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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用外驯,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

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

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非强,来之无穷。

校注

大用外驯,真体内充:如果要向外显示出大用,必须向内颐养充盈的真体,外用为动,内充为静,内静为体,外动为用。所谓体精用弘、静中养动。真体,真性之本体。

大用外驯,虞侍书诗法本作“驯”,是。怀悦本、杨成本、祝允明书迹本以及说郛本、津逮本作“腓”。《诗家一指》“十科”之“力”言:“要在驯熟,如与握手俱往。”驯,驯顺,驯致,形容力的推行。《周易·坤·象》:“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文心雕龙·神思》:“驯致以绎辞。”

反虚入浑,积健为雄:反,同“返”。浑,浑然整全。此两句意为:雄为力之用,浑为气之养。养浑然整全之气,得自然元真气象,方可雄健超拔。

具备:拥有。怀悦本作“俱”,意亦可通。横绝,意为超出。太空指无限的时空。太空,怀悦本作“太虚”,与诸本不合,误。

荒荒油云:荒荒,形容云纷纭杂沓的样子。油云,飘动之云。《孟子·梁惠王上》:“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寥寥长风:寥寥,诸本均作“寥寥”,我以为当是“翏翏”(liù)之误,本形容长风之声。《庄子·齐物论》:“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

持之非强,来之无穷:此二句强调,雄浑之境的创造,不能靠刻意追求勉强而得,而应顺应自然之道,培养充实圆融的心灵,才能有无穷的应会。持,追求。强(qiǎng),勉强。来,动词,使之来。虞侍书诗法本此二句作:“持之匪盈,求之无穷。”有明显错误。

延伸讨论

说雄浑之“浑”意

“雄浑”作为《二十四诗品》第一品,仿《周易》乾卦而立。乾卦《彖辞》“大哉乾元,万物资始”的精神贯彻在本品中。

本品有以下问题值得注意:

第一,雄浑的美学概念的形成,与“浑”的哲学渊源有关。《庄子·应帝王》中有一个关于浑沌的故事:“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这一故事居《庄子》内篇之末,带有总摄庄子哲学之意。“儵”和“忽”之名,寓涵时之迅疾,以喻纷纭复杂之世事,它是分别的、具体的。而浑沌是它的反面,代表浑然一体、无分别的境界。这一故事的根本意旨在于超越知识的分别见解,臻于浑然一体的道的境界。《庄子·徐无鬼》中另有一故事,说黄帝一天驾车远行,随从都是学富五车的智者,却在途中迷了路。黄帝问众人,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问一个路过的牧童,牧童却知道。所谓“七圣不知,牧童知之”,同样在申说这一思想。

这种浑然一体的无分别境界,如佛教中观学派所讲的“不落边见”的不二法门,是东方哲学的重要思想。中国哲学长期以来有对知识反思的传统(从《老子》的“绝学无忧”到《庄子》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再到禅宗的“不立文字”等,都属此思想之义脉)。不是反对知识,而是思考知识对人的生命存在的遮蔽。只有在“浑然”(非知识)的状态中,才能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不是站在世界的对岸看世界,不是去分解世界、欣赏世界、消费世界,而是融入世界。

雄浑,作为《二十四诗品》第一品,透露出中国美学和艺术观念中的思想倾向:它反对向外寻求知识的拓展,主张向内诉诸心灵的超越,返归精神的虚浑状态;它反对目的性的追求,认为任何功利、欲望的努力,都会与这样的精神相违背;它的超于象外的努力不是精神的遁逃,而是要超越心物、意象、形神的分别,与世界泯然一体。

第二,雄浑,与壮美(或西方之崇高美)不同。它虽然也是一种力,但是内蕴之力、含蓄之力、浑璞整全之力,它源自人生命深层的力量,如孟子所说的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来自性灵的颐养。道家哲学却从返归虚静之心、蓄聚雄奇之力来谈素朴浑成。如《庄子·天地》:“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这雄奇博大又蓄聚内敛的“势”,与中国美学所推崇的沉郁顿挫、潜气内转、笔底金刚杵以至“何为百炼刚,化为绕指柔”的艺术哲学是相通的。

《诗家一指》以此为其基本思想,如其论心之接物,“知别区宇,省摄备至,畅然无遗”,就是说“备”。在《二十四诗品》中,“豪放”品所说的“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其实就是万物皆备于我的另外一种表达。《诗家一指》“十科”最后一科“物”说:“指其一而诗,不可著,复不可脱。著则堕在陈腐窠臼,脱则失其所以然。必究其形体之微,而超乎神化之奥。”心物关系是诗学中最基本的关系,这里提出“一”的原则,就是与物冥合为一,这样就能既不“著”——粘滞于物,又不“脱”——游离于物。心之于物,不离于物,离物则无以见我;又不在物,在于物,为物所牵也。超然物象之外,又冥然化于物中。此之谓与物为“一”——人从观照世界的对岸回到世界中。

二冲淡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

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

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冲淡,虞侍书诗法本作“平淡”,与品中“冲和”思想不合。杨成本作“中淡”,“中”乃“冲”之误。祝允明书迹本、说郛本、津逮本作“冲淡”,是。冲淡,意为冲和淡雅。

饮之太和,独鹤与飞:饮领天地太和之气,化入一片天机之中,如同一只独鹤在天地间轻飞。鹤本淡逸之物,用在此突出冲淡的精神。

犹之惠风,荏苒在衣:惠风,和顺之风,多指春风。王羲之《兰亭集序》:“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荏苒,形容和风吹拂的柔缓姿态。

阅音修篁:倾听着翠竹在微风吹拂下发出的清越之音。阅,经历,领受。美曰载归:发出一声感叹,真美啊,让我化入这一片天地中。美曰,虞侍书诗法本作“美目”,怀悦本作“笑曰”,均误。

遇之匪深,即之愈稀:此境就在当下,相遇于不期然之顷,有意去追求,则渺然难寻。遇之匪深,虞侍书诗法本作“过之非深”,与诸本异,系误录。即之愈稀之“稀”,杨成本、说郛本、津逮本作“稀”,他本或作“希”,作“稀”是。

脱有形似,握手已违:假如你从形迹上追求,这样的领悟就会遁然隐去。脱,假如。虞侍书诗法本“握手已违”作“握手以违”,误“已”为“以”。

说冲淡之“冲”意

雄浑取《周易》“大哉乾元”之精神,冲淡则取《周易》“至哉坤元”之精髓。二者皆循沿内至外之路,但却有不同的气象境界。道禅哲学的流行,陶潜诗风的深远影响,唐代王孟诗派的流布,冲淡在五代北宋以来成为重要的审美境界。本品写道,悟入根性,如清潭照物,影象昭昭,饮太和之气,得自然真髓,如独鹤轻飞,冥然于物,无所对待,像山风轻拂,似修竹潇潇,自在显现,一片天机,乃此品之境。

“雄浑”“冲淡”两品,一阳一阴,附《周易》的乾坤之道,为这部“艺术哲学概论”奠定了基调。乾坤,为《易》之门户,“乾坤毁,则无以见《易》”。而“雄浑”“冲淡”二品,也是进入《二十四诗品》的门径。

冲淡的境界,是中国古代和谐美感的重要体现。中国美学中和谐思想起源早,思想丰富而复杂。它可以说是中国美学发展的主脉。儒家的和谐观体现出“中和”的特性,道家的最高境界也是一种和谐境界,不过是一种“与天而乐”的“天和”境界。禅宗也提倡和谐,它重视的是诸法平等的思想,以“平常心是道”为其基本哲学坚守,它尊崇一种“平和”的思想。“冲淡”作为一种和谐美学思想的表达,受三家哲学影响,但更多地体现为一种“天和”的境界,与道家哲学、道教思想最是密切,其中也有儒学的因素。

《诗家一指》跋写道:“清风浥浥而同流,素音于于而再往,乘碧景而诣明月,抚青春而如行舟”,这与本品所说的“保合太和”的思想是一致的。颐养心性,吮吸宇宙的精气元阳,心灵就如一只独鹤在蔼然春和的境界中飞翔,犹如他诗中描绘的:“积水众鸥灭,春空霭余云。掩室坐修竹,天花散缤纷。”——种种意象之形容,都在于突出人与世界冲突感的解除。这正是“冲淡”品要突出的心灵气象。

虞集的“冲”有这样一些值得注意的内涵:

其三,他的冲淡之“冲”,与他“性与空等”的哲学主张有关。“冲”有空意,这来自于老庄。虞集《虚白斋铭》说:“泛景太虚,接轨贞白”,要“宝我谷神,守我幽玄”、“冲而不盈,涅而不淄”。老子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道中,用之或不盈。”(老子此中之“中”,即冲)归于真源,乃是空王之道,这是虞集的根本思想。用他在《诗家一指》中的话说,就是“独适冲真”。冲,空也,真也。

三纤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

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

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

纤,纤细秀雅;秾,秾艳靡丽。纤秾,即纤秀秾华的美,形容柔媚、细腻、富丽、润泽的境界。此品描绘着重色彩鲜亮、景致绮丽的特点,具有春风淡宕、弱柳扶风的美。是一种亮丽的美感,而非俗艳。

虞侍书诗法本,“纤秾”作“纤浓”,误。

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纤秾之美,于深邃幽眇处见之。窈窕,此处指深邃。美人,大德之人,有很高修养。虞集《暖草生竹间》诗云:“暖草生竹间,翠色相绸缪。美人欣有托,君子故忘忧。”(《道园学古录》卷一)

风日,风和日丽之时。虞集《次韵叶宾月山十首》之十:“风日宜芳岁,烟霞乐燕居。”(《道园遗稿》卷二)

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果心与这纤秾鲜丽的世界同在,就能识其真境,而不是只得其表相的华丽。乘,趁也,随也。乘之愈往,虞侍书诗法本作“乘之愈远”,与诸本异,误。

如将不尽,与古为新:此句说纤秾之境的描写,妙在常写常新。虽是寻常之景,若脱胎于我心,便可别故致新。将,求。古,通“故”。如将不尽,虞侍书诗法本作“如将不违”,不合文义,误。

色乃诗之惠

长期以来,读《二十四诗品》,读“雄浑”,读“冲淡”,总觉得,“纤秾”放到这两品之后有些不类,为何有强烈道禅倾向的《二十四诗品》,给予浓丽的美人、碧桃之类的意象和境界这么高的地位?当我们将本品放到《诗家一指》的整体思想中看,便豁然而解。这一品几乎有禅家“灵云悟桃花”的意味。

读《诗家一指》,便知作者将“纤秾”放在这一突出位置有其特别的用意。受道禅哲学影响,唐宋以来的审美观念中,有一种对“色”的恐惧、力求排除的倾向(这其实是对道禅哲学的误解)。而《诗家一指》则直面这一问题,它深领禅宗“心不自心,因色故有”(马祖语)、

“法不孤起,仗境方生”(希运语)的思想,离色则无以谈心。更看到,对于诗来说,“色”可谓诗家第一等事,无色即无诗,诗人不能躲在心中暗自扪摸,在文字、典故、义理上打圈圈,必须与“色”相接相遇。

所以,《诗家一指》将“心之于色”作为其论述的起点。其跋云:“夫今有人,行绿阴风日间,飞泉之清,鸣禽之异,松竹之韵,樵牧之音,互遇递接,知别区宇,省揖备至,畅然无遗,是有闻性者焉。”以“目”接色而掠其相,以充满感情倾向、知识态度的“心”去分析、支解、消费外在世界,此非真正的诗人所当具有的态度。“诗家之心”当以“性”去照亮、去发明一个鲜亮的生命世界。

《一指》说:“心之于色为情。”情之归于性,是诗心培植之要冲。

跋文还说:“往而深者,清风浥浥而同流,素音于于而再往,乘碧景而诣明月,抚青春而如行舟,由之而得乎性。”这也正是“纤秾”品最后四句话“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所说的意思,它体现中国美学的重要观点:写景造境,重在一心往之。《一指》跋所言之“同流”、“载往”,与“纤秾”品说到的“乘”,都是这个意思,与物优游,相与徘徊,如水之潆洄,如云之缱绻。诗人要放下“观”者的态度,融入世界中,他是世界的存在者,而不是外在的观照者、欣赏者。因此,这一品强调世界的阳春之景、鲜丽品格,是在人“真性”映照下产生。这样的“心之于色”,“色”不与“心”对,既不缠绕“心”,又不为“心”所控制,而是相与契合,成一澄明之世界。这是纯粹体验之世界。“纤秾”一品的描绘,就是这个皎皎呈现的澄明世界。在“性”所照亮的这个世界中,无物,也无心。如禅宗石头希迁所说,物既不在心内,也不在心外,以目见(看)色让位于以性见(现)色。

希运曾说:“一切声色,是佛之惠。”也可以说,一切声色,乃诗之惠。外在的色相世界,是对诗家的恩惠。“纤秾”实际上就是讨论“以性见色”的问题。

以中国和日本为代表的东方美学,是非常强调绚烂、强调艳丽的。就像中国美学讲的冷艳,日本美学讲的幽玄,都不是反对艳丽。自然而然,一切皆美,不在于绚烂,不在于平淡,而在于超越外在形式,将艺术发展为一种心灵的吟唱,将创造交给生命的直觉,这才是最重要的。无论是绚烂,还是平淡,如果不能诉诸真情的表达,都是不可取的。中国美学所推重的淡然无极、众美归之的境界,排除将绚烂作为追求的目的性行为,并非对绚烂本身的否定。

中国美学重视冷艳的美感,其所言之平淡,是“绚烂之极”的平淡。就像孙过庭《书谱》中所说的,初学求平正,得平正后求险绝,既得险绝后,复归于平正。平淡,不是淡如水;平正,不是刻板而没有沟壑;素朴,不是寒蹇酸楚;古拙,也不是枯槁无生气。中国美学所言之“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是要人超越简单复杂、朴素繁缛、冷艳古雅的表面相对性考虑,超越形式上的分别,进入真性的传达,以最佳的形式,表现最充满的心灵、最活泼的感觉。

中国画的水墨表现,抑制色彩,建立一种新的色彩语言,但它的出现并非出于一种对黑白色彩简淡风味的兴趣,而是让人淡去表相,直溯生命的真实。那种认为文人画就是排斥色彩的观点,是一种皮相之论。文人画的发展中,有一种即色即真的观念,不必离色而求真,就像孟子所说的“形色即天性”。生命的真性可以从淡然中获得,也可从色中觅取。心中无色,纵然满纸绚烂,也可臻于高致,直达生命纵深。

我在石涛研究中发现,作为文人画家杰出代表的石涛并非排斥色彩,他的画可以说是山花烂漫,色彩浓重。倪云林号“幻霞子”,他的烟霞只是一种虚幻,他要在烟霞之外求烟霞,石涛却于烟霞之中求浪漫,他走的不是简澹冷寒的道路,而是浓涂大抹。在他看来,重要的是超越对色相世界的执着,而不是对色的排斥。他有一册页画灿烂的桃花,题云:“度索山光醉月华,碧空无际染朝霞。东风得意乘消息,变作夭桃世上花。如此说桃花,觉得似有还无,人间不悟,何泥作繁华观也!”画的是桃花,着意却不在桃花之相,而是抖落一种春意,那种碧空无际中染出天地明霞的种子,桃花只不过是借一阵春风,将此明霞之意吹落。他画的是桃花的“种子”——明霞,而不在桃花。禅宗中有“如春在花”的思想,所谓譬如青春,藏于花身,随其枝叶,疏密精神。春是“一”,是全体,是真如,而“花”是“一切”,是分身,是事相。如春在花,随处充满,明秀艳丽,在在即是。石涛将“即色即真”的思想贯彻到他对色彩的理解中。

如春在花,如意在琴,诗家所取在纤秾华美表相之外的春意,春意在花又非花。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山谷云:‘天下清景,不择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端为我辈设。’诚哉是言。抑岂独清景而已,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惟诗人能以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得之。遂觉诗人之言,字字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此大诗人之秘妙也。”做一个世界的“能”观者,即是创造者、发现者,而不是描述者。

天下的美景自在,人人可以观之,但人人心中有不同,重要的不是外在的景、物、形,而是心与世界构成的“境”——一个当下此在所构成的世界。因为你来了,你和世界就发生关系,你照亮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于是有了意义,有了生命。

如中国园林,追求借景。眼光流动,从窗户看出去,一切风月借过来。非园中之物,乃园中之物,因为我的存在,我的观照,一个新的世界出现了。“借景”的“借”,是用心灵去融汇外在世界。中国山水画家观山水,有可行、可望、可居、可游的“四可”,“四可”之中,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因为可行可望,还是一个外在的观照者,而可居可游,是流眄世界,心与之游,人与世界共成一天。世界因我而通灵透澈,我因世界而有了生命安顿的居所。这才是“云客宅心,韵人纵目”。

这一品涉及中国美学的重要思想,值得我们记取:与物同游,常观常新。

四沉著

绿杉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步,时闻鸟声。

鸿雁不来,之子远行。所思不远,若为平生。

海风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语,大河前横。

此品要在深沉厚重,气韵沉雄。沉言其不浮,著言其不游。得沉著之韵,必痛快,必凝重,实实在在,爽爽快快。此品言顿挫的美感。

绿杉野屋,落日气清:诗境与《诗经》的“考槃”之境有关。《卫风·考槃》说:“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凡三段,此乃隐者之歌。考槃,筑木屋,在水边,在山坡,在野旷的平原,落日气清之中,隐者独步,人所不知,亦所不顾,迥然特立,不落凡尘。沉著痛快,是一种落落寡合、高蹈远翥之境。绿杉,怀悦本作“绿衫”,古今小品本作“绿株”,均误。

脱巾独步,时闻鸟声:古代处士束巾,官员结绶。颜延年《秋胡诗》曰:“脱巾千里外,结绶登王畿。”李善注曰:“巾,处士所服。绶,仕者所佩。”脱巾,言此人为山林隐逸布衣之士。脱巾披发,独步山林,偶尔听到一两声鸟鸣,更觉得山静气清。此写幽人山居的潇洒无羁。沉著之境,是一种脱略凡尘的潇洒情怀。脱巾:虞侍书诗法本作“脱卷”,古今小品本作“脱中”,均误。

鸿雁不来,之子远行:鸿雁指书信。之子,这个人,所思念之人。所思不远,若为平生:虽然所思之人远行他方,但此刻,在这寂静的山林里,思之愈切,又觉所思之人就在近前,又觉襟期如昨,手泽犹在。此四句由思念说潜气暗转的顿挫之感。鸿雁:怀悦本作“鸣雁”,与他本不同,误。

海风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语,大河前横:在这清风明月之夜的海边,海涛阵阵,一丸冷月高悬,尘襟涤尽,世虑都无,心中有语,欲说已忘,满目云山朦胧,在月光下闪烁的鳞波就是我的心语。此数语渲染得意忘言之韵,又透露出道禅哲学的几微。唐希运《宛陵录》:“心外无法,满目青山。虚空世界皎皎地。”正欲语时,一条大河前横,言语道断,我不需要说,山河大地正在皎皎为我说。最后二句收摄急速,亦见顿挫。夜渚,虞侍书诗法本作“夜露”,怀悦本作“夜睹”,均误。

沉郁顿挫之美

沉著,讲一种顿挫的美感。

严羽说诗之大概,一为优游不迫,一为沉著痛快。优游不迫,飘逸潇洒,从容流荡,如李白之诗。沉著痛快,则是一种内在的顿挫。杜甫诗最具此一风味。如《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洞庭湖吞吐日月,如此开阔;岳阳楼千古名胜,登临何其快哉!然而,此时此刻,它们所唤起的则是诗人忧伤的情怀:俯仰之势,吞吐之力,弥望于天地,逍遥于古今,都是为诗人现实处境做铺垫,看当下,如此窘迫的处境,如此贫寒的生活,如此孤独的生涯,如此衰落的人生……诗人正是由此演为沉郁顿挫的调子。《登高》也是如此:“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在这秋末时分,天地广阔,人的生命短暂,而偏偏自己又病魔缠身,孤独的人生,如此潦倒,此时当以酒来浇胸中之块垒,又因生病断了杯酌。诗人在此中灌注了深沉阔大和潜气内转。有酒可自宽,无饮独踟躇。这两首人们最为熟悉的杜诗,原来都是在沉郁顿挫中说痛快。

