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史百家杂钞卷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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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13山东

奏议之属三

陆贽/奉天请罢琼林大盈二库状

右臣闻作法于凉,其弊犹贪;作法于贪,弊将安救?示人以义,其患犹私;示人以私,患必难弭!故圣人之立教也,贱货而尊让,远利而尚廉。天子不问有无,诸侯不言多少,百乘之室,不畜聚敛之臣。夫岂皆能忘其欲贿之心哉?诚惧贿之生人心而开祸端,伤风教而乱邦家耳。是以务鸠敛而厚其帑椟之积者,匹夫之富也;务散发而收其兆庶之心者,天子之富也。天子所作,与天同方:生之长之,而不恃其为;成之收之,而不私其有。付物以道,混然忘情,取之不为贪,散之不为费,以言乎体则博大,以言乎术则精微。亦何必挠废公方、崇聚私货、降至尊而代有司之守、辱万乘以效匹夫之藏?亏法失人,诱奸聚怨,以斯制事,岂不过哉!以上言天子不蓄私财

今之琼林、大盈,自古悉无其制。传诸耆旧之说,皆云创自开元。贵臣贪权,饰巧求媚,乃言:“郡邑贡赋,所用盍各区分?税赋当委之有司,以给经用;贡献宜归乎天子,以奉私求。”玄宗悦之,新是二库,荡心侈欲,萌柢于兹,迨乎失邦,终以饵寇。《记》曰:“货悖而人,必悖而出。”岂非其明效与?以上言开元始置二库

陛下嗣位之初,务遵理道,敦行约俭,斥远贪饕。虽内库旧藏,未归太府;而诸方曲献,不入禁闱。清风肃然,海内丕变。议者咸谓汉文却马、晋武焚裘之事,复见于当今。近以寇逆乱常,銮舆外幸,既属忧危之运,宜增儆励之诚。臣昨奉使军营,出游行殿,忽睹右廊之下,榜列二库之名,慢然若惊,不识所以。何则?天衢尚梗,师旅方殷,疮痛呻吟之声,噢咻未息;忠勤战守之效,赏赉未行。而诸道贡珍,遽私别库,万目所视,孰能忍怀?以上言大难未平,不宜遽私二库

窃揣军情,或生觖望。试询候馆之吏,兼采道路之言,果如所虞,积憾已甚!或忿形谤,或丑肆讴谣,颇含思乱之情,亦有悔忠之意。是知氓俗昏鄙,识昧高卑,不可以尊极临,而可以诚义感。顷者,六师初降,百物无储,外捍凶徒,内防危堞,昼夜不息,迨将五旬。冻馁交侵,死伤相枕。毕命同力,竞夷大艰。良以陛下不厚其身,不私其欲,绝甘以同卒伍,辍食以啖功劳。无猛制而人不携,怀所感也;无厚赏而人不怨,悉所无也。今者,攻围已解,衣食已丰,而谣方兴,军情稍阻,岂不以勇夫恒性嗜货矜功?其患难既与之同忧,而好乐不与之同利,苟异恬默,能无怨咨?此理之常,固不足怪!以上言军情离怨

《记》曰:“财散则民聚,财聚则民散。”岂非其殷鉴欤?众怒难任,蓄怨终泄。其患岂徒人散而已?亦将虑有构奸鼓乱,干纪而疆取者焉。夫国家作事,以公共为心者,人必乐而从之;以私奉为心者,人必咈而叛之。故燕昭筑金台,天下称其贤;殷纣作玉杯,百代传其恶:盖为人与为己殊也。周文之囿百里,时患其尚小;齐桓之囿四十里,时病其太大:盖同利与专利异也。为人上者,当辨察兹理,洒濯其心,奉三无私,以壹有众。人或不率,于是用刑。然则宣其利而禁其私,天子所恃以理天下之具也。舍此不务,而壅利行私,欲人无贪,不可得已!今兹二库,珍币所归,不领度支,是行私也;不给经费,非宣利也。物情离怨,不亦宜乎?以上言所以致离怨之理

