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发云:媒鸟5——一个说话人的传记

如今,老齐齐常常兀然就回想起儿时的情景。回想起那条九曲老巷,那座青砖老屋,那堂屋通往后厢房的走道,还有那夏日里,从走道中徐徐滑过的穿堂风。

老齐齐回想起这些的时候,常常是仰卧在一只古旧的竹躺椅上。这只竹躺椅已被人的汗渍油渍濡得暗红,样式也很老,和这套新式单元房很不协调。老齐齐把它放在卧室门口,些许微风从卧室窗口飘进来,在老齐齐出汗的皮肤上抚出一丝丝微凉的感觉,再由客厅的窗口飘出去。家里有电扇,但老齐齐需要这样一丝丝自然风的抚摸。那风有一点特别的气息,不似电扇风那样刚硬,它有着千变万化的灵动,在你身上触一下,又滑开去。更重要的是,那风是对往日的一种追寻。被这样的风倏忽撞一下,心里便有了一种熨贴又怅然的惬意。如果说,如今的老齐齐和从前还有什么联系的话,那就只有这暑日中的一张竹躺椅和正午的些许穿堂风了。女儿回家时说,这凉快吗?有一阵没一阵的,风还是热的。再说,好好的客厅,横这么一把竹躺椅,看着也不像一回事。女儿说的时候,老齐齐便将竹躺椅收起来,塞到阳台上,拧开电扇。他怕女儿嫌家里热。但只要女儿一走,他又照原样躺着了。

老齐齐这样躺着,便清清楚楚地听见往昔自己说过的许多话语。老齐齐许多年不怎么说话了。老齐齐也清清楚楚地听见奶奶的说话。奶奶用她那一口一辈子也没改掉的乡音说,这个小杂种,把别人三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奶奶说,齐齐开腔早。三个月就想说话。

那时,齐齐成天躺在一只摇窝里,咿咿呀呀的。摇窝是一种快要失传的家具,起码在眼下的都市里,多年不见了。在齐齐出生的那个年代,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一个这样的物件。一只竹编的椭圆形篮筐,铺上轻软软的棉絮,或垫上凉爽爽的篾席,便是一只温馨的小窝。竹篮嵌在一副V字形的木架上,V字形木架的底部,有两道弧形的木杠,推一推,便摇晃起来,像一只小船,在涟漪中荡漾。一代一代的孩子,都是这么晃大的。

齐齐躺在这样的一只摇窝里,按奶奶的说法,三个月大,就开始学说话。齐齐开始说的那些话都很简洁,比鲁迅先生说的“哼唷吭哟”派诗人还要简洁。齐齐长大以后听奶奶复述过:“哒哒哒哒哒哒哒”,“嘎嘎嘎嘎嘎嘎嘎”,“呀呀呀呀呀呀呀”,都是麻花韵的。几周以后又有了江阳韵,又有了言前韵。睡在摇窝中的婴儿齐齐,一定是在那舌头与口腔的配合运动中,在发出了那些有韵律有节奏的声音时,获得过许多的快乐。奶奶说,这伢爱说不爱哭。饿了也不哭,拉了尿了也不哭。你要在他说话说得兴致最高的时候扯下他的尿布,里面肯定是一泡尿或一滩屎,而且都已经冰凉了。你要是打断他,给他换尿布,他就会歇斯底里地嚎哭起来。

到了三岁,连赞叹他将来吃嘴巴饭的奶奶也受不了他了。他可以一天问你一千个问题然后又给你讲一千条道理。奶奶的脚怎么这么小呢怎么比我的脚还小呢因为呀奶奶的鞋子太小了,奶奶你明天穿我的鞋吧?奶奶你尿尿蹲着我尿尿站着因为呀奶奶你年纪大了站不动了是不是?奶奶你生了爸爸你为什么不把我也生了呢那样我现在就和爸爸一样大了。奶奶别人都有爷爷我怎么就没有爷爷呢?奶奶说,你爷爷死了,你还不懂事的时候就死了。齐齐很认真地问,那我现在都懂事了你怎么还没有死呢?奶奶说,你奶奶还没有到时候。齐齐问,那是么时候呢?奶奶是一个快乐的粗人,被齐齐搅糊涂后,便笑骂一声:你这个小狗日的,操几多心,操心不长个子。更多的时候是奶奶不敢理他。他便在自觉无趣之后,去和那些画片、积木、洋娃娃、手枪、弹珠、玻璃瓶们开聊。他一个人就能代替它们所有的人说话,音调,语气,立场,观点各各不同,真正是一人一台戏。有时候,齐齐还会抓来一些小虫子,蚂蚁,蜘蛛,蜗牛,豌豆虫,多脚虫,甚至模样令人恶心的鼻涕虫,放在小瓶小罐小纸盒里,絮絮叨叨地和它们说话,晚上还像宝物一样收藏在自己枕头旁边。奶奶说,齐齐前身一定是一条虫,憋了一世没说过话。

齐齐的多言多语,帮他度过了寂寞的童年。

说实话,如果不求耳朵根子清净,养齐齐这样一个孩子真是很省心的。不生病,不乱跑,不偷嘴,不挑食,没有大的破坏性活动。便是奶奶搅他不过,到隔壁左右家坐上一两个钟头,也无须耽心家里会发生什么恶性事件。

真正给齐家带来麻烦,是在齐齐上学之后。开学第三天,齐齐便带着班主任老师一起回家了。班主任老师对齐齐的父母说,这孩子太不听话。父母忙问,这孩子怎么啦?老师说,上课讲话,一刻不停地讲话。父母又问,和谁讲话?班主任老师说,前后左右,个个都讲到。别人不跟他讲,他就自己跟自己讲,从第一堂课一直讲到第四堂课,批评了,哭了,眼泪还没干,又讲起来了。真拿他没办法。听说你们二位也是当老师的,你们应该知道,碰上这样一个学生怎么得了!齐齐父母赶紧道歉并当场严厉教育了齐齐。但三天之后,齐齐又带着班主任老师回家来了。也是,一个爱讲话又多年没人讲话的人,一下见到这么多人,怎么能不痛痛快快说一说话呢?

克服齐齐上课讲话的毛病花了好几个月的功夫,渐渐有点成效。老师说,讲话倒是讲得少了,但不讲话的时候,那嘴巴也在不停地动,像是在吃零食。见到他这个样子,老师的教学思维便会被打乱。这个问题齐齐的父母一听就知道――他依然在讲话,只是不发声而已。在家时,不让他讲话,他嘴巴就是这样动。齐齐的父亲说,小时候落下的毛病,我们带他去看看。

到了后来,齐齐不光是小声讲话了,也不光是像吃零食一样运动口舌,又开始插嘴。老师提问,凡是他知道的,或自认为知道的,连举手也来不及便要说出来。为此,又吃了不少苦头。罚站,留校,打扫卫生,写检讨书写保证书,直至被逐出课堂。但事到临头,又总是旧病复发。他努力学会举手,学会待老师点名后再站起来发言。他举手举得很迫切,小胳膊往上一蹿一蹿,小脸憋得通红,像一匹打开了栅栏但又被人扯住了缰绳的犟驴驹子。如果此时老师点了别人,他便脸也白了,眼也直了,背后中了一弹似的。如果被点起来的人不会答,或答错了,那他便会不顾一切地喊出他认为正确的答案来。他如此急不可耐,有时却错得很厉害。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便趁机将他狠狠糟蹋一顿,简直就是往死里揶揄。这时的齐齐的脸就会红一阵白一阵,张惶而不知所措。看他那种难受模样,总觉得他此生此世再也不会做这等丢人事了。可下一次,他又依然故我。有一次,齐齐的父亲特意到齐齐的学校去,躲在教室窗外偷窥,看了半堂课后,回去对齐齐妈说,这孩子怕不好改了,那是一种病症。咱们也别再为难他了。

到了小学后两年,齐齐这毛病已改了不少,起码那种在课堂上明显违规的多嘴收敛了许多,或许人渐长大,有了一点自尊心,毕竟插嘴答题冒的风险太大。但是在课余,和同学们东南西北胡扯八道的时候,仍是一把好手,你如果要他不把自己知道的事情炫示出来,那苦痛比不让他吃饭更甚。这里之所以用吃饭作比方,是因为在那个年代,吃饭是一桩天大的事。有同学曾将刚用了两周的新课本换了一张三合粉软饼吃了。有时,一个很长的话题被上课铃打断,一到下课,齐齐会立即把刚才那几位听众拽住,将那余下的部分讲完,这才心满意足地轻松下来。许多年后,齐齐读到一位哲学家的话,说语言是人的另一种存在形式。他便理解了自己是为了存在而吃尽了苦头。

但不管怎么样,齐齐成为一个大家喜爱的人,受欢迎的人,甚至是不可缺少的人。齐齐成绩平平,除了语文偶尔冒点尖,其他各科都在刚刚及格程度。齐齐长相平平,脸色苍白且略带菜色,但那灵动热情的眼睛,那鲜活并永不知疲倦的两片薄薄的嘴唇,使他有了一种特殊的魅力。齐齐的身个属于那种豆芽菜类型,瘦长而单薄,在崇尚武力的初中男生中,这样的体形要取得大家的认可,实属不易。所以齐齐有满足感。每当放学后,总有三五个、七八个同学一路跟着他,勾肩搭背,以他齐齐为核心,海阔天空纵情放谈,连那最折磨人的饥饿都会抛到九霄云外。一些同学由于被他说话吸引,常在放学路上随齐齐多走一段弯路,甚至就跟他到家了。弄得齐齐父母迟迟不敢开饭。那年月,谁敢留人吃饭呢?