人们同样熟悉的杜牧《清明》小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诗短却暗含机关。诗中写道,面对困顿的人生,想要喝一杯酒,解此千年愁,于是才有“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此一情感逻辑潜藏得很深。潜气内转,极尽周旋,将生命感叹推向纵深。这也就是徐渭所说的“百年人做千年梦”。“百年人”是对生命资源匮乏的感叹,“千年梦”是对人生命永恒的沉思。怎样才能超越短暂脆弱的人生获得永恒的价值?怎样才能超越人生的种种局限回归心灵的平衡?这里有一种意绪的回旋。

其实“沉著”一品正着意这内在回旋感。本品中三个意象群都是言此。前四句绿杉野屋下,隐者脱巾独步,潇洒沉著。他的意绪在现实的观照与山林的清幽中回旋。中四句,写人生苦短,又有像亲人离别种种黯然销魂之事折磨,但在襟期如昨中似获得释然,将思念、苦痛推向更深。后四句,则说一种“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内在盘旋。“沉著”与“旷达”品相似,又有微别。这里讲欲说还休、欲进还止、欲飞飞不起、欲死死不成的痛楚和超越。似超越又非超越,痛不欲生似又有开解——解不开的人说解之轻松,更增其不解之痛。最终在独步中,在痛饮中,在如牧童般的浑然中,不解人得其解也。

这在中国艺术创造方法中叫“涩”。据说东汉书法家蔡邕传授书道秘法,就两个字,疾和涩。疾在淋漓恣肆,而涩如跃马收绳。一流畅,一凝滞。二者都有独特的美。而就书论之总体精神看,为了创造书之“势”,“涩”的地位更重要。故后人又有书之道即“涩”之道的说法。《易》者,“逆意也”;而书者,“涩势也”。

郭绍虞《集解》谈到对最后四句话的理解:“窃以为大河前横,当即言语道断之意。钝根语本谈不到沉著,但佳语说尽,一味痛快,也复不成为沉著。所以要在言语道断之际,而成为佳语,才是真沉著。”其引《皋兰课业本原解》语:“此言沉挚之中,仍是超脱,不是一味沾滞,故佳。盖必色相俱空,乃见真实不虚,若落于迹象,涉于言诠,则缠声缚律,不见玲珑透彻之悟,非所以为沉著也。”郭先生认为此论“似为得之”。

言语道断,是禅宗的重要思想,僧璨《信心铭》(传)说:“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但能如是,何虑不毕。信心不二,不二信心。言语道断,非去来今。”妙高顶上不容商量,不二法门的基本内涵就是超越分别见解,言语道断,单刀直入,直接切入真实。

五高古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

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

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

高古至唐代,已经成为一成熟的审美范畴。以之评诗论艺,已是常说。李白《宣城青溪》诗:“山貌日高古,石容天倾侧。”白居易《与元九书》:“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晚唐皎然《诗式》卷一说到诗之“六迷”:“以虚诞而为高古,以缓漫而为冲淡。”又说诗之“七德”:“一识理,二高古,三典丽,四风流,五精神,六质干,七体裁。”严羽《沧浪诗话》论“诗之九品”,第一为高,第二为古,将高、古放到突出的位置。在艺术批评中,高古也被推崇为重要境界。张彦远《法书要录》卷六引窦蒙《述书赋》云:“超然出众曰高”,“除去常情曰古”。《诗家一指》论诗,在四则中的第三“格”中,论前代诗谓:“晋汉高古,盛唐风流。”

月出东斗,好风相从:东斗,斗宿,二十八宿之一。斗宿在东方,意味着是夜晚。苏轼《赤壁赋》:“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

虚伫神素:虚者心也,伫者存也。神素,乃一点真心。此句意为归复虚静真素之心。脱然畦封:畦封,界限,畛域。《庄子·齐物论》:“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道是没有界限的,有界限则不为真道。脱然畦封,指超越尘世的欲望、语言、知识等人为的“界限”。虞侍书诗法本“脱然”作“脱焉”,与他本不同。

时空的超越

作为一个美学范畴,“高古”在西方没有对等的概念,它却是中国美学的核心概念之一。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不懂得“高古”,则很难理解中国艺术的精髓。

虞集生平与赵子昂为至交,二人都致力于走出两宋、恢复汉唐的审美趣味,都欣赏“古趣”,但赵子昂偏重于归复过往,虞集论此却有明显不同,他更重视一种不古不今的永恒超越境界。虞集在《邵庵老人画像自赞》二首其一中所说的“邈乎千载之下,而谓古今一时也”,正触及这“脱然畦封”的冥思。

这样的美学精神对传统艺术影响极为深远,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宋元以来的文人艺术就是追求“古”的艺术。文人艺术家可谓常怀高古心,如在中国画中,林木必求其苍古,山石必求其奇顽,山体必求其幽深古润,寺观必古,有苍松相伴,山径必曲,着苍苔点点。中国画中习见的是古干虬曲,古藤缠绕,古木参天,古意盎然。在园林中,造园家不约而同地认为,园林之妙,在于苍古,没有古意,则无好园林。在中国园林中,多是路回阜曲,泉绕古坡,孤亭兀然,境绝荒邃,曲径上偶见得苍苔碧藓,斑驳陆离,又有佛慧老树,法华古梅,虬松盘绕,古藤依偎。如在书法中,追求高古之趣蔚为风尚,古拙成了书法之最高境界。在中国诗中,更以高古为出落凡尘之境。

“高古”一品,使我们从理论上对此审美情趣,有了更深的理解。

六典雅

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

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典雅是一种优雅细腻的审美呈现,一种风流潇洒的人格境界,所谓“幽深清远,自有林下一种风流”。中唐以后文人意识崛起,典雅之义的变化,与此审美风气的演化有关。此品造景、用语上都注意清雅宁静的氛围,所用入声韵(平水韵屋韵),也易于造成短促利落的效果。“典雅”与前一品“高古”相伴而行,二者气息有勾连,高古侧重于时空的超越,而典雅则侧重在浅近生活中的人生趣味。《二十四诗品》的品目排序,颇有意味可寻。

“玉壶买春”四句:春,酒之代称。唐人多以春代酒。岑参《喜韩樽相过》诗云:“三月灞陵春已老,故人相逢耐醉倒。瓮头春酒黄花脂,禄米只充沽酒资。”明张自烈《正字通》卷五引《唐国史补》云:“酒有郢之富春,乌程之若下春,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皆酒名。”春在此亦暗指春色。

“白云初晴”四句:雨后初霁,白云悠悠,清篁笛韵,幽鸟相逐。诗人沉醉此境,以松风涧瀑为音乐,携琴而至却不弹,枕琴而赏之。相逐:古今小品本作“相遂”,与他本不合,误。眠琴,虞侍书诗法本作“眠云”,误。

书之岁华,其曰可读:岁华,即“岁之花”,时光流淌,阴惨阳舒,自然之物在在有变。心契大化流衍的节奏,也在在有得。将这样的体会记录下来,一定是可读的佳章。此诗所描写的境界,与“典雅”品颇相似。其曰:怀悦本作“其日”,与他本异,误。

浅近中的典雅

《二十四诗品》中“典雅”一品表现的是中唐以来文人意识崛起所形成的新的审美风范。它是一种艺术创造的理想,也是一种理想的人格境界。其中显示出一些值得注意的新倾向,我将其视为一种新的“典雅观”。

第一,这是一种不同于儒家合乎典正范式的典雅观。

典雅与俚俗相对,意为典重雅驯。《诗经》之大小雅,“雅”就有正的意思。《荀子·荣辱》:“君子安雅。”杨倞注:“正而有美德者谓之雅。”所以,“典雅”一词,在先秦时就带有雅正之义,强调思想典正温雅,尤其重视合于儒家经典的范式。如《孔丛子》卷二云:“子思曰:《书》之意,兼复深奥,训诂成义,古人所以为典雅也。”《文心雕龙·体性》云:“若总其归涂,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典雅者,镕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又于《定势》中云:“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

然而,《二十四诗品》所言之典雅,与此明显不同。如果说以《文心雕龙》为代表的“典雅”论者强调的是合乎规范,那么此中所重视的则是远离俗韵,表现一种萧散的、自由的、脱离物欲的气质,是在纯净的本然的心灵中(“性”)显现的典雅。

本品前四句写道,玉壶载美酒,茅屋赏春色。坐中皆是佳士(茅屋就暗喻山林之士),放眼全是清流,丝丝春雨茅屋过,清清修篁四面围。玉壶意涵清澈,所谓一片冰心在焉;买春深蕴潇洒,生命苦短,人生几何,酒中自宽,酒中自适!中四句又道,白云初晴,幽鸟相逐。雨后初霁,山林中气息清新,光影绰绰于千年古潭上,幽鸟相逐于山林丛树间。抱着一把琴来,在绿荫下休憩,援琴初为声,忽听得飞瀑历历,正所谓“松风涧瀑天然调,抱得琴来不用弹”(沈周诗),于是枕琴而眠,尽享与世界共成一体的天乐。末章写道,大道不言,如落花轻下,无声无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不是不说话,而是心灵淡泊,荡却尘埃,如落花之于大地,契合无间。此时,人间鄙吝的欲望、名利的渣滓,都不知何在,惟有一颗真实的心灵(性)在宛转。

薜荔可衣,不羡绣裳;蕨薇可食,不贪粱肉;箕踞散发,可以逍遥。翛然与翠竹清流同韵,飘然与岭上白云同游。这种典雅的旨趣,与喧嚣、浅俗、艳丽等相对。它细腻而精致,有一种古朴温雅的情致。又是远俗的,古淡幽深,不落凡尘。其思想主要源于道禅哲学,这样的典雅不是一种恪守经典的端雅、忸怩作态的风雅、重视繁文缛节的文雅,而是一种纵肆的、野逸的情怀。

第二,这是一种不同于金谷、洛社之类的名士风流的典雅观。

清杨振纲《诗品解》引《皋兰课业本原解》云:“此言典雅,非仅征材广博之谓,盖有高韵古色,如兰亭金谷、洛社香山,名士风流,宛然在目,是为典雅耳。”西晋石崇有金谷园,豪奢无比,往来多富贵之人。兰亭燕集,千古风流,多为文豪相会。唐宋时退隐高官的洛社、香山之会,虽也有白居易、司马光之类的雅逸之士,但他们的身份显赫,不待多言。《皋兰课业本原解》的解释,以为典雅就是名士风流的显现。这样概括,并不允当。

古人有云:“净几明窗,一轴画,一囊琴,一只鹤,一瓯茶,一炉香,一部法帖;小园幽径,几丛花,几群鸟,几区亭,几拳石,几池水,几片闲云。”又有所谓:“余尝净一室,置一几,陈几种快意书,放一本旧法帖,古鼎焚香,素麈挥尘。意思小倦,暂休竹榻。饷时而起,则啜苦茗。信手写汉书几行,随意观古画数幅。心目间觉洒洒空灵,面上俗尘当亦扑去三寸。”(以上二段均见《小窗幽记》卷五《素》)此可谓名士风流型的典雅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的呈现。

在这典雅世界中,其人多为退隐高官、文坛胜流,其器多为玲珑之古物,其居多为饮酒会琴品茶玩鹤之事,它还总是与风雅相连,身份、知识的标记若隐若现,这样的典雅并非普通人所能具有。

传统的名士典雅每每流于卖弄风雅,绝俗常常沦为怨弃俗事的借口,山林之游也成为不关世事的托词,追求古趣淡去了精神,惟剩下“古玩”,追求典雅,反而沦为一种无力感,以至矫揉造作,拿腔拿调。

第三,这也不是一种清高的贵族式的典雅观。

牛津大学艺术史教授柯律格(CraigClunas)曾谈到明中期以来中国文人中存在相当广泛的“清高”(pureandlofty)现象,他们普遍有“清”的追求,不近俗务,不染世尘,隐然深山之中,又有“高”的情怀。他甚至联系到罗马帝国时的庄严神性来解释这一问题,他们有高出世表的追求,在社会中具有崇高的道德表率作用,体现出士人高逸的品性。清高所透出的是一种贵族特性。他以文徵明为例,详细论证了他的观点。

文人艺术所追求的典雅并非“清高”,与柯律格所说的“贵族气”正好相反。在道禅哲学的影响之下,他们更强调在朴素、平实、浅易、近物中培养的高出世表的精神气质。就像禅家所谓打柴担水无非是道,他们要在浅近生活中体会真实。在物质生活上追求朴素,反对奢靡。

他们在精神生活中追求不染世尘,但并不是提倡“贵族气”;他们珍惜自己的性情清洁,并不等于要力证自己高出世表。山林中徜徉,典雅间顾盼,处处都有意,与万物一例看、与众生同呼吸,才是他们的根本追求。我在《南画十六观》讨论文徵明时说:“衡山将生活充分的艺术化,也在艺术中极力保持生命的情趣,荡却贵族气。他在小山丛树中安心,在山林场圃中优游。其文雅而不风雅,清净而不清高,远俗而不傲世。……他有诗吟道:‘茗碗清谈浑欲醉,草檐红日暖于春。’充满了盎然的生活意味。他的艺术有浓厚的乡野情趣、朴素情怀。他有诗云:‘平原膏雨润芳华,村巷飞飞燕子斜。坐惜时光问花柳,相逢邻里话桑麻。东风鱼鸟欣忘我,落日牛羊自到家。车马不到山径绝,溪藤引蔓上篱笆。’这样的诗,真有放翁的意味。他有诗云:‘横笛何人夜倚楼?小庭月色近中秋。凉风吹堕双梧影,满地碧云如水流。’此诗曾为王渔洋所击节称赏,其妙也在浅近亲切处。”

杨成本《虞侍书诗法》卷三录《名公雅论》,其中述:“虞待制云:典雅、抛掷、出尘、浏亮、缜密、渊雅、温蔚、宏博、纯粹、莹净”,以此为“诗之十美”。其中将“典雅”置于第一,可能出于虞集之手的《二十四诗品》,也重“典雅”,或与此有关。

七洗炼

如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炼冶,绝爱缁磷。

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返真。

载瞻星辰,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洗炼,本指洗涤萃取,多与道教修为有关。宋蒲积中《山中伏日》:“萧然水曲与山根,洗炼丹灵绝垢痕。世上炎炎三伏热,难教热到不争门。”(《古今岁时杂咏》卷二十三)宋张君房《云笈七签》卷六十八:“取作虎脑之法……多尘浊,当以汤水洗炼去垢,取令光明而无滓者可用。”或作“洗练”,沈约《宋书》卷八十一《顾觊之传》:“澡雪灵府,洗练神宅。”

一般来说,在诗学领域,洗炼是一种炼词造境的方法。清孙联奎《诗品臆说》:“不洗不净,不炼不纯,惟陈言之务去,独戛戛乎新生。”杨廷芝《二十四诗品浅解》:“凡物之清洁出于洗,凡物之精熟出于炼。”然就本品强调的内容看,并不在词语的炼就之功,而主要在人的精神境界的淬炼。此篇大旨即可用“洗心”二字概括。一如庄子所说的“心斋”,《文心雕龙·神思》所谓“疏瀹五脏,澡雪精神”。艺术论中所说的“雪涤凡响,棣通太音”、“陶铸性器,悦怿神风”,也即此意。

如矿出金,如铅出银:金从矿石中汰出,银从铅中炼取,人心灵的洗练也是如此,需要精心炼取,方有纯净超迈之致。此似儒家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个体修养之主张。君子如玉,在石的切磋琢磨中得之。如矿,虞侍书诗法本、祝允明书迹本作“犹矿”。如铅出银,虞侍书诗法本又作“如铅得银”。

体素储洁:体和储均为动词,存也,贮也。素、洁形容洁净无染之心。返真:返归自然的真元之气。《庄子·秋水》:“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返真,怀悦本作“月真”,误。

载瞻星辰,载歌幽人:载瞻、载歌之“载”均为语首动词。此二句描写的是一种道教的境界。幽人逸士,岩栖谷隐。山空松子落,天净孤月悬,以此突现清幽高逸的情怀。虞集《和陈溪山韵》云:“幽人慎素履,古道思独往。瞋目登高台,浮云不足上。丹砂炼仙骨,沆瀣濯神爽。远怀澄江静,耿若孤月朗。河汉自倾注,山川邈游想。……”(《道园学古录》卷二十七)诗意与本品颇相似。星辰,古今小品本作“星气”,不合韵,误。郭绍虞集解本亦作“星气”。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今夜所见流水,流水中所映照的明月,还是旧时的月,还是那遥远的历史之前的流水。所谓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明月永在。此喻瞬间永恒之意。虞集《苏武慢》十二首,其中一首描绘的境界类此:“霁景常空,天光眩海,一体了无分别。便堪称,六一仙公,千古太虚明月。”

濯炼精神

此品其实是对《诗家一指》“十科”中此二科的延展,主论濯炼精神,显露真性。

本品说:“空潭泻春,古镜照神。”苏轼说:“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二诗描述的思想是一致的,都涉及传统美学的“虚静”理论。

中国美学讲“澄怀观道”、“澄怀味象”(宗炳语),讲“疏瀹五脏,澡雪精神”(刘勰语),讲“胸次洒脱,中无障碍,如冰壶澄澈,水镜渊渟”(吴宽语),讲“忽焉而淡,忽焉而浓,究其胸次,万象皆空”(郑板桥语),都是在传统哲学的大背景下产生的,使之成为中国美学中最有特色的学说之一。

《二十四诗品》,将虚静说的理论精髓贯彻在其叙述中。“洗炼”品中将诗的创造,归之于一个内在本明的发现过程。其要义,一在去蔽,所谓“超心炼冶”;一在归真,所谓“乘月返真”。这正是庄子“虚则静,静则动”的虚静理论所强调的内容。这一思想在《二十四诗品》其他诸品中也有涉及。如“冲淡”品所言之“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高古”品所言之“虚伫神素,脱然畦封”,“劲健”品所言之“饮真茹强,蓄素守中”,都是虚静观的不同表达。《诗家一指》“十科”中的“境”有云:“亦因其虚明净妙,而实悟自然。”“虚明净妙”一语,正道出了“静”之心灵本体的内核。

荡涤一切束缚,将生命的本明从遮蔽的状态中拯救出来,臻于瞬间永恒的境界,从而洞见生命的真实,这是洗炼之极致境界。

八劲健

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

饮真茹强,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谓存雄。

天地与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实,御之以终。

劲健作为一个艺术批评概念,六朝时就有使用。在书法中,虞世南《笔髓论》引王羲之云:“每作一点画,皆悬管掉之,令其锋开,自然劲健矣。”在绘画中,释彦悰《后画录》云:“笔力劲健,风韵顿挫,模山拟石,妙得其真。”《历代名画记》卷十评韦子:“工山水、高僧奇士、老松异石,笔力劲健,风格高举。”在诗学中,唐皎然《诗式·辨体有一十九字》:“题材劲健曰力。”劲健,是一种雄健有力的境界。

“行神如空”四句:极言劲健之爽直阔大之特点。劲健之神气运行如寥落长空,无所滞碍,又如一弯虹霓横跨天际,又如山峰高耸,直插云霄,狂风大作,云雷滚滚在其中。劲健的核心是具有无穷的张力。怀悦本“行神如空”作“行空如神”,误。“走云连风”一句,怀悦本作“走雷”,虞侍书诗法本作“走雪”,杨成本、说郛本、津逮本作“走云”。相比较,还是以“走云”意较适当。

饮真:饮领自然之真气,如“冲淡”品之“饮之太和”。茹强:涵容自然强劲之力。茹,涵容,包括。蓄素:蓄聚朴素之心。守中:

守冲和空灵之心。中,空也。《老子》第五章:“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蓄素守中:虞侍书诗法本作“蓄微牢中”,明显是文字误植。