智者因危而建安,明者矫失而成德。以陛下天姿英圣,傥加之见善必迁,是将化蓄怨为衔恩,反过差为至当,促殄遗孽,永垂鸿名,易如转规,指顾可致。然事有未可知者,但在陛下行与否耳。能则安,否则危;能则成德,否则失道。此乃必定之理也,愿陛下慎之惜之!陛下诚能近想重围之殷忧,追戒平居之专欲,器用取给,不在过丰,衣食所安,必以分下。凡在二库货贿,尽令出赐有功,坦然布怀,与众同欲。是后纳贡,必归有司,每获珍华,先给军赏,瓖异纤丽,一无上供,推赤心于其腹中,降殊恩于其望外。将卒慕陛下必信之赏,人思建功;兆庶悦陛下改过之诚,孰不归德?如此,则乱必靖,贼必平,徐驾六龙,旋复都邑,兴行坠典,整缉棼纲,乘舆有旧仪,郡国有恒赋。天子之贵,岂当忧贫?是乃散其小储,而成其大储也;损其小宝,而固其大宝也。举一事而众美具,行之又何疑焉?怯少失多,廉贾不处;溺近迷远,中人所非。况乎大圣应机,固当不俟终日。不胜管窥愿效之至,谨陈冒以闻。谨奏。以上请改过散财

韩愈/禘袷议

右今月十六日敕旨,宜令百僚议,限五日内闻奏者。将仕郎守国子监四门博士臣韩愈谨献议曰:

此五说者,皆所不可。故臣博采前闻,求其折中。以为殷祖元王,周祖后稷,太祖之上皆自为帝。又其代数已远,不复祭之,故太祖得正东向之位,子孙从昭穆之列。《礼》所称者,盖以纪一时之宜,非传于后代之法也。《传》曰:“子虽齐圣,不先父食。”盖言子为父屈也。景皇帝虽太祖也,其于献、懿,则子孙也。当褅袷之时,献祖宜居东向之位,景皇帝宜从昭穆之列。祖以孙尊,孙以祖屈,求之神道,岂远人情?又常祭甚众,合祭甚寡,则是太祖所屈之祭至少,所伸之祭至多,比于伸孙之尊,废祖之祭,不亦顺乎?事异殷、周,礼从而变,非所失礼也。臣伏以制礼作乐者,天子之职也。陛下以臣议有可采,粗合天心,断而行之,是则为礼;如以为犹或可疑,乞召臣对,面陈得失,庶有发明。谨议。以上自陈己说

韩愈/论佛骨表

臣某言: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以上言事佛得祸

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群臣材识不远,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尝恨焉!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已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即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创立寺观。臣尝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以上言宪宗不应信佛

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入宫禁?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古之诸侯行吊于其国,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后进吊。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无任感激恳悃之至,谨奉表以闻。以上请屏斥

欧阳修/论台谏言事未蒙听允书

前日御史论梁适罪恶,陛下赫怒,空台而逐之。而今日御史又复敢论宰相,不避雷霆之威,不畏权臣之祸。此乃至忠之臣也,能忘其身而爱陛下者也,陛下嫉之恶之,拒之绝之。执中为相,使天下水旱流亡,公私困竭,而又不学无识,憎爱挟情,除改差缪,取笑中外,家私秽恶,流闻道路,阿意顺旨,专事逢君。此乃谄上傲下愎戾之臣也,陛下爱之重之,不忍去之。陛下睿智聪明,群臣善恶无不照见,不应倒置如此。直由言事者太切,而激成陛下之疑惑尔。执中不知廉耻,复出视事,此不足论。陛下岂忍因执中上累圣德,而使忠臣直士卷舌于明时也?臣愿陛下廓然回心,释去疑虑,察言事者之忠,知执中之过恶,悟用人之非,法成汤改过之圣,遵仲虺自用之戒,尽以御史前后章疏出付外廷议,正执中之过恶,罢其政事,别用贤材,以康时务,以拯斯民,以全圣德,则天下幸甚!臣以身叨恩遇,职在论思,意切言狂,罪当万死!

