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野山头花竟艳,钟声响处落花飘。然而,清风何尝不使花摧折,又岂可恨敲钟人的无情?有人喜欢把枝头盛开的花朵当作白云来欣赏,有人愿意把纷飞飘零的落英当作白雪来怡情。皆因各人的心境不同,因而赏花的情趣亦各异。但花本无心,与此何干?我愿此生为花。
花固可以成为与白云媲美的枝头繁花,也可以成为和白雪争洁的缤纷落英。但是,在我来说,这都不过是逝去的梦,一去不复矣。如今,我岂不是沾满泥土的落花!
啊!半生梦觉思落花。对镜自照,不禁笑道,你的相貌颇不凡,而志气为什么这样颓唐;风度似亦英俊,而才能为什么这样鲁饨;你的身躯徒然高大,而胸襟狭小如豆;行为虽似磊落不羁,奈何感情却如妇人。你终非什么天下的英雄!
啊!无用之人,只有你和我。让我们同唱落花之歌,共奏落花之曲吧!武藏野之花(此为一借喻,以武藏野之花喻艺妓留誉,因宫崎滔天与留香曾有—段恋情),也曾想过要攀折,但是啊!但是……
故乡的山河
我的母亲年逾七旬,依然住在故乡。假如她听到我唱落花之歌,不知将有什么感触!与母亲同住在故乡的妻儿,犹日夕茹苦含辛,维护着其夫其父的旧梦。如果听到我奏落花之曲,他们会说些什么呢?回去吗?市藏和兵吉会怎样想呢?回去的话,故乡的山河又会怎样迎接我呢?
距加藤肥州(加藤清正,系安土桃山时代1573-1600的武将,事丰臣秀吉1536-1598,领有肥后地方,今熊本县,因此人称加藤肥州)的遗迹银杏城(银杏城即熊本城,在熊本市中央,加藤清正于一六〇一年所建)西北七十余里,沿着漫长的长州大道,走到将近筑后(今福冈县)边境的地方,有一个小村落,名叫荒尾村,那里民虽贫而纯朴,地虽瘠而形胜。我就出生在这个寒村中的名门,古时所谓乡士的家庭里。人们尊称我为老爷,清晨东眺当年小岱八郎行平(小岱八郎行平,1185年(文治元年)领肥后国下向、小代、筑梅尾城、简狱城)。所居住的城堡七面峰;傍晚隔着惊涛拍岸,直临足下的有明湾,西望肥前(今长崎县与佐贺其之地)的温泉,多良二峰;俯仰之际,每放声高歌,唱出“英雄起处地形好”之句,然而如今竟落魄若此。呜呼!是山河负我,还是我负山河?英雄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呢?
我的家庭
家父在我十一岁时便去世了。他的事情,我虽然记忆不多,但是还依稀记得他曾开设武学馆,传授子弟们剑术。也记得他用马驮着母亲手种的西瓜,挨户送给村中的老者和病人。有时他喝醉酒,便旁若无人地引吭高歌,佯狂起舞,那种使人畏栗的形象还历历如在目前。其中印象最深使我永世不忘的,就是他经常摸着我的头反复地对我说:“要作英雄,要当大将!”每当我的手触及金钱,他便严厉地斥责说:“这是乞丐的行为。”母亲也深受父亲的影响,性格刚强,经常教导我说:“死于枕席之上,是男儿的奠大耻辱。”此外,举凡我的亲戚故旧以及乡老村媪等,也无不极力鼓励我说:“要以哥哥为榜样。”他们所说的哥哥,是指我的长兄八郎(1)。他在明治初年,主张自由民权,浪迹四方,明治十年(1877年)参加了西乡之乱(2),战死于沙场。当时我虽不知道大将英雄是何等人物,却想要当大将,作英雄:并不理解自由民权为何物,却认为自由民权是好事。并且对官兵、官员等凡是带有“官”字的人,我一律目之为盗贼坏人,凡称“贼军”“谋反”者,反视之为大将豪杰。唉!是家庭对我不好呢,还是我对家庭不好呢?使我今天落到如斯地步!
