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伏/废镜头

到现在五条悟还记得自己当初决定领养伏黑惠时与家入硝子之间的对话。

“欸,伏黑甚尔的儿子?你是要泄愤报复嘛?好差劲。”女咒术师头也不抬,在厚厚的医学书籍上写写画画,准备着来年的行医资格证考试。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也是有宏大愿望的人啊!”五条悟坐在桌子上,摘下墨镜眯着眼睛丢飞镖,绕着红心扎了整整一圈。

“哈,我才不信你没有私心呢。”

“愿望和私心差不多一个意思啦,不过的确……如果是那个人渣的儿子,我可能会比较容易狠下心吧。”

“PTA也不管咒术高专,揍坏了找到我这里一治,证据都消失无踪?”家入硝子抬起头,拉开窗户点燃一支细烟,火星在指尖明灭,烟灰吻上窗棂,“不过你也好禅院家也好,都是要他成为咒术师,说不定会觉得随着大流活得才更舒服,你就这么笃定那孩子会选择你?”

“只是有这个预感。因为我比禅院家的老头子好看,也更会骗人嘛!”

“那你打算怎么骗小孩啊?”

五条悟把镖靶上的飞镖全都摘下来:“说实话就够了,我本来就是最好的选择嘛。”

而且跟随他也没那么多条条框框,世俗法理。

不过是必须把每一寸才能有潜力都抻到极限千锤百炼,必须同他走在一条路上,也绝对不许背叛罢了。

(2)

五条悟对伏黑惠的第一印象不算好。

扎呼呼的头发像是海胆刺,硬邦邦的用词与表情,才六岁身上的衣服一点花纹都没有,也不爱笑。像是那些半截子入土的老腐朽最爱在庭院里摆放的盆景,能捧在手心里把玩的苍黑青柏。

那时候他还未满二十岁。埼玉是不能同东京相比的安逸城市,分明离海更远,总觉得拂面的风都掺着盐,就连本地特产的大福都是咸味。五条悟瘪着嘴把咬了一口的咸点丢进垃圾桶,总觉得自己出师不利,或许预示着自己同伏黑甚尔的儿子天生合不来。

两姐弟住的街区附近已经开始了欣欣向荣的城市建设,原本就不够宽阔的道路进一步被脚手架侵占,刺耳的电钻与锯木声把孩子归家的脚步也划得细碎割裂。那时候他做足了心理准备。要和这孩子说清楚利害关系,说清楚禅院家不是什么好东西,伏黑甚尔也是人渣,也要坦白自己杀了人家爸爸的事情——说不定还会被小孩踹上几脚,用稚嫩的童言恶狠咒骂,让他赶紧滚出视野。

可事情却没有他想的复杂,那个仿佛是同伏黑甚尔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孩子对自己父亲的生死毫无兴致,一心一意惦记着的是相依为命的姐姐的幸福。

从看到他第一眼就小心翼翼地戒备着,仿佛竖起全身刺的刺猬。明明是仰视他,却在那双澄亮的眼睛里找不到怯意。小小的脑袋消化着巨大的信息量,从中剥离重点的能力与生俱来,是个用他人的幸福来决定自己未来的孩子。

呜哇,好可怜。

五条悟恶劣地想:他应该再晚一点来的。

如果再无助一点,再绝望一些,于伏黑惠而言他所说的一切都不是“选择”,而是唯一的出路。溺水者遇见浮木的心态,要远远比穿着救生衣落水的人要好操纵,绝望中的生机永远比分叉口的指南针更香甜,也足以把一个人所有的自尊自爱践踏得如同动物。

不过这个时机也称得上刚刚好,伏黑惠还是一颗坚韧顽强的小树苗。他称不上什么超级大善人,治疗他人的心他既没有信心也觉得疲累。既然伏黑惠选择了他,他还是要好好善待这个孩子才行。

他带着姐弟俩离开破败的街区,细心挑选了一处治安良好靠近学校的地段买下一座新宅邸。和装修队的人嘱咐家里有小孩子,于是尖锐的家具棱角上都包着泡沫纸,还特地挑选了印着小兔子小猫咪花纹的厨具,也照顾了姐弟二人的习惯选择了被炉而非布艺沙发,就连浴室与厨房都准备好了小板凳,方便小孩子到处活动。

两个孩子都懂事早,也分外有礼貌。长头发的小姑娘每每都会深深地向他鞠躬,感谢他的出手相助,七八岁大的孩子已经能够熟练地记账。而无论初次见面有多么臭脸,每一件琐碎的事情伏黑惠都会向他道谢,性格冷硬宛如顽石,距离感拉到满点。

实际上伏黑津美纪比伏黑惠更加提防他,他曾在留宿的夜里听见小女孩担心弟弟,一次又一次地问:“惠,你到底答应五条先生什么了呢?”

“五条先生说什么了吗?”

女孩把声音压得很低:“我只是担心,五条先生对待我们…有些好到过分了,真的没关系吗?”

五条悟靠着墙想了想,自己也没做什么,不过是把壁橱里放得太高的酱油与唐辛粉拿了下来,看着在滚油里滋滋冒泡的可乐饼说:“油炸的食物很危险,小孩子还是不要做了。”

仅此而已。

两个小动物还在被窝里悄悄密谋,像是被狐狸守住了巢穴的小兔子。

小黑兔语气坚定:“姐姐,不用担心。作为回报,我以后会帮五条先生做事的。”

“是很危险的事情吗?”

小孩摸了摸姐姐的头发,催促着姐姐睡觉,语调比同他说话时软一千万倍,柔如蜜糖:“不危险的,你不要担心了。”

那时候五条悟内心悠悠叹息。这孩子太过早熟,把一切都看作是交易,是养不熟啦。

他也不在意伏黑惠是否会同自己亲近。他没有养过小孩儿,甚至他也还没成年。像他说的,他不擅长去治愈谁的心,从小到大他都是泡在蜜罐子长大的少爷。赞美与礼遇都是与生俱来,只要他想要,去教堂的路都可以用钻石铺就,星星也该为他坠落。

偏偏五条悟不愿要来自百年沉朽的讴歌,却想要重塑一座巴别塔。像是每一个时代发起的革命,总要有谁手握天权优势,把不该自己独占的恩赐一瓣一瓣剥给苦难中的人。天生六眼,所以他睁眼去看这些不公平,想要挣脱正论的牢笼,于是他厌恶他与生俱来的光环,也厌恶塑造光环的所有信徒。

离他远一点未尝不可。只要手中的施舍物不坠入沙地,伸出的手不落空,把人生当做是一场交换,五条悟也可以满足于此。

“没有哦,发生什么事了?”

“惠到现在还没有回家,我出去找了一圈怎么都找不到,他的同班同学说惠早都回家了……”

“津美纪,你在家里好好等着,如果惠回家了发现你不见了他也会着急的。”

“可是…”

五条悟一面安抚着焦急的女孩,一面咬破手指在自己身边画了传送的咒术阵。双手合十,高纯度的咒力一瞬阻隔了通讯信号也卷起他足下的青草。

“我去找惠,我已经在埼玉啦……津美纪开门就能看到我哦。”

“欸?”急促的脚步声从话筒远去,暖光豁开一角。

他举着手机,冲赤脚站在玄关的女孩招了招手:“就交给我吧。”

找个有咒力的孩子对五条悟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他站在城市上空跺了跺脚,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数以万计的行人成为火柴顶端跳动的焰,在里面寻找宛如内焰般苍蓝瑰丽的倒影,那便是映在六眼中的咒力。属于伏黑惠的那一个小点跑得很远,藏到了离家七公里之外的冰川公园里。

捉迷藏吗?他可是和诅咒刚玩了一下午的捉迷藏呢。

看不出来伏黑惠也是这样任性的小孩儿,七公里于他而言也就是十几秒,他站到那一抹咒力藏身的灌木从,眯着眼睛蹲下来语气轻飘飘:“惠,该回家啦,鬼来抓你啦。”

小孩看见他反倒是更惊恐了,抱着书包一个劲儿地往后退宛若一匹慌乱的小鹿,直接从灌木丛里摔了出来。仔细一打量发现身上的衣服都湿透,小腿和手臂上满是刮伤留下来的血痕,原本素净的脸蛋如今灰扑扑的沾满了泥。

“惠?”

“你不要过来!”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颇为冲撞,伏黑惠保持好距离又咬着牙重复了一遍:“有怪物附在我身上,五条先生你不要过来。”

伏黑惠身后趴着一只巨大的蝙蝠咒灵,肿胀的脑袋烂了一大半,爪子上的倒钩紧紧嵌在小孩的肩膀上,呼扇呼扇着翅膀,大概是三级咒灵的水平。

学校两点放学,惠到底跑了多久才跑到这里了?

小孩冷得嘴唇哆嗦,牙齿碰撞着打架:“这个怪物淹不死也烧不死……如果我回家,一定会去害津美纪的……五条先生,你也…离我远一点。”

这衣服是跑去河水里泡过才这样的吗?用火烧?这孩子不怕把自己也点着了?