苏轼/上皇帝书

臣近者不度愚贱,辄上封章,言买灯事。自知渎犯天威,罪在不赦,席藁私室,以待斧钺之铢。而侧听逾旬,威命不至,问之府司,则买灯之事寻已停罢。乃知陛下不惟赦之,又能听之,惊喜过望,以至感泣。何者?改过不吝,从善如流,此尧、舜、禹、汤之所勉强而力行,秦、汉以来之所绝无而仅有!顾此买灯毫发之失,岂能上累日月之明?而陛下翻然改命,曾不移刻。则所谓智出天下,而听于至愚;威加四海,而屈于匹夫。臣今知陛下可与为尧、舜、可与为汤、武,可与富民而措刑,可与强兵而伏戎虏矣。有君如此,其忍负之?惟当披露腹心,捐弃肝脑,尽力所至,不知其它。乃者臣亦知天下之事有大于买灯者矣,而独区区以此为先者,盖未信而谏,圣人不与;交浅言深,君子所戒。是以试论其小者,而其大者固将有待而后言。今陛下果赦而不诛,则是既已许之矣。许而不言,臣则有罪,是以愿终言之。臣之所欲言者三:愿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而已。以上总起

智者所图,贵于无迹。汉之文、景,纪无可书之事;唐之房、杜,传无可载之功。而天下之言治者,与文、景;言贤者,与房、杜。盖事已立而迹不见,功已成而人不知。故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岂惟用兵?事莫不然。今所图者,万分未获其一也;而迹之布于天下,已若泥中之斗兽,亦可谓拙谋矣。陛下诚欲富国,择三司官属与漕运使副,而陛下与二三大臣,孜孜讲求,磨以岁月,则积弊自去而人不知。但恐立志不坚,中道而废。孟子有言:“其进说者其退速。”若有始有卒,自可徐徐,十年之后,何事不立?孔子曰:“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使孔子而非圣人,则此言亦不可用。《书》曰:“谋及卿士,至于庶人,合时大同,乃底元吉;若逆多而从少,则静吉而作凶。”今自宰相大臣,既已辞免不为,则外之议论断亦可知。宰相,人臣也,且不欲以此自污,而陛下独安受其名而不辞?非臣愚之所识也!君臣宵旰,几一年矣,而富国之效,茫如捕风,徒闻内帑出数百万缗,祠部度五千余人耳。以此为术,其谁不能?以上言谋事贵于无迹

且遣使纵横,本非令典。汉武遣绣衣直指,桓帝遣八使,皆以守宰狼籍,盗贼公行,出于无术,行此下策。宋文帝元嘉之政,比于文、景,当时责成郡县,未尝遣使。及至孝武,以郡县迟缓,始命台使督之。以至萧齐,此弊不革。故景陵王子良上疏极言其事,以为此等朝辞禁门,情态即异,暮宿州县,威福便行,驱迫邮传,折辱守宰,公私烦扰,民不聊生。唐开元中,宇文融奏置劝农判官,使裴宽等二十九人,并摄御史,分行天下,招携户口,检责漏田。时张说、杨玚、皇甫璟、杨相如皆以为不便,而相继罢黜。虽得户八十余万,皆州县希旨,以主为客,以少为多。及使百官集议都省,而公卿以下,惧融威势,不敢异辞。陛下试取其传读之,观其所行,为是为否。近者均税宽恤,冠盖相望,朝廷亦旋觉其非,而天下至今以为谤。曾未数岁,是非较然。臣恐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且其所遣,尤不适宜:事少而员多,人轻而权重。夫人轻而权重,则人多不服,或致侮慢以兴事;事少而员多,则无以为功,必须生事以塞责。陛下虽严赐约束,不许邀功,然人臣事君之常情,不从其令而从其意。今朝廷之意好动而恶静,好同而恶异,指意所在,谁敢不从?臣恐陛下赤子,自此无宁岁矣!以上论遣使