我们同胞一共十一人,八男三女,我是最小的。在这十一个人以外,听说还有一个过继的哥哥,但始终没有见过。据母亲说:父亲本想叫这个过继哥哥继承家业,让自己亲生的儿子,受到一定的教育后,任其自便,不加约束,自己则静观他们的发展,以娱晚年。可是,那个应该继承家业的过继哥哥(3),却又老早弃家离藩,流浪四方,日后参加长州派,在蛤御门的战役(4)中阵亡了。其余的兄弟也大都夭折。到父亲逝世时,只剰下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当时姐姐俱已出嫁,两个哥哥就学于邻乡某私塾,我在邻村某小学上学。我在习字作文的作业中,因滥用自由民权的字句,不知多少次受到老师申斥。但是这个“毛病”却不是老师的申斥所能纠正的。十五岁小学毕业进中学以后,同样的“狂态"依然未改,以致屡遭校长和老师谴责。尤其是饱受同学们的歧视,经常在黑夜中被他们殴打。
在我进中学的时期,大哥(5)游学东京,二哥(6)负芨大阪。家中只有母亲带着一个叫阿仲的忠实女仆支撑着门户。父亲平素不善理财治产,而且怜贫好客,以致到了晚年,弄得家计大乱,几至不可收拾。毋亲以一个女流之身,接管了这样一个家庭,还要设法供三个儿子求学,煞费苦心是可想而知的。有时我回家取学费,发现她暗中使人把被褥蚊帐等物送进当铺,我也不知多少次躲在房中涕泣。克服如此的难关,并使我们得受一定的教育,母亲身心的劳苦,自不待言,而帮助母亲整顿家业的实为村中的长者彦代梦老人。如今这位老人已经去世,他的儿子千马继承了家业,至今依然秉承乃父遗志,时刻关怀和帮助我们这个没落的家庭。他不仅是我本人和我家的恩人,而且也是这个世风浇薄的时代中一位不可多得的义人。
中学和大江义塾(1)
12
中学的同学们,每谈到志愿,不是说我要作什么吏,便是说我要当什么官。当官为吏是他们唯一的人生目标。而我却认为官吏都是强盗,是坏人,视之为自由民权的敌人。所以与其说他们讨厌我,毋宁说我更讨厌——不,不如说蔑视他们。可悲的是众寡悬殊,四面都是官军,只有我一个人是贼兵。不仅不能进求一战,还不得不经常退居于防御的地位。并且在教员当中还有两个梳发髻的神风连(2)的余党。尽管他们是温厚诚笃的君子,但在我这胸怀狹窄的自由民权者心目中,觉得受他们的教诲,就如同向敌人求怜乞食一样,非常不愉快。于是在四面楚歌声中,我想出了一条妙计,托辞说服母亲,想从这个环境逃脱出来。逃到哪里去呢?目的地就是位于诧麻原头(3)的大江义塾。在当时顽固守旧的社会中,唯有它别树一帜,鼓吹自由民权思想以培养人材。
他听罢,哈哈大笑道:“一个人岂能没有名誉心呢?人的一切活动,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名誉心。以我来说,全身都是名誉心。”他的确吐露了其情。我听了这番话不胜惊愕,想不到他这样人也竟然如此!因此我又问道:“那么,猪一郎先生呢”他断然回答道:“猪一郎先生追逐名誉之心比我们还要强烈。”这时我脸上可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他似乎有意安慰我说:“不必在这些没用的事情上劳神!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只要能立大功,扬盛名,则死亦何憾?何必再顾虑其他呢。”然而,这些话并不能安慰我的心。