所以他才觉得伏黑惠不够可爱,完全不会示弱,把自己的优先级放得又远又低,看到他连一句“请您救救我”都讨不到。

可是那一刻他却心软了。笨拙着后退想要独自面对怪物的小孩根本不知道眼前的男人是所有诅咒的克星,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想要保护他了。

他打了个响指,那个低级咒灵连哀嚎都来不及便化了灰。

“没事啦,惠。我把怪物杀掉了,你快过来吧。”

闻言伏黑惠愣乎乎地摸了摸肩膀,又看了看地上的影子。月光似雨,把湿漉漉的孩子映得柔软又迷茫,恰合年龄的脆弱在危机骤然解除后点点滴滴从坚硬的外壳倾泻而出,眉毛皱得死紧,用力眨眼,一副将哭不哭的表情。

他试探着张开的双臂,小孩又摇头:“会把你的衣服也弄脏的。”

五条悟想他得强硬一些,于是上前两步把脏兮兮的小孩抱了起来,让尖下巴压上肩膀,耐着性子哄他:“小事情,我不在意。”

可秋高风凉,还是不能带着浑身湿透的孩子在也夜云里飘。五条悟把高专的制服给伏黑惠披上,长长的衣摆盖着脚背,袖子挽了好几圈才露出细软的手指,湿到累赘的运动鞋连同脏袜子被五条悟扔进垃圾桶里,露出被河水秋风冻得发红的脚趾,抱着惠在路边拦了一辆计程车回到仍亮着灯的小家里去。

那个夜晚他没有回东京。一路上惠都紧紧圈着他的脖子,像是一团暖而烫的雪只敢在这一处春天里融化。于是他也一下一下拍着小孩的后背,安慰道:“没事了,别害怕。”

那一天学会了给小孩温热的湿毛巾,好在冲头发时捂住眼睛。五条悟举着花洒,看着伏黑惠满脑袋白色泡沫坐在小板凳上,一手用毛巾捂住眼睛,另一只手仍攥着他的手指,似乎是怕水的。这样想来惠对自己足够狠,为了淹死诅咒都敢跳进河水里。

要不要有空教他学学游泳呢?

可这副害怕着依赖人的模样又少见又可爱,就先不提起了吧。

裹上浴巾,重新抱起来,打开衣橱发现自己给两个孩子买的新衣服无一拆封,穿得还是从老房子带来的旧衬衫。来不及为这些距离感的证据颓丧,他拆开壁橱里崭新的睡衣给小孩套上,借着尚未褪去余温的亲昵同伏黑惠睡在了一起。

他给他讲什么是咒灵,诅咒只能用咒力来祓除,蛮力也好水火也罢都解决不了问题。在他的怀抱里六岁的伏黑惠小得像一粒花生米。皮肤是白的,骨骼是硬的,夹着生也能嗅出些成熟的甜香。

“咒术师的工作就是解决那样的…咒灵吗?”

“嗯,大部分都是。”他看见小孩蜷起手指压在胸口,仿佛是隔着皮肉安抚不安跳动的心魂。他咽了咽喉咙,不知道自己是该冷酷一点,还是继续此刻绵软的温柔。

口快过心,他放轻了声音询问:“惠害怕了吗?”

伏黑惠看着他的眼睛,很快又垂下眼:“以后就不会害怕了……所以,津美纪看不到那些东西吗?”

“看不到哦,因为津美纪是普通人,是咒术师要去保护的普通人。”

“津美纪看不到啊……”细碎的黑发压在棉花软枕上,发出窸窣的、细小的摩擦音。小孩子吸了吸鼻子,长出一口气,“太好了。”

月光透过窗帘蜿蜒到室内,也照亮了那孩子翡翠色的眼睛与唇角的笑。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伏黑惠的笑脸,像一只向往去动物园的小羊。告诉他只有他一只小羊需要去面对猛兽与残酷的丛林法则,真的是太好了。

躺在他怀里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不再是生硬的头衔与标签。这孩子心很软,也太过懂事,总是想不起来要担心自己,也学不会求助,把要保护的人放在第一位。这样不好呀,不够爱惜自己的性格容易长不大就死掉的啊。

睡眠会暴露本能里的需求,蜷成一团向自己靠过来获取安全感,细软的手指揪着自己的衣服,脸埋在被子里不知道会不会呼吸不畅。他忍不住去数小孩浓密纤长的睫毛,把被子里的手拿出来悄悄地同他比大小。

掌纹相贴,手心覆着一层薄汗,又软又热。

真的好小啊,毕竟还是个六岁的孩子啊。

惠什么时候会长大呢?

这双手以后会拿起怎样的咒具,操纵怎样的术式,会在哪里得到第一个疤。

又会在哪个节点领会到咒术师的一生是用不幸浇灌的呢?

那时候的惠还能说出“太好了”这三个字吗?

(3)

共有的秘密会让人亲密起来,伏黑惠也在晚秋里觉醒了术式。

召唤出玉犬的那天五条悟正同伏黑姐弟在河堤上放风筝,那也是伏黑惠的家庭作业之一。周五夜里小孩儿把无纺布剪成六边形的形状,用快餐店的塑料吸管充当风筝的骨,苦着一张脸发愁画什么样的图案。

伏黑津美纪说画星星和小兔子吧,拿着魔法棒坐在复活节蛋上的那种!

惠抿着嘴说不好画呀,而且太女孩子气了。

他坐在桌前一口一口挖着南瓜布丁,说好画的几何图案飞起来也没有意思呀。

最后伏黑惠在风筝上画了三个人的合照。津美纪在中间,右边是惠左边是他。绘画上能看出来小孩的心思与偏爱,津美纪长头发大眼睛,睫毛画了足足十八根。而轮到他五条悟,一头银发像是锯齿草,蓝眼睛只戳了两个点,墨镜宛如啤酒瓶底,还露着一排整齐的牙齿,像是凑近和美家庭里的白化病饿狼。

津美纪倒是很开心,举着风筝纸转了好几圈,说惠把她画在风筝上,她也能飞高啦,她好高兴。

小孩子总该有个骄傲自负的年龄段,但是伏黑惠似乎是个例外,坐在桌前嘴硬地说:“才不是,放完风筝要写活动感想,全家福比较好写。”

女孩早都习惯了弟弟的作风,把丝线和胶带从袋子里拿出来,黑亮的眼睛一眨一眨:“五条先生不喜欢吗?”

五条悟双手抱肩背过身去佯装生气:“惠把我画的一点也不好看,我在伤心嘛。”

不过心底的确升起丝丝缕缕的喜悦,“全家福”这个字眼太过温暖可爱,想伪装伤心都压不住上扬的嘴角。丑就丑吧,总会越看越顺眼,那张几乎是和伏黑甚尔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他不也是习惯了嘛。

颜料干透,贴合筝骨,系线缠线,万事完美。

可偏偏次日下了雨。两个小孩用剩余的材料做了个晴天娃娃,连同秋风铃一起在窗沿摇摇摆摆叮当作响。小孩儿双手托腮看着窗外的雨点,那些雨点仿佛也洇湿了碧眼中的期待。惠不擅长表达感情,对真心遮遮掩掩,实际上还是期待着同姐姐一起出门放风筝的。

周日刚醒来小孩儿就嗒嗒光着脚趴在窗边看,看见外面顽强的雨丝又耷拉下来眉毛,很快整理好表情踮着脚从冰箱里取出牛奶,给姐姐和五条悟准备早饭。

五条悟看了一眼小桌上那枚丑兮兮的小风筝,对站在小板凳上忙忙碌碌的小孩说:“惠很期待晴天吗?”

伏黑惠闻言手腕一抖放错了调料,给太阳蛋敷了一层糖:“……没有。”

“诶——如果惠说想要的话我会想办法的哦?”

惠用锅沿磕蛋壳的动作顿了顿:“……是控制天气的诅咒吗?”

“我是说我能办到哦,不要什么都想到诅咒嘛!”

“……随你高兴。”

完全一幅不相信的表情。对于刚刚推开这个世界门扉的初识者,对于咒力的延展性与潜能一无所知,自然也不会奉他的强大于顶点膜拜。

五条悟抓了抓头发,诶,怎么说呢,倒也不是不爽,有点沮丧?幼稚的、想要被依赖的心性蠢蠢欲动。他抿住嘴唇,在玄关穿好鞋,赌气似的冲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的小孩喊:“那我就做到给你看你看喽!如果做到了的话要连着一周吃甜点,晚上要让我抱着睡!”

不等伏黑惠回答他他便关上门,小孩不喜欢被黏着,那他偏要黏着给臭脸小鬼添堵。

五条悟带着点莫名其妙的生气,咚咚咚踩着空气站到了云层上。冷空气还是让他打了个喷嚏,稀薄的氧气还是有点不适应。他想想哦,东京好久没下雨了,要不要把云赶到那边去?

他得控制着点,不能把下面的建筑物给劈坏了,还有还有他得快一点,这样小孩儿才会心服口服。五条悟想了想,轻轻搓了一下手掌,打了个响指。

乌云被气刃劈开向四方散去,瞬时天彻丛云,晴光乍现。

他看着足下被雨水洗净透彻发亮的城市心情大好。

好啦,他要回去炫耀了!