喻彼行健:此言《周易·乾·象》:“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话的意思是《周易》以天来比喻人的自强不息精神。是谓存雄:本道家“存雄”观。《老子》第二十八章:“知其雄,守其雌。”《庄子·天下》在谈到惠施哲学的缺陷时说:“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意为他只知道逞雄强,而不知存雌术。

天地与立:人与天地同立,所谓鼎立而三,三才也。《周易·系辞下传》:“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神化攸同:阴阳不测谓之神,《周易·说卦传》:“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也。”神化攸同,就是加入到天地阴阳变化的节奏之中去。契合大化,饮天地刚健之气。神化:《周易·系辞下传》:“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攸:所。

期之以实,御之以终:意思是,只有内心充盈笃实,才能存有恒久的劲健之气。以实,虞侍书诗法本作“已失”;以终,虞侍书诗法本作“非终”,二处均为误植。怀悦本,误“以实”为“非实”。

养其浩然

此品着力描写雄强刚健的境界。与第一品“雄浑”相似,又有分别。二者虽都有雄强之特点,但雄浑强调内敛的美感,以潜气内转、雄浑博大为尚,而劲健则侧重于刚健有力。

中国哲学有一种崇尚刚强雄健的传统。在《周易》,表现为“健”的哲学;在《老子》,表现为“大”(或“雄”)的思想。造化是一种有力的创造形式,天地中蕴涵着无穷的力量,人的文化创造也需要此放之四海、扩之天地的大开大合的动势。但这种力的形式,不是外在的强势,而是一种心灵的推展形式,一种心灵扩张(或者如理学所说的“大其心”)的功夫。

《周易》六十四卦以乾卦开其端,此书虽标阴阳,但又明显有“崇阳抑阴”的倾向。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可以说是《周易》的思想基础。人只有刚健有为,才能自立于天地之间,才能德配天地,允为三才。《易传》处处推阐这种刚健有为的精神气质。如大畜卦下乾上艮,乾为健,艮为止,故有“能止健”之象,彖辞以“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其德”释之。大有卦下乾上离,乾为健,离为丽,有附丽刚健之象,故彖辞又以“刚健而文明”释之。又,需卦下乾上坎,乾为健,坎为险,此卦又以严阵以待,“刚健而不陷”释之,等等。

老子哲学是尚“大”尚“雄”的哲学,所谓域中有四大,“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二十五章)。老子这一思想,与他的“上善若水”哲学相融为一体,他认为,真正的强大不以强为强。所以他说:“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二十八章)老子不是在雌雄(柔刚、阴阳)二者之间选择雌柔一路,而是放弃强弱、雄雌之间的分别,以一种“朴素”的心胸、冲淡的情怀(蓄素守中)去应之,自然无为。如天下之“溪”,平和淡荡,映照万物,而又能包括万有。

本品就是在这二家哲学基础之上来论劲健的。所以,此劲健,力戒逞强斗狠,无“子路事夫子时气象”,从心灵颐养做起,养得胸中宽快洞达,就会有大机大用。所以此品论劲健,主要落在“蓄健”。一如《老子》中所说:“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道的特性是“大”,而“大”是心性的推展,人心之大,不是想得多,想得广,而是由人局限、狭隘、闭塞的超越,大,是一种超越。逝,就是人与天地自然的契合无间,由此达到“周流而不殆”的“反”(返)。老子之“大”的精神,一如《周易》所说的“大人者,与天地同其德”、《孟子》所说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论述,是一种存雄之修为。

我在研究八大山人的过程中,有一幅作品给我很深印象,现藏于日本京都泉屋博古馆的《安晚册》中的一页,是八大晚年的作品,第六开画一条鳜鱼,眼神怪异,除了鱼,空无一物,显得鱼水空明,极清远之致。有题识说:“左右此何水,名之曰曲阿。更求渊注处,料得晚霞多。八大山人画并题。”诗中所用典故出自《世说新语·言语》:“谢中郎经曲阿后湖,问左右:‘此是何水?’答曰:曲阿湖。谢曰:‘故当渊注渟著,纳而不流。’”谢安的弟弟谢万,每遭贬抑,并无沮丧,心平如水。八大在诗中写道,湖水静卧于群山之中,如镜子一般,天光云影在其中徘徊,山林烟树在其中浮荡。山人画一条鱼,要见其“渊注处”,所谓“渊注”,即海涵一切。山人知道,只有在空明澄澈的心湖中,才会有无边的晚霞。一个出没于破屋烂庵、穿戴如乞丐的人,心中想的却是“天光云影”,是摄得更多的“晚霞”,这正是八大清空幽远之不可及处。

《诗家一指》之序言说:“诗,乾坤之清气、性情之流至也。由气,则有物;由事,而有理。必先养其浩然,存其真宰,弥纶六合,圆摄太虚,触处成真,而道生矣。”在史潜刊的《虞侍书诗法》中,这一段话置于“三造”、“十科”、“四则”等之前,可谓最简短的序言。正因为简短,它所表达的内容在《诗家一指》中即很关键了。这段话的主要意思,就是本品所论之存雄之术、涵容之方,所谓养其浩然、存其真宰云云,强调人只有胸中有沛然之气象,方有诗中之大开大合处。这是作诗之道,也是为人之道,诗是发乎人之性情的,所以这是《诗家一指》所“指”之根本。

九绮丽

神存富贵,始轻黄金。浓尽必枯,浅者屡深。

雾余水畔,红杏在林。月明华屋,画桥碧阴。

金尊酒满,伴客弹琴。取之自足,良殚美襟。

杨廷芝《二十四诗品浅解》说此品意在“文绮光丽,本然之绮丽,非同外至之绮丽”。绮丽,华美亮丽,与“纤秾”品意近而又有别。纤秾侧重于心之于色、当下呈现的生命发现,而绮丽则侧重于枯槁与缛丽、平淡与幽深关系的讨论。本品与第十品“自然”相对,一绮丽,一自然,绮丽是自然中的绮丽,自然是让世界活泼地呈现,二者也有联系。

《文心雕龙·情采》:“庄周云‘辩雕万物’,谓藻饰也。韩非云‘艳采辩说’,谓绮丽也。绮丽以艳说,藻饰以辩雕,文辞之变,于斯极矣。”钟嵘《诗品》:“小谢才思富捷……工为绮丽歌谣,风人第一。”这都是辞采葱丽的形容,《二十四诗品》将其上升为一个独立的艺术理论概念。

神存富贵,始轻黄金:黄金美玉不足贵,惟有精神上存有富贵才是根本的。

浓尽必枯,浅者屡深:苏轼有“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浓”,可与此二句同参。其意为,绮丽不能从色相上求,枯杨可生华,平淡出幽深。浅者屡深,传世诸本多有不同,虞侍书诗法本、怀悦本、祝允明书迹本均作“浅者屡深”,而古今小品本、说郛本等作“淡者屡深”,浅与深对,以前者意较合。

月明华屋:虞侍书诗法本作“日明华屋”,误。

金尊酒满:虞侍书诗法本作“金尊满前”,杨成本作“金樽酒满”。而怀悦本、祝允明书迹本作“金尊酒满”,从之。

取之自足,良殚美襟:取绮丽之景,来慰足我追求美的胸怀。殚,尽也。取之自足,虞侍书诗法本作“取用自足”。

“超于象外”与“意在言外”的不同

此品之意,不是提倡作诗要绮丽,而是探讨适当的文辞表达,以多种可能来制约过分的雕饰所带来的负面因素。它从几个方面谈这种制约因素。

“神存富贵,始轻黄金”,在本品看来,真正的绮丽不是文辞绚烂、徒然外表的美,而必须有内在的精神。丹青难写是精神。重要的是神韵的呈现,而不是言辞的华美。这也是《二十四诗品》一篇的基本观点。

第一品“雄浑”之“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可以说是《二十四诗品》纲领之一,也是六朝以来美学思想方面的基本坚持。从顾恺之的传神写照、谢赫的气韵生动第一,到唐代美学中的境生象外、追求言外之意,一脉相承,此风在中唐五代以来更有新的发展趋势。

究其理论发展大势而言,虽然都是言外之意、以形写神,但在理论倾向上是有区别的。我将其分为三个方面:一是余味论,含不尽之意如在言外,包括苏轼提倡“士夫气”,重视“骊黄牝牡之外”,强调“言有尽而意无穷,天下之至言也”,都是如此。司空图所说的“戴容州云:‘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谈哉”(《与极浦书》);欧阳修所说的“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盘车图》);梅尧臣所说的“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据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引),都属于这方面的典型表述。

正因此,“超以象外,得其环中”说的就不是追求象外之象、言外之意的问题,也不是在象与意之间孰为主的问题,而是生命真实如何呈现的问题。《二十四诗品》深染这一思想智慧,其有关这方面的论述丰富而复杂。这篇“绮丽”说,其实着眼点,正在讨论如何是真正的“绚烂”的问题。

本篇的讨论引出两个问题,一个是平淡的问题,一个是枯槁的问题。苏轼曾说:“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浓。”就涉及此二问题。

由此我们看“绮烂之极,归于平淡”,不是绚烂、绮丽发展到极致,而归于平淡,以平淡来调整;也不是平淡的东西具有绮丽、绚烂一样的美感,而是透过世界表相,寻求生命的真实,寻找最能展现生命关怀的内涵。艺术不是外在表相的雕琢,而是心灵真实的发明。庄子的“淡然无极而众美归之”,是对美的“不拣择”(一切对美的拣择都是知识的)、不追求(一切对美的追求都是有为的)、不起念(山林皋壤,使我欣欣然而乐,“乐又未毕,哀又继之”,生命是一种“逆旅”——反向的过程,要止住这样的趋势,就只有放下念头),绝非推崇平淡。淡,其实是一种不以绮丽为绮丽的观念。或者说,对绮丽持一种淡然的态度。

枯槁的问题。此中枯与浓相对;在苏轼,是将枯与膏相对;在艺术论中,枯又多与润相对。枯者,燥而无生感;润者浓者,圆润丰满,生机活泼。其实,枯槁的问题涉及中国传统“生生”哲学的内涵,涉及“气韵生动”这一审美纲领。《二十四诗品》之“精神”品强调“生气远出,不著死灰”,就是重视这活泼泼的生命感。他所谓“浓尽必枯”,并非对枯槁本身有什么独特的美感。

十自然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

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

幽人空山,过水采。薄言情悟,悠悠天钧。

自然是中国美学最为重要的范畴之一,中国美学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由这一范畴所溢出的理论而书写的。受庄禅哲学影响,《二十四诗品》将其作为专门的问题来讨论,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此品写自然的心胸、自然的境界以及自然的表达。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杨廷芝《二十四诗品浅解》以“随手拈来,头头是道”的禅家语来解释,颇中肯綮。禅宗强调当下的解会,此在的证会,是一种切断时空联系的纯粹体验,任由世界自在显现,这在本质上与道家的自然学说有密切关系。

“俱道适往”四句:俱道适往:《庄子·天运》:“道可载而与之俱也。”即是与大道优游缱绻。着手成春:出手就是妙境,眼前无非自然。如逢花开,如瞻岁新:就像花开的季节到来,百卉竞绽,就像一年将尽,新的一年又要到来,就是这样自然。着手,怀悦本误为“着乎”。

真与不夺,强得易贫:真,指自然真性,人若从此真性出发,就能所在皆适。如若背离真性,为目的、知识控制,勉强而作,最终必无所取,而使自己的生命资源干渴(贫)。

幽人空山,过水采:这自然而然之境如同幽人在深山漫游,如同雨后去采草。采,《诗经·召南·采》:“于以采,南涧之滨。”为多年生水生蕨类植物,夏末秋初开花,花色洁白,可入药,与浮萍相类而异种。此以过水采,喻清新自然的仪止。幽人空山,诸本多如是,虞侍书诗法本作“幽人空谷”。过水采,虞侍书诗法本、说郛本等作“过雨采”,而祝允明书迹本、津逮本等作“过水采”,意较稳实。

薄言情悟,悠悠天钧:“薄言”为语首助词。天钧,《庄子·齐物论》:“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天钧,天之转轮。钧本是制作陶器时所用的转轮。此二句意为,悟出天地万物自然而然的运转,就得到了自然一品的真髓。情悟,怀悦本作“情语”,误。

说“天籁”

自然是传统美学最为重要的范畴之一,本品以诗的方式,较为细致地阐释此范畴的基本特点,故为当今学界所重。

《诗家一指》有云:“心之于色为情……拾而得之为自然,抚而岀之为几造。自然者,厚而安;几造者,往而深。”这里将“自然”与“几造”(同机造,心灵的独造)相对而言。其实,即自然即几造。这里所谓“拾而得之为自然”,就是本品所说的“俯拾即是,不取诸邻”。顺乎自然,触处便是,人与世界融于一天,履遇形接,如同“拾”取,没有知识的分别,没有感情的取与,没有欲望的肆意。所谓“厚而安者,独鹤之心、大龟之息、旷古之世、君子之仁”——独立的情怀(独鹤之心)、永恒的寂静(大龟之息)、超迈的器宇(旷古之世)以及生生不息(生生不已之意属仁)的精神,均源于自然而生。

“自然”是道家哲学的核心概念,传统美学也以此作为最高范畴。什么叫自然?用庄子的话说,叫作“自己而然”。《庄子·齐物论》中讲“三籁”(人籁、地籁、天籁)的区别。庄子通过南郭子綦和子游的一段对话来讨论这一问题。子游感觉到三者似乎是渐次而上的,从他的问题(“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中也能看出。到底如何理解这三籁呢?篇中说,“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因气、因风吹孔穴发出的声音,是大地的声音(地籁),人通过丝竹等乐器发出的声音叫作“人籁”。“敢问天籁”——天籁难道是天上的声音吗?子游问他的老师子綦。子綦说了一段很深奥的话:“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天地间有万万种不同的声音,都是由它们内在的原因造成的。它们都取自己内在的因素而发出不同的声音,你想想,发动者(怒者)还能有谁呢?言下之意,不就是它自己吗?

“天籁”不是一种与地籁、人籁不同的声音,天籁是一种万物生长的必然性,是自己发动自己,是“自然而然”——自己使之如此。而人的文化创造应该取一种“天籁”的态度,这也就是老子所说的“道法自然”的核心意旨。在庄子,自然,是一种顺乎天然、不取知识之态度、冥合于世界的纯粹体验境界(这与后来郭象的阐释旨趣大异)。

由此我们明白两个问题:第一,天籁不是一种天外来音,不是一种“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的音乐,在自然万物,天籁是一种发自于自性的必然性生长因缘(性),在人的文化活动,它却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态度。第二,不存在一个人籁、地籁、天籁的区别模式,不存在一个区别于天籁的地籁,即如他们讨论的孔穴,自然而然,就是天籁。人能按自然而然的态度去创造,也是天籁。也根本不存在子游所说的人籁不如地籁,地籁不如天籁的等级模式。“齐物”之思,何来等级!

这是一段非常精致的哲学讨论。强调的是人要放下理性解释世界的努力,放弃驾驭世界、控制世界的欲望,回到世界中,如北宋郭熙所说的“身即山川而取之,山川之意度见(xiàn)矣”,王国维所说的“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唯自然能知自然,唯自然能言自然”。

但这绝不等于说回到外在的自然界,道家哲学所言之自然,中国美学中所使用的这一概念,绝不是对外在自然物的重视,绝不是培养一种爱自然、投入大自然怀抱的情愫,绝不是一种有关“环境哲学”、“环境美学”的思考,而是回归无所遮蔽的、发自本性的、纯粹的心灵感悟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天籁,其实是纯粹体悟心灵中所依持的态度。庄子中所说的“与天为徒”,也不是对外在于我的“天”的效法,其实并没有一个外在于我的“天”,而是对这种自然而然态度的坚守。

唐代张璪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是中国传统美学的纲领之一。我们很容易将这一原则理解为既重视外在世界,重视客观的东西,又重视自我心灵的创造,于是,这一原则便被理解为主观和客观的结合,其实,这是很大的误解。这一纲领强调,艺术创造的根本在于回到本心,以人的“本来面目”、“本性”,或者说是以“自然而然的态度”去照耀,与造化合而为一。这个纲领不是西方哲学背景中所言之主客观结合,而是重视生命体悟,顺应自然法则,这是创造的根源。

“自然”品以形象的语言,来敷衍传统哲学、美学这一思想。开篇以“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二禅语引领,说的正是这样的道理。我低下身去拾取,在在都是,禅宗“头头是道”、“触着便是”,自然而然到这种地步。

最后两句,可谓此品之警策——薄言情悟,悠悠天钧。怎么来领会“自然”的旨趣呢?那就看看天地的轮转,世界的运动,万物的节奏,一切原来就是这样自然而然。此品除题名之外,无一语言及自然,却处处在谈自然的精神。

中国哲学和美学崇尚自然的态度,是要矫正文明发展所带来的沉疴,文明本身越来越呈现出“荒漠化”的倾向,人类以文明的手段,将自己武装到牙齿,但离真正的文明所要追求的目的越来越远,崇尚自然,其实是要在一个“文明的荒野”中,寻找人类文明发展的真谛,寻找人的存在所应该依托的根本的东西。崇尚自然的思想,是传统中国文明的一种重要智慧,这种智慧在未来也会有重要的价值。

十一含蓄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难,若不堪忧。

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如渌满酒,花时返秋。

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

含蓄是体现中国美学特点的重要概念,此概念唐时已有广泛使用。如皎然《诗式》卷二:“虽有功而情少,谓无含蓄之情也。”《二十四诗品》论诗以含蓄立品,以为创造之法式,颇见眼光。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虽然没有明确的语言表白,但却有无限韵味藏于其中。《诗家一指》“十科”中“境”云:“不着一字,窅乎神生。”意也同此。“不着一字”的学说,或与佛学有关。禅宗强调不立文字。所谓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维摩一默,皆是不依文字,尽传心法。黄檗希运说,别人说的是五味禅,他说的是一味禅。一味就是无味。赵州和尚他所信奉的是无字禅。一字不出,一言不立,妙在其中。虞侍书诗法本作“不着一事”,“字”作“事”,误。

语不涉难,若不堪忧:语词中并未有危难的描述,心灵就好像被触动,形容含蓄之深。难,危难。语不涉难之“难”字,虞侍书诗法本、祝允明书迹本等作“难”,怀悦本作“离”,误。而说郛本作“己”,也系误植。

是有真宰,与之沉浮:真宰,自然宰制群有,控制万方,故称为真宰。语本《庄子·齐物论》:“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眹(zhèn),端倪,迹象。《诗家一指》前序“必先养其浩然,存其真宰”,也谈到“真宰”的概念。

如渌满酒:渌,过滤。满酒,发酵成酒。此句意为,发酵好的酒过滤不尽,有渟滀之美。花时返秋,花将要开放,忽遇寒气,将开又收,有含苞之韵。虞侍书诗法本、祝允明书迹本、怀悦本均将“渌”误为“绿”。

至藏者无藏

在中国古代,含“畜”的思想由《周易》等中抽绎而出,渐演为中国人的基本思维特性,并深刻影响中国人的艺术创造和审美生活。在长期发展中,含蓄成为一种艺术创造原则,诗、书、画、乐、建筑园林等无不以含蓄作为其创作大法,要深文隐蔚,寄意遥深,不能直露,要将需要表现的内容深藏在作品的形式结构中。像清钱泳所说的,园林创造就是做“曲”的功夫,“曲”就是含而蓄之。衡量审美对象价值的高低,往往看它产生意义层次的多寡,诗家说,要有象外之象、言外之意,要篇终结混茫,言有尽而意无穷。乐者说,好的音乐要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画家说,一木一石,千岩万壑不能过之,敢云少少许,胜人多多许。只有一片梧叶,不知多少秋声,等等。以小见大,以少总多,以一总万,万万千种光景,都含摄于一尘一沤中。

但这并不意味着,含蓄只是一种技巧,一种权宜之方,有时候需要,有时候不需要,有时候重隐藏,有时候重秀出。在中国,含蓄是一种心灵的功课,这就意味着它的必然性。它是一种生命存养之方,不是韬光养晦的等待,静如处女动如脱兔的选择时机,那究竟未脱“机心”,按庄子的说法,机心一存,纯白就不备。含蓄不是隐而不发、等待时机,使利益最大化。它是无目的的,是“拙”的。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它是当下即是、随处充满,与高低权衡无关。至禅宗,由佛教的六度对“弘忍”之法的阐释,忍更非技术的权衡,而是从性上说“忍”,真正的忍者,是并无可忍处。当你觉得尚有忍处时,你还有分别心。

