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子愚先生祖父创下的家业,交托到他手上时虽不能说富甲一方,那也是响当当的殷实人家。“革命重担挑肩上,党的教导记心头”的他在渭洞山区闹革命,家财被他散尽。冯子愚先生妻子兰夫人知书达理,家境艰难时,拿出自己的细软换成银钱,贴补家用。兰夫人于抗战年代因贫病交加辞世。冯先生思前想后,念到她每天悬着一颗心操持日子,没有安稳睡过一个觉,内心十分悲痛,写下这副平淡朴实、耐读耐想的挽妻联:
相骂打架,在生常结冤仇,与我本来都有气;
国难家贫,丧事故宜简约,劝君此去莫心焦。
这联不著一个“情”字,咋一看上联还甚是“无情”。生死两茫茫了,冯先生仍在数落妻子,“到底意难平”。仔细琢磨才知冯先生心中所有口中却无,把情感和泪水压进字里行间。冯先生“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所以正话反说。“与我本来都有气”,其意是大千世界有几对夫妻能做到相敬如宾,大都逃不离"不是冤家不聚头"的命。而妻子骂归骂吵归吵,依旧以她嬴弱的身子为这个家撑着遮风挡雨的伞,始终相濡以沫共患难,“顾我无衣搜荩箧”。哪怕到了办后事,还在亏欠她,无法象唐朝元稹说的“与君营奠复营斋”。冯先生表达在联中之意:今生有你夫复何求。“劝君此去莫心焦”,一咏三叹,道尽他对亡妻兰夫人的深沉愧疚和深厚内敛的情爱。希望操劳一生的她一了百了,彻底放宽心,莫再为他们这些生人的好也罢歹也罢挂念了。同时更寄托着他对亡妻的心愿:今生受气受苦,往生能安心开心。读罢令人潸然泪下,半晌回不过神来。
“大革命”失败后,冯子愚先生逃到外地躲避国民党追杀。他听闻家乡非常尊敬的一位长者逝世,自己又不能赶回来磕头祭拜,只好急就一副挽联托人带回,长歌当哭:
六五龄谪贬尘寰,既阨以贫复阨以病更阨以儿女分离,将后果前因问天天不语,论理理无凭,可怜万事劳形厌世仍回仙岛去;
二百里飞来噩耗,始闻而骇继闻而疑终闻而肝肠寸裂,曾左思右想替死死也迟,欲归归未得,只有两行哀泪招魂寄向故园流。
被挽者是谁,因手头资料有限,无从查考。但这幅百字长联在岳阳流传甚广。既哀叹逝者的苦难厄运,为其鞠一把伤心的泪,又托说逝者本为仙人,只以为天宫岁月凄清,来到人间想感受一番普罗大众欢乐,谁知碰上这乱世受尽折磨,这一死反而得了大解脱,借以鞭挞这个恶浊的社会。同时还表达出痛失师友、不能亲自扶灵的惋惜,对“大革命”失败的忧伤,话里话外也暗含他革命到底以慰在天之灵的意思。
这两联均抒情写意,下面这副则属趣对。公田东淇洞有位老先生喜欢吟诗作对,曾以岳阳县东乡几个地名嵌联,出句求对:
双石抱姑桥,免得诸(朱)公下白水
沙坪挖大塅,车取小港荫干(甘)田。
沙坪、大塅、小港、甘田,同样是公田附近几个地名,人们耳熟能详。其联一出,大家如梦中惊醒。干旱年,沙滩往下深挖,便有水浸出,用水车车上来既可灌田保收成,告人水利是农业命脉,可见冯先生懂知稼穑。地名对地名,意境对意境,巧为天成!