五条悟从二楼的窗户进门,然后叉着腰拎着鞋子回到厨房:“惠!你看外面!”

闻言那个细瘦幼小的身影似乎滞了一瞬,搅拌味增汤的长勺碰出一声轻响,转过头直直看向起居室的落地窗。被他赶走的雨水似乎都涌到了室内,那双一瞬被点亮的眼眸是羽毛似的笙珊瑚,发梢是柔软的水草,小孩从板凳上跳下来,两步并作三步跑到玻璃窗前,看看晴天,又回头看看他,眼睛眨了又眨,最后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五条先生,请把鞋子放回玄关。”

“哈——??”

什么嘛,一点也不可爱。

明明平时那种芝麻粒大小举手之劳的事情都会好好说谢谢,怎么现在反而别扭得不行。承认自己得到了超级喜欢的东西,对他露出一些崇拜的眼光不好吗?

一直到五条悟从小孩手中接过餐盘,内心仍在忿忿不平。

至少笑一下嘛。

赶走了雨天那依然不是什么适合放风筝的好天气。三个人匆匆准备了野餐的食盒,津美纪还从纸箱中取出了老旧的胶卷相机,午后去了河堤旁。

他和津美纪坐在草地上,看着伏黑惠一次又一次抛起风筝,长长的助跑,空气潮湿风不够大,泥土松软跑步也使不上劲儿,怎么都飞不高。津美纪端着相机抓不住摁快门的时机,看着同风筝搏斗的弟弟干着急。可同是被缺乏细腻神经的父母养大,津美纪也不会放风筝。

至于五条悟?让他把风筝当靶子他倒是能一射一个准,或者说会飞的人本就不会向往不自由的虚假翅膀。最后坐在河堤旁吃便当的变成了三个人,小孩儿抱着风筝一言不发,被姐姐喂了一口玉子烧才小声念了一句:

“好甜啊。”

五条悟皱眉看了看澄黄柔软的玉子烧,他吃着倒是觉得刚刚好,而且准备这道菜的不就是惠自己嘛。

等等等等,这小熊孩子不会是为了自己才这么做的吧?

他眉毛拧得死紧,看了看那个丑风筝心底又摇头叹气。不行不行,他是真的变不出来刚刚好能让风筝飞高的微风,五条悟是咒术师,不是巫女也不是天气之子。

津美纪察觉到弟弟的沮丧,接过风筝:“我去试试吧!说不定风筝比较喜欢女孩子,就能乖乖飞起来了!”

小女孩站起身来,雄赳赳气昂昂,仿佛是这个天气欺负了自己的弟弟,她要讨回个公道来。有模有样的牵着风筝跑,大概尝试了有十几分钟。像是欣赏津美纪的倔脾气,风筝总算是给面子地飘了起来,尾巴拴着的两条红丝带摇曳舒展,不够高也足够喜人。

津美纪一蹦一跳,完全不顾自己穿的是裙子,手指攥紧了线,站在河边冲小孩大喊:“惠!惠——!飞起来啦!快过来吧!”

伏黑惠侧过头看了看他,不是疑问而是平淡地陈述道:“是五条先生做的吗?”

“欸,被发现了吗?”

用咒力托着纸风筝往上飘,这点小事他还是做得到的。

“……真的是您做的啊。”

五条悟懒洋洋地往草地上一躺:“不可以嘛?津美纪很努力呀。”

小孩站起身来,在跑向姐姐之前还是向自己说了一句:“谢谢您。”

由于人为因素而放晴的天空迟缓地找回了作为万物主宰的尊严,窸窸窣窣飘起小风来。五条悟眯着眼睛去看那个风筝。好家伙,远距离一看代表蓝眼睛的那两个墨点早都溶解在苍空背景里,他的图案看起来不像白化病的狼,像是苦读书少白头的书呆子,而伏黑惠的头发花纹像是他这个书呆子的夜宵——发霉薯条,多么励志的风筝啊。

他气得揪了一把草,这孩子是真的没什么艺术细胞!五条悟拿起相机,像是要为自己的肖像画出一口恶气,决心拍下小孩呆呆傻傻的照片作为复仇。

式神被召唤出来是个意外。两个小孩儿看着风筝的影子小声讨论,津美纪说像燕子,惠则是说像断尾的蜥蜴,没过一会儿就把风筝线缠在手腕上,一边走一边开始了手影游戏。女孩比了一只鹰,说这样燕子就有同类啦。

惠比了个小猫,说猫能把鸟吃掉,他赢啦。

津美纪不服气,比出一个小狗,说狗狗能把坏猫咪吓跑。

然后惠说,那他也要放狗狗,两个狗狗打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有自行车从行人道疾行而过,嘴上骂骂咧咧S线开得宛如醉驾。躲闪不及津美纪被车把手撞得身子一歪,风筝线咕噜咕噜地脱手,眼看就要从河堤飘向水中央。

两只一黑一白的狼犬就是那个时候从影子里钻出来的。配合默契,一个踩着另一个后背纵身一跃咬住了风筝的边缘,爪子洇了个湿透,迈着步子哒哒哒,尾巴一摇一摆跑回惠的身边。

伏黑惠正扶着险些摔倒的姐姐,女孩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回到手中的风筝,万分诧异地问道:“惠,风还可以这么吹的吗?”

于看不见式神的普通人而言,那个风筝就是脱手之后飘出河堤然后倏地剧烈下坠,拐了一个大弯,一颠一颠地像是拄了个拐杖,颤颤悠悠地飘回了小孩的手中。

而那两只狗已经把乱骑自行车的熊大人从座椅上叼了下来,用爪子哗啦哗啦转车轮,像是猫儿玩线球似的,但是那两只狗要更坏一些,直接把自行车的车轮卸了,还想往河里踹。

五条悟没忍住在草地上捂着肚子笑得直打滚,用指节去擦眼角的泪。刚刚觉醒术式的人咒力和术式效果也更容易失控。式神操使更是个典型,式神的行动会直接反应主人的本心。把人家车轱辘和轴都卸掉就是惠的报复方式吗?总算是像个孩子了啊。

他站起身,颇有家长风范的去凶了一顿那个险些撞上津美纪的年轻人。站在两个孩子身前,隔着墨镜瞪他,用一米九的身高威慑,玉犬拆掉的车轮子他也不会帮忙安。五条悟笑得灿烂又和善,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是报应——!”

伏黑惠难得附和他,把手背到身后:“嗯,是报应。”

只有津美纪稀里糊涂地弯着眉毛,不知道该跟着一起凶巴巴,还是应该露出微笑。

她不知道还有两只她看不见的大狗站在身后为她壮声势。或许对于津美纪来说那只是一个寻常出游的下午,天候的脾气也格外捉摸不定,风也吹得古怪,一下午玩到疲累又趴在五条悟的肩膀上睡着了。

于是他就这样手里牵着一个,后面背着一个,在夕阳的余晖里慢慢往埼玉的小家里走。

影子被拉得很长,幽深又浓烈,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十种影法术是头彩。当然,也是五条家与禅院家持续百年交恶的根源,能够杀死彼此的术式。

如果是十影的继承人,应该要带去禅院家打招呼了吧?

五条悟低头看向影子世界的主人,潜能无限的继承人还单手抱着那个丑乎乎的风筝。那时候这孩子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去捉那只丑风筝,那只画着全家福的丑风筝。仔细回忆,惠也没有把他自己画得多好看。没有精心挑选眼睛颜色的画笔,细软的头发画得像是滚轴云,皱着眉毛,嘴巴用一截小短线拉过,画画的时候都不愿意画自己是笑着的,或许那孩子也不是故意把自己画得那么丑的。

想到这里,那个丑风筝倏然顺眼了许多,还越看越可爱。因为惠很重视吧,虽然上面更重要的是津美纪,但是那有一点点重视多多少少蔓延过来,分给他了吧。

他难道是在从这个孩子身上索取爱意吗?

五条悟颇为厌弃自己想要被这个孩子喜爱的心情,可要他松开小孩难得递过来的手,他同样做不到。

术式觉醒了,或许生活从此就要翻天覆地地改变,于是他心善地低头询问道:“我说……惠,如果不做咒术师的话,惠想做什么呢?”

有什么小愿望,他可以大发慈悲能满足如数实现。

小孩低着头,对这个疑问颇为不解:“我是必须成为咒术师的吧。”

“嗯……如果可以不做呢?”

伏黑惠思考了半晌,声音里却没犹疑:“会想去学金融,或者学法律吧。”

生冷的字眼,现实又无趣,一点也不像六岁小孩的回答。五条悟想他一定脸都垮了,诧异又沮丧:“为什么啊?”

深思熟虑的孩子给出答案也很实际:“想赚钱,之前住的地方……隔壁家的大哥哥就是读了法律,后来把他们一家都接去大阪住了。有很多很多钱的话,生活会好过很多。”

五条悟不服气了,把小孩儿的手又攥紧了一些:“咒术师也能赚到很多钱,我就很有钱啊!”

