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笔记中的某些器物,只要出现,就自带妖异属性,比如雨伞、棺材、狐狸、城隍庙什么的,这其中,铜镜的“妖气指数”绝对在最高之列,但铜镜的“妖”又分成两种,一种是自身就是个不祥的妖物,一种是能照出妖怪,甚至让它显出原形,是谓“照妖镜”……本期叙诡笔记,笔者先给诸君讲一讲第一种。
作者:呼延云
铜镜在我国很早便有了,在河南省三门峡市上岭村虢国古墓群发现过三面“春秋镜”,大约是公元前8世纪初到公元前7世纪中叶的产品。中国的铜镜绝大部分是圆形的,因为中国古代哲学认为宇宙是圆形的,所以镜子也要体现出这种观念,而镜背上雕刻的龙、凤、走兽、花卉等图案,具有相当高的艺术价值,但不可忽视的一点是,由于冶金技术的粗糙、磨制效果的不良,制造出的铜镜往往会把人们的面孔照得扭曲古怪,跟“本来面目”形成巨大的差异,加之古人的光学知识不甚完备,便对铜镜产生了某种畏惧感和灵异感,甚至觉得它可能就是妖怪的化身。
在笔者所阅读过的古代笔记中,“铜镜为妖”者,最恐怖诡异的一篇,当属清代学者王士禛在《池北偶谈》中的《荆州镜冤》。
荆州有个无赖,有一天给家中菜地筑一道围墙,白天劳累,晚上早早就睡下了,梦中见一美女,对他再三叩拜道:“我在地下已经数百年了,即将修炼得道,但明天会遭遇一个大劫,只恐劫数难逃,只能请你搭救。我胸前有一枚古镜,你千万不要拿走,只要把我重新掩埋,我一定会重重地报答你。”
当天晚上,无赖再一次梦见了那女子,女子哭哭啼啼地说:“百年修炼,终被你所毁,但这都是劫数,我也不怪你,你只要珍护好那面铜镜,我一定会继续保佑你的。”无赖从此每天擦拭那面铜镜,奉如神明,铜镜中也不时发出声音,闪过奇怪的影像。
有一天,无赖正在擦拭铜镜,镜中突然出现了梦中女子的身影,女子说:“杨嗣昌督师开府江陵,目前正贴出告示,召集人才,这是获得功名的大好时机,你赶紧去献计献策,我会助你一臂之力!”这时杨嗣昌正带军驻扎在荆州,无赖“遂往上谒”,杨嗣昌正被李自成和张献忠搞得焦头烂额,见到他便问有何平定义军的良策,这无赖一向不学无术,别说兵书了,大字也不认识几个,却不知怎么的,突然嘴巴好像长在了另外一个人身上似的,“谈兵料敌,高议纵横,不可穷诘”。杨嗣昌深为他的才华所折服,“延致幕中,每有戎机,辄与参决”,并上报给崇祯皇帝,举荐他为官。
这无赖兴高采烈,认为都是铜镜带给自己的好运气,不禁趾高气扬。这一天,那个撺掇他摘取铜镜的仆人犯了点儿小过失,无赖一怒之下抽了他几鞭子,本想小惩,谁知打到要害,竟将他打死了!无赖吓得不行,唯恐自己即将到手的功名都被人命官司毁了,正手足无措的当儿,铜镜中突然再次浮现出梦中女子的身影:“没事的,你把尸体装进车内,拉上车帷,运到山里偷偷埋掉,我会保护你全程不被人发现的。”无赖于是装尸上车,出到军营的辕门,忽然车子里往外涌出大量的血水,士兵们惊恐万状,拦住那车,掀开车帷,发现了里面的尸首!
士兵们扣押了无赖,将他交给杨嗣昌,杨嗣昌查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谁知一向能言善辩的他却张口结舌,仿佛换了一个人,杨嗣昌再问他军事问题,“亦懵然不复能对”。杨嗣昌大怒,问他怎么回事?无赖只好承认都是铜镜中的女子所教,“公命取镜,镜忽作大声飞去,自是女子不复至矣”。而那无赖也最终病死在狱中。
随葬之物,取而不吉,何况是一面铜镜,真不知道这无赖是怎么想的,最终和他的仆人一起,被镜中的女妖坑了个尸骨无存。
相比《荆州镜冤》中的铜镜之厉,清代学者尹庆兰(长白浩歌子)所著《萤窗异草》一书中亦记有一面铜镜,却显得更“妖”一些。
有个名叫俞逊的,入沈家为赘婿,“妻沈氏,美姿容”,两口子结婚后,琴瑟綦调,从无脱辐事,亲戚们之中有家庭不和的,都拿这对夫妻做典范,“多称羡之”。沈家很有钱,藏有一面铜镜,据说是唐宋时代的器物,不肯轻易示人,俞逊本就是个好古之人,多次向妻子讨要一睹,妻子却不肯给他。
一天深夜,有盗贼潜入沈家,偷走了一些东西,其中就包括那面铜镜。过了一阵子,俞逊到集市上溜达,见一老翁正在卖一面铜镜,“体制绝古,不似近今所铸”,再一问价格,并不很贵。俞逊便掏钱买下,带回家中。妻子正在对着镜子梳妆,俞逊走到她身边,突然掏出自己刚刚买的那面铜镜说:“你家那块废铜,当个宝贝似的不让人看,现在我买了一面,便宜得很,看看跟你家那面铜镜相比如何?”妻子一见,大惊失色:“这正是我家丢失的那面铜镜啊,你从哪儿买来的?”俞逊“亦愕然,始以实告”。妻子拿着那面铜镜照着自己,突然满脸恐惧地大叫起来:“你是什么人?!”谁知镜子也吼叫起来:“你是什么人?!”妻子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把镜子扔出老远喊道:“哎呀吓死我了!”那镜子亦大喊道:“哎呀摔死我了!”