昔汉武之世,财力匮竭,用贾人桑宏羊之说,买贱卖贵,谓之均输。于是商贾不行,盗贼滋炽,几至于乱。孝昭既立,学者争排其说,霍光顺民所欲,从而予之,天下归心,遂以无事。不意今者此论复兴!立法之初,其说尚浅,徒言徙贵就贱,用近易远。然而广置官属,多出缗钱,豪商大贾,皆疑而不敢动,以为虽不明言贩卖,然既已许之变易。变易既行,而不与商贾争利者,未之闻也!夫商贾之事,曲折难行。其买也,先期而予钱;其卖也,后期而取直。多方相济,委曲相通,倍称之息,由此而得。今官买是物,必先设官置吏,簿书廪禄,为费已厚;非良不售,非贿不行,是以官买之价,比民必贵。及其卖也,弊复如前。商贾之利,何缘而得?朝廷不知虑此,乃捐五百万缗以与之!此钱一出,恐不可复。纵使其间薄有所获,而征商之额,所损必多。今有人为其主牧牛羊者,不告其主,以一牛而易五羊。一牛之失,则隐而不言;五羊之获,则指为劳绩。陛下以为坏常平而言青苗之功,亏商税而取均输之利,何以异此?以上论均输

陛下天机洞照,圣略如神。此事至明,岂有不晓?必谓已行之事,不欲中变,恐天下以为执德不一,用人不终,是以迟留岁月,庶几万一,臣窃以为过矣。古之英主,无出汉高,郦生谋挠楚权,欲复六国。高祖曰:“善!趣刻印!”及闻留侯之言,吐哺而骂曰:“趣销印!”夫称善未几,继之以骂,刻印销印,有同儿戏,何尝累高祖之知人?适足以明圣人之无我。陛下以为可而行之,知其不可而罢之,至圣至明,无以加此。议者必谓民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故劝陛下坚执不顾,期于必行。此乃战国贪功之人,行险侥幸之说,陛下若信而用之,则是徇高论而逆至情,持空名而邀实祸,未及乐成,而怨已起矣。臣之所愿结人心者,此之谓也。结人心止此

惟陛下以简易为法,以清静为心,使奸无所缘,而民德归厚,臣之所愿厚风俗者,此之谓也。厚风俗止此

苏轼/代张方平谏用兵书

臣闻好兵犹好色也:伤生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贼民之事非一,而好兵者必亡,此理之必然者也。夫惟圣人之兵,皆出于不得已,故其胜也,享安全之福;其不胜也,必无意外之患。后世用兵,皆得已而不已,故其胜也,则变迟而祸大;其不胜也,则变速而祸小。是以圣人不计胜负之功,而深戒用兵之祸。何者?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殆于道路者七十万家,内则府库空虚,外则百姓穷匮。饥寒逼迫其后,必有盗贼之忧,死伤愁怨,其终必致水旱之报。上则将帅拥众,有拔扈之心,下则士众久役,有溃叛之志。变故百出,皆由用兵。至于兴事首议之人,冥谪尤重。盖以平民无故缘兵而死,怨气充积,必有任其咎者。是以圣人畏之重之,非不得已不敢用也。

且夫战胜之后,陛下可得而知者,凯旋捷奏,拜表称贺,赫然耳目之观耳。至于远方之民,肝脑屠于白刃,筋骨绝于馈饷,流离破产,鬻卖男女,薰眼折臂,自经之状,陛下必不得而见也;慈父孝子、孤臣寡妇之哭声,陛下必不得而闻也。譬犹屠杀牛羊,刳脔鱼鳖,以为膳羞,食者甚美,死者甚苦,使陛下见其号呼于梃刃之下,宛转于刀几之间,虽八珍之美,必将投箸而不忍食,而况用人之命以为耳目之观乎?且使陛下将卒精强,府库充实,如秦、汉、隋、唐之君,则既胜之后,祸乱方兴,尚不可救,而况所任将吏,罢软凡庸,较之古人,万万不逮。而数年以来,公私窘乏,内府累世之积,扫地无余;州郡征税之储,上供殆尽。百官廪俸,仅而能继;南郊赏给,久而未办。以此举动,虽有智者,无以善其后矣。且饥疫之后,所在盗贼蜂起,京东河北,尤不可言。若军事一兴,横敛随作,民穷而无告,其势不为大盗,无以自全。边事方深,内患复起,则胜、广之形,将在于此。此老臣所以终夜不寐,临食而叹,至于痛哭而不能自止也。