惠抬起头,看向沉睡在五条悟背上的女孩,仿佛是要确定接下来的话津美纪不会听见:“我想要赚能保证津美纪会获得幸福的钱…所以,做咒术师也可以的。”

从初遇到现在,过去了有五个月,这孩子似乎一点也没有改变。依然是以他人的幸福作为未来的指针,而惠也会因为所爱之人获得幸福而快乐。可是他被改变了,在那一刻他甚至有些嫉妒被他背着的小女孩。被如此纯粹的、不带任何目的的爱所包围。

他在五条家众星捧月,可也只是因为他就是那个月亮,因为他是六眼的五条悟。

五条悟承认,他也想要这样的爱。

他调整了背着女孩的姿势,思忖着他所期待的强大的伙伴。如果是被他逼上这条路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如果这个世界是被仇恨与愤怒所塑造出的强大而主宰,那会是他想要的世界吗?

是站在高地上的评判,是象齿焚身,怀璧其罪。

他是不是,差一点就要走错路了呢?

五条悟轻轻挠了挠小孩儿的手心,掩饰突如其来的低落情绪:“惠很爱姐姐呢,津美纪一定会幸福的。”

“啰嗦……”伏黑惠又别过头,被拉着手想走也走不快,抻直了胳膊保持着尽可能远的距离,又轻声说:“我挣到钱也会给五条先生花的。”

他听得一清二楚,偏偏心眼又极坏:“惠再说一遍嘛,我没听见!”

小孩脸一木把手甩开,方才那一点温情宛如夕阳里的魔法,被他一句话解咒失效:“我说——五条先生——你好啰嗦——!”

“我听到啦,惠说——要养我!要给我钱花!要说话算话!”

五条悟三步并做两步去踩伏黑惠的影子,然后重新把温暖的手攥紧。

夜里如约睡在同一张床上,小孩子的体温要高于成年人,抱起来暖暖热热,就是太过单薄了。苍白的皮肤包着细骨软肉,抱起来还有点硌。像是被人放冷了的年糕,柔软凝成了硬壳,如今怎么暖也化不掉那层坚硬了。

他不想和伏黑惠再说什么咒术界和御三家,历史也好纠葛也罢他不管了。就连觉醒了十种影法术,他都不想告诉禅院家的那些老橘子。

伏黑惠关他们什么事啊,有血缘关系很了不起吗?

这一拖就拖延到了冬天。两只玉犬伏黑惠召唤得很熟练,也颇为寂寞重要的姐姐看不到式神。他看着伏黑惠的作业里写着“和家人一起放风筝”,那只风筝也被惠妥善地放进了柜子里细心保管好。在河堤放风筝的照片也都洗了出来,拍糊了好几张,唯一一张请路过的好心人拍的合照却是最完美的照片。惠站在中间举着风筝嘴角上扬,津美纪比着剪刀手笑容灿烂兰,而他双手压住两个孩子的草帽,笑得几乎看不到眼睛,让伏黑惠画的风筝多了几分相似的神韵。

他看见夏天的风铃还没有拆,晴天娃娃上缝了白头发,点了蓝眼珠。

趁着惠去取礼物津美纪悄悄告诉他,晴天娃娃是惠做的。

小房子里亮起烛光,这是他二十岁的第一天,五条悟成年了。他看着那个晴天娃娃,五条悟不信神明,心里也没有关于自己的愿望。他的拖延和踟蹰酿出了连他自己都意外的果实。

这么好的孩子,不想给禅院家的人看了。

不给看了,谁都不给看了。

他可以把自己的人生握在手中,可以为自己的愿望与梦想负责。他会一直在这条道路前行下去,却不想去扭曲他人的人生来与他的梦汇合。

至少他不想扭曲惠的人生。

那双绿眼睛被烛光映得极暖,宛如原石切开流淌出的玉石光泽,双手合十比他还虔诚,专注地望着他。

好,那他就许下关于伏黑惠的愿望吧。

——希望他成为一个更好懂的孩子,希望他不要走到歪路上?

——希望他完完全全认同我,希望他能够慢慢接纳我?

那一瞬间五条悟闪过无数念想,也是无数个不确定,试图想象哪一个成真他最快乐。像是真的相信生日愿望都能实现,阖眸闭眼,将所有蜡烛吹熄。

当光线再次温盈室内,他眨了眨眼:“惠,笑一下?”

暖光雪夜滋生温柔,小孩难得听话又顺从,弯起唇角冲他笑了笑。

好了,他的生日愿望实现了。

成为咒术师不是一条通往幸福的路,如果惠不是自己想走,那就算了。

(4)

成长拆解成标签不过寥寥数个:换牙,长高,变声,叛逆。

前三个总是令人喜悦。乳牙会被放进玻璃罐,埋在树下。长高则是在白墙上画线,用早餐的牛奶摄入来加快身高差的追及问题,恨不得睡觉时都在咔咔变身,第二天就能一米九。变声又会遮遮掩掩,掩住喉结也想掩住自己突然低了几度沙哑的声音,要有多可爱就有多可爱。

伏黑惠的成长里还要多一个“调伏”。十种影法术和伏黑惠相性极好,玉犬之后陆陆续续调伏了脱兔和虾蟆。他细细讲述了注意事项,却又不愿意惠继续调伏下去。

不是嫌麻烦,也不是恶趣味到想要看到才能被浪费,更不是忌惮影法术拥有的能够杀死六眼的潜能,只是对于这些式神是为什么而准备感到心绪复杂。埼玉的咒灵强度远远小于东京,出现特级过怨咒灵的概率低之又低,现在的惠拥有在这个城市自保的能力,那么继续深入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呢?为了生命中突如其来的不幸与灾厄谱写预备的前奏吗?

偏偏那孩子却喜欢极了动物,亲近式神多过亲近人类。有时候就连他也会吃醋,分明还没有长大,怎么就急切地把爱与关心都掏给了别人了呢?与他最初的计划相悖,他并没有把伏黑惠当做咒术师去培养,而是任由那颗心自由生长。坚定的心才能催生强大,力量才不会走向歧道。

迎来伏黑惠的叛逆期时他也没有多么意外,只是惋惜那好不容易挣来的笑容在小孩升入初中之后消失了个干净。原本用来装可可粉的袋子拿来装咖啡豆,会拒绝带姐姐的手制便当,在便利店买通勤饭团,小大人的品味也越来越像一个大人。

可也仅仅是“像”罢了。

中学生的自尊心高,却也脆弱得经不起他人居高临下的指点判断。封闭自己,不知道在烦恼着什么,无意识地寻求理解,却也拒绝着自己会被理解的可能性。

五条悟也忙,这世上每分每秒都有人在恨,也都有人在死,于是永远有咒灵在孵化孕育。有时候分明开着无下限,也会觉得血腥与腐臭潮水似的要将他淹没。他大概也在那个孩子身上投射了太多,风尘仆仆赶到埼玉的小房子看见伏黑惠运动会的奖牌,后知后觉地察觉自己错过了学校的体育祭,更不知道什么家长会,也会忍不住落寞。

他似乎也把自己摆在了家长的身份上,为缺席感伤,也越来越依赖这个孩子,于是五条悟觉得不公平。天地间的怨恨爱仇磨损他的锐气与棱角,走在这个世界上他想要裹上更多的棉花,可是没有人给他,所以只能披上花哨的糖衣,觉得冬夏都有寒风。在他的想象里,伏黑惠仍愿意在冰天雪地里为他开一扇门,却不再愿意给自己一个拥抱。

为什么不和自己亲昵了呢?为什么要把他推远呢?

小学毕业前还是让自己抱着一起睡觉的啊。

惠在烦恼什么,在烦恼比他还重要的事情吗?

是找到新朋友了吗,所以要抛弃他这个老小孩了吗?

只有看着冰箱侧排摆放的两个舒芙蕾布丁才能露出放心的笑容。小孩心底有这么一点惦记,把他当做一个人类挂念,随时准备好要招待他,这一点点证据让他舒服了不少。

那天他刚和御三家高层的人见过面,烦躁得厉害。他松了松紧巴巴的领带,心血来潮让伊地知把他送到伏黑惠中学的门口。手里提着老橘子虚情假意送的伴手礼,寻思怎么都得去和老师们好好打个招呼,多多照顾他们家的叛逆小孩儿,不想直接目击了伏黑惠的干架现场。

五条悟第一反应就是藏起来,寻了个高处的死角处瞬移过去。摘了墨镜眼睛一眨不眨,觉得有趣得紧,恨不得眼睛里装一个VCR全部录制下来,等到成年礼那天投屏放映公开处刑。

哇,一对三十,惠打得过吗?不会要在学校用咒术搞出灵异传闻吧?不过惠不是那种对普通人用咒术的傲慢孩子,他心中怎样戏谑玩笑,对伏黑惠的性格还是有自信的。他津津有味地看着小孩儿打架,三十来个人摞成小山。他的惠坐在小山顶,托着下巴教训着别人。是不是老师的细胞也会在空气中漂浮传染,伏黑惠还蛮擅长说教的嘛。

他听小孩儿讲底线,讲公平,也讲觉悟。有个混混爬起来,有把火气发泄到身边的无辜学生身上,于是这个凄惨的典型又被额外关照,被折回来取外套的伏黑惠教训得直飙鼻血。没过多久他的手机便接到了联络,津美纪已经管不住惠了,请他这位大家长去学校接小恶霸。

五条悟满口答应,对着车后视镜把领带重新系好,大摇大摆地走进学校。

叛逆期要怎么解决呢?