我想,如果说为国家人民而死,那才是崇高的。如果是为了沽名钓誉而死,岂不是一种利己主义吗?是的,他们是所谓挂羊头卖狗肉的骗子。连猪一郎老师也是如此的话,那么天下的人就可想而知了。于是我便成了一个独断的推理家。也就是说,我不仅蔑视同学,还蔑视了猪一郎先生。不仅是猪一郎先生,甚至也蔑视了天下的志士和古今英雄豪杰。不久,我反躬自问,对自己的心理状态做了检查,发现我不知自由民权为何物,而竟大言不惭,不辨权利平等为何事,而竟放言髙论。于是我的疑问便在一瞬之间,顿然解决。我不过是自由民权的奴隶,较之空弹珠泪、演说自由民权的同窗同学,更为卑鄙可怜。为此,我就不得不以蔑视同学的心情来蔑视自己了。是的,我蔑视自己。结果就颓丧失望,苦闷忧郁,以至于寝食俱废。呜呼!我抛弃了假我,却没得到真我。此心恰似断线的风筝,飘摇于空中,不知所之。此身宛如失群的羔羊,哀鸣于荒野,无所适从。最后,竟至于自暴自弃。以为在这五六十年的浮生中,哪有什么值得认真去做的事?唯一可做的,是任凭意之所欲,情之所动,了此一生而已。我拿起照别人的镜子自照,却发现了自己的丑相,不知不觉地陷入人生哲学的大怀疑之中。
啊!自暴自弃,是一个人最危险的境地,人到了无所求,无所欲,就会无所不为了。天下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得住它呢?然而当他走不到应到的地方,取不到应得的东西,胸中便会为一片悲愁所填塞,内心便有说不出的苦楚。以苦逐苦,迷乱自生。迷苦错综,与日俱增。这样最后就会变得自暴自弃,在自暴自弃的内心深处,常会燃烧着悲观的火焰。但当这悲观的火焰在燃烧时,一旦触到真机,反可豁然进入正道。要不然,也就不过烧死以终罢了。因此我说,自暴自弃不一定是致命伤。这正是生死一发的歧路,唯有命运之神在主宰着。
我已经成了自暴自弃的孺子,站在这最险最苦的境地,我所为何哉?我好上了酒,故到市中去买醉。又思吃美味,故甘犯塾规,到鸡牛肉馆去大嚼。血气方刚,情窦初开的我,倘若当时有点金钱,又有同伴熟悉门路,说不定已经成为青楼买欢的狎客了。但是当时我一个月只有三块钱,连鸡、肉、浊酒尚且不能饱餐,又怎能作北里之游呢?但若要勉强而为,也未尝没有办法,那就是干盗匪去。我既已摆脱了名誉的束缚,且进而冲破道义的藩篱,眼中再哪有是非善恶之分。加以自弃的情绪昂扬,就算做盗匪,于理亦无不可。然而我终能悬崖勒马,回顾过去,这是我稍觉自慰的事。
我原本认为是自由之乡的大江义塾,现在却变成了束缚我的不自由的地方。大江义塾的骗子们,看见我带着酒气归来,便大加责难。那些名誉的奴隶们,知道我出入鸡牛肉馆,更以恶言相向。而我这个自暴自弃的小子也瞧不起他们,不愿在那个环境留下去,于是我便借口学习德文,骗过母亲和大哥,离开了大江私塾,飘然一身,到首都去过流浪的生活。
(1)大江义塾,为明治初年欧化主义者德富苏峰在熊本所设的私墊,广泛俯授和、汉、洋三种学问而以政治为敎育的重心,兴盛时有学生三百名。师徒均以天下国家为已任,充分发扬自由自治的学风。滔天于一八八五年(明治十八年)八月入学,至翌年三月仍有缴纳学费在学的记录。
(2)神风连,亦称敬神党,一八七六年(明洽九年)在熊本地方组织的政治团体,尊崇神道,排斥外国人,认为明治政府的政治有辱日本国体,掀起暴动,袭击镇台和县属,但不久即被平定。
(3)诧麻原头在熊本市东部,现为熊本飞机场的一角。
(4)德富苏蜂(1833—1937),名猪一郎,熊本人。熊本洋学校及同志社難业,为基督教徒。一八八二年(明治十五年)创立大江义塾于乡里,早年思想相当西化,受英国曼彻斯特派学说影响甚深。后至东京创刊《国民新闻》及《国民之友》,逐淅转为国粹主义者,唱国权主义,为军阀侵华多所张目。
(5)洪水老师,即德富苏峰之父德富一敬(1822—1914),德富家世代为肥后熊本藩的卿士,在横井小楠门下受汉学,担任大江义塾的汉学教授。
(6)柯布甸(RichardCobden,1804—18£5)与白菜特(JohnBright,1811—1889),十九世纪英国曼彻斯特派自由主义者。主张自由贸易,要求废除谷物法。明治前半期,在日本显彰二氏的学说者为德富苏峰。
