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文生义常常误事,望菜名而生口津当然也就常常害人。
犹忆当年刚读师范,天天吃炸豆腐红萝卜,新化的炸豆腐还挺出名的,炒青红辣椒,再添三二薄片写意肉,极易送饭,然则连吃十天半月,嘴里也“淡出鸟来”。一日,忽见食堂窗口的小黑板上,赫然挂出“白鸡腿”,价格便宜得惊人,一角钱一份。我本排队于尾,一向是良民,很遵守纪律的,但这次见“白鸡腿”而忘义,瞅着生活委员不注意,一蹿蹿到前面去,对师傅大喊:白鸡腿,两份!端了上来,大吃一惊,所谓“白鸡腿”者,乃乡名“葱把头”也,我被师傅幽了一默呵。吃了大亏的是,刚出队列,被生活委员逮个正着,被罚了五块钱。八十年代初期读师范,一个月的生活补贴才十块零五啊,那一个月,我吃了半个月的白开水淘饭。
专门玩水的,往往被水玩完,我这个专玩文字的,却被文字玩了一把。菜名难符其实,我多有戚戚焉。而对菜名之义歧出,李渔也曾感慨系之:“食以人传者,东坡肉是也。卒急听之,似非豕之肉,乃东坡之肉矣。东坡何罪,而割其肉,以实千古馋人之腹哉?”李渔是个美食家,最懂美食的,却对“东坡肉”这个菜名惊出了身汗,“甚矣,名士不可为,而名士游戏之小术,尤可不慎欤?”李渔对东坡先生发明“东坡肉”很是不以为然,怪怨东坡“名士玩小术”,李渔本人因此得了教训:“予非不知肉味,而于豕之一物,不敢浪措一词者,虑于东坡之续也。”李渔虽好美食,但“不敢浪措一词”,何则?生怕步东坡后尘,蹈东坡覆辙,担心有人将李渔弄的菜呼为“李渔猪”也。也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我对菜之浮名多有“腹诽”,有时不仅是“腹诽”,而多有“口诽”,诽其华而不实,诽其哗众取宠,诽其沐猴而冠,诽其浪得浮名,诽其借美售奸。提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骂菜。
也是,我曾教过几年书,学生名字也有很多极有味,比方有一位姓姚名主国者,名字吓人,一喊就是:要主国,而这位老弟读书死不行,各门功课都是倒数,主家勉强,主村都难,主政于乡就不在其能力之内,他却要主国!看样子他此生难以主国,但没谁说他诓骗天下人,到死都得这么叫他!还有一位名擎球,我曾问过其名来历,他说他爸希望他“胸怀祖国,放眼世界”,长大以后能把地球擎起来!这位擎球贤弟,气魄大志向高吧,但还不算,还有一位学生名统宇,他立志要统治宇宙!人名取于其人根本没成型之襁褓中,今后是妍是丑,是忠是奸,是能是庸,是将相是贩夫,八字没一撇,命运不知好歹,命名且先命之,人与其名两不相干的,不知凡几,哪能望人名而推出其人之“德能勤绩”呢?菜名亦当作如是观。
人名之取有三:一者遥寄厚望,以美名之,为父母者,生崽可能玩着玩着就生了,不曾作古正经,而替崽取名却是十分慎重,翻字典找古书请老先生发动五亲六戚“集思广益”,名不惊人死不休。二者也偷懒,随便取名,见到什么便取名什么,在何时何地生便以时辰地名命之,有的干脆就以排行,所以有一毛二毛三毛者。三者呢,往贱里取,什么贱便名什么,所以有叫阿猫阿狗的。菜之名取法也有三,一者美名化,如“佛跳墙”,如“龙凤呈祥”,如“僧来破禅”,这类菜,其味不在会餐,而在会意。二者贱名化,如饮食文化弄成淫食文化,对这类,似也不用认真讨伐,或可一笑置之,人名贱易养活,菜名“贱”也好卖吧,饮食在解馋之外,若能解颐,也无不可。三者呢,也是偷懒,莴笋炒肉便名莴笋炒肉,红烧猪脚就名红烧猪脚,实在倒实在,却没一点想象力,只在物质上面,升不到精神界面上来,如此之饮食仅是饱腹而已,进不了饮食文化之堂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