他要当最好的监护人,站在自家小孩儿的身侧,一起当叛逆的伙伴!

挑事霸凌的小王八蛋鼻青脸肿,刻板又无辜的教师谆谆教诲,他统统不在意。这些人只能陪伴伏黑惠很短暂的一小段人生,他何必为了这些人去为难伏黑惠?

五条悟从伏黑惠口中听到了简单版的来龙去脉,小孩似乎在他面前也不争辩,轻描淡写地说:“因为那家伙做了让我不爽的事情,所以我就动手了。”

他哭笑不得,这种解释听起来更不讲理了欸!

不过在教师办公室他还是理直气壮,相信自家小孩儿看不过眼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让被揍的学生还有教出这种孩子的家长一并好好反省,同津美纪打过招呼之后便趁着周末把惠领去了东京。

津美纪已经长成了成熟稳重的模样,抿着唇叮嘱伏黑惠不要给五条先生带来麻烦,然后又转过身对他微微鞠了一躬,请他不要太惯着惠。

事到如今伏黑津美纪还是对他心存提防。小学六年级伏黑惠执意要调伏虾蟆,落了一身伤。刚升入初中的女孩惊得面色苍白,在厨房里熬汤煮粥时手都在抖,等弟弟睡着了女孩才请他在起居室坐下,蜜色的眼睛里满盛着庄重:“五条先生,你拜托惠做的事情,是我不能做的吗?我不能……替他去承受吗?”

实际上津美纪知道答案,但还是想去赌一个可能性。爱是相互的,是手无寸铁也想要站在彼此前面去抵挡庇护的存在。所以他觉得爱可贵又奢侈,这是惠所拥有的,他却很难拥有的东西。

“抱歉,津美纪,只能是惠,其他任何人都不行。”

他和伏黑惠说过许多次,不必把咒术师当做必然选择与道路,他拥有选择一切的自由。只是小孩太过死心眼,把拥有的都当做等价交换,用他的一生去偿还。

津美纪在他看来也是小孩,其实对于那些看不到的诅咒式神隐隐有察觉,甚至比惠先一步意识到五条悟能够庇护他们,但同样也能轻而易举地伤害他们抛弃他们。女孩攥紧了拳头,目光里的坚定盖过胆怯:“五条先生,我很感谢这些年您对我们的照顾,也知道接下来的话非常任性,但是……”

“如果以后惠出了什么事的话,我会用我的方式报复您的,所以请您保护好他。”

有时候看着如今的惠与津美纪,差点忘了他们是被什么人抚养过,又是从怎样恶劣的环境下互相扶持着长大,骨子里的血性与保护欲是丰厚的物质条件都无法温养消除的。

他养了两个小孩,一个提防他,一个疏远他。他怎么是如此失败的监护人啊?

五条悟带着惠回东京,一路上买蛋糕又买点心,关于打群架的话题再没被提起过,准备好果汁和酒,便抱着小孩儿在乌漆麻黑的房间里看电影。

他已经很多年不会看着伏黑惠的脸想到那个身负天与咒缚的男人,只是今天他突然想起来很久之前家入硝子备考行医资格证说小时候被家暴的孩子有更高的几率是暴力倾向的。

他抱着伏黑惠的手臂不自主地一紧,脑海里仿佛有沉重的船桨飞速翻动。

惠,小时候不会被那个人渣打过吧?

那个人干出来什么都不奇怪吧?

还有那个不靠谱的养母,会不会也打过没有血缘关系的惠?

他垂眼看小孩的发旋,藏在浓密的乌发间,也藏匿着不曾向自己倾诉的心思。共有再多的过去,仍有不可知的伤痛横亘在两人之间。

“惠,你小的时候……有人打过你吗?”

“哈?”小孩儿没好气的发出一句疑问,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表述不清。

“不是说街头巷角小孩子胡闹,我说的是…你的父亲,母亲,还有继母他们,打过你吗?”

五条悟看着伏黑惠,眼睛里带着他自己未曾察觉的温柔。像是试探着去触碰披着外套的一截细瘦手臂,又惶恐平常之下是蚀骨的伤与疤。

惠的回答仍是轻描淡写:“我不记得了,应该没有吧。”

唔,最好是没有吧。

伏黑惠睁开了他的怀抱,趁世界最强的咒术师失神的一瞬间,精准地抢到了酒杯一饮而尽。

他用咒力轻巧地把酒杯移走,“这可不是小孩子应该尝试的东西哦?”

这句简单的话却豁开了乌云,引来冷风席卷,暴雨扑簌。

他的小孩像是被那句话所激怒,借着酒劲儿把切断无下限懒懒散散靠在沙发上的他推倒在沙发上。比谁都更像小羊,却要以宰割指挥的姿势跨坐他的腰上。

先是把裤袋里的半包烟掏出来在他眼前晃,再露出左耳廓扎的一排黑色耳钉,甚至还撩开衣服在小腹上比了比,没找到凶恶的纹身看着光洁的皮肤皆是一怔。

“你很害怕我长歪吗,五条先生?”

“我不光能喝酒,还抽烟,打了耳洞,我长歪了吗?”

“什么事情是小孩该做的,年龄束缚了什么呢?”

伏黑惠的质问还在持续着:“你为什么选择了我,为什么万千垃圾中偏偏选中最不知好歹的我?”

小孩儿见他不回答,揪住了他的衣领:“你说啊,为什么选择我啊。”

五条悟看向那双眼睛,酒意漫上来起了雾,朦朦胧胧,像是有冰由内而外在燃烧,在矛盾的温度里寻找季节与位置。

他仍在笑,笑原来惠是迷路了呀。

酣醉而濒死之人最是渴求救赎,他的小孩拉住了他,想要一个解答。

他知晓惠是彻头彻尾的利他主义者,也知晓他骄傲,却从不曾想过这一切的反面会是对自身的卑劣感与认可缺乏。

五条悟笑着为身上的小孩重新系好纽扣,手指小心地不去触碰裸露出来的皮肤,然后轻轻地拍着伏黑惠的后背:“我选择你,不是为了束缚你,只是想要惠拥有该拥有的一切。”

“怎样都好,谁说人只能有一个形状。不要顾忌他人的眼光,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就可以了。”

那天的五条悟把因为酒精而昏睡过去的伏黑惠从沙发抱到卧室,指尖轻轻撩起碎发,去触碰软骨上的耳钉,足足六个串成一排,银白色宛如贝壳闪闪发光的肚子。耳钉周围的皮肤又热又红,看起来刚打没几天,于是他干脆把这些耳钉全部卸下来扔掉,一个周末过去就会长好了吧。这也是他第一次摆出封建大家长的做派,想要这孩子不要再通过伤害自己去确认什么。

五条悟俯身凑得极近,几乎鼻尖要碰上鼻尖,凝视了许久。最后只是伸出手像是欺负睡美人一样,去勾出一个笑脸,因为小孩已经许久没有对自己笑了呀。

不过没关系,他可以等,等到惠相信自己拥有无限可能性的那一天。

不做咒术师,惠也是他最重要的人。

于是他也忘了在相遇之前,自己曾如何诅咒这个未曾谋面的孩子。

次年的春日,他没等来伏黑惠相信自己的言语,津美纪被诅咒了。

(5)

伏黑惠接受津美纪被诅咒的速度超乎他的想象。

叛逆期的孩子没有自怨自哀没有诅咒世界,也没有迁怒于他这个世界最强。除却眼下的乌青,刺猬还是那个刺猬,一如既往的倔强。

"我成为咒术师的话,就能让津美纪早一点醒来了,是吗?"

伏黑惠坐在病房的椅子旁,抬头看向他。翡翠般的眼眸里满是红血丝,像是沉入海底的森林淹没在珊瑚里。那是一个心脆弱到麻木的模样,只要他想就能把眼前的人操纵推搡到他想要去的方向里,可是他犹豫了,大半个灵魂都在否定那个提案。

五条悟沉默了有一秒,或许更久,眼前的少年便落了结论:"我会成为咒术师的,请五条先生……教我与诅咒对抗的方法。"

病床前的百合花低垂着,一室馨香浓得发苦:"……会是一条很辛苦的路哦。"

"我知道。"

"或许到最后,唯独最想拯救的人拯救不了。"

"我明白的,请您帮我吧,我会尽全力的……我不想津美纪被人遗忘。"伏黑惠的目光落向覆在姐姐额头上的咒印,诅咒如蔓如花,蚀咬着一个人的清醒与活力。他嘴角拉扯出一个苦笑:"如果是咒术师的亲属身陷诅咒,在五条先生那边事件的优先级也会上升的,对不对?"

“……”

五条悟寻找伏黑惠的"因"即将步入结"果",他却难以发自内心的喜悦。等了许多年,寻找强大的伙伴是所有理由中最为光明的表象。如步云端的最强当久了,也起了观赏讽刺命运的兴趣。

最初的最初,他心眼多坏呀。

咒术师杀手的儿子成为咒术师,孤儿认弑父仇人为师,会是怎样可笑挣扎的一生呢?

