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意象古已有之。古罗马维吉尔笔下的田园描写,后来在中世纪时转换成牧羊人形象,到了文艺复兴早期更是关联到了爱情的内容与意境。但是就美国而言,作为新世界的栖居地,田园意象华丽转身,一方面沿袭了传统的意境指向,另一方面融入了新的内容,与这块崭新的土地相匹配,更与新土地上的主人的心理欲求相结合,表现了对田园意象的新的理解。简单而言,就是处于自然与人工间的一种“中间状态”。里奥·马科斯在其名作《花园里的机器:技术与田园理想在美国》(1964)用总结性的话语指出,“的确,花园与森林的混成,那种带有‘人工野味’的意境指向了美国式的田园意象”。
但是,另一方面,在现实生活中,美国人的生活似是照旧拥抱中间地带田园风光。在1962年出版的《寂静的春天》里,蕾切尔·卡森开篇就描述了这么一幅景象:
美国中部有一座小镇,一眼望去,镇上所有生命都与周围的环境和谐共生。小镇四周是一大片茂密的农场,阡陌分明,宛若棋盘,田地里庄稼茂盛,山坡上果木成林。每到春天,怒放的白色花朵覆盖清脆的原野,如流云一般摇曳生姿;秋日里,橡树、枫树和桦树的斑斓亮丽透出茂密的松林,如火光一样灿烂。那时常有狐狸在山间嗥叫,野鹿半隐在秋季的晨雾中,静悄悄穿过田野。(马绍博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页)
人与自然的和谐造就了美丽的环境,“人工花园”与大自然中的生物相依相存,一派田园风光,所谓“中部小镇”,换了一个词语,不经意间替代了“中间地带”。但是,正如卡森在随后的描述中所强调的,这一切正在经历急剧蜕变,树木消失了,狐狸不见了,更可怕的是,小镇上的人一个个莫名其妙地倒下了,一种恐怖的气氛弥漫在天空中,笼罩在大地上。卡森的这部名作吹响了向污染环境的化学工业的宣战号角,而这位女生物学者和作家则成为文学批评与创作领域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生态文学的肇始者和主要推动者之一。需要指出的是,上述所引描写其实是基于她的文学想象,但是也确实指向了很多美国人,特别是中产阶级的真实生活,直到她在书中所强烈批判的化学工业制造的杀虫剂等的广泛使用给环境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害。原本在文学想象中渐行渐远的田园理想,在卡森笔下被做实了,而且更基于科学的依据。于是,文学描写的现实意义以环境关切的名义得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张扬,生态批评与生态文学获得了干预生活的力量,给在后现代大众文化流行的气氛中愈加处于边缘地带的纯文学带去了诸多新鲜血液,于现实主义文学而言,让其活力倍增也许有点夸张,不过,文学边界得以扩张确应是事实。
TheRabbitHutch,[美]TessGunty著,2022年8月版
布兰汀是一个孤儿,从小就寄居在不同的家庭里。空荡情绪之于她似乎并非不正常,所幸她还可以去城镇边上的山谷,与自然的亲近带给她一些莫名的安慰。山谷的象征意义不言而喻,用其对照镇上环境的恶劣,也会让人起了遐想,“中间地带”田园风光的恢复或许还有可能。但很快作者让这种想象荡然无存。布兰汀在山谷里救了一只受伤的小山羊,把它抱回“兔子窝”里的居室,与她同居一套房间的三个男孩协同作恶,要杀掉山羊。他们的目的是用这个方式向布兰汀示爱并从网上获得足够的流量。不出意外,最终的受伤者是布兰汀。这个情节貌似荒诞,但如果我们把山羊视为自然的象征,更准确地说,是人工自然的象征,因为山羊是被人工施放在山谷,用于清除疯长的野草,那么这颇带传统意味的与自然和谐的行为在这个荒诞情节中被击得粉碎,至少从象征意义而言。
从象征美国的“田园风光”意象,到“中间地带”概念的道德寓意的深化,再到对“花园里的机器”的矛盾的揭示与焦虑,从文学的象征描写到对现实中环境问题的拷问与行动干预,再到对环境与生活水平下降间的关系的质问,以及对阶级身份消弭带来的情感困境的疑惑,一条逆写环境的路线隐约可见,背后反映的是历史在这块曾经的“新世界”土地上镌刻的弯弯曲曲的沟壑,这条路线会指向哪儿,有出口吗?有意思的是,《兔子窝》开篇说的是布兰汀要“脱离她的身躯”,用的英文词就是exit。在甘缇这里,取其动词之意,在沃利那里,用的是名词。不管怎样,都是一个词,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