含蓄理论产生于气化哲学中。气,是善于藏者。一阴一阳之谓道,这两大生命单元,除了阴阳相摩相荡之外,还有一人少言之的层面,就是显隐的层面。如清布颜图所说:“大凡天下之物莫不各有隐显。显者阳也,隐者阴也。显者外案也,隐者内象也。一阴一阳之谓道也。”(《画学心法问答》)就显隐二者关系而言,阳是“秀出”,阴是“潜藏”,古人所说的“黑入太阴”,阴有含纳于内、潜气内转的意思。阴是阳的背面,显隐二者不可或缺。秀出是由内在的隐中的突现和呈露。

传统思想中有关于“藏”的学说,所谓至藏者无藏。《庄子·大宗师》:“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又,《应帝王》:“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达生》:“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藏天下于天下,就是无藏,这是庄子独特的“生命存在观”——所谓无遁而存也。

十二豪放

观化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气,处得以狂。

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

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足扶桑。

豪放本指人性格豪宕不羁,如《魏书》卷六十四《张彝传》:“彝少而豪放,出入殿庭,步眄高上,无所顾忌。”唐吴兢《乐府古题要解》卷上:“(刘生)任侠豪放,周游五陵三秦之地。”又指艺文中纵肆潇洒的境界。如朱熹评陶渊明《咏荆轲》诗:“渊明诗,人皆说平淡,余看他自豪放。”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七引《遁斋闲览》云:“白之歌诗豪放飘逸,人固莫及。”

观化匪禁:观天地大化流衍,无所窒碍,以见其无穷尽也。郭绍虞集解本以为“吞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芥蒂”。虞侍书诗法本作“化”,祝允明书迹本、说郛本、津逮本等多作“花”,亦可通。似以“观化”意为胜。“观化”一词语本《庄子·至乐》:“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后用以表现同于大化流衍之义。此为道教中重要术语,道教修炼有“遨步观化”一目。

吞吐大荒:海涵天地,吞吐宇宙,极言其气势。大荒,形容莽莽原畴。李白《渡荆门送别》:“山随平野尽,水入大荒流。”虞集《可庭记》:“西游昆仑之圃,北望大荒之野。”(《道园学古录》卷八)

由道返气:豪放之气由道转出,所谓弘中肆外。此语当从《孟子·公孙丑上》孟子之语转出:“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此句怀悦本作“由道以气”,“返”误为“以”。处得以狂:自在处世,狂放不羁。虞侍书诗法本此句作“素处以强”;祝允明书迹本作“处得以强”。说郛本作“处得以狂”,意较胜。

天风浪浪,海山苍苍:浪浪,风疾貌。唐王延翰《瀛州天尊院画壁赞》:“海天苍苍,海波浪浪。岛屿碎破,乾坤开张。指我片壁,坐收八荒。”(《全唐文》卷九百五十二)

前招三辰:三辰,日、月、星。六鳌:《列子·汤问》:“而龙伯之国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归其国,灼其骨以数焉。”晓策六鳌:虞侍书诗法本、怀悦本、祝允明书迹本等作“晓看六鳌”,而津逮本作“晓策六鳌”,意较胜。

濯足扶桑:扶桑乃神话传说中太阳升起的地方,《淮南子·天文训》:“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在扶桑洗足,以见其豪放之气。濯足:祝允明书迹本作“濯手”,误。

“傲物”与“观化”

豪放作为一种人生境界和艺术品格,其特点是纵肆潇洒,无所拘束,有不可一世之势。《二十四诗品》中的“豪放”、“劲健”、“雄浑”三品都属壮美范畴,但意思又有不同。“豪放”与“劲健”不同的是,它推重无拘束的自由境界、纵肆潇洒的气质以及磊落奇蟠的格调,倒并不像“劲健”重视力感。它与“雄浑”一品的内容最为接近,都强调心灵的扩充(如理学所说的“大其心”),但“雄浑”落脚在“浑”,侧重于“浑然与万物同体”的境界,而“豪放”落脚点在“放”,由真力弥满,而扩之于天地之间,睥睨万物,竟然与天地万物同飘举。

这一品涉及两个中国美学中的关键性问题,一个是“傲物”,一个是“观化”,以下试说之。

“傲物”,以傲慢的眼对待红尘中的滚滚物欲,以淡然的心面对世界中的庆赏爵禄。将自己从物我相摩相戛的龃龉中拯救出来,将心灵从物我相对的迷思中抽离出来。西晋陆云《逸民赋》描写逸民之持守,他们以“轻天下,细万物”为情怀,所谓“细万物”,就是傲睨万物。赋中有言:“杖短策而遂往兮,乃枕石而漱流。载营抱魄,怀元执一,傲物思宁,妙世自逸。”说到这“枕石漱流”,史上还有一有趣的故事,《世说新语·排调》记载:“孙子荆年少时欲隐,语王武子‘当枕石漱流’,误曰‘漱石枕流’。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孙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刘义庆记下这段话,对年少的孙子荆所具有的通脱放旷的情怀予以特别赞赏。“枕流漱石”这一“误语”后来成为至高的人格境界的代语,所突出的正是这种“傲物”情怀。

我曾读清文人画家恽南田之画跋,为其一段题跋深深吸引:“群必求同,同群必相叫,相叫必于荒天古木。此画中所谓意也。”这段话谈的是画的鉴赏,好的画能震撼人的心灵。但他的描述中突出一个“叫”字。高妙之作读之,似曾相识,这就是“群”,我不能言,它为我说之。油然而生相契相合之情怀,这是“同”。由“群”至“同”,似乎将我心夺去,我为之痴狂,我为之歌唱,消解了我和画、我和世界的一切界限,所以有“叫”——叫是一种灵魂的震撼,画中的意使我癫狂,我在画意中癫狂,我使画意癫狂。南田似乎还嫌不够,他说“相叫必于荒天古木”,设置了一个境界,似乎要把我们灵魂都炸出,我们想象在荒天古木中,四际无人,空山荒寂,一人奔跑其中,对着苍天狂叫,斯境也有斯人,斯人也有斯境,真是万古唯此刻,宇宙仅一人。

以下说“观化”。

“观化”之意,乃是归复真性。在“化”中“观”,不是站在世界的对岸,作为世界的观照者,世界是我的对象,我好像不在世界中,而是融入世界中。融入世界就是归复于真性。豪放之气由真性情中得来,而不是装出。超越秩序,不是不知秩序;目无涯际、行无羁绊,不是胡乱撒野,是回归真性后精神上的放旷。所以这里笼括了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精神。本品所说的“由道返气”,依孟子所说乃是“直养则无害”,以“直”——这端正庄严、真实无妄的德义去培植它,才有弥括于天地的浩然之气。本品所说的“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值得重视。这是浩然之气产生的根本。真性回归,胸有元真气象,便与创造同流,与世界同在。正因此,其豪放说不仅是“傲物”,又在“融物”,以达于“物物”之境也。睥睨万物,正在同于万物。

此中的“吞吐大荒”一句,更道出了传统美学的一种境界,就是与物相吞吐。这也是得其“活泼泼地”真精神。“观化匪禁,吞吐大荒”,在说一种与万物相优游的道理。豪放之精神,放之于天地万物,融入其中,与物同化,物潆我潆,物运我运。此即这里所说的与物“吞吐”。

杜甫有诗云:“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明李日华有题画诗道:

“蓄雨含烟五百峰,吞吐常在老夫胸。”这“吞吐”二字,在中国美学天地中有很高位置,传统审美理论多强调人与世界相吞吐,人的生命与气化的世界相优游。灵襟空阔,风云吞吐,自是一种美的境界。吞吐,是心的吞吐,是气的推宕。“月到风来”,是中国艺术之一境。风月何以来,在你的心灵吞吐中招来。就像本品所说的“天风浪浪,海山苍苍”,此描绘颇有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万象为宾客”的大境界。

恽南田真是一位对艺道有至深体验的人。他说:“出入风雨,卷舒苍翠,模崖范壑,曲折中机。惟有成风之技,乃致冥通之奇。可以悦怿神风,陶铸性器。”其“卷舒苍翠”一语,正同于本品所说的“吞吐大荒”。古人所说“仰观大造,俯览时物”,这仰观俯察之妙,不是视点的高低变化,也是一种吞吐。这吞吐、俯仰、卷舒、推挽等语汇,都是描绘人与世界相与优游之境。

要言之,“傲物”和“观化”,乃“豪放”品说的两翼,二者妙然相通。在傲物中与大化同流,以心灵的眼“观”世界之真意;同时,在观化颐生中,人与世界相优游,又可成就由傲物到亲物的心灵。清刘熙载说:“诗善醉,文善醒。”真正的艺术创造在酡然“醉”意中产生,在醉意中放旷高蹈,无所羁绊,与大化同流,共天地吞吐。“傲物”和“观化”,正可于“醉”中见之。

十三精神

欲返不尽,相期与来。明漪绝底,奇花初胎。

青春鹦鹉,杨柳楼台。碧山人来,清酒深杯。

生气远出,不着死灰。妙造自然,伊谁与裁?

孙联奎《诗品臆说》也说:“人无精神,便如槁木;文无精神,便如死灰。”精神乃活泼的韵致。“精神”,自两晋以来,就是一个重要的批评概念,唐窦蒙《述书赋》评陶侃书法:“肌骨闲媚,精神慢举。”又评王休茂:“长于用笔结字,短于精神骨力。”《二十四诗品》对此作了新颖的解读。

欲返不尽,相期与来:此二句说活泼泼的精神追求,非由外作,必返归真性,人本真的性情为精神活络之源头,性情归真,精神方能应期而来。“与来”,祝允明书迹本、说郛本、津逮本均作此,而虞侍书诗法本、怀悦本作“愈来”,意有不合。

明漪绝底,奇花初胎:活泼泼的精神就像清澈见底的水面泛起的锦纹绣縠,就像奇花异卉始发的花蕾。《诗家一指》跋云:“惟翛然万物之外,云翠之深,茂林青山,扫石酌泉,荡涤神宇,独还冲真,犹春花初胎,假之时雨,夫复不有一日性悟之分耶。”

碧山人来:李白《山中答问》:“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此句怀悦本作“碧山来人”,祝允明书迹本作“山人兴来”与诸本不同,系误植。杨柳楼台,祝允明书迹本作“杨柳碧台”。深杯:虞集《秋日游北塔山三首》之三:“老去深杯那解饮。”

妙造自然,伊谁与裁:活泼的精神来自效法自然基础上的创造,除了自然又有谁能够裁度呢?虞侍书诗法本此二句作“离形得似,庶几斯人”。此二句是第二十一品“形容”的最后两句。虞侍书诗法本所依定是一个残本,“精神”品后之“缜密”“疏野”“旷达”“清奇”“委曲”“实境”“悲慨”以及“形容”的前十句均丢失,直接接“超诣”“飘逸”“流动”三品。史潜所刻《虞侍书诗法》所依是个残本。

说“活泼泼地”

虞集论诗重视精神,精神绰约,方可有好诗。他作诗也是如此。

此语后来成为艺道中人之口头禅。《画学心印》卷八引清张庚《浦山论画》云:“法固要取于古人,然所资者,不可不求诸活泼泼地。若死守旧本,终无生路。古人之画之妙,不过理明而气顺,试观天之生物,如山川草木,人之置物,如屋宇桥渡,何一非理?何一无气?离是二者则无物矣。”“活泼泼地”被视为艺术的真精神,是一种玲珑活络的生命态度。

“精神”一品所论就是在突出这“活泼泼地”生命精神。

“精神”一词,先秦时就是哲学中的重要概念。在历史流传中,它形成了三层主要意思,它本来指人的心灵世界,与形骸对举。《列子·天瑞》中说:“精神者,天之分;骨骸者,地之分。”《庄子·天道》中说:“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

在先秦,“精神”由人之“灵府”,扩而指天地生生不已的本性。《易传》所说的“精气为神”,天地万物秉气而生,气为阴阳清浊,清刚之气凝为神,阴柔之气散为形。所以,“精神”一词,从语源上说,就有天地由精气凝结,具有生生大德的意思。《庄子·天下》所说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此中之“精神”也是说天地生生之“性”,即活泼的生命感。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精神”一词与传统语汇中的“生生”或者今人所说的“生命”一词意思最为接近。传统哲学所言之“生生”有三层含义:一是所以生者,天地之大德曰生,此为万物之性,天地都有这个“生之性”,或“生理”。这是就本上、性上而言;二是天地万物包括人均有“生生”之精神,此就结构而言;三是此“生生”之精神具有活泼之韵味,这是就存在之特点来说。我们说这个东西是活的,就变成了一个形容词。我们从这个活的东西中抽象出来一种生命精神,生机活泼,生气流动,贯彻天地和人伦。由内至外言之,这“生性”、“生理”发而为“生机”,竟然而成一气贯注之世界,一气相通,生生相续、生生不已,从而显示出勃勃之“生意”。沿外至内言之,万物之生意最可观,由此活泼泼的生命韵致,进而把握其生生之结构,最终归之于生生之本性。

此品以简括的语言,道出了中国古代生命哲学的重要倾向,也反映了传统美学发展的一些轨迹。丹青难写是精神,艺术表现最重要的也就是显现这独特的生命精神。我将此一思想在审美观念上的体现分为三个阶段,一是“以形写神”阶段。中国美学从汉代开始,就讲究形神兼备。《淮南子》认为,绘画最重要的是要画出“君形者”,君,是统治的意思,就是那个在形背后并控制着形的东西。东晋顾恺之是对形神问题卓有贡献的艺术家,他画人,数月不点目精,人问之,他说“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我们不能简单理解为他重视人的眼睛,其实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重视的是人的内在精气神(《二十四诗品》所说的“精神”),这个窗户透出的是人的修养和气象。《世说新语·巧艺》:“顾长康画谢幼舆在岩石里。人问其所以,顾曰:谢云:‘一丘一壑,自谓过之。’此子宜置丘壑中。”是书《品藻》记载:“明帝问谢鲲:君自谓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顾恺之所述正是此事,他所说的不是山水背景问题,而是谢鲲对自己的人格境界的自许,他画的正是这样的心灵境界。

第二个是“气韵生动”阶段。南北朝时出现了一个可以跟顾恺之“以形写神”说相提并论的理论,就是谢赫的“六法”,六法之第一法为气韵生动,这是六法说的灵魂,被后来论艺者推为千古不变之大法,绘画、书法乃至其他艺术都强调生动气韵的传达,致使“气韵生动”成为评价艺术的基本标准。

第三个是五代北宋以来,在儒学复兴等观念影响之下,出现的“追求生意”阶段。此期审美观念中有一种“观生意”之潮流,认为“万物之生意最可观”,如在绘画中,有生意则自成高格,无生意便落为下尘。米芾《画史》评董源说:“岚色郁苍,枝杆劲挺,咸有生意。”董逌更说画应是“生理”与“生意”的统一。此时,花鸟画被称为“写生”,意思就是“泻落万物之生意”。

中国哲学中,“精神”与“形骸”相对,与西方哲学的灵与肉二者之间表述相似,但又有不同。西方哲学所说的“灵”的精神世界,以知识为主体。相反,先秦时“精神”一词既与形骸(简称为“形”)相对,又与“知识”(或“智慧”)相对。《韩非子·解老》说:“爱其精神,啬其知识也。”《文子》卷上:“老子曰:精神越于外,智虑荡于内者,不能治形。神之所用者远,则所遗者近。”《庄子·刻意》:“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后来韩愈《感春》诗中所写的“今者无端读书史,智慧只足劳精神。画蛇着足无处用,两鬓雪白趋埃尘”,其中“精神”与“智慧”(知识)相对。

本品开出的另外一条追求活泼生命精神的道路也受到人们的重视,这就是“妙造自然”。此一语准确地表达出中国美学在这方面的思考,其内涵与明末计成论园林时所说的“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相似。它体现了两条重要原则,一是艺术要效法自然,天地有生生之真精神;第二,是要在效法自然基础上“妙造”——一切艺术创造的源头活水在内而不在外,强调效法自然,并非匍匐在外在自然物态的基础上去依样画葫芦,而是要以“妙”心感通之、融会之,活泼的心灵照亮了一个活泼的世界。

十四缜密

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出,造化已奇。

水流花开,清露未晞。要路愈远,幽行为迟。

语不欲犯,思不欲痴。犹春于绿,明月雪时。

“缜密”一词,先秦即有之。《礼记·聘义》:“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而栗,知也……”郑玄注:“缜,致也。”缜密,即细密。杨成本《诗法》卷三录《名公雅论》,其中述:“虞待制云:典雅、抛掷、出尘、浏亮、缜密、渊雅、温蔚、宏博、纯粹、莹净”,以此为“诗之十美”。缜密,为虞集论诗推崇之品格。祝允明书迹本将此品置于第二十三。

中国艺术重视简约,讲留白,讲无画处皆成妙境,讲一木一石千岩万壑不能过之,讲“损之又损,以近于无为”的“损”道,艺术似乎就是做减法,做“损”的工夫,画画最重要的是留白。有论者得出结论,就是形式越简约越好。

这是对传统艺术理论的误解。中国艺术既重视简约之美,又不排斥繁缛细密的表达。如看古画,云林的枯木寒林简约之致,黄鹤山樵(王蒙)的画却以密实而著称,二者各有其妙。如在书法上,疏处可走马自有妙处,然而密处不透风也有佳致。传统艺术观念主张,艺术的高妙之处在境,以繁简疏密置论,乃皮相之说。正因此,本品所论,与其说是示人做缜密之功夫,还不如说立意在超越缜密之境界。

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此与第一品“雄浑”“是有真宰”,均化之于《庄子·齐物论》:“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眹,有端倪、迹象的意思。

意象欲出,造化已奇:意象创造,巧夺天工,有造化之妙。此中涉及“意象”一语,乃是中国美学的重要概念,它是心灵之“意”和外在之“象”的结合,反映的是在体验中所形成的情景相合、心物融契的形式。意象,怀悦本作“意匠”,误。欲出,津逮本作“欲生”,不若“欲出”意稳。

花开:祝允明书迹本、怀悦本、说郛本作均作“花间”,津逮本作“花开”。郭绍虞集解本认为当作“花开”。未晞:未干。虞集《送人游庐山》诗云:“猿惊鹤怨酬好语,水流花开怡妙颜。”(《道园遗稿》卷二)

要路愈远,幽行为迟:必经山路很远很远,独行之人则意缓步迟。用以比喻深而曲的境界。愈远,怀悦本作“屡远”;幽行,怀悦本作“出行”,二处均误。

语不欲犯:即不落言诠。思不欲痴:用思不能胶柱鼓瑟。

犹春于绿,明月雪时:就像绿色之于春天,明月之于白雪,相融相即,浑然难分。祝允明书迹本无此二句,疑为书写时所漏。

无迹之美

此品讨论的问题,在中国传统美学中占有重要位置。其核心是关于“迹”的处理,所推崇的是无迹可求的审美境界,可称为“无迹之美”。本品涉及两个理论侧面,一是规避人工痕迹,二是不粘不滞。

本品自然晓畅,意思明融。开篇四句“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出,造化已奇”乃全品主旨:这里有“真”——在《二十四诗品》中,此一概念标示的是最高的本体世界(真性)和美的境界(当下直呈的境界),但却无外在之痕迹,如以外在形式去追索,似乎不存在。由缜密的形式所构成的“意象”——心灵与外部世界融合所构成的形式,有巧夺天工之奇,无人工刻画之迹,就像自然生成一样。