自暴自弃者的回头
成为耶稣教徒
注释
(1)荒木三保彦(1866-1942),熊本县人。一八八三年(明治十六年)入大江义塾,上京后,与溶天一起在中村敬宇所办的同人社学英语及普通学。
(2)见《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六章。
(3)见同书第五章。
(4)见同书第十一章与第七章。
(5)傳西亚(CharlesH.D.Fisher),浸信会教派牧师,一八八三年夫妇一同至日,在东京进行传敎活动,宜至一九二〇年逝世为止。
(6)小崎弘道(1856-1938),熊本藩士出身。一八七一年(明治四年)入熊本洋学校。一八七六年受洗。又入同志社受业于新岛裏,一八七九年(明治十二年)毕业,为该校之第一届毕业生。上京后,设东京第一教会(其后彼称灵南坂教会),后又与植村正久等设基督教青年会,被推为会长。又发行《六合杂志》,一八八六年设番町教会,滔天即于此受洗。一八九〇至一八九二年曾任同志社总长。终身为灵南坂教会主持人。
(7)早稻田专门学校,即东京专门学校,一八八一年(明治十四年),大隈互信下野后在东京早稻田创立,其后升格为早稻田大学。滔天于一八八六年(明治十九年)曾入该校英语科肄业。
(8)人见市太郎(1867-1924),熊本县人,曾入大江义塾,在苏峰创设民友社之时,出力基大。民友柱为日本最早宣传社会运动、社会主义的结杜之一。
(9)番町教会,小綺弘道创立的教会。
(10)浸信会为新教宗派之一,否定幼儿洗礼,主张全身浸礼为哇一正当的洗礼。日本浸信教会由美国J.Goble,N.Browfl和英国W.J.White等传教教师合流而組成。
(11)公理会,亦为新教教派之一。一八六九年(明治二年)由美国外国传道会社派遣的宣教师D.C.Greenc夫妇传到神户。其后J.D.Davis至日本,以京都、大阪、神户为中心区域展开传教事业,但未形成为一教派。至新岛襄在京都创立同志社,在Davis的指导下,始于一八八六年(明治十九年)成立公理教会。公理会和同志社均主张独立自治精神,在青年中有很大的影响力。出身于此的自由民主主义者和故育者甚众,成为日后日本社会主义运动的开拓者。
思想的变迁和初恋
(1)亨利佐治(HenryGeorge,1839—1897),美国的社会思想家。认为贫富悬殊主要由于土地价格的不受控制。指出贫困的基本原因,乃由于土地私有制下,地主阶级不劳而获。故主张社会改良之道,在对土地课以高率的单一税。一八七一(明治四年)年出版了OurLandandLandPolicy,一八七九年又出版了ProgressandPoverty,引起了广泛的注意和反响。一八八〇年以后,移居纽约,大力宣扬其学说。又曾渡英国,对英国费边社的成立有过影响。一八九七年病死。明治二十年代后半,一部分日本的社会思想家认为社会一切罪恶的根源在土地私有,鼓吹土地社会主义。一八九八年(明治三十一年)社会主义研究会成立,安部矶雄介绍了亨利佐治的社会学说,视他为社会主义思想家之一,与圣西蒙、傳立叶、马克思等人并列。
(2)克鲁泡特金(PeterA.Kropotkin,1842—1921),俄国无政府主义者,与巴枯宁同为共产革命的祖驱。一八七二年参加第一国际,从事国际社会主义的活动,曾数度被捕,晚年客死伦敦,著有《面包的掠取》(TheConquestofBread)《互助论》(MutualAid),《一个革命家的回忆》(MemirsofaReuolutionist)声。
(3)海老名牧师,原名海老名弹正(1853-1937),柳河落士的长男,与小崎弘道、横井时雄等同受业于同志社新岛襄之门下。毕业后在东京、京都、神户等地传教。以杂志《新人》为基地,大力宣传神道化和武士道化的基督教,为明治、大正期(1868—1925)日本基督教有力的领导人之一。