多年前心底那一点阖眸便能抹平的尖刻恶毒,而今如数回馈到了他的身上。当他良善慈悲,祈愿伏黑惠能够获得平凡而幸福的一生,却无力挽回他走向苦难的道路。像是把一瓶满盛着水的玻璃瓶丢进没有甘霖的沙漠里,只由着风沙推着向前滚走,看不见来路亦不知尽头,敌人是太阳。

然而十四岁的少年没有揣测错什么,五条派的东京高专比其他地区的咒术师多了些血性,少了些规则。一个放肆的世界最强,却也默许他的学生同僚"私仇私了",直面自己最恨的诅咒。如果惠是自己的学生他会同意一切亲自动手了结的悲愿。

总好过私下追查牵连到更可怕的事件里要好,于是五条悟也挽出一个笑容来:"很清醒嘛,惠。我可是被称为GreatTeacherGOJO!所以放心地交给我吧!我会让惠尽快成为独当一面的咒术师的!"

"那就麻烦您了,五条先生。"伏黑惠向他欠了欠身,被额发的阴影遮盖,看不出表情。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作为监护人去津美纪的学校办理了休学,絮絮叨叨地给小孩儿讲述咒术师世界的规则,讲咒术师与诅咒的分级,也讲人口规模与咒灵强度的关联,可惜结构都说得支离破碎。最后还是开车的伊地知递来一本手册,惠也乖乖收下。从出事到现在没有掉一滴眼泪,反而让他恐慌了起来。

极致的静默是崩溃的前兆,不知什么时候拥满了雨水的河堤会迎来垮塌。似乎是害怕少亮一盏灯的家会刺碎孩子的心,五条悟故作轻松地问:"惠,要不要一起睡觉?"

说着还转了转手指,仿佛在模仿多年前的电视机里的魔法少女,"就像你小时候那样。"

伏黑惠只是摇头,不咸不淡地婉拒:"五条先生,这样太幼稚了。"

他并不会听伏黑惠的拒绝。十四岁的少年身高逐渐抽条,也不似孩提时般热年糕似的暖暖热热,睡熟之后绷//紧//的//皮//肉/与骨骼卸去力道,蜷成一团像是一幅刚完成的拼图,梦中亦不会流泪,唯有呼吸的力道不会撑碎他的完整。

为什么不哭呢?为什么不发泄呢?又打算忍耐到什么时候呢?

训练也好调伏也罢,五条悟都下了重手,以近乎苛刻的强度去勾勒眼前的人。皮肤轻而易举地泛青发紫,咒具敲打胫骨与肩颈,轻飘飘地从偌大的训练室中点摔向墙壁。刁难伏黑惠的反应速度,战斗意识与距离把控也要指摘。

“悟,你太着急了。”家入硝子抿了一口烟,“我治好伏黑君可不是为了让你反复虐待他的。”

五条悟倚着墙沉默不语,把小孩儿收拾得惨,他倒是衣冠整洁,黑色的制服似乎连道皱褶都没有,视线被绷带遮盖不知着陆点落在哪里,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反转术式疗伤后伏黑惠总会陷入睡眠。没有人在背后拥抱他,沾着消毒水气息的薄被同样能取代那份温度。

听到这句话他差点笑出来:“早就和他没关系了。”

那个人现在连站在他和伏黑惠之间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惠根本不屑于去关心那个男人的下落。家入硝子说得没错,他的确太急了些。论吸收知识与技巧的速度,伏黑惠远在大多数咒术师之上。

因为倔强,所以摔出去之后握紧拳头立刻就爬起来,犯过一次的错误不会再出现第二次。作为咒术师,作为学生,伏黑惠足够优秀了。可他急躁,不是急躁于眼前这个孩子的弱小,想要这个孩子早早同他并肩而立,更多地是焦躁于这个平稳到令人害怕的状态。

在死亡与别离尚未盛满六眼之前,五条悟也曾有过崩溃与迁怒。熟悉的后辈被咒灵杀死,于是他把所有的愤懑悲伤都发泄在那个一级咒灵上,折磨着不肯给个痛快。夏油杰叛逃,他和家入硝子吵架,完全不用咒力在高专档案室里打起来。丢玻璃雕花烟灰缸,丢棱角分明的硬质档案册,两个会反转术式的人肆无忌惮地互相伤害,额头都磕出血花,一抽屉的小熊软糖全都被家入硝子喂了樱花树沾满尘土。而当七海建人离开高专不做咒术师,他疲惫地送别后辈,在高专的操场坐了一整夜。

所以……惠,你是不会崩溃吗?

什么时候你可以斥驳我的吹毛求疵?怎样的疼痛能够让你讨饶叫停?

不下雨乌云不会散去,人不破不立。

在我看得到地方崩溃吧,这一次我一定能把你拉起来。

他曾这样祈求着,可是伏黑惠太过倔强,勉强着自己去达到那些要求,丢进废弃大楼面对可怖的咒灵也不曾动摇。五条悟疑心是不是冲击太大,所以惠进入了麻木阶段,要等到津美纪醒来才愿意把那些感情重新唤醒。

不可以这样啊,不能重视背负之物多过重视自己的未来啊。

八年了,五条悟还是不知道要怎样与伏黑惠相处。次日他试图用衡量普通学生的标准来衡量他,表扬月余来的进步,却引来伏黑惠的诧异:“五条先生是在嘲讽我吗?”

“诶?”

“不必勉强自己来表扬我,我自己心里清楚。”

多让人难过啊,他好像怎样都做不对。伏黑惠没有消沉一蹶不振,他却总觉得自己想要的不止是这样的惠,想要他多笑笑,多一些鲜活与快乐。背负稻草的骆驼也曾热爱过沙漠,始终期望着绿洲,可伏黑惠呢?

只有惠一个人回来了。

“窗”的评估出了误差,是操纵重力的一级咒灵,远远超过了两个人的处理范畴。去世的是一个二十一岁的二级咒术师,性格热情豪爽。尸体上千疮百孔满是伤痕,天灵盖碎裂,全身所有的关节错位,如同绝大多数咒术师,一生短促又悲烈。

“惠呢?”

家入硝子拉上裹尸袋的拉链,熟练地联络着给咒术师入殓的馆别:“伏黑君还在住院,那孩子伤得也不轻……他把咒灵祓除了,对他温柔一点哦。”

“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人啊……”

养大的孩子第一次受伤,他哪里还顾得上别的琐事,任务报告都没交便匆匆去了医院。伏黑惠被套进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宽大的领口里能看到从胸膛裹到喉咙的绷带,额头和左脸颊上也敷着纱布。吊瓶挂在左侧,伸平了左臂整个人却向另一侧半蜷着,睫毛一颤一颤,一看便知所梦非良事。

他喊来护士,给左手下面垫了一个小纸板,用医用胶带固定好。五条悟是医院的常客,却很少在昏暗的室内等待谁醒来。忘记买花,于是起身去医院旁的花店买了一束吊钟海棠。坐在小板凳上望着爬上床单皱褶的阳光,隐隐要触上少年的尾指,又起身把窗帘拉严实。最后察觉自己来得匆忙,还拎着从青森买回来的伴手礼。

是小蜜苹果,全世界最甜的苹果品种。惠虽然不喜欢甜食,但是切好的水果都会听话地吃掉。于是他又笨拙地坐在病床前削起了苹果,切成小兔子的形状。

直到挂钟的指针指向四,护士前来取走空吊瓶拔针,伏黑惠才醒过来。

少年望着他眨眨眼,碍于咽喉处的伤口,声音嘶哑:“回来了?”

五条悟端来那盘兔子苹果,递到唇边:“听说惠受伤,我当然马上就回来了。”

闻言那双眼睛黯了黯,垂下头道歉:“给你添麻烦了。”

饱含疏离意味的口吻在成年人的心底拂出小火花,一如既往笑得轻描淡写,把脾气都发泄在扎苹果的牙签上:“如果觉得给我添麻烦了就继续努力变强吧……虽然我一次都没有觉得你是麻烦。”

“……是吗?”一盘苹果小孩吃得辛苦,瓷盘底印着兔子的花纹,和伏黑家在埼玉的餐具有几分相似。夕阳无声,病床与座椅之间横亘着房间的峡谷,五条悟看向伏黑惠,伏黑惠没有看过来。

“五条先生有过他人死在面前的经历吗?”

“有过哦,不止一次。”

“……习惯这种事也是咒术师的工作之一吗?”