且臣闻之,凡举大事,必顺天心。天之所向,以之举事必成;天之所背,以之举事必败。盖天心向背之迹,见于灾祥丰歉之间。今自近岁,日蚀星变,地震山崩,水旱疠疫,连年不解,民死将半,天心之向背可以见矣。而陛下方且断然不顾,兴事不已。譬如人子得过于父母,惟有恭顺静默,引咎自责,庶几可解,今乃纷然诘责奴婢,恣行箠楚,以此事亲,未有见赦于父母者。故臣愿陛下远览前世兴亡之迹,深察天心向背之理,绝意兵革之事,保疆睦邻,安静无为,为社稷长久之计,上以安二宫朝夕之养,下以济四方亿兆之命,则臣虽老死沟壑,瞑目于地下矣。

昔汉祖破灭群雄,遂有天下;光武百战百胜,祀汉配天。然至白登被围,则讲和亲之议;西域请吏,则出谢绝之言。此二帝者,非不知兵也,尽经变既多,则虑患深远。今陛下深居九重,而轻议讨伐,老臣庸懦,私窃以为过矣。然而人臣纳说于君,因其既厌而止之,则易为力;迎其方锐而折之,则难为功。凡有血气之伦,皆有好胜之意,方其气之盛也,虽布衣贱士,有不可夺。自非知识特达,度量过人,未有能于勇锐奋发之中,舍己从人,惟义是听者也。今陛下盛气于用武,势不可回。臣非不知,而献言不已者,诚见陛下圣德宽大,听纳不疑,故不敢以众人好胜之常心望于陛下。且意陛下他日亲见用兵之害,必将哀痛悔恨,而追咎左右大臣未尝一言,臣亦将老且死,见先帝于地下,亦有以借口矣。惟陛下哀而察之!

苏轼/徐州上皇帝书

臣以庸才,备员册府,出守两郡,皆东方要地。私窃以为守法令,治文书,赴期会,不足以报塞万一。辄伏思念东方之要务、陛下之所宜知者,得其一二,草具以闻,而陛下择焉。

臣前任密州建言:自古河北与中原离合,常系社稷存亡,而京东之地,所以灌输河北,瓶竭则罍耻,唇亡则齿寒。而其民喜为盗贼,为患最甚,因为陛下画所以待盗贼之策。及移守徐州,览观山川之形势,察其风俗之所上,而考之于载籍,然后又知徐州为南北之襟要,而京东诸郡安危所寄也。昔项羽入关,既烧咸阳而东归,则都彭城。夫以羽之雄略,舍咸阳而取彭城,则彭城之险固形便,足以得志于诸侯者可知矣。臣观其地,三面被山,独其西平川数百里,西走梁、宋,使楚人开关而延敌,材官驺发,突骑云纵,真若屋上建瓴水也。地宜粟麦,一熟而饱数岁。其城三面阻水,楼堞之下,以汴、泗为池,独其南可通车马,而戏马台在焉。其高十仞,广袤百步,若用武之世,屯千人其上,聚檑木炮石,凡战守之具,以与城相表里,而积三年粮于城中,虽用十万人不易取也。其民皆长大,胆力绝人,喜为剽掠,小不适意,则有飞扬跋扈之心,非止为盗而已。汉高祖,沛人也;项羽,宿迁人也;刘裕,彭城人也;朱全忠,砀山人也,皆在今徐州数百里间耳。其人以此自负,凶桀之气,积以成俗。魏太祖以三十万众攻彭城,不能下,而王智兴以卒伍庸材恣睢于徐,朝廷亦不能讨。岂非以其地形便利、人卒勇悍故耶?