(4)美以美派,又称美以派(MethodistEpiscopal),美以为首文字的音译,又称卫理会,为JohnWesley和CharlesWesley兄弟所创立,是英国国家教会的一支。一八七三年(明洽六年〉,美国和加拿大的美以派教会依牧师开始在日本传教。
(5)即藤岛勇三始(1866-1894),出身于黑田藩的士族。十四岁入向阳社(玄洋社前身),十九岁入同志社。一八八七年(明治二十年),入东京专门学校。曾因“秘密出版事件”入狱。一八八九年获特赦出狱。一八九一年毕业于东京专门学校。与金玉均、朴泳老交好。后又得头山满资助,拟至满蒙地区活动调査,行前咯血,二年后死去。
(6)佐藤龙藏,滔天同乡,长崎律师协会会长,余未详。
(7)铃木力(1867-1926),福岛县人,号天眼。一八九O年(明治二十三年),与北村三郎、佃信夫合办《活此界》,主张发扬日本精神,对外扩张。一八九三年(明治二十六年)为《二六新报》主第。一九〇二年(明治三十五年),担任《东洋日出新闻》的社长兼主宅。为天佑侠的骨干。
(8)则元由庸(1862-1931),熊本市人。明治时朔(1868-1912)的政界要人。先后为政友会、政友本党、民政党的重要成员,七度当选国会议员,
(9)本城安太郎(1860一1918),福冈人。一八九四(明治二十七)年受川上操六之命,至中国从事谍报活动。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时均为日本军部的情报人员。为黑龙会的成员。
(10)白米伯,喜姓名为口下部正一(1852—1913),熊本县人,与樽井苏吉志同道合,为一大陆扩张主义者,跟玄洋社人有往来,一八八四年赴上海筹设东洋学馆。
(11)马骨男,未详。
(12)前田下学(1859-1933),肥后人,前田案山子的长男、滔天妻津知之兄。幼弟前田九二四郎(号南天子),为滔天第二次暹罗之行时的同伴之一。
(13)巴枯宁(MichaelA.Bikunin,1814-1876),俄国无政府主义者。早年受德意志浪漫主义文学及黑格尔哲学的影响,其后又受蒲鲁东(Proudhon)的无政府思想的熏陶。一八四八年段领导巴黎的工人革命运动,又支援西欧各国的工人运动,后被奥地利政府逐回俄国,流放至西伯利亚。其后因解放农奴而获救脱出,经日本辗转至欧美,继续从事国际社会主义活动。一八六四年于伦敦结识马克思,一八六八年加入第一国际,随后因背离马克斯、恩格斯的共产主义,被逐岀第一国际。晚年疾病统身,昔日的同志与弟子多离去,过着孤独的生活,卒于瑞士。著有《神与国家》(GodandtheState),《第一国际的政治》(PoliticoftheInternational)等书。
(14)宫川辰藏(1838—1946),与宫崎滔天同乡。滔天曾作他的保证人,于一八八六年(明治十九年)二月入大江义塾。与民藏友善。其后又加入土地复权同志会,是尺八的名手,号如出,死于静冈。
建立了根本方针
二哥不仅是我暗夜中的明灯,也是指示我一生进路的指南针。我们对宗教的见解相同,对社会的认识也一致。也就是说“要先给面包”这个意见,是我们一致的结论。但我在还来不及想出如何给面包的方法之前,便彷徨于恋爱的歧路上。这时,二哥却一直向前猛进,取得了最后的结论。他认为给面包的方法,古人业已道尽,社会改造论,土地处理法案等,均已陈腐。要之,实在于如何付诸实行,而实行之道,唯有靠“武力”一法。他观察社会的现状,担心俄国有一天会用野蛮的暴力,蹂蹒人道,剥夺民权。因此,他主张为了维护民权必须依靠武力。也就是说,无论进而向世界广布人道,或者退而维护人权,武力的基础是必要的,而且是当急之务。那么在什么地方奠定这个基础呢?