俞逊大惊,捡起铜镜一看,“镜中立一美人,修眉广颐,艳丽独绝”。他壮起胆子问镜中美女是谁?那女子道:“我乃五代时期朱全忠(朱温)的宠姬,全忠为后唐所灭,我也死在乱军之中,后来遇到神仙,用我的血和铜铸成此镜,魂乃附焉,距今已数百年矣。闻郎君古雅,希望供您把玩。”
俞逊从地上搀扶起妻子,见镜中女子唱起歌来,“其声娇细而簌簌可动梁尘”,接着女子慢慢脱下衣服,“体洁白如玉,先裸而后舞,折腰曲腕,献眉呈身”,睹此艳舞,俞逊夫妻“情不能禁,竟下帷欢好”,从此房事日频,不久俞逊便元气大伤,病体支离,竟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老岳父知道后,夺走那面铜镜,对女婿说:“当初不让你看这面镜子,正是因为其中有妖异,害人无数,因为是祖先流传下来的,我不忍砸碎它,你们怎么能日夜把玩!”然后将其放进铁柜子里,上锁加封,又延请医生给俞逊治病调养,“半岁始痊”。
铜镜之妖,不一定非要揽镜自照才能害人,有时哪怕只是不小心“看到了”,也会遭遇囹圄之灾。
明代学者刘忭在《续耳谭》一书中,写明宪宗成化甲辰二年事,宿州一农夫耕田,挖到一座古墓,发现其中有一面铜镜和一座灯台,年代久远,镜子生了一层厚厚的铜锈,他把镜子打磨了半天,依稀可以照出影像时,突然发现镜子中照出了“一人僵卧,犹带弓矢”,吓得这农夫赶紧把铜镜扔了,惊魂甫定,他又捡起铜镜看,“又见农家室户,男女宛然”,农夫觉得此镜定是个妖物,弃之不顾,只把那根灯台带走,卖给当地一个富翁,且随口聊起了铜镜之事。富翁将灯台放在客厅,“是夜,灯台发光如昼”,富翁知道这是个宝物,就献给地方官,那地方官为了讨好上司,又献给大学士万阁老,万阁老想将其呈给明宪宗朱见深,又觉得最好跟那面铜镜一起,凑成“一套”,便下令寻找,于是当地官员倾巢出动,找到那个农夫,追索那面铜镜,却根本找不到,把农夫关了三年,直到安阁老去位,方才获释。
此事在明代学者黄瑜所著《双槐岁钞》中亦有记录,只是更详细一些:富翁将灯台赠给的地方官乃是四川崇庆州举人万本,万本的叔祖乃是明宪宗的内阁首辅万安,可见此事不虚。
铜镜成妖这种“诡话”流传得多了,人们虽然难辨真假,但对来路不正的铜镜便多敬而远之,但偏偏有那些特别贪婪的人,想方设法也要将其据为己有,结果惹来杀身之祸。
明朱国桢所著《涌幢小品》,写嘉州渔人王甲,“世世以捕鱼为业,家于江上,每日与妻子棹小舟往来,网罟所得,仅足给食”。这一天他突然发现水底有一物,“其形如日,光彩赫然射人”。他撒下渔网,捞上一枚古铜镜,这铜镜径圆八寸许,上面琱镂琢刻着一些花纹或字迹,但磨损太重,无法识别。既是古物,想必值一些钱,王甲便拿着它回到家中。
恰好朝廷新派遣一任地方官到嘉州,这地方官奇贪无比,听说有面能带来好运的古铜镜在白水禅寺住持手里,便派遣酷吏逼索,长老拿不出,被拷打而死,整个白水禅寺被抄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找到,后来才得知,住持见大事不妙,偷偷派遣亲信和尚带着那面古铜镜潜逃了,于是又查找那个亲信和尚,方知他半路在山谷遇到老虎,差点命丧虎口,奔逃中将古铜镜丢失,不知所踪了。
直到隆兴元年,还有人在嘉陵见到王甲,六十多岁的他虽然照样在打渔,虽然没有了古铜镜带来的富甲一方,但身体健壮,家庭和睦,算得上是“晚年美满幸福”。
铜镜就是铜镜,自然不可能为妖为害,古代笔记中的这些故事大多包含有某种劝喻之意,劝人要言而有信,劝人要房事有节,劝人要取之有道……生活中有很多的不确定性,就像并不平整的铜镜中照出的并不清晰的影子,面对这种情况,古人认为凡事不应太盛、太盈、太满,尤其不可将非己之物占为己有,否则就会“大事不妙”。现代人读这些,大概觉得都是愚昧迷信,只博一笑耳,殊不知古代笔记中,有几个妖是自来的?又有哪桩祸不是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