此四句揭示了中国美学的“天成”之妙,表达的意思与明末计成在《园冶》中论园林创造提出的“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八字纲领庶几相当。这一纲领强调,虽然园林是人所“作”的,但“作”得就像没有“作”过一样,“作”得就像天工开物一样,不露一丝人工痕迹。这八字纲领可以概括为三句话:一切艺术都是人所创造的;创造得就像没有创造过一样;创造得就像自然生成的一样。在中国园林理论中,很早就有类似的观点,如北宋李格非在《洛阳名园记》中就提出“人力胜者,少苍古”。其意与计成所说的相似。计成这八个字不仅是中国园林艺术的纲领,也可以说是整个中国艺术的纲领。它体现出:中国艺术以效法自然为最高法则,以不露人工痕迹的天成之美为审美的最高蕲向,以“天趣”为最值得品玩的趣味。它与西方传统美学旨趣有重大差异,西方传统美学从古希腊开始就强调以人的尺度、人的理性为美的创造根源,这样的思想与此正好相反。

本品还涉及传统美学“无迹之美”的另外一个方面,就是不粘不滞的无住思想。

“缜密”中说诗中缜密意象,密如网,细如丝,繁密的诗歌意象,密不透风的书法形式,如王蒙作品一样密密的绘画构图,都是缜密。这样的缜密处理不好,最易为表面的形式所拘。若是如此,缜密其实就成了罗网的隐喻了。此品认为,缜密一如禅家所谓“透网金鳞”,要做一条从网中透出的鱼,虽然知识铸成了层层紧箍,外在形式构成重重罗网,但不为其所窒碍,从容回环,优游东西。开篇中的“是有真迹,如不可知”,从庄子“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脱化而来。眹者,迹也。篇中所谓“语不欲犯,思不欲痴”二语强调,不落言诠,不涉理路,不粘不滞,超言而绝象。禅宗所谓妙高顶上,不容商量,说似一物皆不中,正是此意。

在《诗家一指》其他文字中,也可以看到他对无迹之美的挚爱。如“十科”中论“意”云:“取譬则风之于空、春之于世,虽暂有其迹,而无能得之以为物者。”立意在不露痕迹。论“事”云:“其如窅然色之胶青,空然水之盐味,形趣泯合,神造自如。”论“境”则说:“心之于境,如镜之取象。境之于心,如灯之取影。亦因其虚明净妙,而实悟自然。”都在无迹无住之美。

中国艺术中所说的“色相俱泯”的境界与传统哲学中“幻”的思想有关。唐禅宗南泉大师说:“时人看一朵花,如梦中而已。”唐代以来中国艺术越来越热衷于形式之外去追求真实的意义,它已不是六朝之前的形似还是神似的问题,一变而为真幻之讨论。如画家画一画,意则不在此画,如八大山人画鸟,其意并不在鸟,而在超越画面的内在纯思。一切形式之创造,都是一个“幻”,一个引领人们走向“真”的意义世界的门户,都是在“开方便法门”。“形”是一个幻,所以要不粘不滞,无“住”于外在形式结构中。如本品中所说,语不欲犯,犯者,粘滞也。思不欲痴,痴即“住”思也。不犯不痴,不粘不滞。

清人恽南田的逸品论,在一定程度就是这不落痕迹论。他说:“高逸一种,不必以笔墨繁简论。如於越之六千君子,田横之五百人,东汉之顾厨俊及,岂厌其多?如披裘公人不知其姓名,夷叔独行西山,维摩诘卧毗耶,惟设一榻,岂厌其少?双凫乘雁之集河滨,不可以笔墨繁简论也。”以繁简论艺、说艺术妙在空白,并不得中国艺术之真诠。他说:“高简非浅也,郁密非深也。以简为浅,则迂老必见笑于王蒙;以密为深,则仲圭遂阙清疏一格。”中国艺术中的简约,并非是形式简单浅近,其繁密厚实,也并非追求形式的深幽婉曲,而别有其解。南田引其叔父、明末艺术家恽香山的话说:“须知千树万树,无一笔是树;千山万山,无一笔是山;千笔万笔,无一笔是笔。有处恰是无,无处恰是有,所以为逸。”

十五疏野

惟性所宅,真取弗羁。拾物自富,与率为期。

筑室松下,脱帽看诗。但知旦暮,不辨何时。

倘然适意,岂必有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

至于品序,诸本多将此品列在第十五,而祝允明书迹本以此为第二十四品。

惟性所宅:宅,居处。此句意为随性所适。真取弗羁:出于真性,所以无所拘束。起首二句总说疏野之特点,其要义在出于真性。

拾物自富:随物婉转,自在充满。拾物,随意拾得,喻自然而然,无所羁绊。《二十四诗品》中“自然”品“俯拾即是”意亦同此。与率为期:孙联奎《诗品臆说》以为即“以率为伍”。率,率略。期,期望。此句意为期望达到率略的境界。拾物,祝允明书迹本、怀悦本、杨成本、津逮本等作“拾物”,是。说郛本作“控物”,杨廷芝《二十四诗品浅解》、郭绍虞《诗品集解》等皆依说郛本作“控物”,此不合本品之意。控者,控制万物,奴役万物,与此顺物自然率略疏野的思想全然不合。

筑室松下:此用《诗经·卫风·考槃》诗意,该诗云:“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诗有三章,写在水边、在山坡、在松下筑小木屋(考槃),独立不羁,这是隐逸者之歌。古人有“万载苍松古,不知岁月更”之语,松者,永恒之木也。本品有此寓意。脱帽看诗:王维《与卢员外象过崔处士兴宗林亭》:“绿树重阴盖四邻,青苔日厚自无尘。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科头,即脱帽,形容脱略而自然率性。怀悦本“筑室松下”一句写为“筑梳竹屋”,与诸本不同。

但知旦暮,不辨何时:如《桃花源记》中之“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北宋唐庚(子西)所言“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乃超越之境。

倘然适意,岂必有为:但求适意,不求目的。适意之说,五代北宋以来成为艺术家追求的境界。《宣和画谱》卷十一载李成作画只为“虽游心艺事,然适意而已”。卷十三评刘瑗作画,惟求“适意而止”。

岂必有为,怀悦本作“必有所为”,误。

天放:天然放浪。《庄子·马蹄》:“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

超越“美的陷阱”

其实,蔡先生没有注意到,中国美学在先秦之时,就已经注意到“美本身并不完美”,在一定程度上,它是一个陷阱。在道家哲学看来,美,不仅起不到安慰人心、提升人性灵之作用,相反却是惑乱人心的根本原因之一。在老子看来,美是知识的一种形式,《老子》第二章就论证“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的道理,美和伦理等一样,都是知识的,美的观念的形成,受制于一定的标准,而这标准则是知识的,随时、随人变化的,以人为的“美的标准”约束人的特性,与自然相违背。老子的无为之道、不言之教,是一种“万物作焉而不辞”的自然而然之道,这与人们美的追求是背道而驰的。老子提出的顽拙之道,“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就是要以远离追求美的趣尚的“拙”来医巧之病,靠顽野来医治以秩序奴役人的文明病。庄子承继老子“不辨是非美丑”的观念,认为真正的美(大美)是不可分析的,可以以知识表现的美,则是对人真性的背离。庄子特别注意“审美”给人心灵带来的混乱。《庄子·知北游》讨论如何欣赏自然山水之美时所说:

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人相将迎。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

自然而然的态度,就是物物而不物于物,与物无伤,既不以自己的喜好、欲望、知识去“伤”(奴役)物,又能够摆脱物之“伤”。人与世界发生关系,得之则喜,失之则忧;顺之则爱,逆之则憎,心灵随物感应,发生变化,于是,心灵就成了世界的“逆旅”,而失落真性。这里谈到关于“美”的态度,山水之美,使我的心“欣欣然而乐”——当代学界常常有人引述庄子这段话,谈庄子认为自然山水能够给人带来快乐的体验,引到此就结束。殊不知庄子后面还有话,他说,乐还没有结束呢,哀又接着来了。所谓美的东西(包括山水美景),是打破人心灵平衡、造成人生命困境的根本性因素。

佛教传入中国之后,其不一不二、无垢无净(即无美无丑)的哲学,与道家思想相合,对中国人的审美生活产生重要影响。唐宋以后中国审美观念的发展长期伴着一种提防落入“美的陷阱”的思潮。所谓宁丑毋媚、宁拙毋巧、宁粗率毋细腻、宁苍莽毋韶秀,乃至以丑为美、丑到极处就是美到极处的思想,就是在这一思潮中出现的。其思考的角度,往往侧重以保护人的真性为出发点,形式美的因素必须与此一基本原则相切合,否则就属于被排斥之列。

野,本是不美之辞。疏野是与礼乐文化传统相背离的,何以变成一种崇尚的精神气质,就是与这样的思想传统有关。

清人刘熙载由《二十四诗品》中“疏野”来谈“野”的价值。《艺概》说:“野者,诗之美也。故表圣《诗品》中有‘疏野’一品。若钟仲伟谓左太冲‘野于陆机’,野乃不美之辞。然太冲是豪放,非野也,观《咏史》可见。”《论语·子路》中记载孔子曾批评子路“野哉,由也”,这句话后来在儒家教化中被人反复言及。在原始儒家思想中,礼乐等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为了告别人的粗野、粗鄙而提出的。孔子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只重视内在的修养,不重视外在的礼仪行为,表达过于直率,就显得粗野。只重视外在的行为修饰,没有内在的真实性情,就显得虚夸浮泛。一个具有崇高道德修养的人,应将这两方面结合好。但儒家这样的想法在很大程度上难以达到。徒有其表的外在形式,往往吞噬人真朴的心。外在形式的仪式化、定型化,损伤人真实的生命追求。

从孔子“野哉,由也”的批评,到刘熙载“野者,诗之美也”的赞叹,反映了中国文明(也包括审美传统)在“文”与“野”之间思考的广阔空间。苏轼曾评石云“石文而丑”,在他看来,石有文(美)与野(也就是丑)两方面,不是两方面的融合,而是保持二者内在的张力。在美的追求过程中,给“丑”留下一定空间是重要的。在文明的发展中,给“野”留下一定的空间,也是至关重要的。因为文明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也意味着“反文明”因素的累积,人类社会累积着太多的与人的真性相反的东西——人类所居住的星球愈来愈发达,发达到已经不适宜人居住了!老子的不欲做切磋琢磨的琭琭之玉,而愿意做一个没有“文明”气息的珞珞之石,以顽野来医文明之弊,正是出于这一考虑。《红楼梦》中青埂峰下的那一拳顽石,携到人间被琢磨、被雕刻,历尽悲伤之历程,最后这块石还是没有变成适销对路的“宝玉”。《红楼梦》的悲剧,其实是文明的悲剧。

唐代皎然在《诗式》中就说:“诗不假修饰,任其丑朴,但风韵正,天真全,即名上等。”宋梅尧臣说:“宁从陶令野,不取孟郊新。”陶渊明的模式不是隐逸的模式,而是在文明发展空间吹进一缕率性的、顽拙的精神气息,他的诗中之“野”,拯救了多少掉入文明陷阱(或者“美的陷阱”)中的灵魂!

唐宋以来的审美传统,要以丑医美之病,以野医文之病,以粗医细之病,以躁医静之病,等等,总之,以粗野躁乱来医治人类文明的疾病。这一“尚野的传统”,要洞穿文明的繁文缛节,超越既定的成法定式,归复人的真性,重造人活动的文化空间的清明。如在文人画的发展过程中,它反对甜、腻、熟等,提倡以丑为美的观点,就和这有关。元代画家钱选说文人气是一种“隶气”——就像汉代隶书与篆书之间的关系(汉时官方文书多用篆书,隶书是民间的简约的方便书写体式),“隶气”是一种与官方典雅风范相对的、来自于草莽、萧散于法度之外的执拗飘洒之气。五代北宋之际,野与逸相合,成“野逸”之品格,一时成为艺道效法的精神气质,野逸的山林之气(如徐熙)

和富贵的庙堂之气(如黄筌)截然相对,给“岩穴上士”提供一个性灵优游的世界。

清代画家、鉴藏家黄钺仿《二十四诗品》作《二十四画品》,其中“荒寒”一品说:“边幅不修,精采无既。粗服乱头,有名士气。野水纵横,乱山荒蔚。蒹葭苍苍,白露晞未。洗其铅华,卓尔名贵。佳茗留甘,谏果回味。”以粗服乱头、不衫不履来谈荒寒和疏野的特性是可以的,前人有诗云“东篱寂寞南山芜,乱头粗服真狂夫”;“别具疏狂名士格,乱头粗服自风流”,但将此疏野归之于“名士气”、“卓尔名贵”,就游离了中国审美传统的主脉,其见解之低,是无法与《诗家一指》相比的。

十六旷达

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

何如尊酒,日往烟萝。花覆茅檐,疏雨相过。

倒酒既尽,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两汉以来,旷达作为一种从容潇洒的人格境界,为士人所崇尚。《晋书》卷九十二《张翰传》:“翰任心自适,不求当世。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时人贵其旷达。”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三引《法藏碎金》云:“余尝爱乐天词旨旷达,沃人胸中。”宋释惠洪《石门文字禅》卷三十云:“天姿旷达,纯素任真。”

《二十四诗品》以旷达为一种为人的精神境界,一种诗的审美风范。杨振纲《诗品解》引《皋兰课业本原解》:“迂腐之儒,胸多执滞,故去诗道甚远。惟旷则能容,若天地之宽,达则能悟,识古今之变,所以通人情,察物理,验政治,观风俗,览山川,吊兴亡,其视得失荣枯,毫无系累,悲忧愉乐,一寓于诗,而诗之用不可胜穷矣。故此二字所以扫尘俗,祛魔障,乃作诗基地,不可忽也。”其说解颇有思理。

“生者百岁”四句:《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欢乐苦短,怀悦本作“欢喜苦短”,与他本异,意虽通,欠雅驯。

百年之痛的化解

人的生命短暂,而宇宙广大、天地永恒。此品的主题讨论生死的问题,探讨生命价值如何实现。此品与后文之“悲慨”一品也有联系,那一品由生命的困顿中传出生命的忧伤,以慷慨悲凉应之,此一品由生死一大因缘显露出生命的有限,以放旷高蹈化之。二者都在中国古代审美生活中留下极深的印迹。

本品从三个方面来化解这“百年之痛”:

一、倒酒既尽:“觞”意识。

纵情于酒,自适于山林之乐中,此乃中国古代士人重视自我生命的同义语。如陶渊明所说:“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

及时行乐,是中国古诗中的一个常见主题。因为人常在不乐中,在劳顿中,在漂泊中,在奔波中,人无法停下脚步,来安排自己的世界,无法从无所不在的羁绊中解脱出来,来考虑自己的体验。正因为如此,及时行乐的调子就越发高亢。及时行乐,不是呼唤人们沉沦,其实是让人们换一个角度,思考人生的价值。与其说它强调人的感官放荡,倒不如说它更重视挣脱外在束缚的理性沉思。

何如尊酒,将息此生,这是从《诗经》时代就开始的中国人放旷生命的代语。晋人所谓不如眼前一杯酒,哪管生前身后名,以沉湎于酒的醉意,狂对庆赏爵禄的追求。又有言,“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生命苦短,人生多艰,生涯永在折磨中,总是忙碌,总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所谓人间富贵花间露,世上功名水上沤,还不如一杯清酒,陶然天地之间,解除重重绳索,还一个自在的我,哪怕只是一晌贪欢。

陶渊明之所以在后代有如此之影响,正因为他对人生短暂、人世多艰的生命解脱开出了良方,一方面他拿来道家思想,吟出了“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轻歌,以“托体同山阿”的宁定面对此生的折磨;另一方面又以寄意当下的朴素快乐生活开辟士人生命的新境界。酒,成了陶诗的关键。他在“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中超越。正因为人有“殇”的生命(人生命再长寿,相对于绵长历史,都可以说是殇)、“伤”的人生(人生被各种东西挤压),所以,需要这样的“觞”的精神——纵情自我,放旷生命,快意人生。借一种醉意的抚慰,获得生命的安顿。

这种重视当下之乐的解脱方式,在唐宋诗人中也多有共鸣者。如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就有晋人的风韵。宋词中也颇多此类篇什:“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尔今现在。”(朱敦儒)“早占取,韶光共追游,但莫管春寒,醉红日晚。”(李元膺)“曳一缕,轻烟缥缈,堪惜流年谢芳草,任玉壶倾倒。”(寇准)

前举徐渭《画荷寿某君》诗:“若个荷花不有香,若条荷柄不堪觞?百年不饮将何为?况值新槽琥珀黄。”八大山人曾由此诗画一幅画,今藏美国波士顿美术馆。我曾在该馆看过这幅画,八大山人将翠盖亭亭和满池荷香化为一纸墨色,透过这墨色,他看到的是玲珑剔透的琥珀黄,幽淡而感伤,缕缕不尽的香意,在他心中氤氲;他更陶然沉醉于墨海之中,一畅百年之饮。此诗借祝寿的机缘,表一番生命狂舞的衷曲,真有吞吐大荒的意趣。

二、日往烟萝:“古”精神。

此品又说“花覆茅檐,疏雨相过”。苔花覆盖着茅屋,一场细雨相过,清新自然,人迹罕至,四围阒寂,所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虽然在“人境”——熙熙而来攘攘而去的名利世界,但心灵淡泊如水,任外在喧闹,我心只是静寂;尽天下腥臭,我这里独有生命的香径,我尽可在这小园香径独徘徊。我在静寂中、清净中,将外在的世界悬隔起来。金刚不坏在我心中,我心构造成一个铜墙铁壁,抵御外在的“欲虏”侵袭。我很喜欢丁敬的一枚“苔华老屋”的印章,布满青苔、缀满微花的老屋,光影透出,斑驳陆离,恍可人目。艺术家用心刻下了这一心灵之宅。

三、杖藜行歌:“啸”情怀。

徒步觉自由,杖藜复恣意。杜甫《夜归》诗说:“白头老罢舞复歌,杖藜不睡谁能那?”杖藜行歌代表一种潇洒倜傥的人生境界。虽然满蕴生命的忧伤,虽然在人生的竞技场上成了折翅的鹰,但我仍然可以醉眼看花,狂对世界,卒然高蹈,放旷长啸。我仍然可以以自己衰弱的身,凭借支撑的藜杖,跳出率意的生命舞。百年人照样可唱千年调,短暂人照样可有苍古心。杖藜,说人生的折磨,折磨到力不能支;行歌,说人生的旷达,尽管如此的有限,如此的局促,如此的淹蹇,泪水模糊了眼,重压压沉了腰,但我还可以歌!