于是,他的宿愿——中国问题又复活了。他说:“人人都说中国国民是尊古的国民,所以不进步。这个说法是非常不明智的。他们是以三代之治为政治的理想。三代之治的确是政治的最高标准,同我们的思想相近。他们之所以怀古,不正是为了大步前进吗?但是这个掌握政权已达三百年的朝廷,以愚民政策为治世的要诀,以致民困国危,终于自受其祸害,势将不能支持下去。这岂不是革命的大好时机吗?空谈理论究竟于世无益。愿我们能为共同的事业贡献此生,深入中国内地,一心以中国人为念,思想当谋及百世,收搅英雄,以奠定‘秉天意、树正道’的基础。倘若中国得以复兴,伸大义于天下,则印度可兴,暹罗、安南可以奋起,菲律宾、埃及也可以得救。至于法国、美国那些稍重理想,希望建立某种主义的国家或不一定与我们为敌。我认为广泛地恢复人权,在宇宙中建立一个新纪元的方策,才是唯一的出路。”我听罢为之雀跃。这一席话解决了我一向的疑问,从而确立了我一生的根本方针。我们又商量了一些细节,最后决定先由我单身到中国去熟习语言风俗,二哥作好一切准备,随后再来。我又遵照二哥的意思,去和大哥商量,便从长崎返冋故乡。
有一天晩上我和二哥商议前途冋题。在谈话中二哥对我说:“兄弟同时从军,为前人所戒,这可能是看到人情的脆弱而说的。我们仗义行道,本不该有这种错误想法。但如果再得一好友参加,庶几可以弥补万一的缺陷。”我赞成他的意见,便推荐友人吞宇君(清藤幸七郎)(1),征求二哥的意见。
他拍手说道:“好!以他的聪明和才干,同我们共事,不仅可以弥补我们的缺点,对大局也很有裨益,你去见他谈一谈!”吞宇当时正在东京。我立刻前去见他说出心中的计划。他拍膝表示赞同,一席谈话便作了决定。于是我与吞宇约定,大家不如先后归乡,待我筹妥旅费,便同他先去上海。吞宇是一个血性男儿,一旦决心到中国去,便意气激昂,不能静候时机故到来,他单身先赴长崎,学起外国语言来。而我的旅费好久未能筹妥,在日复一日的迁延之中,我竟患病住进医院。在住院时期,我的未婚妻暗中前来看护。我虽心怀大志,却困卧病榻之上,不免时时发出人生不如意的慨叹。但是,有些晩上,却反希望病体拖长。这和不在恋爱中的朋友的迫切心情相比,缓急悬殊,岂止千里。
进入梦想中的中国
不久吞宇君从长埼归来。他说:“我不到中国去了。请解除盟约。”问其原因,他说:“我在理想信念上发生了一个大变化。就是在道路上同你们有了根本的差异,不能一同共事。”接着他又发挥其能言善辫的口才,说明了他转变的过程。他驳斥了唯心的有神论的虚妄,论述了物质主义的合理性,什么优胜劣败主义,什么快乐主义,完全根据唯物论的立场,作了一场今是昨非的议论。胸怀狭窄的我,本没有聆听他那种议论的雅量,但始终未发一言相争,认为这是人事的无常。我带着大哥给我的旅费,孤剑飘然,奔向了长崎。
在长崎候船三日。启碇前两天,制粪社时代的前辈白米伯忽然来访,他说“仅仅为了些许金钱,闹得我男儿好汉的体面受损。想借你的全部旅费,通融一天。”我立即答应。然而至期他却未能履约归还,无奈唯有多等了一个星期,又一次误了行期。我的心虽早已驰向异国的天空,但却是一筹莫展。如是者闷居旅邸,怏怏地又过了另一个星期。白米伯终于只携来了三分之一的借款,说道:“先用这笔款坐船到上海去,过几天一定将其余的款项电汇给你。”又拿出一封信托我带绐侨居上海的宗方小太郎(1)。我相信他的话,便搭“西京号”轮船前往上海。航行两日,望见了吴淞的一角。水天相连,云陆相接,陆地仿佛浮在水上一般,这就是中国大陆!也就是我在梦寐中憧憬已久的第二故乡。轮船愈向港口前进,大陆风光愈益鲜明,我的感慨也愈益深切。我站在船头,瞻望低徊,不知什么缘故,竟然流下眼泪。船抵上海,投宿于常盘旅馆。这正是明治二十四年(1891年)五月,我二十二岁那年的春天。