初三那年,齐齐的各科成绩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父母说是齐齐省事了。奶奶说齐家人天生就是读书胚子,他爷爷玩到三十岁,就突然考上大学了呢。邻里说,这伢从小机灵,那一张嘴巴几会说。只有齐齐自己明白,他能发奋,全因了同桌女生的一句话。

女同座的这一句话,让齐齐有生以来第一次沉默了好几天,以至班上同学都猜测是不是齐齐家死了人。

奇怪的是,齐齐并不怨恨这个女同座,倒是怨恨起自己来。怨恨什么?当然是怨恨百无本事,也就一张嘴巴。

爱情总是极宽容的。爱情的力量也是强大的。自此,齐齐的各科成绩看着一天天好起来。那变化甚至引起了老师的怀疑,偷偷将那女同座叫去,问齐齐是否偷看过她的作业试卷之类。那女同座一口否认,说她从不让同位越过三八线。

就是那一天夜里,齐齐有了第一次梦遗。齐齐长大了。

一年之后,齐齐和那个女生都考取了高中。那时,能上高中的不多,齐齐那个班,也就十来个。其余有上了技校的,上了中专的,或早早参加了工作。还有的当了新疆、云南的“支青”,或就近下放到郊县,成为比“老三届”还老的老知青。齐齐和那个女生不在一所学校,从此天各一方,音讯全无。直到翻过一个世纪之页,才偶然间撞上一面,那已是后话。

可以说,那个女生是齐齐开始踏上人生旅途的第一位导师,尽管她自己从头至尾也懵然不知。她教会了齐齐发奋,教会了齐齐爱,还教会了齐齐思想――哪怕是对一双脚的思想,也已经远远超然于复述一个电影故事之上了。

进入一个新环境,结交了一些新朋友,远离了那位让他神魂不安的女同座,青春期最抑郁最落寞的一个阶段也熬了过去。齐齐又恢复了“齐夸夸”的状态。

那天夜里,齐齐在茫茫然中捱到很晚,待弓腰驼背的父亲终于从一堆作业本里抬起头来,点一支烟仰面遥望天花板的时候,齐齐装着若无其事地问,三年自然灾害饿死过人没有?神色一向木木然的父亲,眼里一下射出一股凶光来。父亲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反问,谁说死过人?齐齐说,那一年,幺爷来不是说过的吗?父亲的眼光已像刀锋一样锐利,很刻毒地一字一顿地说,幺爷什么时候来过?啊?哪有个什么幺爷?啊?齐齐是高中生了,他当然立时就明白了,这是一个不可说的凶险话题。他心中怦怦乱跳,不再作声。齐齐一不作声,父亲倒有些慌乱起来。木讷半天,说了一句齐齐至今都不忘的话:好好学习,本分为人,有些事,不想,不说,不要知道。

说着说着,就说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简直就是一个说话的大革命。从一开始批判《海瑞罢官》说起,一直到揭批四人帮,整整说了十多年――批“三家村”,批“黑帮”,批“黑线”,批“资反路线”,批《清宫秘史》,批“卖国主义”,批“二月逆流”,批“军内一小撮”,批“反军乱军”,批“516”,批“回潮”,批“黑画”,批《水浒》,批“无标题音乐”,批晋剧《三上桃峰》,批那个洋人拍的纪录片《中国》,批俄罗斯的三个“斯基”,批林批孔,批“还在走的走资派”……如果要罗列得细一点,能写几十张纸。大批判要说,大辩论要说,认罪要说,控诉要说,学社论谈心得要说,读毛著狠斗私字一闪念要说,分析形势要说,总结教训要说,策划于密室要说,点火于基层要说,到北京告状要说,去外省串连要说,连在火车轮船公共汽车上见了不认识的人,也要说。

如果说,在从前,“齐夸夸”只在班上响亮,那么,文革开始不到一个月,齐夸夸已是全校闻名。

那邓拓吴晗廖沫沙远在京城,前世非亲,今世非故,说起人家来,也没有什么顾忌。到后来弄到学校老师头上,齐齐便有些为难了。齐齐本质上还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人。那些触及人家皮肉的事,他都躲开。再说,他自己的父母,也渐渐陷于学生的炮轰油炸火烧水煮之中。

那一天,北京有学生到学校来串连,那还是文革初期,很规矩的由学校组织的串连,(不是后来那种煽风点火,声援声讨。没有火药味,也没有派别色彩。)类似于校际之间的联谊活动。大家在一起交流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心得体会,互相传经送宝,互相学习互相致敬。

齐齐能说,还能说普通话,被指定为主要发言人之一。说话说到外事活动的份上,齐齐兴奋不已,简直是超水平发挥,给学校争了很大的面子,也给本地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作了很大贡献。特别是当坐在他身边的一位北京女生问他,你是北方人吗?齐齐差一点就说是了,话一出口,还是说了不是。那北京女生说,你的普通话说得很好。齐齐说,向你们学习。那女生送齐齐一张印有毛主席语录的纸片,纸片背后写着“革命天涯心连心。首都一战友。”齐齐没有准备礼物,情急之下,拿出自己一只小笔记本,偷偷撕下前面有字的几页,写上“长江滚滚向东流,革命友谊才开头。武汉一战友。”送给了她。两个战友直到分手,也不知道谁是谁。从此音讯全无。

第二天早上,父母依然早早出门。齐齐醒来时,只见桌上放了四个面窝两碗水饺。奶奶说,是你爸买的,给我们两个吃的。

这也是破天荒的。奶奶后来又嘀咕一句,走都走了的人,怎么想起来买点吃的回来。

父母学校远,终也有了好处,学生们来一次不容易。大字报被覆盖,也无法及时发现,此事便渐渐淡忘。为此,父亲感激了齐齐一辈子。一直到了九十年代,临终前几个月,还谈起这件往事。那时节,父亲的话特别多,而齐齐却寡言少语了。

齐齐后来的日子,依然过得活跃又充实。

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齐齐也出去串连了。在塞得满满当当的火车上,在每一条走廊都躺满了人的轮船上,在混杂着各种气体蹦达着各种小动物的革命串连接待站里,齐齐的嘴巴是一刻也不曾停过。他的革命串连日记空空如也,却记满了各地战友的通讯地址,他被人家记去的就更多。他收到的礼物,早已不是一张印着毛主席语录的纸头,而是精美的有塑料压膜的语录卡片,是各地制造的领袖像章,大大小小的语录本,还有各种名号各种质地的红袖章。

中学生的文革在武斗之后日渐萧条,似乎经历了血雨腥风的高峰体验之后,经历了上面翻云覆雨的玩弄之后,已很有一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玩世不恭。激昂谨严的政治生活渐渐演化为无所事事吊儿浪当的世俗生活,东家串串,西家走走,学会了喝啤酒,让这无聊的日子多出一点情味。相互间传看一些混乱中抢得的封资修书刊,听一些不知哪儿弄来的旧唱片。也有人开始恋爱――当时不叫恋爱,用的是一种黑社会似的说法,叫“锔枪”,“枪”指年轻女性,“锔”是动词,含义很暧昧。那时候,许多江湖码头黑话与最高指示并行,文野粗细红黑高下,相得益彰。所有文革前禁止的,文革中批判的,现在似乎都可以无所顾忌了。更洒脱的,拿了尚未交出的手枪小口径步枪到郊外去打靶,有时也打人家的狗。拿了手榴弹到郊区鱼塘去炸鱼。一个同学没扔远,把自己的眼睛炸瞎一只。想想那些在武斗中牺牲的战友,想想那些被捅了几十矛子永远少了半块肺的哥儿们,大家也没太把一只眼睛当回事。那时的中学生,已经变得谁都不吝,浑身匪气痞气江湖气。难怪不久后,当局非得要把他们发配得远远的不可。

这样的情态下,齐齐的家,那个幽深的,神秘的,古老的小巷深院,成了许多同学,战友,江湖知己的聚会处。齐齐家,是那种微型小院,一楼一底,一丈开外有一堵院墙。楼上一间房,是卧室,楼下一间堂屋,另有一间小小的后厢房,奶奶住。茅房和厨房在小院中,左右各切去一块,于是小院只剩下一条走道。但对齐齐来说,最具魅力的是房顶下的那个小阁楼,中间部分可以直立一个人,到得两边,只剩两尺多高的墙面了,依墙坐一个人,头便顶着檩条。阴暗,潮湿,充满神秘气氛。很像地下工作的秘密接头点。那儿是让齐齐们最陶醉的地方。许多胡扯八道的话,都是在那儿说出来的。

如果在此之前,齐齐的言说经历过叙述和论说两个阶段,那么到现在,齐齐已经开始有一点思辩的色彩。

好在这种无政府主义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他们的红司令在警告了“到了该小将们犯错误的时候”之后,他们依然浑不吝。干脆,将他们一起赶出城市这个是非之地,让这一群自以为成了革命功臣的刺儿头们到地老天荒的乡下去,在那儿,你赤脚走上半天,也见不到一个同党。你连自己的肚子都不能混饱,你还能施展啥宏图大略!