《楚辞》中的《渔父》一篇化屈原和渔父的对话,就传达出这种杖藜行歌的旷达:“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屈原没有听从渔父的劝解,回答说:“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最后,“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北宋苏舜钦曾以沧浪为其园亭之名,中国文人的沧浪情中包含着这沉着痛快的旷达情怀。莞尔而笑,鼓枻而去,后来成为中国文学艺术的大境界。

旷达地存在,“孰不有古”——谁不是永恒之物!我也像南山一样自峨峨。

十七清奇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汀,隔溪渔舟。

可人如玉,步屟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

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此品杨成本、说郛本、津逮本等列第十六品,而怀悦本与诸本不同,他将通行本第二十三品“旷达”列为第十六品,列在“清奇”之前,其他顺序未动。

娟娟群松:娟娟,娟秀清丽。杜甫《严郑公宅同咏竹得香字》:“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虞集《与易升》:“翠竹涓涓映白沙。”下有漪流:清流从雪中流出。

晴雪满汀:汀,岸边地。怀悦本、杨成本等作“晴雪满竹”,祝允明书迹本、津逮本作“晴雪满汀”,二者相比,后者意较合。古今小品本又误作“晴雪满行”。

可人如玉:可人,意存高远的君子。《诗经·小雅·白驹》:“其人如玉。”《荀子·法行》:“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温润而泽,仁也;栗而理,知也;坚刚而不屈,义也;廉而不刿,行也;折而不挠,勇也;瑕并见,情也;扣之,其声清扬而远闻,其止辍然,辞也。故虽有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诗》曰:‘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世说新语·容止》:“裴令公有俊容仪,脱冠冕,粗服乱头皆好,时人以为玉人。见者曰: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载瞻载止:即走走,看看,停停。两个“载”都是语助词。载瞻,津逮本作“载行”。

神出古异,淡不可收:指这位“玉人”神情古淡,迥然独立。类似于《庄子》中所说的“畸于人而侔于天”的“畸人”。前一句,祝允明书迹本、杨成本、古今小品本、说郛本、津逮本皆作“神出古异”,而怀悦本作“神出古意”,属明显误植。

一朵开在寂中的花

“清奇”写道:一排排碧绿的青松,下面有潺潺的细流,雪后初霁,乾坤一片白色,在阳光照耀下,雪溪中有一只小舟在荡漾。一个装束高逸的隐者,想象中应该穿着红色衣服,脚着木屐,在雪国中悠然前行。他边走边看着雪天寒水,感觉到天地一片空悠悠。他神情幽淡的清澈情志,就像清晨挂在天上的月,就像秋空里浮动的气。景很清奇,人亦清奇;清奇在境,那是由人的心中逸出。

“清奇”一品,是清与奇的融合,以清为底色,以奇为远引。清在离染,它是中国人美感世界的理想。心如冰壶澈底清,如“洗炼”品所说的“空潭泻春,古镜照神”,这个清清世界,这个映照人清澈灵魂的世界,被置于审美的最高境界。而奇在离俗,它与平庸的、媚俗的、屈服于常规的、困顿于秩序的做法绝缘。

清与奇融合而成清奇之境,是幽中之冷,是荒中之寒,是孤独中的清吟,是荒怪中的突出。清而至于奇者,脱略凡尘,出人意表,高自标置,孤迥特立。清奇为境,其象如何?林木苍古,泉石清幽;其人如何?神情古异,格致高朗;其性如何?要如飘渺孤鸿影,应似雪溪孤舟人;其气又如何?总在冷寒,所谓白云抱幽独,冷淡出清奇。

柳宗元《江雪》小诗和马远《寒江独钓图》最得其意。马远的这幅作品将《江雪》的诗意搬到了画中。静谧的夜晚,淡淡的月色,空空荡荡的江面上,有一叶孤舟静横,小舟上一人把竿,身体略略前倾,凝神专注于水面。小舟的尾部微翘,旁边则是几丝柔痕,将小舟随波闲荡的意味传出。夜深人静,月冷天清,寂寞的秋江上悄无声息,气氛凄冷,一切喧嚣都远去,一切争斗都荡尽,一切人世的苦恼都在冷夜的屏障抵制下退出。一丸冷月,虽然孤独,却是与渔父相依为命的精灵,冷月砌下的清晖,对这孤独的人来说不啻是一种安慰;迷蒙的夜色,为寂寞的人提供柔和的保护。小舟静静向前,偶尔激起的流水声,像是和人絮语。忽而有夜鸟掠过,留下它悠长的叫声,更衬托这江夜的空明和静寂。此诗意、此图景,允为清奇之典范。

而冷艳,正是“清奇”一品所显示出的气质。此品描绘的是,一个雪后的玉乾坤中,一个如玉一样温润的人;一片茫茫的空白世界里,一点殷红在跳动。日本美学中的“幽玄”,颇近其意。它是一种冷寂美,它强调冷,同时也强调艳,是冷寂中的“妖艳”。《红楼梦》中有个著名的意象“白雪红梅”,就是这样的“幽玄”。第四十九回:那是一个大雪的早晨,宝玉早早地“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似装在玻璃盆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扑鼻,回头一看,却是妙玉那边栊翠庵中有十数枝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空灵素淡,但却有内在的惊绝,有幽深凄绝中的提撕。这种美,带有一种神秘感,与佛教有密切关系,是一种凄厉中的冷艳。

幽玄,作为日本美学的重要概念,与中国哲学尤其是禅宗哲学有密切的因缘。所谓幽玄者,乃在洞见实相、证得幽深的生命之理。天台宗师隋智《维摩经玄疏》卷一:“心源妙绝,万法幽玄。”五代宋初延寿《宗镜录》卷九十二:“夫幽玄之道,无名无相。”日本天台开宗之师最澄(767—822)《一心金刚戒体诀》说:“得诸法幽玄之妙,证金刚不坏之身。”幽玄成为日本艺术至高的审美规范,其显现颇似日本的枯山水,也是一种“观念艺术”,前者通过乍生乍灭的生命事象展现幽玄之理,后者通过沙海组石等表现恒河沙数的永恒之思,都是归之于冥思。

而在中国艺术中,虽然没有类似这样的“观念艺术”的特别表现,但幽玄之思却潜藏在其艺术传统中。它将对幽玄之道的冥思转化为一种活泼的生命感悟形式。就像上举《红楼梦》中妙玉栊翠庵的“白雪红梅”意象,显然不能简单从色彩对比强烈的美感方面去体会,它包含着一种生命的顿悟。“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世界中,有几点殷红跃出,带有凄厉和忧伤,更包含真与幻的觉悟。“雪白”中总是裹着“血红”。曹雪芹的“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的描写正是此意,那是带着“血色的花”。生命是如此灿烂,又如此短暂,如此脆弱,然而,幽玄就是不因生命的局限而放弃灿烂和浪漫。当然,这灿烂和浪漫终究是天上飘来的一片云、大海中忽起的一朵沤、大地上乍生乍灭的几枝花。

禅宗中有“听那单手拍掌的声音”的话头,与双手拍掌的凡常相对,学者们多注意其荒诞、非逻辑、非理性处,其实没有说到,这其实就是它的“正常”、“正理”、“正逻辑”处。单手拍掌,突破妄见的遮蔽,一下引出心灵中那个真实的自我,那个在茫茫红尘中早已忘却了的存在。正像有人评云林的枯木寒林所言:“千年石上苔痕裂,落日溪回树影深。”蛙的突然一跃,光影的跳动,打破千年的静寂,一念万年,在寂寞的世界中,将人从懵懂中拉出。

顿悟,是忽然的跃动,是切入,突然的强力将生命从迷妄中拉出。飘起的浪花,下有茫茫大海;泛出的几点胭红,背景是白雪茫茫;一丸冷月落在浩瀚的大海(所谓“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突起的声音飞出千年的静寂,当下黄昏的光影戏弄万年的苔痕……当下和永恒,隐匿和跃起,真与幻,一个独立的我与绵长的历史,就这样照面了。这幽玄,这冷艳,这古怪的清奇,是人命运的转捩点,人生命的惊觉。突然的点醒,突然的转向,蓦然回首中,截断众流。中日艺术推崇的这清奇凄绝的美,蕴藏着幽深的生命感叹。

古代中国有一个美妙的传说,说是有一位神人,叫安期生,一日,大醉,以墨洒于石上,于是石上便有绚烂的桃花。据说很多画家仿照此神人之法。石上的绚烂,是永恒的绚烂,在生命的沉醉中,无处不有桃花的灿烂。海枯石烂,桃花依然。桃花依旧笑春风,是一个永恒的期许。

中国艺术特别重视这“点醒”。这忽然间的“切入”,如石击火,电光迸现,如红炉点雪,突然冰融。南宗禅讲顿悟,所谓“顿”者乃“乍”起也,刹那刹那,忽然间的“突入”、“顿入”、“直入”、“切入”。这冷中的艳,是华丽的寂,又是无中的花。它要在梦幻空花中,去寻一个笼括世界的香城(如《大般若经》中寻香城之描绘)。

红炉点雪,是一朵开在寂中的花。

十八委曲

登彼太行,翠绕羊肠。杳霭流玉,悠悠花香。

力之于时,声之于羌。似往已回,如幽匪藏。

水理漩洑,鹏风翱翔。道不自器,与之圆方。

羊肠,太行山一山之名。《吕氏春秋》卷十三《有始览》“岐山太行羊肠孟门”高诱注:“羊肠,其山盘纡,譬如羊肠。”“登彼太行,翠绕羊肠”写委曲之状,如羊肠山道,盘旋曲折。

杳霭:朦胧的雾霭。流玉:形容清泉滑落,珠圆玉润。鲍照《喜雨》:“惊雷鸣桂渚,回涓流玉堂。”杳霭流玉形容落花流水往复回环之妙。祝允明书迹本“杳霭”作“香霭”,或是卞永誉所录之误。

力之于时:时力,传说古代大力士名。《战国策》卷二十六《韩策》:“谿子、少府时力、距来,皆射六百步之外。”《史记·苏秦列传》:“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谿子、少府时力、距来者,皆射六百步之外。”裴骃《集解》:“时力者,谓作之得时,力倍于常,故名时力也。”声之于羌:就像羌人的笛声,婉转缠绵。所谓“羌笛何须怨杨柳”也是形容羌人乐曲的特征。

似往已回:无往不复,天地际也。往复乃相对而言。如幽匪藏:看起来是藏了,但并没有真正的藏起。此暗用《庄子·大宗师》“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之典故。如幽匪藏,怀悦本作“如匪幽藏”,误。

水理漩洑(xuánfú):回旋水流形成的螺旋般的波纹和漩涡。水理,怀悦本作“水流”,误。

道不自器:形而下者谓之器,道不能从外在形迹上追寻。与之圆方:与万物优游徘徊。

赏曲又不为曲所屈

此品说委曲一道,其与直露无遗相对。品义与“含蓄”品接近,委曲就是一种含蓄的表达。但委曲还有含蓄无法包括的独特美感,它委婉、曲折、深邃、幽远。曲径通幽是中国美学的重要境界。如江南私家园林,曲曲的小径,斗折萦回的回廊,起伏腾挪的云墙,婉转绵延的溪流,虬曲盘旋的古树,有委曲之妙。清钱泳说:“造园如作诗文,必使曲折有法,前后呼应。”(《履园丛话》)此品谈诗学上的曲,道出了中国美学的重要原则,多用比喻,委曲如莽莽太行山中的盘山曲道,如朦胧雾霭中滑出的细泉,如无意中传来的幽幽花香,又如那缠绵悱恻、绕梁三日的歌曲,委曲还如那水的漩涡,又像那高空中盘旋的大鹏。《皋兰课业本原解》说此品:“文如山水,未有直遂而能佳者。人见其磅礴流行,而不知其缠绵郁积之至,故百折千回,纡徐往复,窈深缭曲,随物赋形,熟读楚辞,方探奥妙耳。”道出此品一方面的意思。

但是如此理解此品,只注意谈委婉曲折之妙是不够的。本品由婉曲的形式美感入手,谈中国生命哲学的重要思想:委运任化。“道不自器,与之圆方”,本品最后这两句乃全品理论之结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是不能从形而下的形式层面、物质层面、外在于我的色相层面去观照的。《二十四诗品》自始至终都在申说一个道理,必须返归真性,从世界的对岸回到世界中,与物相与优游,不是外在“审”美,而是心灵的契会。此品亦是如此,它通过委曲的形式美感,来说人与世界优游容与的道理。不能依人的知识去分析世界,不能随人的欲望去消费世界,也不能因人与物的紧张关系而逃遁这个世界,而是加入这个世界。加入不是人不得已的选择,而是人本有的存在,如鱼不能离水,人如何能离开这个气化的世界?浮沉于万物之表,那才是根本的出路。委曲是人生命真性的体现。本品是从真性上谈委曲,在中国美学史上,这是一个重要观点。

本品以“委曲”为名,而不言曲折、婉曲等,其用意正在于此。委者,顺也,委运任化之谓也。即就中国园林多曲线少直线的形式表现而言,直线与力感、秩序、知识、对称等相连,而曲线又与优美相连。但在传统美学观念中,曲线最重要的含义是“随顺”,与物优游,与物潆洄,或者与物浮沉。中国人爱杨柳画桥、曲径通幽、庭院深深,不是一种简单的形式趣味,在这委婉曲折中,涵蕴的是一种生命安顿的精神,其中包含着一种体贴入微的心理诉求。

本品中所举的几个例子,表面看是说曲的妙处,落脚点却在“往复回环”的道理。似往已回,如幽匪藏。看着像流过去了,又像是回来,往复回环;看似很深,但又像是跃现,无显(没有“作”的欲望)亦无藏(没有“遁”的顾盼)。水理漩洑,鹏风翱翔。漩洑,就像密密的涟漪,委婉曲折。又像那大鹏在天上翱翔,扇动着翅膀,婉转流动;又像那杳霭流玉,悠悠花香。霭是山林中的气息,玉是瀑布。在杳霭中滑出珠圆玉润之涧瀑,在幽深的山林中不知从哪里传来悠悠花香。此中隐喻心灵回旋的大境界。

我在虞集的“委曲”品中就读出这适意中所深蕴的感伤。委曲之妙,在缠绵悱恻中。此品中所用“力之于时,声之于羌”两个典故,后者人们熟悉,前者比较冷僻,但寓意深长,是理解此品所不可忽视者。声之于羌,我们知道“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羌笛,就是西北羌人的音乐,缠绵悱恻,令人难忘,这也是在写曲折。

楚辞的格调亦是如此,让人有委曲流转的感觉。有人评价楚辞是“断还乱,乱还断”,所以“乱”成了中国艺术的一种境界。我们讲乱和治,治是有秩序的,乱与其相对,是对秩序的一种超越。《离骚》以当时楚国的歌《乱》作结尾。“委曲”一品,其实是缠绵悱恻、一唱三叹的楚歌。

因为其有可叹之因缘。力之于时,虽出自“时力”(时之有力者)的传说,但主要来自《庄子·大宗师》一段讨论: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

这段话是讨论如何存在的问题,来于“大化”,去于“大化”,而生命过程中化于“大化”,是此段的核心。其中藏舟于壑、藏山于泽的故事,正是“委曲”品“时之于力”的理论之源。它说的是有一个人害怕自己的小舟被人偷去,就把它藏到大壑里;怕他的山被人偷走,就把它藏到大泽里,以为没问题了。可是半夜有个大力士,把舟与山都背走了,藏的人还昧然不知呢。这个“大力士”(时力)就是变化。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我们每时每刻都在逝去,人生是一个必然走向衰落的过程。当然,庄子的意思不是让人们重视世界的变化,而是讲一切变化都是非真实的显现,可以称为“小化”,大化者,不化也。人不能被世界的变化所裹挟、绑架,真实生命意义的实现,是要超越这种变化,纵浪大化,委运任化,顺应自然,于变(小化)中追求不变(大化)。本品中的“力之于时”讲的就是这个意思。虞集强调,要透过事件的幻象、表象,化入自然中去,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就是道不自器,与之圆方。

本品所说的“水理漩洑,鹏风翱翔”也别具深意。漩洑,乃禅宗中常用之比喻,比喻挂碍系缚。五代延寿《宗镜录》卷四说:“漩洑者,水之漩流洄洑之处,一甚深故,二回转故,三难渡故。法海漩洑亦然,一唯佛能究故,二真妄相循难穷初后,三闻空谓空、闻有谓有则沉于漩洑。”世界充满了漩涡,真正的善渡者,是超越于漩涡之上,不为色相世界的漩涡所转动,不沉溺于有无真妄拣择的知性漩涡中,方是一个真“渡”者。

而鹏风翱翔,用的是《庄子·逍遥游》的典故。大鹏南飞,翼如垂天之云,翱翔九天之上。似有大力者,它仍然是培风而行,有所待也。庄子认为,真正的逍遥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如果这样,“彼且恶乎待哉”?不被世界的风所卷走,泠然而行。

这一品真是曲曲地写来,弄得不好,真要掉进其所设的理论漩涡中。曲,是一种美;也是一种缠绕,一个漩涡,一段勾魂摄魄的衷曲。人无法不欣赏曲,但唯有超越于曲,才能最终不为曲所屈。

俯仰,这是中国美学的独特概念,其源远流长。《周易·系辞上传》:“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易象就是由此仰观俯察中产生。许慎《说文解字·序》把它作为汉字的创造方法。在这里,“俯仰”不是观上看下的简单观察方式,而是用心灵编织天地的网,反映的是一种远逝的精神气质。嵇康有诗曰:“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魏晋以来人们也将重视性灵远游的气质融进了此一概念,俯仰是人超迈境界的显现,所谓从容中度,逍遥周流。陆机《大墓赋》云:“仰寥廓而无见,俯寂寞而无声。”陆云《登台赋》云:“仰凌眄于天庭兮,俯旁观乎万类……于是忽焉俯仰,天地既,宇宙同区,万物为一,原千变之常钧兮,齐亿载于今日。”庾阐有诗云:“峥嵘激清崖,蒙笼阴岩岫。咀嚼延六气,俯仰以九周。”乃至王羲之《兰亭集序》之“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均属此论。

类似的概念很多,如由视觉言者,中国人有一种流眄天地、飘瞥乾坤的精神。流眄、飘瞥两词后来也发展成表现独特审美观照态度的概念。言流眄者如:曹植《洛神赋》:“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陶渊明《闲情赋》:“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唐人尹懋《奉陪登南楼》:“君子每垂眷,江山共流眄。”言飘瞥者如:《世说新语·言语》:“道壹道人好整饰音辞,从都下还东山,经吴中,已而会雪下,未甚寒。诸道人问在道所经,壹公曰:‘风霜固所不论,乃先集其惨澹,郊邑正自飘瞥,林岫便已皓然。’”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中曾谈到“流眄”和“飘瞥”这两个概念,认为其中包含着中国人独特的审美态度。

由身体言者,此类概念也颇多。如“绸缪”一词,本指纺织中经纬密合,《诗经》中以其为缠绵依偎情感之象征,后被发展成一种观照态度。如《庄子·则阳》:“圣人达绸缪,周尽一体也。”宗炳《画山水序》:“目所绸缪,身所盘桓。”又如“容与”一词,在楚辞中多见。《云中君》:“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远游》:“氾容与而遐举兮,聊抑志而自弭。”后引申为一种周流容与的观物态度。如《西都赋》:“容与徘徊。”唐孙过庭《书谱》:“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谙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

这样的概念还有:“委蛇”(《庄子·庚桑楚》:“与物委蛇,而同其波。”)、“宛转”、“徘徊”(《文心雕龙·物色》:“既随物以宛转,亦与心而徘徊。”孟郊诗:“清溪宛转水,修竹徘徊风。”)、“跌荡”(黄庭坚:“跌荡于风烟无人之野。”)等等,都与随运任化的审美观照态度有关。

十九实境

取语甚直,计思匪深。忽逢幽人,如见道心。

晴涧之曲,碧松之阴。一客荷樵,一客听琴。

情性所至,妙不自寻。遇之似天,泠然希音。

取语甚直,计思匪深:此二句强调的是不思。传统哲学有两条致思途径,一是通过理性达至,一是通过妙悟达至。道家以“知不知”、“不知知”判分二者,佛家以“识识”和“智识”(借用《维摩诘经》的分别)加以区隔。在诗性的妙悟中排除理性的干扰,是中国美学的一贯思想。取语甚直,怀悦本“直”作“真”,误。

忽逢幽人,如见道心:忽然遇到一个高人,他真率的心灵坦然呈露。幽人,深居之人,高人。道心,大道之心。《伪古文尚书》:“道心惟微。”颜真卿《有唐茅山玄清先生广陵李君碑铭》:“德本无累,道心有常。”幽人,是虞集习惯使用的概念,如“幽人慎素履,古道思独往”(《和陈溪山韵》);“莫道幽人有意吟,缘情生变苦推寻”(《与赵伯高论诗》);“卧龙庵里闲风月,惟有幽人字字看”(《题吴兴公所书出师表》),等等。

晴涧之曲,古今小品本、郭绍虞集解本作“清涧之曲”,他本“清”多作“晴”,意思较胜。此有雨后初霁、山泉滑落之意。

遇之似天,泠然希音:通过自然的悟得,聆听天地的大音。泠然:形容音的美妙。希音:道的音乐。《老子》第四十一章:“大音希声。”祝允明书迹本无此二句。

“似天”,古今小品本、说郛本、津逮本、郭绍虞集解本、祖保泉校正本作“自天”,而怀悦本、杨成本等作“似天”,作“似天”,意思较胜。偶然遇之,如有天成。明计成“虽由人作,宛自天开”之“宛”也有此意。泠然,怀悦本、杨成本作“永然”,误。《庄子·逍遥游》:“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