五条悟无法回答他,而他的沉默却豁开了少年倾诉欲的口子,讲述起事情的来龙去脉,没有提及自己的恐惧,不曾描述分毫疼痛,最后又说起那名牺牲的咒术师。

“佐原先生让我快逃,但是我想至少把他的尸体带回来……因为他去任务地点之前一直在和女朋友传简讯,给我看了照片,看起来很幸福。”

“一瞬间,死亡就发生在一瞬间,佐原先生死掉了。”

伏黑惠看向他,翠色的眼睛失焦,仿佛他的灵魂也在那一瞬的死亡里寸寸下坠。比起对咒灵的愤怒,无力感与对自身弱小的憎恨要先一步掐灭呼吸。

“我不会死哦,惠。”

“我知道。”

“因为惠一直在等我回来,所以我不会死。”

他这一生从未如此小心翼翼,放轻所有重量与力道,只是去用手心的温度去覆盖一个冰凉的手背,“同样的,我也在等惠回家,津美纪也在等你……还好你活着,你做得很好了。”

安抚的话语去触碰到了脆弱的神经,掌心下的手指颤了颤,挣扎着从平滑的床单往薄被里钻:“……不够啊,五条先生。”

淹没森林的海水从眼眶里流淌下来,像是刀刃刺入胸膛之后清浅试探的呼吸:“远远还不够啊……”

“津美纪……津美纪会不会再也醒不来了?会不会就这样就沉眠着死去呢?”

“死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再有意义了……津美纪,是因为我才被诅咒的吗?如果我够强大,是不是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被死亡与诅咒砸中两次才后知后觉地疼痛起来,才终于忍不住呻吟与呼唤。想要索求未来会给予苦难意义的保证,想要索求安全感与已知,恰恰因为知道自己不成熟,又急切地想要长大,所以掩饰了探求与迷茫,只在五条悟指给自己的路上往前走。

惠哭的时候好像也在笑,想要扼制哽咽,想把平静找回来重新戴好,于是挂上了易碎又可怜的笑容,像是一只受伤的小狗。

别笑了,惠,不要笑了。

五条悟等来了伏黑惠的崩溃,脑海里演练过的说教却飞到九霄云外,只能隔着被子把无助迷茫的孩子紧紧抱住,拍着后背捋平呼吸,想要他把疲惫与绝望都发泄出来,又担心哭太久把身体熬得更脆弱。

而他等待的眼泪与示弱让他也不知所措,仿佛心脏被握住,血液逆流般煎熬:“惠,你听我说,这些从来不是你的错,不要为愚蠢的事情责怪自己。你为津美纪走上的这条道路是有意义的。你有我在,如果我和你都无法解开津美纪身上的诅咒,那么没有人可以。”

那个午后伏黑惠主动向自己长开了双臂,两个人一起蜷缩在病房的小床上拥抱着过夜。小刺猬在他面前拔掉了所有的刺,把眼泪与喘息悉数涂抹在他的胸膛,抵足而眠。时钟的指针咔嗒咔嗒的向前推进,黑夜吹熄城市灯火。

在陷入梦乡之前,他听见伏黑惠对他说:“五条先生,如果我死了……”

五条悟打断了他,手心覆上眼睫捂住伏黑惠的眼睛:“不可以想象自己的终焉,会成为诅咒的。”

会成为我的诅咒的。

或者说,惠已经是我的诅咒了。

翌日晴色朗朗,五条悟醒来第一眼看见伏黑惠的睡脸,如同晒太阳的羊羔般平稳又柔软的呼吸着。随即纤长的睫毛也颤抖着卸去防御,用濒死又重生的绿意拥抱他的目光。

——想要惠活下去,想要每一日都拥有这样的瞬间。

愿望诞生的同时他意识到疼惜与关爱越界,对平稳的渴望是心灵在谈论爱情。心脏每一寸异样的疼痛都有了解答,八年的时光吹皱灵魂,他还远远称不上衰老,满覆灵魂的是名为爱的细纹。

五条悟关于伏黑惠的每一个愿望都如同诅咒。你想要这个孩子的坚强也想要他脆弱,想要这个孩子学会呼吸这个世界的希望与美好,又害怕他的期待都被摔碎。所以他想寸步不离,他想一次次地陪伴这个孩子,确保碎片即便重塑,依然是向阳积极的姿态。

但是你不能爱这个孩子的啊。

一分一毫的回报你都不可以乞求,为什么你要爱这个孩子呢?

或者说,最开始你为什么要诅咒这个孩子呢?

(6)

曾经一度被叛逆期扯断的丝线,重新将两人的命运细密地缠绕在了一起。伏黑惠对他的信任一向坚不可摧,他要做的只是重新建筑依赖,让那孩子跟紧一些,走稳一些。

五条悟离开医院之后一如既往糊弄了任务报告,然后气势汹汹地警告了高层:“御三家都不敢插手伏黑惠,你们现在就把主意打到未入学的咒术师身上?要点脸吧老东西们。”

示威结束之后,五条悟还给两个人都换上了自带定位系统的智能手机,提防着上面的人自视甚高不知好歹,又背着他把刚入行不久的式神使往山沟沟里丢。

而他最先睡着的场合更多。电影和电视剧是五条悟为数不多的从这个世界摄取宁静的方式,他能在蓊郁山林里看见业火,无垠沙漠里感知狼烟,在粼粼海光里看见覆灭,平静太难,唯有摄像机录制的镜像不会反射诅咒。

如今伏黑惠也是一处安心的归宿,喜怒哀乐如波如澜,他甘之如饴。只是这份依赖里始终带着克制。经常拥抱,却不敢抱得太紧,关心也不去剖根问底。七八月盛夏里,五条悟又把伏黑惠介绍给高专里的学生认识,三个一年生过足了当前辈的瘾,暗搓搓地怂恿伏黑惠也不要用“五条先生”这种礼貌的称呼,直呼其名就足够。听到这个话题他也兴奋地走过来,捧着脸蹲下身,仰头看着伏黑惠:

“也是哦,小惠也叫我名字试试看嘛——!”

三个单音,小刺猬念得艰辛又窘迫,惹急了手影召出鵺,飞上高空逃避问题,再怎么亲近都面皮始终比纸薄,也会在外面介意他的过分亲昵。

整个夏天伏黑惠都泡在高专,跟禅院真希练习体术,也跟着狗卷和熊猫补习座学上的漏洞。几个学生都对他指指点点,说悟你怎么教惠的呀,简单的基础不可以忽略啊,亏惠跟得上你的节奏。伏黑惠脸上的笑容多了些许,像是迟绽的花朵,试探着春寒雨露,迎来了最好的青春年华。

扼杀青春是不道德的,这之后他在惠人生中的比重一定会越来越少吧。

——天内理子,伏黑甚尔,夏油杰。

命运女神搔首弄姿,戏谑着报复着他这个宠儿,要伤口噬心般向内脏里发芽,要他去做无忧岁月的送葬者与祷告人。他告诉他的学生这世上没有比爱更扭曲的诅咒,他说得不止是祈本里香与乙骨忧太,也是在说他与伏黑惠的这八年。

劫难结束的圣诞夜,祝福的歌谣在这个东洋小国的每一个角落弥散,他匆匆赶回埼玉去见他养大的孩子。伏黑惠没有锁门,因为他们约好了今天见面。玄关里涌满了糕点的甜腻香气,夜灯温暖,唯有他还沾着未散的血腥味。

伏黑惠从厨房走出来时,鼻尖上还沾着一点奶油。眼眸里的绿胜过这世上所有的冬青树与槲寄生,可以把他灵魂里所有的血债杀业都变成祝福的圣果。

他是为了这双眼,这个人回到这里的,他是依赖着归宿屹立信念与心灵的。据说爱会让人自卑,可他是五条悟,他永不自卑。可罅隙中填满了罪恶感与卑劣情绪去反驳鲜活温软的爱,在内心中践踏期许。

他这一生不够好。从小遭遇暗杀,一颗人头的价格抵得过一整个国家,年少轻狂对得失钝感,他不做类似自我卖/////yin的理解索求,手刃挚友,终其一生都该活得孤独。

惠呢?最初的最初,他是诅咒过惠的吧。诅咒他强大,诅咒他面临无可挽回的死亡,诅咒他饱尝孤独,诅咒他步入咒术师这条注定不会获得幸福的路,诅咒他活得同自己一样。

他是全世界最该珍惜伏黑惠的人,也是全世界最没资格爱他的人。

五条悟记得自己在拥抱那个孩子前看了自己的手指,在索取温暖时闭上了眼睛。

“圣诞快乐,明年会是更好的一年的。”

那个夜晚伏黑惠似乎察觉了什么,却没有戳破。看着他切换各个角度给蛋糕拍照,说要给学生们看看式神使就是心灵手巧,他的惠超级贴心超级好。没有蜡烛他也要许愿,说就当圣诞节一切妄想都可以被原谅,就算不被原谅,他也要替代耶稣原谅。

五条悟回忆着自己的刻薄,想要掩饰内心的暗潮涌动。雪花簌簌,他抱着伏黑惠窝在被炉里,对影片里的爱侣指指点点,说这个人不够爱他妻子,那个人是色迷心窍,说唐宁街的首相不会看上助理,说英伦片里塞满了离奇夸张的美式浪漫,想来也是够没有情调。

“那么……五条先生是觉得,有奇怪的关于爱的诅咒覆盖了伦敦,所以都陷入了狂热?”

“没有,只是觉得这个片子名不副实。”

两个人手上都捧着洽和节日氛围的热可可,伏黑惠挑挑眉不客气地说道:“挑了个烂片真是抱歉啊。”

“不过我很喜欢这个电影的名字哦,真爱至上!”