齐齐作为独子,本可以不下乡。第一批他也确实没走。可当他的那些狐朋狗友难兄难弟们一个一个离他而去后,他寂寞得要疯了。他觉得,不说话,毋宁死。于是第二批时义无反顾地走了,去追寻他那一帮最谈得来的说话者。

齐齐的父母没有特别的难以割舍,觉得这样反而安全些。跟着绝大多数走,这是他们总结的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乡下确实安全,安全到对外面的危险浑然不知的地步。当然这是他后来才体会到的。难怪大革命失败了往乡下跑,日本人来了也往乡下跑,齐齐不无后怕地想。

一年后齐齐回城,发现已是肃杀一片。那十月革命攻打冬宫的热闹过去了,代之而来的是“契卡的肃反运动”,跟着朱皇帝造反打天下的辉煌过去了,接下来是“火烧功臣楼”。许多人又被关押,一些人已被正法,还有些人自寻了短见。那一天,齐齐去看一个公判大会,发现念的那些罪状,自己全有,那些没念的,自己也有。当听到最后一声吼――绑赴刑场,执行枪决!齐齐差一点不能自持。

这一切,都是在他们前脚走,后脚就来了的。“清查5·16”、“一打三反”、“清理阶级队伍”,几乎是没歇气地一个接一个铺天盖地而来。父母又回到噤若寒蝉的状态。见了齐齐,畏畏缩缩地说,有新形势了,千万千万注意。大约齐齐那些朋友们也都受到了类似告诫,相互间的往来少了许多。偶尔聚头,也偷偷摸摸,行色鬼祟,地下工作一般,说些王顾左右而言他的话,气氛非常压抑。假期未满,便三三两两溜了回去。齐齐的父母也不留他,只说,好好劳动,听贫下中农的话。然后给了齐齐三十块钱,五十斤粮票。齐齐去的那个地方很穷,劳动一年,扣除粮食油料柴草和春节带回家的五斤猪肉钱,还倒欠队里十多块钱。粮票是给齐齐买一点主粮。齐齐已有些胃病了。齐齐的父母还到旧货市场将那厚厚的帆布工作服给齐齐买了两套,乡下费衣服,齐齐上面没有兄长,所以没有旧衣服接续。齐齐近几年个子蹿的很快,高出他父亲半个头。前两年的裤子,如今已吊在膝盖上了。只是依然瘦而弯曲,依然豆芽菜一般。

人总是记吃不记打。回到乡下,小桥流水,老树昏鸦,鸡鸣蛙鼓,明月清风,浑然是一派世外桃源景象。天地一静,人便想说话,说着说着,便又没个遮拦了。想一想,下乡前,那么多话题塞在肚子里,不说出来,如何消化得了?先是说一些吃的,各种各样城里吃过的零食菜肴瓜果糖点。再就是从小到大看过的各种中外影片,让它们在脑子的银幕上“重放”一遍,像焦裕禄书记说的“过电影”。然后是近两年读过的听过的各类禁书。说着说着又说到革命前途国家命运世界形势,说到一个切近的重大话题――类似于今日的“三农”问题――重要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不懂中国农村,便不懂中国革命。中国革命究竟是无产阶级革命还是农民革命……穷山恶水,衣食无着,却兴致勃勃地说着这一类天大的话题,虽然常常吵得脸红脖子粗,倒也伴随齐齐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疲惫饥饿的夜晚。熄灯以后,看不见各自表情了,就躺在苞谷秸铺就的床上,谈爱情,兼谈一些似是而非的半懂不懂的有关性的问题。五个男生,五个社会主义新农民,由此又变得亲切起来,有一种手足同胞的感觉。

暗夜里,有人说,哎,这苏修够反动的啊,它从哪儿知道的?

苏修特务呗。前些年抓了那么多,也没抓完。

台湾也说我们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了人。说“也说”,显然是指齐齐曾经说过。

有人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齐齐问,你是说饿死了人,我们也要拥护?

不是,我是指这种说法。

如果真的饿死过人呢?

要是敌人用这种事来攻击我们,有我们也不能承认。

为了革命,可以撒谎?

不是撒谎,是战术。那一次攻打五中,我们不是说对方先打死我们三个人?

兵不厌诈。

也是,那些在国民党牢里写了自首书的,出来以后还不是当共产党?

那今天怎么又把他们揪出来了?

人家真要叛变,当时就可以叛变,去当国民党的官。

小时候,我们班分两派,那一派的人总有吃的,我去要,那一派人说,你跟哪边玩?我说,跟你们这边。吃完了,又不跟他们玩。

投机分子嘛!

后来他们不给了。

你当别人是傻瓜?

……

一个又一个夜晚,一群教育畸形思想活跃所知有限的小青年,这样漫无边际地说着话。让望不到头的农耕生活,多了一些活气。

后来,一些相识不相识的知青们开始互相串门,传播着各种见闻各种消息各种农村的黄色笑话,也传播着各种各样的违禁书刊。在这地老天荒的乡下,获取了比城里更多的资讯。这是齐齐未曾想到的。

许多人来到齐齐这里,是想听齐夸夸吹牛,或者与齐夸夸聊天。齐齐呢,有时像一个民间鼓书艺人,将《基督山恩仇记》,将《马背上的水手》,将《说唐》或《说岳》讲得丝丝入扣,令人难舍难分。有时候像一个史学家,将共和国的两条路线斗争史内幕讲得惊心动魄,令人扼腕太息。有时候又像一个新闻时评家,对眼下过去的国内外政事分析得头头是道,鞭辟入里。偶尔也将收音机里的消息含含糊糊地透露一点,直到后来知道了利害关系,才管住了嘴。

不管怎么说,齐齐在来到广阔天地之后,又一次成为大家欢迎的人,成为大家心向往之的人。这一点,齐齐是很满足的。

文件传达之后,齐齐他们开始整夜整夜地讨论这件事。数月间,人都见老了。眼神中,那种年轻明澈的目光不复再见。

那架收音机后来不小心摔了一下,没声音了。没人提出来去修,也没有合适的地方修。从此,夜里便消停下来。大家难受了几天,竟感到某种轻松,像戒除了毒瘾。

再往后的几年中,知青小组开始发生变化。先是那个有收音机的同学,他妈妈去世后,他回去顶了职。后来有两个招去修三线铁路。不久又有一个转到他家的原籍,那儿的工分值高一些。齐齐的父母全然无力为齐齐做一点什么,只能一封一封地给齐齐写信,要他安心农业生产,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争取组织安排。于是一个热热闹闹的知青点,只剩下齐齐一人。那种凄凉,那种孤独,差一点要了齐齐的命。每每回到那冷灶冷锅空空荡荡的屋里,他都想哭出声来。头一个星期,齐齐双目无光,动作失调,脸上一副怪异的笑。薅草硬就是一锄薅去一株苞谷苗。担水呢,一担空桶挑去,一担空桶挑回。做饭放了米,却不放水,柴把子一点往灶里一塞,直到烧出焦糊味也没反应……后来,他细细碎碎地和自己说话,和那头瘦得像狗的猪说话,和不知是一些什么样的对象说话。宛如他摇篮时期一样。村民们都说齐齐有点神经了。

队里怕出事,也怜惜他,把他调到十几里路外的大队小学去教书,这样才渐渐缓过气来。

齐齐的书教得实在是好,山民们都这样说。连那些一贯逃学的孩子,每天都惦记着早早去学校,碰上家里有事,想请一天假,孩子都哭着闹着不答应。齐齐教语文,教算术,还教图画。教一年级,教二年级,也教三年级。学校一共就三个年级。除了一个校长,就他一个教师。本来还有一个女的,后来嫁到公社,当了农资站的售货员。校长教体育,政治,学工学农,还操持学校的几亩地。校长年纪很大了,身体不好,歪歪倒倒的样子,用那一口浓重的乡音喊口令,孩子们用那浓重的乡音回应,队列也走得歪歪倒倒的样子。

齐齐当了大半个学期的山村教师,放寒假了。齐老师带着山民们送的各种山货回家过春节。那一年,齐齐家的春节过得很丰盛,香菇,木耳,山笋,熏肉,还有几样风山鸡之类的野味。齐齐给父亲带回一把竹躺椅――就是如今老齐齐还在用着的那一把。那竹躺椅也是一个学生家长送的,他是那一带闻名百十里的竹篾匠。他对齐老师说,睡三代人,没得问题。

回城后最忙碌的事,就是与各方友人聚会,各类话题,说得天昏地暗。那段日子,又平和了一些。基辛格来了,尼克松来了,日本鬼子田中角荣打着那种膏药旗也来了――放新闻记录片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那让人咬牙切齿的旗帜在首都机场飘扬,许多人都懵了,有人骂,是哪个小狗日的反革命敢把这小日本的膏药旗打出来的?话未落音敬爱的总理出来了,与那个日本帝国主义头子握手,满脸和蔼的笑容,往后,伟大领袖也出来了,在他老人家的书房,与那个日本帝国主义头子握手,满脸慈祥的笑容……我们这边呢,“全国第二号走资派”复出了,联合国也去了,四届人大也开了,又要发展国民经济了。中国的世道,就在这样的松松紧紧之中向前捱着。