我本想尽可能避开日本人杂居的地方,到上海附近的乡村去蛰居潜修,所以迫切地等待着白米伯的汇款,但是却杳无音信。于是便采取持久之策,搬到一家小公寓里,宗方君帮忙为我请了一名中国教师,开始教我华语。同时我连发数函催促白米伯,但始终没有一纸回音。有一天宗方君来访,对我说“从你带来的信里可以看出,白米伯借你的那笔钱早已花光。”又说,“我想你囊橐已空,何不到学校里来和我同食同住。况且白米伯在信中也曾这样嘱托我。”所谓学校指的是“日清贸易研究所”(2),宗方是该所的教员。我果然被白米伯欺骗了。
这个欺骗,对我实在是个很大的打击。接受宗方君的好意到学校去寄食,对我目前来说虽是最好不过,但是,当时我认为那个学校的校长荒尾精(3)及其一派是侵略中国的集团,又是和我们主义不同的集团,因此不愿寄居他们的篱下,便婉言谢绝了宗方君的厚意。但是怀中旅费已所余无几,前路茫茫,又无计可施。最后决定折返长崎,向白米伯强讨欠债。于是我便搭船回国。解装于琼浦的客舍后,立即去访白米伯。不料他竟不在家。家人吿诉我说:“在你动身的第二天他便到东京去了。”这可以说是滑稽透顶了。我寄食在一个开白灰店的同乡友人〔宫川辰藏〕(4)家里,乘怒连拍数电向白米伯责问。回信说得很好,却不见实物寄来。这样等了五十余日,我终于不得不悄然返里。过了几天,白灰店的主人来信说,“从东京汇来了钱,但我已花光了。”焦灼的盼望,竟以这样的一场滑稽剧而了结。
(1)宗方小太郎(1864-1923),为明治大正期大防浪人的指导者之一。肥后人,少从草野石濑习汉学,其后又受佐佐友房的恩陶,有志于中朝的冒险事业。一八八四年随佐佐友房赴中国,于上海学习华语。其后受荒尾精之招,留在北京主持乐善堂的北京支部,又协助日淸贸易研究所的设立。甲午战争之际,受会往芝罘、威海卫、旅顺等地收集情报。其后在汉口经营《汉报》(汉字报),又与井手三郎等在福州设《闽报》,策应台湾总督府在福建的扩张活动。从一九〇四到一九〇七年(明治三十七至四十年)间,又任上海东亚同文馆的监督。他学识深,长于文,巧于诗,连讨厌支那浪人的著名学者内藤虎次郎,也相当尊重他。
(2)日清贸易研究所,一八九〇年九月创立于上海,以岸田吟香所经营的乐善堂上海支部为所址。这是日本在华经营各项事业的人材养成所。由荒尾精动议,而得松方正义、黑田清隆、陆军参谋次长川上操六、次官桂太郎和退役将校根津一等人协力办成,故实际上乃为日本政府向中国扩施的政策服务。创校时全校有教职员与学生二百余人。一八九三年(明治二十六年),有八十九名毕业生。在甲午之战时,毕业生均担任了通译等军事要员之职。一九〇一年,改组为东亚同文书院。
(3)荒尾精(1858—1898),日清贸易研究所的创设者,支那浪人的先驱者。号耕雲,又号东方斋,讳义行,出生于尾张琵巷町。苦学入外国语学校修法语,又从芳野金陵习汉籍。受西乡隆盛征韩论的影响,有志于大陆扩张。一八七八年(明治十一年),入陆军教导团,越二年,选拔至士官学校。一八八二年(明治十五年),朝鲜壬午事变起,而谒陆军卿大山岩,向其献大陆扩张之策。同年冬,任少尉官,在熊本任内从御幡雅人学中国语。一八八五年(明治十八年),为参谋本部支那课勤务,翌年至中国各地从事调査。一八八九年(圏治二十二年),以大尉职退役,设立日淸贸易研究所。一八九六年(明治二十九年),在台湾设立绅商协会,欲推行怀柔政策,后病死于台北。
(4)参看《思想的变迁与初恋》一章,有关宫川辰藏的注释。
[日]宫崎滔天:《三十三年之梦》,译者:林启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9—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