冯先生口语联张口就来。用我们当地夸人聪明的话说,冯先生“化学脑壳”。旧时秋收后农事闲了,年成好时村庄有接戏班子唱几本的习俗。搭起大戏台,邀请邻村的父老乡亲看戏,一同乐嗬乐嗬。山里坡耕田,下村挨上村,耕种时少不得要上村帮衬水利。这样一来,下村的人尤其想接上村的人免费看戏,表达感激之情。芭蕉坳下有个村落叫刘氏堂,打算把戏台搭在芭蕉坳塅上唱,方便上村人观看。乡下红白喜事对联不可缺,便派人去找冯先生,请其写副戏台联。见面说明来意:“三嗲三嗲,我哩打算在芭蕉塅上唱戏,由我哩刘氏堂屋里包场,不要芭蕉塅上的人出一分钱。硬要劳驾嗯那嗄(您老人家)写幅对子贴在戏台上。”冯先生望着来人呵呵一笑:“你刚才讲的就是一副对联,对得蛮好的。”说完走到桌案旁提笔挥就:
芭蕉坳塅上唱戏
刘氏堂屋里包场
这副对联从口语里拈来,其意直白,有文化没文化的人一听都懂。可想而知,戏一开锣,场子里肯定热热闹闹。
当地有两个妇女合伙开一爿店铺。开张前冯先生恰巧路过,两人一把扯住,左一声三嗲右一声三嗲地喊,要他写副对子,借他的声望壮壮胆,也产生些“名人效应”。
一条大路通南北
两个妇女卖东西
冯先生历来呼吁妇女解放,勇敢走向社会。二话不说,马上写下一副口语联,并且着意突出她们的性别,以示支持与鼓励。
下笔便一两千言,推陈出新,纵教易老冯唐,都道是本色书生,风流才子;
浪迹遍四十八洞,消愁遣兴,慢说多情杜牧,恂无愧山中宰相,陆地神仙。
上述这联,读上去文辞语气毫无哀挽伤掉之感,一点也不像挽联。当真没错,被挽者恰是冯先生。冯先生“自挽”吗?非也,他挽。咋回事呢,这里有一个“生挽”故事。
冯先生与小他八岁的张谷英第19代孙张渥潜先生相交甚厚。张先生亦为地方名士,他的父亲曾随左宗棠收复新疆,赏戴蓝翎。张先生出生在外,长成14岁翩翩少年,才回到张谷英村。两人一见如故,更兼都有家国情怀,支持和投身革命。正常情况下,年长的冯子愚先生会先作古,偏偏张渥潜先生天不假年。在其病重期间,冯先生常去探视,两个好友天南地北一侃大半天。两人生性豁达,不避讳生死。冯先生说:我俩不公平,你竟想先我而去。你死我少不得为你写挽联,我死的那一天,却缺了你的挽联。你必须得写一副放在这里,这样才扯平了。张先生说:亏你想得出。张先生拖着病体,为他留下这副“生挽”。要不是冯先生当面讨要,张先生哪敢写,这无异于咒人早死。曾国藩好作会作挽联,可哪有这么多对象让他来写,于是偷偷摸摸写过不少“一时用不上”的联对。《南亭笔记》载:道光二十四年春节,曾国藩正在模写乡友、清道光年间思想家汤鹏“千古”联,不期汤鹏来拜年,未等通报直接到了书房,曾国藩急忙卷上藏掖,偏偏汤鹏奇怪他大过年的不用红纸用白纸在写啥,强夺过来。不看则矣,一看气怒交加,拂袖而去。后来与曾国藩割袍断义,至死不原谅他的“一语不能”。
回过头来,再说张先生这副“生挽”,因是模拟“盖棺论定”,所以没有悲恸。冯先生才华横溢,性情旷达,革命意志坚毅却淡泊名利。对冯先生的刻画、评价,如何公允、到位,张先生迭用“易老冯唐”、“多情杜牧”、“山中宰相”多个典故。“冯唐易老”典出《史记冯唐列传》,冯唐一生虽为汉朝小吏,正直无私;王勃《滕王阁序》言有“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之句。杜牧创造晚唐诗歌高峰,虽为“长安公子”,却有“英雄情怀”,他以平定藩镇之乱,澄清天下为己任。“山中宰相”说的是南朝梁时陶弘景,读书破万卷,以不知为耻,屡聘不出。梁武帝常请教他国事,人们称他为“山中宰相”。南京李鸿章祠堂里有一幅李本人手书对联:“享清福,不在为官,只要囊有钱,仓有粟,腹有诗书,便是山中宰相;祈大年,无须服药,但愿身无病,心无忧,门无债主,即为地上神仙。”张渥潜先生借用几个历史人物,以其某些方面的相似之处,评价和赞扬冯先生的“德、才、望”,倒也没有溢美。