春节过后没几天,便收到一些学生的来信,说想念齐老师,没有齐老师,年都过得没意思。于是,假期未满,齐齐便返校了。

齐齐回去后,发现学校又来了一位女教师。也是一个老知青,与齐齐同届,邻近公社的。只是从来没有打过交道。后来知道,她家问题太严重,父亲是国民党中央大学的,解放前夕跑到美国去了。母亲文革初期自杀,自绝于党和人民了。家里再没有其他亲人,所以春节也无须回去,回去也没地方呆。大队见齐齐一个人负担太重,而且学校还差一个音乐教师,那时候,音乐课很重要,有时比语文算术还重要:样板戏,语录歌,配合各种形势的文艺会演,还有组织向贫下中农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文艺小分队,都是一个学校的重头戏。这位女教师来了以后,除了教音乐,还接过来齐齐一、二年级两个班的语文和校长的学工学农课。

这位女老师姓秦。秦老师后来成了齐齐的妻子。按山民们叫法,就是“屋里的”,或“齐家的”。

齐齐坐十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到县城天已漆黑。住了一夜,再坐小半天汽车,走二十里山路,便到了那所山乡小学。

齐齐放回自己的行李,从中取出一些吃的,到缸里舀了米,在墙角翻出几根萝卜,一团快风干的包菜,一起搬到厨房,生火,做饭。秦老师也拿来中午的剩饭剩菜,一看齐齐那架式,笑了笑说,这么丰盛呀,那我的就拿不出手了。齐齐说,留着吧,这天气,坏不了。秦老师说,热一热,一块吃了。齐齐让秦老师帮忙添把柴就行了。秦老师就坐在灶口前,一把一把地添着柴。像许多电影中的镜头一样,火光映照在秦老师的脸上,红红的,一闪一亮,很好看。从前,放学后,学校总是只有齐齐一个人,一个人在厨房做饭,一个人在寝室发呆,一个人在操场上漫步。校长家在附近一个小队,有屋里的在家做饭,便回去吃,大多时候也在家里睡。

饭做好了,一口灶眼上的锅里,弥漫出带点焦糊味的香气。齐齐喜欢吃饭底的锅巴,酥酥脆脆,口感很好,加点水一煮,就成了锅巴粥,放点盐,放点油,有小葱放点小葱更好,黄的,白的,绿的,什么菜都不要,吃起来也很香。只是每年分得的稻谷不多,不能天天吃大米饭。另一口灶眼上,齐齐炒着菜,锅铲敲打着锅沿,叮叮当当响,营造出一种欢快气氛。秦老师的火烧得很好,不温不猛,又省柴,看得出,是受过锻炼的。他们便这样一边配合着干活,一边随意地闲聊,像一对生活了很多年的老夫妻。菜做好了,秦老师说,就在我房间吃吧,你那边还没收拾呢。

饭菜端到秦老师房间那张没上油漆的白木三屉桌上,桌子不大,摆得满满当当,很奢华的样子。秦老师是腊月底搬来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些原来看似无用的杂物,也很巧妙地派上了用场,几块木板挂在墙上,成了书架杂物架,几只装农用皂的木箱摞起来,就成了一个小梳妆台。一只箩筐反扣着,上面再摆上个笸箩,又成了一个休闲小茶桌。而这一切都饰以一块块与床单一样的红方格布,看起来,像一房成套家具似的。用一句“蓬荜生辉”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秦老师冲了两杯麦乳精,用以代酒。麦乳精是当时知青们最高级的营养品。齐齐举杯说,欢迎你。秦老师也举杯说,以后多向你学习。

齐齐和秦老师都没有料到,他们那天夜晚的聊天,一直持续的第二天清晨。大多当然是齐齐在说,上下五千年,东南西北事,信马由缰。聊儿时趣事,聊学校生活,聊文革经历,聊小说,聊电影,聊下乡后认识不认识的插友们的轶事,聊各自西东的那些同学们……其间有几次,齐齐觉得该打住了,又有些不舍,看看秦老师,好像也没有倦怠的意思,便又放开话闸说下去。那一次,他们都没有说到自己,说到自己那些伤心事。

那一天是正月初八。是齐齐与秦老师一生中最浪漫的一次。其后的日子,两人再没有向前一步。他们似乎都知道,初次见面,便已到达底线,不论从哪个方面讲,他们已不可能有更多奢望。直到齐齐的命运又一次发生戏剧性的变化。

转眼到了评法批儒时代,县里要求每个公社培训几个宣讲辅导员,因为那些孔子孟子柳下跖一类的事情太古老,贫下中农们怎么也听不懂。也想不清楚,这些死了几千年的老祖宗,和如今有个啥关系。上面发了一些材料,许多是文言文的,没几个人能看懂,运动进行得很干巴,更不要说联系实际了。齐齐是老高中生,那一张嘴又是远近闻名的,便被抽到公社,和其他几个抽上来的人一起住在公社大院的客房里。吃饭和公社干部一起,不要钱,学校待遇不变,依然由大队记工分。多年脱离政治,脱离社会,脱离主流文化,初来时齐齐感到很兴奋。齐齐算有些古文功底,那些材料他觉得读起来很过瘾,加之许多典故传说,从前小人书上也看过,并不觉得生涩。至于这些和如今是些啥关系,齐齐也不太懂,只知道表扬法家,批判儒家,一个是革命派,一个是反动派。几年来,齐齐的判断力大不如从前了。每次回城,都发现一些新名词新事物自己已很生疏。常让他自卑。

齐齐在公社住了一个多星期,夜以继日地看材料,作笔记,与其他宣讲员们相互切磋。其间还到县里去取了两天经,听县一级的“脱口秀”们示范。回到公社,在大队以上干部中作了试讲。没想到竟然一炮打响,效果出奇的好。

齐齐讲得流利生动深入浅出。最绝的是,几年来,齐齐已说得一口地道乡音,完全可以乱真。他便在宣讲中,将一些书面语言适时地转换成地方俚语乡音,顿时就化腐朽为神奇。许多话,本来枯燥无味平淡无奇,不知怎么一换成土语,便让人来了精神,就像当年候宝林用各种方言说撒尿一般。或像一些地方剧团用方言移植样板戏。一堂课宣讲下来,笑倒了半场子人,连公社书记都说,效果好,效果好,这样的宣讲,我们的贫下中农就爱听。只可惜那些俚语乡音,大多有音无字或有字无味,无法在此转述,实为一大憾事。

公社决定,宣讲团第二天便下乡。

宣讲一般都安排在晚上,和唱大戏一样,在一块最大的禾场上,搭台点灯,四乡八里的人便打着手电举着火把,沿着山间小道辉辉煌煌地来了。宣讲团一般是吃过午饭出发,到了目的地稍事休息,便要吃晚饭了。因为是公社来的,又有公社领导带队,当然就享受公社一级待遇,伙食很好。有的队还提前几天去集上采购,甚至还派出打猎队到山里打一些野鸡野猪野兔回来,至于平日当作佳肴的熏肉腊肉,后来是吃得不要吃了。那一阵子,齐齐把好几年缺失的营养都补了回来,回去后差一点让秦老师认不出。

就这样马不停蹄走乡串寨讲了一两个月,将春秋战国,秦汉魏晋,五代十国,隋唐宋元明清都讲到了,一直讲到近代最大的法家孙中山和当代最大的儒家走资派。几乎是向全体山民进行了一次中国通史中国哲学史的突击教育。弄到山民在吵架的时候都会引经据典了。割草割到邻家的后院里,邻家便出来骂,看你就像个孔老二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咧。提亲时对方要的彩礼太多,回去便发脾气,这老东西,满脑壳儒家上智下愚的思想咧,把个女娃子当猪娃子卖?

齐齐是过足了嘴巴瘾。那种述说的快感,那种被倾听的快感,真是无法言表。他联想起,世上许多大人物,都是这类言说好手,几千人上万人的大会上,一说就是五六七八个小时。他们的即兴演说,总比苦苦思索写出的文字好。

齐齐记性好,从来不用稿子,发挥能力强,每一场都有新东西,齐齐自己都暗暗吃惊,怎么嘴一张,便会出来如此惊人妙语,简直是神来之笔。所以,有些齐齐的崇拜者,也就是今天所谓的追星族,常常会丢弃几天的工分,尾随齐齐跑上附近的几个点。到得后来,与其说是听齐齐宣讲的内容,倒不如说是品味齐齐说话的神韵,如那些戏迷一样,戏文唱的什么,已不重要,做的动作,也无须看,只闭上眼过瘾,足矣。以致齐齐的一些话,成为了山民们的流行语言,有的一直沿用至今。齐齐干活略显单薄,但讲起话来却元气充足。往台上一坐,茶水泡着,香烟供着,话匣子一开,三四个钟头不咳不卡不上茅房,害得下面的听众也不得不憋着。你看只要一宣布说今天的宣讲到此结束,数百人找到哪儿就是哪儿地方便起来,暗夜中,场地周围,哗哗哗一片水声。便是妇女,也就是往稍远处的庄稼地里一蹲,火把光晕中,花花绿绿隐没其里。