让世界皎皎地说

本品在理解上分歧较大,被误解也比较深。不少论者从实际的生活描写方面来看“实境”,如许印芳《二十四诗品跋》说:“然品格必成家而后定,如雄浑、高古之类,其目凡十有二。至若实境精神之类,乃诗家功用,其目亦十有二。伫兴而言,无容作伪,其作用有八,先从实境下手,次加洗炼功夫,叙事要精神,写情要形容,意要委曲,法要缜密,而总归于气机流动,出语自然……”他从体用角度分二十四品,将实境作为诗家之功用来看,所谓“先从实境下手”,即将“实境”等同于具体事理物象。这样的理解无法尽此品之要意。

诗学中有即目即事的观念,在南北朝时就有论者触及。南朝梁钟嵘《诗品》说:“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唐司空图论诗也强调诗来自“直致所得”。所谓“直寻”、“直致”,都强调即目、即景的表达。

本品所言之“实境”虽与诗学有渊源关系,但主旨在“生命真实的呈现”,强调去除一切遮蔽,在纯粹体验中,让生命直接呈现,而不是说要重视眼前直接所见、反对饾饤古人。

本品所提出的“实境”的概念,在中国美学的发展中具有重要意义。它触及传统美学的核心概念之一——“境界”的主要内涵。“实境”,即“实存的世界”。这里的“实”,不是外在实存的物象,不是强调它的知识性、科学性,它是人在当下纯粹体验(妙悟)中所发现(或者创造)的一个价值世界,是一个敞开的澄明的生命世界,其中包含人们独特的生命感觉和智慧,所以它是一个“显现生命真实的价值世界”。

这个敞开的“实境”,是“纯粹之境”。我之所以用“纯粹之境”,是为了区别于六根相对的六境(心对之境)而言。唐代以来由佛教影响所产生的美学中的“境生于象外”的理论,这个“境”就是由“象”(其实是心对之境)中超越开来,是人纯粹心灵(性)所映照的世界。

本品由诗境来“复原”这样的敞开世界:忽逢幽人,如见道心。幽人,藏之深也;道心直“见”(xiàn),呈之明也。幽人空山中,“空”了那些知识的葛藤和欲望的缠绕,故可以一任“道心”——真实的生命感觉和生命智慧流露出来。雨后初霁,在那清澈的溪涧旁,在那涓涓的碧松下,有打柴的人路过,有的人在弹琴,有的人在听琴,一切都是清新自然。所谓打柴担水无非是道,在无所遮蔽中呈现出一个“真”的“实境”。这样的“实境”之“妙”不是通过“寻”而达到,一“寻”即有目的的牵制,就有知识的分别,这样真实生命便遁然而去。

结合《诗家一指》,可以更清晰地了解此品作者的思路。其跋文有一段谈情与性的问题:

心之于色为情。天地、日月、星辰、江山、烟云、人物、草树,响答动悟,履遇形接,皆情也。拾而得之为自然,抚而岀之为几造。自然者,厚而安;几造者,往而深。厚而安者,独鹤之心、大龟之息、旷古之世、君子之仁;往而深者,清风浥浥而同流,素音于于而再往,乘碧景而诣明月,抚青春而如行舟,由之而得乎性。

性之于心为空,空与性等。空非离性而有,亦不离空而性。必非空非性,而性固存矣。夫今有人,行绿阴风日间,飞泉之清,鸣禽之异,松竹之韵,樵牧之音,互遇递接,如别区宇,省揖备至,畅然无遗,是有闻性者焉。自是而尽世之所谓音者,无不得之。

而于闻性,无一物分,复有欲求其所以闻之而性者,犹即旅舍而觅过客往之,久矣。故取之非有其方,得之非睹其窍。惟翛然万物之外,云翠之深,茂林青山,扫石酌泉,荡涤神宇,独还冲真,犹春花初胎,假之时雨,夫复不有一日性悟之分耶?

虞集是一位诗人,也是一位有很高思辨能力的人,对道家哲学、佛学和心学的熟悉令人印象极深,这也是《二十四诗品》能高出那些冬烘气浓厚的学究的根本原因,此作以思理胜。此段谈三个问题:

《诗家一指》“十科”中有“境”之一科,其云:“耳闻目击,神寓意接,凡于形似声响,皆境也。然达其幽深玄虚,发而为佳言;遇其浅深陈腐,积而为俗意。不能复有心之境,境于心。心之于境,如镜之取象。境之于心,如灯之取影。亦因其虚明净妙,而实悟自然,故于情想经营,如在图画,不著一字,窅然神生。”

此中所论之境也与佛教有密切关系。佛教中的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所对之色、声、香、味、触、法六境(此六境如尘埃污人情识,故称六尘),“十科”中之“境”的讨论,要在脱略这样的“尘染”。作者将境分为俗境和真境两种(亦如佛学所谓世谛和真谛之别),俗境一如佛教所言之六尘,而真境则是“虚明净妙”之心中所映照的“实相”,如“空潭泻春,古镜照神”,又似此处所言“心之于境,如镜之取象;境之于心,如灯之取影”,由此可以发明世界之“幽深玄虚”,直示本明,这样的境“如在图画”,亦即禅家所说的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任世界自在显现,也即本品所说的“忽逢幽人,如见道心”。

作者的论述很清晰。实境,不是外在实存之物,而是“当下呈现”的境界,不是“见”(看见之见)——由人的情识欲望作用下产生的对外在世界的分别,而是“见”(显现之现)——任由世界呈现的当下直示的境界。让世界“敞开”,直示澄明。

就实境理论产生的渊源看,禅宗的当下呈现的思想对此影响最深。《坛经》说:“西方刹那间,目前便见。”临济义玄说:“有心解者,不离目前。”有僧问兴善惟宽禅师:“道在何处?”惟宽说:“只在目前。”当下即可解会,西方只在目前。《二十四诗品》“实境”说,讲的就是这样直接的观照、直接的呈现。

第二个问题,关于实境呈现中“理”的讨论。

本品提出“计思匪深”之说,强调此“实境”之呈现,乃是“情性所至,妙不自寻”,是“情性”与对境的“妙”然契合,而不是有目的的追“寻”;乃是“遇之似天,泠然希音”。是忽然遇之,磕着即凑,犹如“天”之所赋,自然而然。“泠然希音”,出自《老子》。老子说:“大音希声。”又说:“听之不闻名曰希。”希,不是说声音的有无,也不是强调有声的音乐生于一个无声的“乐本身”,而是强调自然无为,不以“分别的耳”去听音乐。

“实境”中的“理”,由性之涵养中得来。《诗家一指》中“十科”之六为“理”,其云:“犹王家之疆理也。今人所发,足将有所即,靡不由是而达,然犹有所未至。非日积之未深,则足力之病进。于诗亦然。非寻思之未深,则材力之病进。要在驯熟,如与握手俱往。”这段话意思深邃,不好理解。他打了一个比喻,就是“王家之疆理”——君主统治的土地山川繁复,阡陌稠密,一个人要去这里盘桓,需要对其中的道路等熟悉,否则你不知所进,这是“理”的把握,是知识的。但比这更重要的是“足力”,没有这“足力”,你虽知疆理区域,还是无由到达。他以此来比喻诗家生活中思理和修养(材力)二者的关系。比思理更重要的是人的内在世界,所以必须“养其浩然,存其真宰”,如此“驯熟”,则无往而不至。

综合《诗家一指》这方面的观点,可以归结为两个要点:

一是对“情性之悟”中理智活动的超越。这也就是禅宗所说的“见则当下便见,拟思便差”、“妙高顶上,不容商量”。这是《二十四诗品》的基本观点,从“雄浑”中的“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非强,来之无穷”、“冲淡”的“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脱有形似,握手已违”、“自然”的“薄言情悟,悠悠天钧”,到“飘逸”的“如不可执,如将有闻。识者已领,期之愈分”,都是排斥知识的分别,反对目的性的求取,强调超越形似的把握。诗性的切入,是一种真情的映照,而非对象化的感知。

二是学至于无学。由思惟而非思惟,“由思惟”,情性之妙悟虽然排除理性知识的活动,超越目的性的行为,强调以空灵澄澈的“空”性去映照世界,重要的是返归清真,而不是不读书,不穷理,不思维,空对外境,无所可为,等待妙悟而出。

《诗家一指》“三造”之“作”,对此分析很清晰:

下手处,先须明彻古人意格声律,其于神境事物,邂逅郁折,得其全理,胸中随寓唱岀,自然超绝。若夫刻意创造,终亏天成。苟且经营,必堕凡陋。妙在著述之多、涵养之深耳。然又当求证于宗匠名家之道,庶几可横绝旁流矣。

二十悲慨

大风卷水,林木为摧。意苦欲死,招憩不来。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丧,若为雄才。

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荒苔。

此品乃是悲怆的境界。不过此境的意思不是说一般的悲情,而是人生的悲慨。如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境界。

“大风卷水”两句,所谓慷慨悲凉唱大风。杨廷芝《二十四诗品浅解》:“大风卷水,声不可闻,林木为摧,感且益慨。起手似有北风雨雪之意。”

意苦欲死,招憩不来:想至悲痛欲绝之时,欲有相知来安慰,但相知的人却远去。意苦,怀悦本、杨成本、祝允明书迹本均作“意苦”,说郛本、郭绍虞集解本作“适苦”,亦可通。招憩,怀悦本作“招舌”,祖保泉校正本以为“舌”为“憩”之“坏字”(即写坏了),所说是。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人生短暂而脆弱,追求富贵、贪恋物质,毫无意义。

若为雄才:谁为雄才。若,谁。

萧萧落叶,漏雨荒苔:这悲伤如萧萧木叶下,又如细雨滴落在布满苔痕的荒台上。萧萧落叶,喻生命短暂,命运不可把捉。而漏雨荒苔,抒发的是“铜驼荆棘”(索靖语)之叹,曾经的城垣荒苔历历,透出历史的寂寞和忧伤。萧萧,怀悦本作“事事”,误。荒苔,怀悦本、杨成本、祝允明书迹本作“荒苔”,而说郛本、津逮本作“苍苔”,作荒苔,意更胜。

生命的悲歌

“悲慨”一品,讲人生命的忧伤,抒悲壮的感怀。其意象传神,节奏铿锵,长歌当哭,哀婉凄切,令人一读难忘。开篇写大风卷水,林木为摧,其中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哀歌荡漾,为全品奠定基调。人的一生多伴着痛苦,生命的理想总是在西风中萧瑟,愿望总落空,相知总相别,亲人多离疏。百岁如流,生年不永,人生就是急速地走向终点的过程,富贵荣华,转眼即为空茫;满堂欢笑,瞬间翻为追忆;昨宵红绡帐里闹鸳鸯,今日空山乱岗苦流连,真是生成变坏一瞬间,韶华总被死灰盖。这是人生短暂、生涯多艰的痛。

本品接着写道,大道日丧,世风日下,谁是拯救天下、悲悯苍生的雄才?谁能振世风以不堕,谁能起潜蛟于狂澜?只见那黄钟在毁弃,瓦釜却雷鸣;庸者蹑高位,英俊沉下潦。此情此景,只能使壮士拂剑,哀从中来。李白《玉壶吟》道:“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辛弃疾登建康赏心亭,“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看剑忍把清泪吞。这又是壮怀激烈难驰骋的痛。

“悲慨”品最后以“萧萧落叶,漏雨荒苔”作结。字字沉重,深扣人心。这悲怆,就像秋风中萧萧木叶下,就像夜晚里细雨滴荒苔……湿漉漉的苍苔裹着人的心,使人无法解脱;百年人的千年梦幻,只能化为一声叹惋。曾经的楼台变荒台,荒台上苔痕历历,昭示着世事沧桑。如同禅宗所说的:“在天津桥上,看弄猢狲。”洛阳和长安都有天津桥,洛阳此桥隋大业年建,长安此桥唐时建,曾经是繁华的象征,都是歌舞楼台集中地,又都是告别的断肠地,二桥后来都废弃,它裹挟着多少历史风烟,包融了多少哀惋情伤,成为后代文人艺术家咏叹的对象。

剑击秋风,四壁如闻鬼啸;琴弹夜月,空山引动猿号。这亦剑亦箫的精神气质,深植在《诗》《骚》的根基中,化为陶潜的悲怆、李白的决绝和杜甫的顿挫,也在传统艺术中留下极深的痕迹。

《诗经》中就充满着“悲慨”的精神。我曾为一首小诗所吸引:“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曹风·蜉蝣》)蜉蝣是一种朝生暮死的小生物,这首诗就由它来起兴:蜉蝣的翅羽真漂亮,如穿着楚楚的花衣裳。看着它的欢快,心中有莫名的惆怅。因为想到它和人生一样居处无常。飞飞的蜉蝣两翼不平常,如同飘飞的彩衣裳。看到它扶摇飞动的样子,心中有莫名的惆怅。因为想到它和人生一样,都是短暂栖息在世界上。第三段写道,蜉蝣从洞中穿出来到世上(阅,通“穴”),身体像人送葬时穿着的白衣裳。看到它闪烁的白翼,心中就有莫名的惆怅。因为想到它和人一样,那永远的解脱在何方!

《诗经》中另外一首看似简单的诗,也包含着深长的生命感慨。《王风·兔爰》这样写道:“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有兔爰爰,雉离于罦。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尚寐无觉。有兔爰爰,雉离于罿。我生之初,尚无庸;我生之后,逢此百凶。尚寐无聪。”这首诗将人生和网联系起来,在诗人看来,人来到这世界,就投入到网中,无所不在的网,使自己身陷其中,而难以自拔。兔子为什么慢慢地跑,因为怕掉进陷阱中,野鸡一不小心,也成了网罗的牺牲品。生命,就是一种与不明力量角逐的过程;“无为”“无造”“无庸”的人,如一张白纸,但却被强行投入永不停息的纠缠之中。诗人说,在这样的角逐和纠缠中,我累了,真不如闭起眼睛,睡去吧。诗中表达了一种但愿长睡不愿醒的决绝之情。生命如此珍贵,但又是如此之纠缠,因纠缠更见其可贵,因可贵又会倍感被纠缠。读此诗,使我联系到陶渊明《感士不遇赋》中的“世流浪而遂徂,物群分以相形,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的描写,想到禅宗的“透网金鳞”的比喻。

中国悲慨的审美传统中有一种慷慨悲凉、大起大落的气质,所谓“醉把杯酒,可以吞江南吴越之清风;拂剑长啸,竟然吸燕赵秦陇之劲气”。古代文士常有“平明拂剑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归”的精神。虽然是一介书生,也常常自勉,卷书搔首乱飞蓬,长歌拂剑饮如斗。这与那种昵昵儿女之叹完全不同。上面所引李白诗中提到的“烈士击玉壶”,说的是东晋大将军王敦的故事,王敦是一个豪放之士,他每每饮酒,不经意中,总是喜欢吟诵曹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诗句,边吟边以如意敲打唾壶,唾壶边都被打缺了。这样沉着痛快的调子,在中国审美的天空中回响。

二十一形容

绝伫灵素,少回清真。如觅水影,如写阳春。

风云变态,花草精神。海之波澜,山之嶙峋。

俱似大道,妙契同尘。离形得似,庶几斯人。

山之嶙峋,怀悦本作“山之璘珣”,与他本异,误。

俱似大道:此中“似”当作追求讲。妙契同尘:契合天地之节奏。《老子》第五十六章:“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妙契,怀悦本作“如契”,误。

祝允明书迹本无“妙契同尘,离形得似”二句。而史潜刻《新编名贤诗法》和《虞侍书诗法》将此二句误为“精神”品的最后两句,代替了“妙造自然,伊谁与裁”之位置。

触处成真

绝伫灵素,少回清真。这是本品开头的两句话,也是本品的理论关键。

其“三造”之“学”云:“故学者欲疏凿神情,淘汰气质,遣其迷妄,而反其清真。”“十科”之“神”云:“其所以变化诗道,濯炼精神,含秀储真,超源达本,皆其神也。是由真心静想中生。不必尽谕,不必不谕。犹月于水,触处自然。”又,“事”云:“凡引古证今,当如己造,无为彼夺,缘妄失真,其如窅然色之胶青,空然水之盐味,形趣泯合,神造自如。”

在《二十四诗品》中,“清真”,又称“真宰”、“真力”、“真迹”等。如“含蓄”云:“是有真宰,与之沉浮。”“豪放”云:“真力弥满,万象在旁。”“缜密”云:“是有真迹,如不可知。”“疏野”云:“惟性所宅,真取弗羁。”

清真乃道佛二家之概念。如《杂阿含经》卷五:“取其清真,去其邪说。”《高僧传》卷五说竺法乘,“依竺法护为沙弥,清真有志气”。道家哲学中也有“清真”概念,《世说新语·赏誉》载,山涛认为阮咸:“清真寡欲,万物不能移也。”此一概念在道教中使用最为广泛。后援为诗家修身之重要概念,培养清真潇洒之气,成为诗人之必备。

综合《诗家一指》诸论,作为一个概念,“清真”,是天地与人所本之本元之性,虽然“性空”(《诗家一指》语),但却是“真宰”,可以囊括天地之道,会聚造化精髓,凝聚人的元创精神,它是乾坤清气的本源,也是诗家作诗的根本。清真,发而为诗之体,则为道;成而为诗之用,则为情。故“形容”所谓“绝伫灵素,少回清真”,乃是立诗之本。“灵”言其活,“素”言其本。诗家清真之性,是清净本然、活泼灵动的创造之性。

《诗家一指》说人能养清真之怀,就能“触处成真”、“触处自然”,山河大地都在为我说法。由“触处成真”一语,可以看出《诗家一指》(包括二十四品)思想与禅宗的深刻因缘。

“触处成真”,是禅宗的重要观点,唐代以来成为禅家讨论的中心问题之一。本出于东晋僧肇之论述,僧肇曾提出“触事而真”、“觌目皆真”的观点。《不真空论》说:“然则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此一学说影响深远。隋唐以来,三论宗提出“触事即真”,天台宗提出“当位即妙,本有不改”,华严宗强调“当相即道”,都与之有密切关系。至南禅发为“真即实,实即真”的思想。

在赵州“真即实,实即真”的论断中,“真”是和“假”、“妄”相对的概念,它是一个意义世界,是价值判断。“实”指实存的世界,是在当下纯粹体验中发现的生命真实,而非具体的外在世界。“真即实,实即真”有两个理论要点:一、存在的意义(真)不待“给予”:此涉及存在的意义何在,是在存在本身呢,还是在存在背后的那个抽象的道?禅宗强调,没有离开实存的真实意,没有离开真实的存在意。存在即是真实,存在的意义只在其自身,没有一个决定其意义的“无”和“道”。二、存在的意义(真)不在索求:“立处”即是,当下即成,不待思议,不待时节,只是让“显现生命真实的世界”敞开。“实”,如前文所论之“实境”品(或如佛教所说的“实相”),虽然不是具体的世界,却是从实在的世界中超升而出的。

《诗家一指》“触处成真”的思想,正是在此一思想背景中展开的。

“形容”中所说的“俱似大道,妙契同尘”,由《老子》“和其光,同其尘”化来,却又深契“一切烦恼皆佛之惠”的佛学思想,其内涵与“触处成真”相近。“道”就在“尘”中,即“尘”即“道”,也就是“触事而真”。由情性中自然流出,所谓“天地、日月、星辰、江山、烟云、人物、草树,响答动悟,履遇形接,皆情也。拾而得之为自然,抚而岀之为几造”,一切由性而出,所在皆是道,皆是真。

“形容”品讨论的不是似与不似,也不是如何使诗之意象生动的问题,更不是对虚幻的“影”的重视,而是如何发现一个真实世界的问题。形容,其实就是当下直接呈现的纯粹体验本身。形容即“真”——纯粹体验中发现的生命真实。此品与“实境”品的内涵非常接近。

“离形得似,庶几斯人”一句,历来受到人们的重视,但它不是“似与不似”、“不似之似似之”的像还是不像之间的斟酌,它强调超越具体的、外在于我的、与人的情性相对的物质形式,寻求生命真实的传达。《诗家一指》“十科”之“物”云:“不可著,复不可脱。著则堕在陈腐窠臼,脱则失其所以然。必究其形体之微,而超乎神化之奥。”其实,都是超越具体形式,超越对象化,冥合物我,让生命真实呈现。