冯子愚先生有许多对联故事散落民间,诚望有人续补,以存纪念。
少年时代生长的大屋场,离江南民居“活化石”张谷英古村才几里,只是没有占据那么大的天地。拿孟浩然的“村边绿树合,青山郭外斜”做我村的名片,妥妥贴贴。村周围那些用花瓣的美声把春天唱给我听的,是有主家的桃和李。村东那棵晚谷桃树,让我等待时流的涎年年从花开滴入深秋。其他的树似乎参透了世事保持缄默,不想诉说它的花语,这当中最有名气的,便是响当当的“五剑客”了。
五剑客,一个独立村东南,四个排站村西北,各镇一方。将它们称为五剑客,自然是看多了武侠演义的缘故。风雨中几百年的浸润淬炼,它们趴在地里的根爪,随随便便捏碎石头,巳然神力盖世了,当得起这个名号。村东南的独行侠,一棵老枫树,不瞒你,我没有见过。父辈们讲,就长在那眼饮水泉旁。自先祖迁来时种下后,天天拦住阳光贪吮,把自己养得肥肥硕硕,比一头大象还壮实。每天,太阳慢悠悠从东山顶晃荡到西山坳,树影开心地在庄稼地里翻来覆去,压过几丘田。别看它块头这么大,轻功甚是了得,禾穗都压不弯。每到秋水瘦时,冷霜搓不热的手摸过来,枫叶一个激棱,顿时气血上涌,火烧火撩般灿红,整棵树如擎向空中的一团火,目光沾上,感觉身体暖流在动。冬天越过山坳,朔风一阵接一阵抽搐,枫叶唤一声“奴去也”,快速翻飞逃逸,如猛禽追索的无数只红翅蝴蝶,在大地上飞出一道绝色。连续好些日子后,老枫树光着臂膀,气定神闲伫立,等待冰雪来同它比试劲道。
上世纪五十年代,盛年的老枫树生命戛然而止。一声闷响,它倒在了斧头之下。砍倒它的缘由,出自一个“地生”之口,说它是燃在村庄门前的一炷香,坏了家族男丁兴旺的风水。无巧不成书,刚好那几年村子里出生的娃,女娃一大络,男孩才几个。加之风调雨顺的,壮年人沉溺于推牌九,正事农活都懒得去理了。用上辈人的话说“家族开始遭败。”此前,我们族上虽然没出过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算不上名门,但一直是当地的望族,男丁旺盛,在家族联保爱“操打”的年代,族姓一次可以出得了“几十条棍”,一声断喝“要打就来!”有些过节的外姓就得很仔细盘算胜数如何。当然,怪它挡光减了田地糊口的粮,未必就不是心旮旯的小九九。那时古木随处可见,一棵古枫树又不是金丝楠,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砍了当柴烧还嫌它明火不旺。就算它是树神又如何,它的命也比不上村子里二傻子的命金贵。这个秘密被家族太爷带进了黄土堆,成了无解的谜。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一棵枫树作祟,致我家族子孙稀疏,这还了得?犯了众怒的老枫如同背负了数条命案,只剩开铡的结局了,连审理查明程序都省了,族姓太爷的话就是金口玉言。跟大理寺秋决相同,它也是秋后问的斩。轮派着力气大的一刀刀砍,如同凌迟。从早饭后开始,直到血色残阳凄凉地扫来,老枫才好不服输地咽下最后一口气,似一条巨龙重重的砸向地面,倒在它生命最灿烂的季节,谷子收进了粮仓时。锋刃劈进它的身躯时,抖落的红叶,在空中一个颤栗接一个颤栗,仿佛如它在不停的喊叫:别砍,别砍!再让我活几十年,一定能看到我为村落聚的生财风水。可惜一切都是徒劳,它最初的呐喊、中间的乞求、最后的哭诉淹没在了斧斫的梆梆声和嘈嘈的人声里。