后来有人说,齐齐真可惜,早生了二十年。不然的话,今天哪有窦文涛崔永元之类的活路呢?不早已名满天下身价百万了。

齐齐的名声很快传到县里。县里发话,将齐齐调来讲几场。

公社非常重视,要齐齐作好更充分的准备,百尺竿头,更上一层楼。那天夜里,公社书记来到齐齐房间,慎重地作了一些指示之后,很亲切地问,小齐呀,组织问题已经解决了吧?齐齐想,这样的问题,书记哪会不知道呢?当初调他来做宣讲员之前,家里祖宗八代都查过了。立刻谦逊地说,没有没有,还有很多差距呢。书记斩钉截铁地说,该解决了。

于是,齐齐在去县里之前入了党。这就是当年说的火线入党。

数年之后,齐齐的火线入党,曾多次遭人诟病。而他在宣讲团的风光历史,也成了他一段不深不浅的污痕。这是后话。

齐齐到了县里,三场讲下来,便被留在了县革委会大批判组。优秀新党员,知青红旗手,学理论标兵,一下戴了许多帽子。日后,批林批孔,评水浒,学习马列原著新六篇,反击右倾翻案风,揭批四人帮,欢呼科学的春天,迎接四个现代化……那张嘴巴一直就没消停过。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开了,才渐渐没他多少事了。

初到县里,还是借调,身份依然是某公社某大队某小队知青。

县里安排他在县革委会招待所住下,给他一人一间房子,吃饭也在招待所食堂吃,只是那食堂更大一些,饭菜更好一些。

一天夜里,齐齐突然想念起秦老师来,那想念来势很猛。几个月来,天地翻复,日月生辉,每天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如年节一般,齐齐几乎忘了那座山村小学忘了那个身材娇小眉眼清秀还会拉手风琴的秦老师。齐齐想念了半宿,依然无法入睡。爬起来,拉亮灯,坐到桌前给秦老师写信。信写得很规矩,介绍了自己几个月来的生活和感想,询问了学校目前的情况,然后说:“我离开后,我的教学任务都压在了你的身上,又不安又感激。为了表达我的一点心意,我给你准备了一点礼物,希望不久能当面赠送给你。”写到这里,齐齐自己也有些诧异,不要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礼物,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连她这个人都还没有想到。齐齐最后写到,很怀念在学校的日子,怀念我们的孩子们。这是信中唯一蕴含了一丝柔情的地方。齐齐说话如行云流水,妙语连珠,但一动笔,就不知所措,觉得自己笨得很。信写好,齐齐便开始想礼物的问题,想了很久,决定去给秦老师买一本《战地新歌》,他曾听秦老师说到过这本歌集。但无法去县里买。

信发出去,歌本也买到,连歌本上的赠言都写好了。但秦老师却一直没有回信。齐齐心里开始发慌,熬了半个月,又写了一封。这次很快就得到回信。秦老师的信很短,半张材料纸。信里说,两封信都收到。学校很忙,国庆节还要参加公社汇演,没有及时回信,请原谅。《战地新歌》已托人买到。谢谢。致以革命敬礼。信写得像一份公文,连齐齐那一丝丝柔情都没有。齐齐看了很失落,也很痛苦,有一种失恋的感觉。没拆信时那种满心期待满怀激越的幸福感,被一桶凉水浇了个透。心情比没有收到信时还沮丧。齐齐决定不再去信。但秦老师却再也挥之不去了。

这一次,齐齐反倒不再往传达室跑了,抱着一副听天由命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专心专意去做大批判组交给的各项工作。学大寨则学大寨,反回潮则反回潮,评水浒则评水浒,编歌谣则编歌谣……当时,中央有人发现天津附近有一个叫小靳庄的地方,那儿的农民个个都会写诗编歌谣,于是,全国农村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赛诗台。不论是个谁,一张嘴就是七言八句的,全都变成了社会主义新秀才。县里为了凑数,好超过小靳庄,让县里全体文化人每人上交一百首,要有农民气派,看起来就像贫下中农写的。齐齐也算在这些文化人之中。好在他在乡下生活多年,对乡村俚语熟,倒也不太犯难。比如天津叫“林秃子”,本地则叫“林瘌痢”。林瘌痢,狗东西,怀鬼胎,使鬼计,孔老二的大徒弟,黑良心,搞复辟,还想谋害毛主席……又通俗,又顺畅,像三字经一样易学易记。让人一念,还真有贫下中农的味道。

十月,山里已经秋凉了。秦老师带了她的那一支山乡红小兵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到县城参加全县调演,这对于一个大队民办小学来说,无异于登上维也纳金色音乐厅。真不知道这个小个子姑娘花了何等的心血才走到这一步。

齐齐与秦老师的相会是极其平淡的。

齐齐想给秦老师帮个忙,又无从插手,便到舞台沿边给秦老师倒来一杯茶水。秦老师接过,咕隆咕隆就倒进喉咙了,说,还要一杯,从一早到现在,饭都没有来得及吃。齐齐赶紧又去倒来一杯,然后一溜小跑出了礼堂,到附近饮食店买来几个包子几张油饼,塞到秦老师手里,说,先吃,有什么事我来。人是铁,饭是钢。秦老师接过,一边大嚼,一边依然张罗着事。

秦老师是个聪明人。山里的孩子,唱歌跳舞都无功底,容易露怯。秦老师便给他们编排了一个方言快板活报剧,大意是讲一个老地主,听说林秃子摔死了,在自己家祖坟上痛哭,哭醒了孔老二的阴魂,两人互诉愁肠,策划变天,被一群上山开垦大寨田的红小兵发现,对他们一阵狠追猛打,狠揭猛批,终于将他们统统赶进了坟墓。或许是受了齐齐宣讲的启发,语言非常乡土化,尽管节目有很多缺陷很多漏洞,但演出效果很好,比那些光唱光跳的要受欢迎,加上秦老师漂亮的手风琴配乐,加上山里的传统响器营造气氛,中西结合,古今贯通。居然还得了一个三等奖。在有县里各路英豪参加的最高级别演出中,着这等于是穷秀才一举中得了个探花。

那一刻,齐齐见到秦老师那张眉眼清秀的脸上,已有了细微的皱纹和山里日光烤出的黑晕。有一种隐藏深深的凄婉。秦老师说完,迅即转身上车,淹没在一片叽叽喳喳的孩子中间。然后车就开了。

齐齐望着那辆破旧失色的长途汽车在一阵黄浊的烟尘中渐行渐远,心里淤塞得疼痛起来。

那一年,齐齐25岁。秦老师也25岁。她还大齐齐的月份。

齐齐本希望就这样在县里留下来,也算有个归宿,脚跟站稳后,再把秦老师弄出来,这样她就可以考虑这个问题了。他曾试探着和有关领导说到这件事。领导总大大咧咧一笑,拍拍齐齐的肩说,你前途远大得很咧!哪里看得中我们这个小地方?后来有人私下对他说,很难咧,几多人,到县里好些年了,还不是个乡下户口?还不是个临时工?就是大批判组里,某某某,某某某,关系还在队里呢,吃皇粮,不容易咧。

齐齐照样四处宣讲四处辅导,嘴巴依然不歇着,心里却多了一份苦涩。像一层冰水,原来冻结着,也就冻结着,现在化开几处,那水便往外漫溢了。

几个月后,县领导说,离县城几十里处,有一个单位,想请我们县的宣讲团去宣传毛泽东思想。大批判组选调了一支精干队伍准备前往。齐齐也在其中。

那一天,对方派了一辆当时很少见的军绿色面包车来接宣讲团一行。

出了县城,上了城西北一条还未贯通的公路,驶出十几里,拐进一个不起眼的山沟。那山沟入口处大树丛生,绿荫覆盖,一般人很难想到此处还有另一条岔路。驶进山沟,就像进入一条绿荫编织的隧道,曲曲弯弯,一下就迷失了方向。走完这条山沟,驰入盘山公路,上上下下,左曲右拐,又行了十多里路,下得山来,刚拐过一个山口,眼前突然一亮,一座奇特的世外之城出现在面前――群山之中,一片开阔地上,矗立着一排排,一座座灰色的建筑,那建筑大多没有窗,也很难发现门,像一个个巨大的长方体。每个长方体外面,都有院墙或铁丝网圈着,进口处还有岗亭。四周山坡上,则是一幢幢红色的办公楼宿舍楼,还有各种各样的设施,商店,邮局,菜场,医院,储蓄所,百货商店……一个大城市有的,这儿几乎都有。见齐齐他们诧异,来接他们的人说,这是一个三线厂,叫009。生产国防产品,很重要的。以后打起世界大战来他们就会发挥作用。齐齐一行更诧异了,没想到,一个如此巨大的城市加军火库,就在他们的山背后,而他们却一无所知。

宣讲团不能进入生产区,对方说,连他们自己,也只能进到他们该去的地方,每个地方的通行证都不同。每个地方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做什么也不能说。所以,这儿的事,大家不要问。这是纪律。