州之东北七十余里,即利国监,自古为铁官商贾所聚,其民富乐。凡三十六冶,冶户皆大家,藏镪巨万。常为盗贼所窥,而兵卫寡弱,有同儿戏。臣中夜以思,即为寒心;使剧贼致死者十余人白昼入市,则守者皆弃而走耳。地既产精铁,而民皆善锻,散冶户之财以啸召无赖,则乌合之众,数千人之仗,可以一夕具也。顺流南下,辰发巳至,而徐有不守之忧矣。不幸而贼有过人之才,如吕布、刘备之徒,得徐而逞其志,则东京之安危未可知也。近者,河北转运司奏乞禁止利国监铁,不许入河北,朝廷从之。昔楚人亡弓,不能忘楚,孔子犹小之。况天下一家,东北二冶皆为国兴利,而夺彼与此,不已隘乎?自铁不北行,冶户皆有失业之忧,诣臣而诉者数矣。臣欲因此以征冶户,为利国监之捍屏。今三十六冶,冶各百余人。采矿伐炭,多饥寒亡命、强力鸷忍之民也。臣欲使冶户每冶各择有材力而忠谨者,保任十人,籍其名于官,授以却刃刀槊,教之击刺,每月两衙集于知监之庭而阅试之,藏其刃于官,以待大盗,不得役使,犯者以违制论。冶户为盗所拟久矣,民皆知之。使冶出十人以自卫,民所乐也,而官又为除近日之禁,使铁得北行,则冶户皆悦而听命,奸猾破胆而不敢谋矣。

徐城虽险固,而楼橹敝恶,又城大而兵少,缓急不可守。今战兵千人耳,臣欲乞移南京新招骑射两指挥于徐。此故徐人也,尝屯于徐,营垒材石既具矣,而迁于南京,异时转运使分东西路,畏馈饷之劳而移之西耳。今两路为一,其去来无所损益,而足以为徐之重。城下数里,颇产精石无穷。而奉化厢军,见阙数百人,臣愿召石工以足之,听不差出使。此数百人者,常采石以甃城,数年之后,举为金汤之固。要使利国监不可窥,则徐无事;徐无事,则京东无虞矣。沂州山谷重阻,为逋逃渊薮,盗贼每入徐州界中。陛下若采臣言,不以臣为不肖,愿复三年守徐,且得兼领沂州兵甲,巡检公事,必有以自效。

京东恶盗,多出逃军。逃军为盗,民则望风畏之。何也?技精而法重也。技精则难敌,法重则致死,其势然也。自陛下置将官,修军政,士皆精锐而不免于逃者。臣常考其所由,盖自近岁以来,部送罪人配军者,皆不使役人而使禁军。军士当部送者,受牒即行。往返常不下十日,道路之费,非取息钱不能办。百姓畏法不敢贷,贷亦不可复得。惟所部将校,乃敢出息钱与之,归而刻其粮赐,以故上下相持,军政不修,博弈饮酒,无所不至,穷苦无聊,则逃去为盗。臣自至徐,即取不系省钱百余千别储之。当部送者,量远近裁取,以三月刻纳,不取其息。将吏有敢贷息钱者,痛以法治之。然后严军政,禁酒博。比期年,士皆饱暖,练熟技艺,等第为诸郡之冠。陛下遣敕使按阅,所具见也。臣愿下其法诸郡,推此行之,则军政修而逃者寡,亦去盗之一端也。