黑发少年的唇边沾上了一点可可沫,坐在他怀里抬头望着他,难得傻得可爱。他也不忍心指出来,佯装无事地去拿手机准备拍照,就在这时他听见伏黑惠问他:“那五条先生相信真爱存在吗?”

手机屏幕亮起,锁屏上是很多年前的合照,难得相片里三个人都带着笑容。五条悟放下手机,揉了揉伏黑惠的脑袋:“相信哦——至少我相信爱,超过相信恨与诅咒。”

电影的结尾落在小男孩在机场送别自己钟情的女孩,所有美好结局没入片尾曲里。他的热可可早已见了底,浅棕色的一圈泡沫在马克杯底烙了一个圈,五条悟迟迟不想起身。他听着圣诞歌,悦耳的铃声仿佛就这样一下一下把他敲到未来里去。

明年惠就入学高专啦,会遇见可靠的同伴成为生死之交。有他做老师,他不会让重要的学生死在成年之前。两三年之后,惠就是高专里的前辈,一定会有人崇拜他,就像那时候有后辈崇拜他一样。惠怎么说以后也会是准特级咒术师吧?

再往后推十年,惠应该已经遇到喜欢的女孩了。沉默寡言如狗卷,也曾有幼儿园的同班同学在街头偶遇请吃饭团与手握寿司,所以一定会有人喜欢上惠,纯澈地不带任何目的的去喜欢惠。如果惠遇见了好女孩,他也会很高兴的——但是那之前惠一定得学会爱自己才行。等到结婚了,证婚人伴郎必须有一个是他,毕竟他不能像送新娘一样拉着惠的手陪他走红毯。

如果,如果有了家庭,如果到那个时候他五条悟期盼的咒术界还没有建立,那他就多保护两个人,和惠一起保护他们。惠喜欢的女孩,惠的孩子一定也是温柔而坚韧的人吧。到时候他一定要好好哄骗那个小豆丁,让他相信圣诞老人,相信圣诞节是与爱与魔法有关的好节日,而不是像他一样同诅咒与解咒法缠斗。

最好他也去琢磨琢磨反转术式能不能修复DNA端粒,让这幅完美漂亮的皮囊撑到惠的孩子牙牙学语,好叫惠爸爸,叫他哥哥。

他的小孩一定会摆起臭脸,一字一句地纠正。

届时惠会怎样称呼他呢?是五条先生,还是五条老师呢?

彼时诸多多愁善感,五条悟想他的表情一定不好看。说不定都快要哭了,不然伏黑惠也不会换了一张憨豆先生放,甚至坐在他怀里憋笑到发抖,抬头问五条先生是不是更喜欢这个。

惠早都长大了,比他敏锐细腻。年龄只是自己的一半,却在想办法逗他开心。五条悟是大人了,不能这么消沉,也不能狼狈不争气,下一个圣诞节可不能这样了。

坐在怀里的姿势本就足够亲密,宛如温情毗连的岩层,差一点便会鼻尖碰鼻尖。只要他一低头便能吻上去,把那些重负般的祝愿都粉碎。不曾有任何一本书卷告诉他诚实吐真的咒术是碧绿潮湿的一瞥,他几乎控制不住手臂,想要把小孩圈紧在怀里做更多过分的事。

“喜欢。”

他沙哑着声音回答道,闭上眼睛轻轻碰了碰伏黑惠的额头,重复了一遍。

“我都喜欢。”

那时候五条悟还不知道,下一个圣诞节他就缺席了。

命运果然对他苛刻,这一缺席便是很多年。

(7)

五条悟对伏黑惠“笑容”的执念是在小孩初中毕业典礼之后消散的。

他想这种场合总该是热闹的,别人家该有的惠也要有。于是他喊来七海建人充当叔叔,家入硝子是姐姐,而他穿着西服打领带,是最正经的监护人。四个人头发颜色各异,是缤纷早樱里基因突变最古怪的一家人。好在他的小孩在中学里人缘不错,在樱花树下伏黑惠收到了一手拿不住的纽扣,都是来自那些五彩斑斓的中二少年。方圆十里的不良还想拉个横幅,恭送他们的伏黑哥中学毕业,前往东京进行全国制霸大业,名扬日本。

家入硝子倒是颇为镇定,咔嚓咔嚓摁动快门,为少年人的青春留念。可严肃正经的七海建人何曾见过这般架势。作为不良少年头子的“亲属”,一路上还收了不少礼物,从小金鱼到狼牙棒,红苹果到签名制服,一口一个:“三年来受伏黑哥照顾了!谢谢您们照顾伏黑哥长大,呜呜呜!我们会想念伏黑哥的!”

看着面部神经抽搐的后辈,五条悟揽着小孩的肩膀笑得更放肆:“哈哈哈哈,我们惠真的有好好度过青春啊!”

那个薄面皮的孩子反而是舒了一口气,小声庆幸:“没有把前辈他们都叫过来参加,真是太好了。”

这一小声嘀咕五条悟也没错过,西装遏制了他骨子里的嚣张与张牙舞爪:“是啊是啊,真希他们忙着出任务,忧太上周去了海外,不然惠的毕业典礼一定会更热闹的!”

“……为什么这种场合要需要热闹啊。”伏黑惠低头,十指微蜷双手垂在两侧,还是在紧张的。

他半蹲下身来,替伏黑惠正了正胸前别着的纸花。

“惠毕业啦,虽然是中学毕业,但是也很了不起哦!”五条悟笑了笑,颇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中学的毕业典礼睡过了头,校长气得鼻子都歪啦,因为优秀毕业生没来发言,哈哈哈!”

真正的理由五条悟却说不出口。

今天之后,惠就要正式步入他的世界了。

同普通人的细碎时光告别,走上成为咒术师的道路。

惠只有“他”一个选择了,惠“选择”了他。

他掩饰了自己的雀跃与欢欣,道貌岸然地装扮成一个为孩子成长而欣慰的监护人。因为他知道伏黑惠走向他的每一步都是建立在苦难与失去上。即便他不曾操纵那些尖锐的磨砺,可也绝非无辜的无罪之人。

后来家入硝子挑出来十来张照片发给五条悟,他躺在床上一格一格划拉过去,找不到任何一张伏黑惠的笑脸,唯有他笑得傻气,更像个藏不住心事的少年人。而镜头里的惠只是用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最多也只是唇角微微勾起,足够真挚却不够热烈。

想要用这样的词去修饰那个孩子,也是一种贪心吧。

可鬼使神差,那个夜晚里五条悟翻出了自己的相簿——那个自己许多年没有翻开过的相簿,里面装着他从小学到高专毕业的所有岁月。

幼稚园时戴着小黄帽满脸不情愿,小学时冲刺赛跑撞向红线的那一秒。他中学时的校服是黑色排扣,毕业式站在校门口没有家长来,是五条家的司机替他们的少爷拍了一张。进入高专之后的照片都是家入硝子抓拍的,拎着水桶面壁罚站,或者是戴着手套捏着鼻子去给后山的樱花树施肥。

五条悟越翻越快,翻到尾页又翻回最初,最后合上相册任由其乘着咒力飘回书架。

不对啊,不该是这样啊。他是一个外放的人,从不是吝啬于情绪表达,可是厚厚一本相册里,同样找不到他热烈的笑容。

他把这些年的用过的手机都充上电,一张一张去看那些带着笑容的照片,可大多数都想不起来自己是为了什么而笑。他多么厌恶腐朽的咒术界,厌恶口蜜腹剑的做派与人际交往,可原来他也会适应着场合,露出得体恰当的表情了。

欢欣的表情已经被他缝在了脸上,连同上扬的尾音与轻佻的作风,如同日日吹过麦草却无异寻常的风,无论是否会带来丰收,也无论春夏秋冬。即使他经常笑,并不代表他时时刻刻都快乐。同样的,伏黑惠不笑,也不是因为感知不到幸福快乐。

情绪是有弹性的,而大概他早已经忘记用真实的表情来表达情绪了。

他坐在昏暗的室内,慢慢笑了出来。

近九年的时光在他脑海里流转而过,想起自己那一句近乎傲慢的宣告:“你要变强,至少要强到不会被我甩开太远。”

齿轮镶嵌,碾合向前,如今那个未来已经站在了起跑线上。

他不曾等待,却也无法走得太快。一个人孤零零地向前走,他并非无坚不摧,并非完美无瑕,也不知道岁月会不会磨去他最引以为傲的反骨,唯我独尊的术式会不会吞噬他的人格。

惠呀,惠。

你要快点追上来,但是不要变成我这样的人。

我好像也一直没有长大,十九岁遇见你岁月开始倒流,所有的孩子气磨得柔软。可是这九年里也切切实实地流淌而过,我在等你长大,等你来惩罚我。

我诅咒过你,可是这九年里我把最好的心给了你。作为来到这个世界的礼物,这一次我祝福你未来一定要跨越我。

泪水不可以干涸,笑容永远罕有。

五条悟想,世事怎样无常,他作为“不变”,是不是也会有消散的一天。

如若真的有那么一天……

五条悟仰起头,对着月光想看清那张胶片上每个人的表情,用一瞬阖眸眨眼成帧。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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