对方将他们接到一座很豪华的三层楼房里,先在一个会议室休息,喝茶,抽烟,吃水果。接着几位说着北方话的首长来了,说欢迎,谢谢,致敬,向地方同志学习。那作派,又威严又亲近,和县里首长很不一样,总之,有一种魅力。然后吃饭。菜很好,几乎是山珍海味,还有茅台酒,不喝茅台的,有颜色很漂亮的葡萄酒。首长们都很能喝,很豪爽。给大家一杯一杯地敬酒,说欢迎,谢谢,致敬,向地方同志学习。大家都喝,开始吃得有些拘谨,后来放开了,撑得肚子涨。对大家来说,这可能是有生以来最高级的一餐。带队的县领导悄声告诫,别撑狠了,说不出话来,宣讲完,还有宵夜的。于是众人恋恋不舍地打住。

宣讲在一座很高级的大礼堂,灯火辉煌。舞台上是厚厚的红色金丝绒幕布,舞台下是一排排整齐的靠背椅,带扶手的,坐板上有两个屁股窝窝,坐一坐,很舒服。不像县委礼堂,尽是一溜溜长板凳。宣讲在晚上7点准时开始。在那之前,一队队听众早已安静整齐地鱼贯入场。他们都穿着统一的军黄色帆布工装,像雕塑,像战士,像机器人。一两千人往那儿一坐,一片麦田似的,一垄一垄,整整齐齐。

齐齐上台之前,县领导还在为今日的宣讲效果忧心,心想,要是在乡下,社员们怕是早已回家睡了一觉了。齐齐力挽狂澜掀了个高潮,也算是有个善终。

一周后,县里一位领导将齐齐叫去,说,小齐呀,要离开我们啦!齐齐故意吃惊地问,要回去啦?领导说,想到哪里去了,要去个好地方唷。说着便将一份招工表递给齐齐说,好好填,我们再给你写个好鉴定。舍不得你走啊,可是人家庙大呢。领导诘笑着,一副底细全知的神态。齐齐也装着不舍,心里却说,你们哪曾真想留我呢?含着是块骨头,吐了是块肉。终于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感。但一想,没有这一块跳板,也到不了那座山头,心头热了一下,也说了许多感激的话。

齐齐后来得知,前几年,县里支左的军代表,都是009派来的,如今台上的人,大多是人家扶上去或保下来的,人家发话,哪能不送一个顺水人情呢?县里那么一点公家指标,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去009报到前,齐齐回队一趟。一来是取自己的那一点家当,和队里结清财务,到公社转户口,转粮油,转组织关系。二来对秦老师慎重表示,只要我齐齐去了,挖墙打洞,我也要让你进去。秦老师依然淡漠,只是眼中的阴郁更浓。几天中,没说几句话。齐齐临走时,秦老师说,如果麻烦,别太费神。

那一夜秋风瑟瑟,寒意浸骨。有一种让人欲哭无泪的凄凉。齐齐坐在秦老师屋里,听秦老师拉琴。平日欢快的琴声,今夜呜呜咽咽。听到后来,齐齐说,小秦,我跟你把话说到底,万一你进去不了,我回学校来。秦老师说,我说了,只要在这里一天,我一天不考虑这个事。你要回来你回来。过一会儿,见齐齐一副苦样,又说,最好不这样做,我不想拖累你。再说,你去了以后,环境变化,还不知会怎么样呢。一辈子把话说得能翻花花的齐齐,这天晚上却常常语拙。最后只说,你等着。我来接你。

齐齐年龄偏大,又没有技术,不能到第一线。齐齐不是干部编制,也不能去机关,好在009也有一个大批判组,成员是各处抽来的。于是,齐齐人在大批判组,关系放到俱乐部――也就是他第一次来宣讲的地方。工人编制,工资从学徒工拿起。这个单位级别高,还有保密补助等一些额外收入,加起来相当于县里一个二级工,齐齐也很满足了。在队里,一年都不定有这么多钱。

寒假到了,一些孩子的父母仍在大干快上大战100天。所以,一些孩子还得留在园中。齐齐便对婶儿说,他有个女朋友,春节不准备回家,是否可以让她来,一来两人见见面,二来可以到幼儿园帮一把忙。婶儿说,你就说想见见对象不得了呗,还弯弯绕?齐齐笑笑,不再言语。

009来个人,哪怕是探亲访友,规矩都很严,婶儿帮齐齐办了一应手续。齐齐欢天喜地,请了一天假加一个礼拜天,风风火火翻山越岭将秦老师接来,还背来那一架死沉死沉的手风琴。一个春节过完,厂部幼儿园的那些孩子们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一个个都像小红花艺术团的,唱是唱,跳是跳,还排了一组节目到大礼堂演出,让这些长年累月埋头工作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们幸福地淌着泪水。节日期间的家庭聚会,也多了许多欢乐。一打听,都是齐齐那个没过门的媳妇教的。那首长说,我们的幼儿园,要多几个这样的人,家长工作起来干劲也会大一些。假期到了,秦老师也回去了。孩子们一个个哭着喊着要秦老师,教学秩序大乱。婶儿对齐齐说,你干嘛不把你媳妇也弄来呢?齐齐很沉重地说了秦老师的情况。婶儿说,我去试试。好几个首长的孙子也在幼儿园呢,还有那些技术骨干。再说,教教孩子唱歌跳舞,能出啥事儿?不是有我把关嘛?她那个美国老子,人家一面都不曾见着,能有多少反动影响?咱不是还说重在表现吗?怪可怜见的,等于是个遗腹子呀。

婶儿把对齐齐说的这番话,去向几个关键人物说了一遍又一遍。又让那些哭着闹着非要秦老师的孩子,回家找家长哭闹去。

有关部门里里外外去调查了一番,最后决定,只能先以临时工安排。有关部门还说,生活区里,许多出身比她好得多的,都是临时工。有的临时工当了十年。临时工就临时工,只要离开那个地方,秦老师就可以考虑那个问题了。再说,这个临时工不比农村那个固定工好到天上去了?齐齐连通个气都来不及,跑去将秦老师接了过来。齐齐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齐齐:秦老师!

秦老师:我是。

齐齐:我是齐齐。

秦老师:齐夸夸。

齐齐:都还好吧?

秦老师:谢谢你。

齐齐:自家人,莫客气。

秦老师:哪个跟你自家人?

齐齐:迟早的事。

秦老师:还没有一撇呢!

齐齐:左边一撇有了,还差右边一撇,马上也该有了。

秦老师:这一撇,那一撇,都由你来画吧?

齐齐:我们一起画!

又一种新的生活开始了。

稳定,舒适,新鲜的新婚生活,让齐齐夫妇幸福得都快溶化了,在经历了那么漫长的凄风苦雨之后,秦老师像变了一个人。她身上那些孩子般的顽皮和少女的娇嗔都渐渐苏醒,洗衣唱着歌,走路带着舞步,她眼里的阴翳渐渐散去,肤色也红润光洁起来,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小得多。齐齐高出她一个半头,腰一挺直,秦老师只要把脑袋一偏,就刚好贴在齐齐的胸口上,特别踏实。而齐齐把她一搂呢,就像将一只小猫揣进怀里,让秦老师乖乖的,软软的,一动也不动地蜷缩着。齐齐便感叹地说,天造地设的一对,天造地设的一对……

齐齐的家,渐渐成为热闹地方。单主任夫妇当然是常客了,有时包了饺子,给带来一碗。放完电影,拐进来坐坐。一些老家在省城的或在省城工作过的,也常常往这儿跑,聊聊熟悉的街道,聊聊风味小吃,聊聊故乡往事……解解思乡之苦。有些外省人呢,因齐齐去过的地方多,总想能听到齐齐说,去过自己的家乡,好把自己的家乡也当个话题说一通。一个海拉尔来的,听齐齐说去过那个尿尿就冻成冰棍子的“咱那旮褡”,激动得泪花闪闪。说唉呀妈也,十多年没回去了,做梦都梦不出啥了,给你这一叨咕,一下都记起来了,唉呀妈也,就好像昨儿一样啊。谈了一晚上那儿的大雪泡子呀,那儿的老林子啊,那儿的爬犁呀,那儿的狍子,山鸡和熊瞎子呀,那儿的酸菜冻豆腐粉条子炖猪肉啊……几个东北老乡把烟屁股头扔了一地,将屋子熏得像个澡堂子看不清对面的人。

秦老师好客,来谁都热情招待,就是晚了,也从没有脸色。碰上爱音乐的,要秦老师拉个琴,也应承得痛快,说拉就拉。大伙儿要唱歌,她便伴奏,从大海航行靠舵手到语录歌,从各地民歌到电影插曲,从丢手巾到戴花要戴大红花……秦老师简直绝了,啥都会。还有苏联的,共青团员之歌,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些歌大家唱起来有些拘谨,又有些兴奋,小小声音,欲唱又止。因为那时,这都是苏修黄歌了。倒是齐齐不吝,说,在乡下,我们常唱的,这是苏联变修以前的歌嘛。

后来,有了一帮“发烧友”,几乎是定期星期六晚上来唱歌,要哪一次秦老师当班,或正放电影,便会很失落。

009的人,偶尔听那些探亲或出差回来的人说起外面的乱象,大家都很庆幸。庆幸自己这儿没有武斗,没有停产,没有夫妻反目父子决裂没有左邻右舍视若仇敌,也没有停电停水粮食断档。外面没有肉卖,这里有肉卖,外面没有蔬菜,这里有蔬菜,外面一个月三两油,这里一个月半斤,这里还有火柴,肥皂,手纸……这样的幸福生活,还能说什么呢?