臣闻之汉相王嘉曰:“孝文帝时,二千石长吏,安官乐职,上下相望,莫有苟且之意。其后稍稍变易,公卿以下转相促急,司隶部刺史发扬阴私,吏或居官数月而退。二千石益轻贱,吏民慢易之,知其易危,小失意则起离畔之心。前山阳亡徒苏令纵横,吏士临难莫肯仗节死义者,以守相威权素夺故也。国家有急,取办于二千石。二千石尊重难危,乃能使下。”以王嘉之言而考之于今,郡守之威权,可谓素夺矣。上有监司伺其过失,下有吏民持其长短,未及按问,而差替之命已下矣。欲督捕盗贼,法外求一钱以使人,且不可得。盗贼凶,人情重而法轻者,守臣辄配流之,则使所在法司复按其状,劾以失入。惴惴如此,何以得吏士死力而破奸人之党乎?由此观之,盗贼所以滋炽者,以陛下守臣权太轻故也。臣愿陛下稍重其权,责以大纲,阔略其小。故凡京东多盗之郡,自青、郓以降,如徐、沂、-齐、曹之类,皆慎择守臣,听法外处置强盗,颇赐缗钱,使得以布设耳目,畜养爪牙。然缗钱多赐则难常,少又不足于用,臣以为每郡可岁别给一二百千,使以酿酒,凡使人葺捕盗贼,得以酒与之,敢以为他用者。坐赃论。赏格之外,岁得酒数百斛,亦足以使人矣。此又治盗之一术也。

昔晋武平吴之后,诏天下罢军役,州郡悉去武备,惟山涛论其不可,帝见之曰:“天下名言也。”而不能用。及永宁之后,盗贼蜂起,郡国皆以无备不能制,其言乃验。今臣于无事之时,屡以盗贼为言,其私忧过计亦已甚矣。陛下纵能容之,必为议者所笑。使天下无事而臣获笑可也,不然,事至而图之,则已晚矣。干犯天威。罪存不赦!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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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函史:十四俭难供亿而不能节其缩于是远方轮以倍徒而中都鬻以半儒以徒为商贾予之所利也亦遍军本告弱轮法周知六路财赋之有无移用之尼籴买税敛上供之物得徙贵就贱用近易远而预知中都帑藏岁知见在之数当供办煮曹买以待令梢收轻重敛散之檀而制其有肌于以均转轮省劳览便禅是出内藏钱五百万石佐均轮冀以发连使薛向https://ctext.org/wiki.pl?if=en&chapter=8435664&remap=gb
9.历史上著名的四次变法(4)均输法(徙贵就贱,用近易远)。既保证了朝廷在物资方面的需要,又节省了购物钱钞和运费,还减轻了人民的负担。打击商人操纵市场的行为。 (5)方田均税法。清丈出大量隐瞒土地,增加了政府收入;一定程度地减轻了农民的负担。 (6)市易法。限制了大商人对市场的控制,有利于稳定物价和商品交流,也增加了政府的财政https://www.jianshu.com/p/1125d1975e45
10.文尔对《细说宋朝》的笔记(8)具体方法是:朝廷拨出五百万贯钱和三百万石米作为发运司周转经费,发运使根据京师库藏和各地物资的实际情况,按“徙贵就贱,用近易远”的原则,及时机动购办相关物资。 其二,青苗法,也称常平法。熙宁二月九月颁行。每逢青黄不接或天灾人祸之际,佃农或小自耕农往往被迫向高利贷者借贷以渡过难关,而一旦无力归还,就有失去https://book.douban.com/people/3082910/annotation/1013253/
11.苏轼上皇帝书(苏轼写给皇帝说反对新法的万言书)昔汉武之世,财力匮竭,用贾人桑羊之说,买贱卖贵,谓之均输。于时商贾不行,盗贼滋炽,几至於乱。孝昭既立,学者争排其说,霍光顺民所欲从而予,之天下归心,遂以无事。不意今者此论复兴,立法之初,其说尚浅,徒言徙贵就贱,用近易远。然而广置官属,多出缗钱,豪商大贾,皆疑而不敢动,以为虽不明言贩卖,然既http://www.360doc.com/content/24/0114/18/31838386_1111055482.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