本品以六个比喻来说明:如觅水影,如写阳春,风云变态,花草精神,海之波澜,山之嶙峋。不是写出水的样态,而是追寻水的影子;不是写春天的诸般物态,而是显现春意盎然的意态;不是写出风啊、云啊的具体物象,而要表现出风云变幻的精神;再比如,不是看你写有多少花草树木,而是看你由花草树木所发现的精神;不是写出大海的外在梗概,而是突出大海的波澜壮阔;不是写出山的外在形态,而是突出山的高耸奇绝。这里非常容易误解,“形容”就是强调重视外在物象的虚幻形式,其实它的根本意思是超越具体的物象形式,写出人心接物的真实感觉,让人的真性澄明地呈现。

这就像明代画家陈白阳所说的(他的画是)“捕风捉影”、徐渭所说的“舍形而悦影”、清八大山人所说的“画者东西影”(他画画不是重在画一个具体的东西,而是画出东西的影子),等等。我们不要误解,认为古代诗人画家舍却具体的物象,而喜欢像影子一样的虚幻的对象,他们不是对影子感兴趣,对虚幻的东西感兴趣,而是要超越这个形之表象,追求真性的传达,这才是根本。这才是真正的“离形得似”。

二十二超诣

匪神之灵,匪几之微。如将白云,清风与归。

远引莫至,迹之已非。少有道气,终与俗违。

乱山乔木,碧苔芳晖。诵之思之,其声愈希。

超诣,本指超然的趣向、拔俗的精神。《世说新语·文学》:“诸葛宏年少不肯学问,始与王夷甫谈,便已超诣。”《世说新语·赏誉》:“简文云:渊源语不超诣简至,然经纶思寻处,故有局陈。”作为一个审美概念,自唐代开始多用之,北宋董逌《广川画跋》卷一《书列仙图后》:“观此图笔力超诣,而意象得之。”南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三:“若观道者出语,自然超诣,非常人能蹈其轨辙也。”《二十四诗品》所论此品,立意出新,表达其道不在问、即物即真的思想。

“匪神之灵”四句的大致意思是:没有一个终极的绝对的精神本体,超诣是对神、道等终极价值的超越,不须追求神灵之道,不要去寻觅几微之示,当下即成,去除心灵的遮蔽,一任世界自在兴现,即是超诣(详见后文讨论)。神灵几微之说本自《周易·系辞上传》:“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致神,其孰能与于此。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惟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惟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匪几,祝允明书迹本、津逮本作“匪机”,亦可通,机通几。

虞侍书诗法本作“远引莫致”,杨成本、说郛本、古今小品本等作“远引莫至”,意思相近。而津逮本误作“远引若至”,郭绍虞集解本从之。作“莫”是,作“若”,意思反了。迹之已非,怀悦本、杨成本等多作“临之已非”,误将“迹”作“临”。

少有道气,终与俗违:道气,佛道教术语,本指修行的功夫,南朝陈徐陵《天台山馆徐则法师碑》:“法师萧然道气,卓矣仙才。”后特指仙风道骨之仪态,以道气来形容人的超凡脱俗的样态,如史上有“许掾全家道气浓”的说法。得超诣之旨趣,并非以追求仙道为职志,脱略了身上的仙道气,才能真正避免俗态。少有道气,怀悦本、杨成本、说郛本、古今小品本等作“少有道气”,虞侍书诗法本作“少者道气”,“者”为误植。津逮本改为“少有道契”,意有不同,误。

“乱山乔木”四句:以一个画境描绘超诣的特征。深山野林,青苔历历,泉水声声,日晖下泻,树叶颤抖,人独行其中,渐渐忘记了自己的所在,融入这一片世界中,此为超诣之境。诵之思之,并非指默诵书本、思考义理,而是形容与世界契合的过程。

“一”心不生

《诗家一指》“十科”第一为“意”:“诗先命意,如构宫室,必法度形制已备于胸中,始施斤钺。……是以造端超诣,变化易成,若立意卑凡,清真愈远。”这里将超诣作为立意创造的根本,是诗歌乃至艺术创造取得成功的关键。虞集一生思想以脱略尘俗、向往高明为其旨趣。他论诗论画论园,时时有高蹈超诣之志,不欲卑俗以溺其心,不欲凡庸而惑其意。超诣一品,就是讨论此超迈的情致。

超诣,与上品“形容”内容接近,上品说生命真实的传达,此品立意在超越卑凡,有腾踔之思,诗方有高致。从此品的内容看,其要义在远俗和放逸,认为诗要有“远韵”。但超诣是否就是追求玄远的存在(魏晋玄学以玄远之学作为道的代名词),远离卑俗的生活?答案是否定的。本品所揭示的思想,在中国诗学史乃至美学史上都具有重要意义。

但仔细揣摩此品大旨,发现这样的理解是有问题的。首四句联系起来的意思应该是,超诣不代表去追求神、灵、几、微的抽象玄道,而旨在与清风白云同归。这反映了禅宗的思想。禅追求“孤峰迥秀,不挂烟萝。片月行空,白云自在”的境界,“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不起分别,无主客之分别,也无物我之相对,任一颗古淡的心与清风白云相缱绻。没有机微,没有神妙,没有抽象的道的问诘,道只在目前。《二十四诗品》的超诣之韵,就是这种无分别的与清风白云同归的精神。

这二句关乎超诣之大旨。它不是发玄远之想,如魏晋玄学在清通简要中追求玄奥的大道。不追求玄道,是否意味着返归于现实,关心外在人事物态?也不是!禅宗所谓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并不意味着其哲学旨趣在山水风物之间。本品所言之“如将白云,清风与归”,也不是说超诣之境乃在逍遥山水之间,可以说与清风白云无关。就像《五灯会元》卷三记载的一段石霜禅师与弟子的对话: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落花随水去。”曰:“意旨如何?”师曰:“修竹引风来。”

正因此,本品强调,“少有道气,终与俗违”。对于此句之理解,多有误诠。郭绍虞《诗品集解》说:“少有道气,言出于本性,终与俗违,亦正言是自然结果。”将“少”说成年幼了。“少”,当为减少的意思。这句话别有所指,超诣之境不是那种外在仙道气,不是仪态上的仙风道骨,外在的作派不能代表内在的领悟,坐破蒲团,满腹经纶,也不代表就会具超然之心。只有放弃外在的作派,从自心做起,才能真正避免俗念的粘滞。《景德传灯录》卷九记载福州古灵禅师早年投师,老师天天让他读经,后去百丈处开悟,回来看望他的老师,这时老师正在窗下看经,有一只蜂子投窗纸求岀,古灵睹之曰:“世界如许广阔,不肯岀,钻他故纸,驴年去。”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本品抛弃那些“超诣就是超越俗世、根绝俗念、依附大道”的陈词滥调,在寥寥十二句四言诗中,包含着丰富的内容。从本篇的文字中可以看出,它否弃的内容至少有三:一是否弃那些追求神灵几微之类的抽象的终极价值的迷思(对道本身的否定);二是否定长期以来诗坛艺界高蹈远引的玄远之风(诗成了语录之合韵者,就是此风);三是否定那些匍匐在经书、神灵下膜拜的作派、仪式。在字里行间可以发现,超诣的远俗,其实不是身体的抽离,不是思虑的洗涤,而是“于俗中去俗”,一如《坛经》所谓“于念而不念”。万法归一,一归何处?一无所归,一归于自心、自己当下直接的体验。本品中清风明月同归、乱山乔木碧苔芳菲中的优游,都不是强调超诣的境界只能在与自然风物相接中才能得到,更不是对外在自然的欣赏,而是当下目前便见的方便说辞。

李翱是唐代著名的儒家学者,与药山惟俨大师为友,一次去拜药山,《景德传灯录》卷十四记载:“翱拱手谢之,问曰:‘如何是道?’师以手指上下,曰:‘会么?’翱曰:‘不会。’师曰:‘云在天,水在瓶。’翱乃欣惬作礼,而述一偈曰:‘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这正是“超诣”一品所述之核心思想。

此超越终极价值的追寻、超越本体现象的分别,在中国美学史上尤具价值。佛在心中,自心即佛,不从他觅,不依傍他人门户,呵佛骂祖,廓然无圣,去除一切知识的、权威的、目的的遮蔽,直呈澄明的心性,让生命的“木樨花”在“无隐”的状态下开放,当下纯粹的体验(实),就是最有意义的(真),意义是自我生命本明的发现,而不是来自外在的理性的光亮的照明。

由此,我们可见“超诣”品接“形容”而来的内在逻辑,一从存在的角度,阐述真即实、实即真的道理;一从超越的角度,阐释无佛无道的道理。这就是《诗家一指》的当家风味,以手指月,得月忘指,所谓“知诗之真,而后知《一指》之非真,而非真之真,备是《一指》矣”。

二十三飘逸

落落欲往,矫矫不群。缑山之鹤,华顶之云。

高人惠中,令色氤氲。御风蓬叶,泛彼无垠。

如不可执,如将有闻。识者已领,期之愈分。

唐宋以来,飘逸为人们追求的一种审美境界,《宣和书谱》卷九评李白之书法:“字画飘逸,豪气雄健,乃知白不特以诗鸣也。”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七评苏舜卿:“苏子美以诗得名,学书亦飘逸。”

落落欲往:落落,形容寡合的样子。欲往,远离凡俗而飘向高远之境。矫矫不群:矫矫,形容独立高举,不合群伦之态。

缑(gōu)山之鹤:刘向《列仙传》上:“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鸣,游伊、洛之间,道人浮丘公接以上嵩高山,三十余年后,求之于山上,见桓良曰: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于缑山头。果乘白鹤驻山头,望之不得。到,举手谢时人,数日而去。”华顶之云:华山顶上的云霓,华山为道教的圣山。

高人惠中,令色氤氲:惠中,惠通“慧”,佛家以戒定慧为三学,由戒入定,由定发慧。慧是人的根性,也就是人心中所深藏的佛性。惠中,意为高人胸中深藏着智慧。令色,美色,善色。惠中言其内心,令色言其仪态。令色氤氲形容高人的容颜充满着慈善超然的神情。惠中,津逮本作“画中”,误。

御风蓬叶,泛彼无垠:曹植《杂诗》:“转蓬离本根,飘摇随长风。何意回飙举,吹我入云中。”何晏《言志杂诗》:“转蓬去其根,流飘从风移。芒芒四海途,悠悠焉可弥!”蓬叶,虞侍书诗法本作“莲叶”,与诸本不同。

如不可执:飘逸情怀的人,有不为世尘所染的坚守。如将有闻:胸存飘逸之士又不脱尘世,不去做一个隐者,或者远飞高翥,他们是于尘而脱尘。两句说的飘逸之志,出于俗又不离于俗。这两句的意思与《诗家一指》“十科”中的“物”科所说的“不著”“不脱”说相似。

识者已领,期之愈分:真正领会飘逸旨趣的人,是在心灵中不染世尘。如果期望自己脱离世相,到一个清清世界中去,这样心灵会有所粘滞,反而失却了飘逸的精神。最后二句说郛本作“识者期之,愈得愈分”,意思不通。

独鹤与飞

“飘逸”和“超诣”二品意多相近处,也最易混淆。杨振纲《诗品解》引《皋兰课业本原解》:“超诣言独往之神,飘逸言不群之致。”即是说超诣意在远举,飘逸意在离群。如果从这个角度说,《二十四诗品》作者就没有必要分此二品。从上一品的分析中,可以看出二品有明显差异,上品主要是就超越道的追求,谈“一”心不生的哲学,所重在“理”的超越;而此品则侧重谈超越世尘,主要谈己与群的关系。所重在“俗”的超越。超诣就念上言,飘逸就相上言。前者说的是于念而不念,后者说的是于相而离相。

通观全品,有这样的思路:怀抱飘逸的情思,落落寡合,“欲”遗世而独立,但并没有高飞远翥,就在熙熙而来攘攘而去的稠人广众中,葆有矫矫不群之志,不失清净不染之心。一个“欲”字写出了脱尘又不离世的思想。飘逸是在心灵上,像那缑山上的仙鹤,像那华山顶上的仙云,身与尘世而同在,心与白云而飘渺。具有飘渺欲飞情怀的人,在心灵中超凡脱俗,意志不改,又将纯美的气息氤氲于天地之间。他们有不为世尘所染的坚守,又不去做一个隐者,远飞高翥。最后以“识者已领,期之愈分”归结,真正领会飘逸旨趣的人,是在心灵中不染世尘。如果期望自己脱离世相,到一个清清世界中去,这样心灵会有所粘滞,反而失却了飘逸的精神。不著于俗,又不离于俗,正此之谓也。

此品触及道禅哲学的重要思想,那种认为道禅哲学就是隐士哲学的观点其实是皮相之论。从道家哲学来说,老子就提出“和光同尘”的观点,不是离尘而绝世,而是和其光而同其尘。庄子哲学也不是山林哲学,前文所引《庄子·大宗师》中一段讨论“存”的重要言论,此再略述其要:“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无遁而存——这一中国哲学关于生命存在的重要思想,就是反对“藏”“遁”。庄子认为,“养生”要有“燕子的智慧”,山林里的鸟都被打光了,唯燕子而独存,因为燕子在人家的梁上。他借仲尼之口说:“无入而藏,无出而阳,柴立其中央。”真正的存在是“两行”,而不是逃遁。

而佛学对中国文化中避俗而不离俗的思想产生重要影响。佛在世间觉,是隋唐以来中国佛学极为重视的思想,无垢无净,魔佛平等,正像《维摩诘经》所说的“一切烦恼皆佛之惠”,“一切烦恼皆如来所赐”,烦恼是不觉,佛是觉,觉于不觉中。清净的莲花是在污泥浊水中产生的。禅宗强调于尘而离尘。临济宗有三屋的说法,出自希运。三屋为驴屋、人屋和佛屋,屋者,安顿人之处也。一般人认为修行就是根绝尘染,由低贱的驴屋到人物,再由人屋到佛屋的过程,寻一个真正的安顿处。临济认为这是误解,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即驴屋即人屋即佛屋,佛道有关生命安顿(存)的思想,是本品的思想灵魂。飘逸不是飘到一个清清世界中去,不一定与缑山的云霓为伴,不一定像一只独鹤迥然高飞,飘渺而不见行踪,就在世相中、尘俗中来完成。人生世界中,必有所染,或为净染,或有污染,生命就像是一场拔河,虽然相多迁,但应性不改。飘逸的、清净的、超越凡尘的、不为世羁的情怀,如生命的定海神针,这本然的清净心在,就是飘逸。还是氤氲在人世中,怀着一腔美丽的心灵(惠中),在污泥浊水中,所谓一念心清净,处处莲花开。

缑山之鹤,在此品是飘逸者的一个象征。《二十四诗品》“冲淡”品中又有“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的描写。此品其实就是在描绘这“独鹤”的情志。《诗家一指》跋中所说的“独鹤之心、大龟之息、旷古之世、君子之仁”,原是在“素音于于而载往,乘碧景而诣明月,抚青春而如行舟”中实现的。这就是脱俗而不离俗。

安”。

此章的内容如《苦瓜和尚画语录》之《远尘章》意思相近:“人为物蔽,则与尘交;人为物使,则心受劳。劳心于刻画而自毁,蔽尘于笔墨而自拘,此局隘人也。但损无益,终不快其心也。我则物随物蔽,尘随尘交,则心不劳,心不劳则有画矣。”物随物蔽,尘随尘交,而不是离尘而远逝,于尘而脱尘,在俗而不俗。这是中国美学深受大乘佛学影响所出现的不可忽视的倾向。

独鹤与飞,就在尘世中。

二十四流动

若纳水,如转丸珠。夫岂可道,假体遗愚。

荒荒坤轴,悠悠天枢。载要其端,载同其符。

超超神明,返返冥无。来往千载,是之谓乎。

流动与雄浑、冲淡、缜密、绮丽等品目不同,前人很少以流动来品评诗歌之美,此为中国哲学、美学的核心概念之一,作者以此作结,显然不同于诗法、诗格之类的著作,它由传统思想的内在精神方面来把握诗家的心灵境界。

如转丸珠:此为前人论诗之语。据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引王直方诗话:“好诗如弹丸:谢朓尝语沈约曰:‘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故东坡答王巩云:‘新诗如弹丸。’及送欧阳弼云:‘中有清圆句,铜丸飞柘弹。’盖谓诗贵圆熟也。余以谓圆熟多失之平易,老硬多失之干枯。能不失于二者之间,可与古之作者并驱。”史潜刊《虞侍书诗法》作“如转圆珠”。

坤轴、天枢,均为乾坤之轮,天地之轴,即宇宙运转之轮。上古时期人类常以轮子来比喻天地运转,印度古奥义书认为天地运转来自悠悠大梵之轮,而中国古代则以天地轮转来形容世界的运动。坤轴:《乐府诗集》卷三十三:“天兵断斩青海戎,杀气南行动坤轴。”天枢:《吕氏春秋》卷十三《有始览》:“与天俱游,而天枢不移。”《宋书》卷二十《乐志》:“天枢凝耀,地纽俪辉。”

载要其端,载同其符:端是本源,符是外在显现。契合天地流动精神,可以由器及道,由符及源,道器一如,流动深参。载,语气词。要、同,意为婉转契合。

由雄浑到圆浑

“流动”作为《二十四诗品》最后一品,有模仿《周易》的痕迹。《周易》以乾、坤两卦开始,以既济、未济作终。何名“未济”,《说卦》云:“物不可穷也,故受之以未济终焉。”旁通互动、回环往复是《周易》的根本思想之一,在一卦中六爻上下循环往复,所谓“周流六虚”,在六十四卦中,也彼摄互容,相因相生,构成一种内在的“周流”。大道周流,宇宙万有都在生生不息、往复回环的运动之中。诗人要同乎大道,把握这宇宙运转之轴,这样才能来往千载。

本品所突现的是中国生生哲学的精神。《周易》哲学以“生”为主,所谓“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的最高德性就是生生精神。《易传》所说的“生生之谓易”,既可以说生生而成变化,变化乃天地之大法;又可以说是“生生之谓《易》”,生生的精神,也就是中国哲学最高典籍《周易》一书的核心。所谓“易名三义”,意思可以概括为:《周易》就是以简易的语言来说明变易是天地不易之理。其中的关键词就是“变易”。生之谓性,《诗家一指》论诗极重性的发明,这个性就是生。可以说作为《诗家一指》核心篇章的《二十四诗品》;就是以传统艺术的生命精神为其根本特点的。

生生精神周流贯彻,无一时断歇,无一物不及。所以,生生精神的根本是“流动”,《周易》以“周流六虚”、往复回环为其根本思想。其于此生生中突出一个“复”字,所谓:“无往不复,天地际也”,“复,其见天地之心乎”,阴阳相摩相荡,往复回环,复不是重复,不是循环论,而是创造再创造,新生再新生。而道家哲学更将此往复回环的生命流转,作为自然无为哲学的核心,老子说:“周流而不殆。”道在周流,无一物相断,无一刻有“殆”。他说:“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这“反(返)者,道之动”,成了老子哲学的核心。

正是以生生不已、宇宙周流的思想为基础,儒道和《周易》哲学,都强调人契合天地之节奏,浑然与天地同体,与物优游,吮吸其太和之气,自臻远大,诗之妙也于焉有成。

《二十四诗品》以此品作结,造端雄浑,归于流动,加入到新的生命循环之中。天道如斯,诗道亦如是。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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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头条文章因此,六四爻辞可以解释为:“瓦解敌人中的大多数人,能够成功,所以吉祥。征讨敌人时,遇到了聚集成山的人群的顽固抵抗,这正是行为不正的蛮夷之族所希望的”。 明白了这点之后,当我们看到《易经》中匪夷所思的翻译时,不妨抛开引申义,试着用卦爻辞的本义,并考察当时的政治、历史、文化、习俗等因素,放在当时真实语境中https://weibo.com/ttarticle/x/m/show/id/2309404656439539925617?_wb_client_=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