第一线的人们,每天每天在那些巨大的水泥方盒子里做着别人不知道,自己也不清楚的活。生活区的人呢,则过着一种与两重世界隔绝的日子,山洼里,那一幢幢没有窗口的灰色建筑,犹如远处的山头一般,是与自己无关的,日子久了,已至视而不见了。哪怕自家就有人在里面工作。而山外的世界,则更陌生。有的人已在这两三平方公里的狭长地带生活了十年以上,从未出去过。一个傍晚,齐齐和他那快乐的妻子出去散步,他们走得远了一些。他们是向山那边走的。在009走路,必需时时注意那些白地红字的禁行牌,你几乎可以在任何地方撞见它。你如果大意,可能会出大麻烦。据说前些年,有个不知哪儿来的采药人,走进不该走进的地方,被哨兵发现,一喊,拼命跑起来,结果被一枪撂倒,不明不白地死了。

齐齐和他娇小的妻子沿一条林中小道漫步。一路上听齐齐说一些好笑的浑话,让秦老师几次笑到蹲在地上不起来,要齐齐背。在离路边不远的一个山坳上,他们发现一片墓地,说是墓地,是后来才明白的,远远望去时,只见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一片水泥小方块,像是一个预制件工地。走近一看,上面都刻着名字,籍贯,和生卒年月日,1940――1960,1938――1962,1944――1962……两两相减,竟都那样年轻,二十几,三十几,还有十七、十八的。从籍贯上看,他们都来自那么遥远的地方,现在却无声无息地躺在这样一个天远地隔的山坳里。

天色渐暗,山风刮了起来,林涛呜呜作响。娇小的妻子紧紧抓着齐齐的手,身上的哆嗦传到齐齐手上。齐齐赶快拉着妻子一溜小跑返回。后来,单主任说,那些都是建设初期,死在这里的工程兵指战员,后来的人,也埋在这里。去年一次事故,有五个人去了。这儿的规矩,一律就地安葬。安葬后,再通知亲属,发一份立功奖状,一份烈属证书和200元抚恤金。单主任说,你们看四周那些山头,就一个壳壳呢,里边都是空的,有些啥,这么些年,咱也没弄明白。也别去弄明白。那水泥板板下面的人,大多是在那些洞里面死的。

多年来,除了招工的挫折,齐齐竟总是平平安安的,甚至可以说是浑浑噩噩的。齐齐很幸运,总是鬼使神差地避过了许多厄运,所以,他在说话方面,没有危险感,就像一只小羊,没有被狼追过,咬过,没心没肺的。这种糊涂,让他得到许多喜爱许多欢迎,也最终让他一脚踏空掉进了陷井。

再一处是以齐齐家为活动场所的那群歌唱者,这批人以一帮上海技术人员为主。离开那座文化大都市多年,对艺术的迷恋依旧,对那种高雅的生活方式迷恋依旧。用他们的话说,唉呀呀,一听到手风琴声,就像回到阿拉上海,阿拉的弄堂,阿拉大学的舞会。来坐坐,听听歌,唱唱歌的,也有其他地方的人,南北东西的都有。

远离厂区,远离人群,他们十几个虽然行当不同,脾性各异,却情同手足,亲如家人,气氛非常好。是009最有人情味的地方。说话当然也没什么遮拦。渐渐地,俱乐部这一帮人,在这种情同手足亲如家人的气氛中,说起许多当时犯忌的话题。那种私密性,犯罪感及肝胆相照的情怀,使大家陶醉不已。

就在这时局暧昧又阴沉的当口,齐齐夫妇俩爱情的结晶出世了。一个女孩,像齐齐的个子,像秦老师的眉眼,婷婷袅袅,一表人才。让小两口心花怒放。

齐齐下楼,门厅有两个人一直看着他,然后向他走来,很和蔼地问:“你是齐齐。”齐齐说是。他们说,有点事情,想找你聊聊。然后做了一个请齐齐前面走的手势。齐齐走到门口,见停了一辆灰色上海车。那个年月,上海车是很好的车,而且稀少。车里已有司机。来接他的一人坐前排,另一人陪齐齐坐后排。这是齐齐有生以来第一次坐小轿车。来人很随意地和齐齐聊天,来009多久啦?老家在哪儿?结婚了吧?你的宣讲很有水平呢!009的人都爱听……齐齐以为又是一次宣讲任务,又谦逊又自得地应对着。上海车开了很久,弯弯绕绕,齐齐因一直在答话,没注意路径,下车四处一望,已找不着北。只记起进了树林中一座很普通的小院,院当间立着一幢很普通的平房,像个庄户人家。绕到房屋后面,又上了一条小道,然后在一坐两层楼房前停下。那两人将齐齐带上楼,进到最后一间屋子,对屋子里的一个人说,来了。那人让齐齐又进到里屋。那两人就离去了。那人面孔平板,没有特点,齐齐只要一离开他,便不能回忆起那人的模样。那人说话没有声调,没有起伏,像一只机器匣子里发出来的声音。不知怎么,那声音有一股叫你不寒而栗的力量。

这一切,只发生在从进门到现在的短短几分钟内,从暗暗自得到痛不欲生。

在那一瞬间,齐齐崩溃了,他从自己到009的第一天讲起,一直到与所有人的长短闲聊,包括与秦老师那些床第上的私房话,凡能记起来的,都劈里啪啦往外倒。那人听了近两个小时,也不提问,也不插话,只偶尔在纸头上记一点什么。

那人不做声,齐齐便停不下来,像一头发情的疯牛。齐齐讲得筋疲力尽,他甚至希望那人打断他,质问他,呵斥他,这样,他就可以喘一口气,不至于被自己的话语憋死。但那人一动不动,连茶水都没有喝一口。他也不抽烟,他如果抽烟,也会让齐齐在那烟雾的冉冉律动中感到某种活气。齐齐不停地讲,讲得口舌生焦,讲得眼冒金花。但有几处,他一直未讲,倒不是他齐齐狡猾,而是本能,是一种潜意识,就像野兽在狂奔的时候,依然会敏锐地避开水洼或刺棘。

墙上的时钟当当敲响11下的时候,似乎是让齐齐主动交代的时限已到,那人做了个篮球裁判暂停的手势,平静地说,你很聪明,看来,我还是不得不提示一下。你们说到过一个什么遗言。齐齐顿时定住,像猛然间被人吸去了精魂。这就是齐齐在狂奔时敏锐避开的一汪水洼。见齐齐这般模样,那人淡淡一笑,说,能记起来吗?齐齐说了,某日某时某地,与某某、某某、某某说到过。那人说,再提示一下,关于毛和林的关系……往下,齐齐记忆全部恢复,将那些避开的水洼刺棘一一重踏了一遍。

说完已是12点。有人送进来两份饭。那人说,吃吧。齐齐五脏六腑已不知去向,哪里吃得下饭?那人说,先吃。别急。你还有一条路。

那人说了吃,便不能不吃。那人有这种力量。齐齐不知是如何将那一份饭塞进肚子的。齐齐吃得干干净净,像一个饕餮之徒。吃完饭,有人来收走碗筷。那人兀然换了一种脸色一种语气说,你已经给我们的事业造成了巨大危害,但你还可以将功折罪。齐齐一听,几乎要跪下,用一种孩子般无助的声音问,怎么才能将功折罪?那人简洁交代了齐齐往后需要做的事情。然后说,从现在起,我们将考察你。好自为之。

送齐齐出门时,那人说,回去一切照常。你爱人刚生孩子,不要让她受任何干扰。你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所以,一定要自律。你这个工作很重要,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包括你所在的党组织。齐齐这才记起来,自己还是一个党员。

依旧是那辆上海车,弯弯绕绕,将齐齐送回。车停在生活区一条闹中取静的小道边,车上人说,以后接你,就在这个地方。

一瞬间,齐齐仿佛做了一次灵魂的整容。人还是那个人,但内里系统已全然打乱。

许多日子过去了,也没见有什么事发生,渐渐成为一种例行公事。但齐齐心中的恐惧并没有消失,常常作恶梦,梦见自己被吊在电线杆子上,梦见自己刚刚回家,就被几个人摁倒在地,还梦见自己被执行枪决,站在一片荒野上,一枪,一枪,打得魂飞魄散但怎么也没打死……梦醒之后,齐齐怀念起乡下的日子来,怀念那儿的明月清风,老树昏鸦和那些眸子清纯的孩子们。

天安门发生反革命暴乱之后,上级要齐齐与尽可能多的人谈论这件事,了解各种反应。那一年,是中国风雷激荡又云诡波谲的一年,连一向宁静祥和的009,也充满隐隐的不安,就像蚂蚁在暴风雨来临前一样。透过人们眼中惯常的木然,能看到忧虑和惶恐。

