渎之高位,在实践中始终被权势财富任意作践。“精神胜利”,不是由于观念愚昧,只能如此,无可逃避。“人民是历史的主人”,使一些真诚爱民救民而抉发其历史疮疤的志士,反遭恶骂而孤立;而捧民以愚民,盗民以欺世者,每每得售其奸,名权利丰收。平心而论,在耳目所及的人事之内,“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过此以往,耍理论花招,则又是极易受愚弄而滥用阶级义愤的一大群体。故儒家真诚爱民而不迷信民智,是有深刻道理的。
王安石为了推行自己“人言不足恤”的政治路线,说“不可使知”是“圣人愚民之意,申韩黄老之说便是如此。”(《朱子四书集义精要》,引自钱穆《宋代理学三书随剳》)。王安石与现代法术家的蓄意曲解,正暴露出中国愚民学的真祖师,不妨见识一下。先秦诸子鼓吹愚民政策者非他,正是敌视儒学的道法二家。“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民。民之难治,以其智多。”(《老子》六十五章)圣人之治务在空虚民心,薄弱民志,“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能为也。”(《老子》三章)没有思想天下就太平无事,老子还不过空谈,法家就贯彻为血淋淋的整套刑政手段了:“民不贵学则愚……愚农不智不学,则务疾农。”“国去言(清除言论自由),则民朴。”“朴则畏令”。“故民愚,则智可以胜之;世智,则力可以胜之。”“权制独断于君则威”,“民弱国强,民强国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政作民之所恶,民弱;政作民之所乐,民强。”“能胜强敌者,先治胜者(指民)也。”(均见《商君书》)古今儒法斗争,实质是保民与虐民的斗争!可近今以法批儒、捧道抑儒的世风中,却瞒下道法之愚民不批,岂非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