从4月到10月,半年间发生的事儿,让人目不暇给喘不过气来。连大批判组也不知所措了。准备得好好的材料,隔夜就过时了,一桩事儿还没弄清楚,又一桩事儿来了。到了9月,干脆,连中国人民的大救星也去世了。一瞬间,中国像塌了天,009也像塌了天。恐惧与哀伤还在心头,中央又出了大事,据传还把那三男一女抓了起来。男的有笔杆子,理论家,最年轻的副主席,女的是伟大领袖的夫人学生和亲密战友。而且,他们竟然和那个副统帅还是一伙的,很早就勾结在一起了。不久,英明领袖上台。一向单纯的009人,全然糊涂了。单纯的人,想法也单纯,他们怎么也理解不了路线斗争的复杂性,常常就用老百姓的家长里短来解释。私下说啥的都有。许多时候,无须齐齐按指示抛出某些话题,人们自己就说到上面去了。

那些日子,齐齐在一种双重惊骇中煎熬。一是怕那人突然将自己叫去说,你得到自己该去的地方去了。二是怕有人会因为自己而突陷灭顶之灾。他每天每日都紧张地清点自己周围的人,有没有突然就不见了的。

直至第二年,全国上下唱起那首怀念总理的《绣金匾》,“天安门暴徒”释放,而头年追查的那个遗言,人们已堂堂皇皇往笔记本上誊抄了……齐齐心里那枚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的定时炸弹,才被拆除了引信。齐齐曾含蓄地问过自己那桩事。那人说,你这种心理很不好,很不健康。当时追查,有当时的背景,有当时的道理。不要认为今天形势发生了些变化,你那时就是正确的。有这种情绪很危险。你知道,有的人直到现在还是被关着的。那毕竟是政治谣言。况且,你当时说的那些话,不光是这一点点吧?

齐齐被兜头敲了一棍子。从此不再为自己鸣冤叫屈。

大家惶惶惑惑过了一段时期,到了一个较为清明的时期。一些被封杀十多年的影片复映了,大礼堂里,加映一场又一场,从黄昏,到天明。一些老歌,黄歌,可以在大马路上唱了,那帮发烧友们,还在野外举行了一次演唱会,引来许多人围观。几个食堂都在周末晚上举办舞会,大人孩子挤得水泄不通,看的人比跳的人多……人们隐隐觉得,一个世道过去了,尽管留下了许多糊涂账,但新的生活毕竟更有魅力。

齐齐回去后,寻思了很久,不清楚自己和一个姓梅的有何关系。下次去也没好问。便渐渐淡忘了。

几年后,有一种说法突然散布开来:不要和那个姓齐的说话。他是个探子,他们的行话叫媒鸟。

又一次去小院时,齐齐说了外面的种种反映。上级说,对这样的事,你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理不睬,硬着头皮顶着。革命事业中,有多少这样忍辱负重的人?不是你一个。你要是违背纪律,说了什么,对我们不好,对你更不好。齐齐问了那个媒鸟是什么意思。上级不解地反问,什么媒鸟?

那个年月,009的探亲已放松许多。齐齐每年都可以回去了。不久,齐齐夫妇双双返回省城。在省城期间,齐齐向许多有学问的人打听那个媒鸟或是梅鸟的问题。没人知道。有一天,齐齐去看望自己小学的老师,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闲聊间,又问起这个问题。那老先生说,哎哟――你说的是媒鸟啊,那是从前捉鸟人养的一种鸟,养熟了,用笼子挂到树林里去,那个媒鸟啊,就叫呀,叫呀,像求偶那样叫,引来一些公鸟,有的钻到它的笼子里,捉鸟的人就用机关将那个笼子关上,把公鸟捉住,哦,如今这个行当早就没有了,那时,城里有一些闲人,爱养鸟,所以捉鸟也成了一门职业呢……齐齐的老师又说了许多。这个古旧的词儿,似乎勾起他久远又亲切的怀想。但后面的齐齐都没有听进去。

原来,那个美工再考的时候,母校说,不是你的成绩,是政审。他的导师说出了那两个字。那美工听了,如晴天霹雳,他要求母校帮他调查清楚,究竟为何“内控”?一查,是前些年的私下言论,如今看来,不光没错,简直可以说是提前正确了。单主任听说,还涉及自己的俱乐部,也跑去了解,一打听,自己手下十多人,一小半给“内控”了,连他自己也在其中。再看材料,都是已成笑话的那一类。后来上边说,这是当时定的,有当时的背景,按政策本该撤消,后来疏忽,没有及时撤消……

见齐齐已经不死不活地愣在那儿,单主任阴沉沉地吼了一嗓子,还不快滚,在这儿惹我们恶心!齐齐又羞又恼,心里绞成一团,他觉得自己要被这种仇恨与轻蔑给烧成灰了。齐齐转身离去。那美工对着他踉跄的背影喊,你作了这么多贡献,还留在这儿干嘛?亏不亏啊――

齐齐知道这件事与自己有关,但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美工说到的几件事,特别是涉及领袖私生活的那件事,他并没有反映上去,他当时还觉得,自己在为朋友承担子哪!但有了“媒鸟”这两个字背在身上,一切都无须辩解。

齐齐在009的社会生活,在不久之后结束了。

那一天在大礼堂开大会,散会后,齐齐感觉后面有些异样,很多人尾随他,有人在笑,有人在悄声议论,但他没有回头,一直走回家去。不一会,秦老师也带着女儿回来了,问齐齐,你背后贴了个啥呀?一把扯下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千万别和此人说话!秦老师把孩子往床上一扔,痛哭起来――你到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呀?齐齐目光呆滞地盯着那张纸条,一任妻子哭,孩子哭。最后齐齐也哭了。

齐齐病了一场,在家躺了两个星期。人瘦下去一圈。

后来,齐齐被调到离厂区七八里的一个油料库,又不久,秦老师也带着孩子来了。油料库有两个老职工,性情都很孤僻。齐齐不说话,他们也不说话。孩子也不说话了。在山坳里,过着一种地老天荒的日子。秦老师养了一只狗,那狗也不爱叫,山里没生人,狗也没有叫的理由。秦老师本来就是临时工,一直没有转正,到油料库来,还是临时工,负责记个账什么的。山坳里买菜不便,他们便学那两个老职工,在四周找了几块空地,种了菜,那意境似乎又回到了乡下。

009的人背地里说了一阵子,也渐渐将齐齐淡忘了。

再往后,昔日辉煌的009开始一日日败落。原来的产品已过时,生产任务越来越少。后来,一部分生产单位转做地产,质量不好,成本很高,做了几年,做不下去。职工们常常拿不到工资,拿到的那一点,和外边比,也是越来越少了。有一点门道的,都已调走。齐齐也开始想调走的事,孩子上学远,学校也摇摇欲坠的样子。家中父母日渐衰老,每次来信,都说到自己的病痛。有一次,两人同时住院,连个送汤水的都没有。让齐齐觉得自己真是不肖。只是齐齐两口子都已四十出头,齐齐没有任何一技之长,秦老师也不再能跳能唱了,让父母联系过几个单位,还找过他们从前的学生,都被婉拒。有一个学生生意做大了,说可以帮齐齐两口子弄点货,代销,做做无本生意。这样,齐齐办了“内退”,每月有一百多块钱,通过邮局汇寄。

一些旧友听说齐齐回来,又三三两两邀约着聚到那小巷老屋来,兴致勃勃地述说当年人事。可他们发现,多年不见后的齐齐,像变了一个人,冷漠,寡言,甚至不近人情。又疑惑又气恼,悻悻离去。从此很少再来。

辛辛苦苦做了几年,也积攒了一点钱。后来父母的老屋拆迁,给了一笔钱,加上齐齐两口子挣的,在较远处买了一套廉价商品房,两室一厅,六十多平米。父母一间,齐齐两口子一间,女儿渐渐长大,把阳台包了,放一张床,一只书桌,也算一间。搬家后,终于断了和从前的所有联系。

过了几年,齐齐的父母相继去世。

前年的秋冬之际,种子生意最火的时节,秦老师去外地进货,遇车祸身亡。那是命运对齐齐的最后一击。

那时,女儿刚做新娘不久,离家远嫁。突然间,世上就遗下齐齐孑然一身。

齐齐从此一蹶不振,完全无力操持生意了。在女儿女婿攒掇下,把店盘给了别人。

齐齐一下苍老了,数月间,头发一片一片地花白,白得很脏的样子,牙也一颗一颗掉落,说话关不住风,好在齐齐已不说话了。干瘦细长的身子,像一株行将枯萎的老树。那年齐齐正好五十,知天命。

老齐齐不再与任何人往来。那栋楼房里的人,相互都不认识,碰了面,连点头都无须点一下。

有一天,老齐齐上街,无意间碰见一位当年那小院的人。那人几乎认不出齐齐。老齐齐嗫嚅说,媒鸟5。那人拼命笑起来。那人说,自己也早已离开009,如今在一家公司,一家很有背景的公司。老齐齐那天很激动,许久没怎么说话,有些嗑嗑吧吧,他固执地问起当年那美工的事。那人很负责任地说,那事和你无关。你这个家伙狡猾狡猾的,很多事情瞒而不报。不过没关系,还有人呢。老齐齐问,还有什么人?那人说,还有“老头儿”呗。齐齐问,什么老头儿?那人说,就是关鸟笼的人,那才是真干事的,你嘛,就是只“媒鸟”。老齐齐又问,那个5呢?那人说,是你的号头呀,又不止你一个!说完又笑了。分手时,那人说,都过去了,别提它了。我好心告诉了你,你可别去说,说了我也不会认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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