西北角的剑门四兄弟:三棵老榆一棵古槐。槐树最粗,贴住屋场拐角处,村子里常有不同的仨合抱,手与手就没够着过。树根处空了,烧焦了的那种漆黑的空洞。雷神爷怕它像民间传说,成精成仙后兴风作妖,照根处一火雷,留下了这道伤痕。雷神爷也是的,总有些同古树过不去,未必还担心它们上天庭抢了你的饭碗不成?四颗树搭起一片清凉幽静的天,石板路在树下弓着身,像一道警戒线护紧屋场。村子里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都喜欢围坐槐荫下扯天说地、谈古论今,不过闲扯还是有边,倒还真没有把槐荫树给董永与七仙女做媒人给扯进来。尤其是热浪逼人的日子,晌午端着饭碗在浓荫下扒拉,放下碗筷,懒得起身靠着墙打盹。小的们不肯午休,撕页旧作业本,做成一个纸风车,看它在风中赶一阵歇一阵的旋转。槐树上缠着凉粉藤,结的果自个儿掉下来,今天你明天他捡了去,做一桶凉粉水,提到这角落,人人舀一碗生津解渴。因此大伙儿对馈赠者槐树多了一些喜好。榆树也结籽儿,密密麻麻,一朵一朵的。由青变红,变成紫黑时,便沙沙下起榆籽雨,碎成满地的褐斑点,看上去脏兮兮的。
唉!倘若我的父辈们后背上长只眼,能看到五十后的光景,我坚信谁要动五剑客一根枝桠,亦会犯了众怒。如让它们活到当下,游走四方的人们一定会慕名而来,用镜头与它对话,坐在树下大快朵颐,“家家扶得醉人归”。村子的人走到再远的地方,一定会掏出照片骄傲地介绍,我的家在这里。人是没在前知只有后觉的。当初充当“杀手”的青壮年和看客的少年,如今白头相见,说到那时候,总免不了要为昨天的愚昧后悔不迭。后悔有何用呢,再咸的泪也换不回五剑客的命。
好在世风巨变,村边新长的银杏、杜英、桂花树,它们将在岁月的自在天空无忧无虑疯长。纵然数百年后老成枯枝,坚信它们仍旧会挺立在。
(注:本文于2023年4月6日由《潇湘原创之家》公众号推出)
只一水之隔,此岸到彼岸,就如逃离,从“灯市花如昼”遁入“月出惊山鸟”野色。故我眼里,这座城池最佳晨练处南湖莫属,没有“之一”。倘遭否定,我笑笑不恼,免不得心中暗说“反对无效”。
大卫.科波菲尔没有道具玩不转穿越长城,南湖移步换景,倒从不假云雾之手,当然,有云有雾,便似那仙气呵来如入幻境。“跑团”“骑团”争抢南湖美色又快又狠,我们“兄弟徒步连”当然不甘示弱,大大方方站出来分一瓢羹。至于喊连不喊团,低调。硬要打出一面“走团”旗帜,教我们的上级“散兵(散兵游勇)团”情何以堪,更怕别人误以为我们是鸭公嗓龙哥治下的“走调歌舞团”。
兄弟徒步连固定起点南岸渔人码头,请慢举手迟发问,渔人码头在那嫦娥懊悔偷吃灵药哭泪滴成的心湖旁。明白没?如果还有疑问,请致电南湖旅游度假区咨询热线。诸葛亮那点仰观星象的本事儿哪还用得着,现在的天气预报,一个字“准”。手机上瞟一眼,便知日出时分,几时几分列队,听连长口令便是。
这方山水释放出来的善意,让我们徒步湖岸野芳如一粒草籽种在了心里,拔了还长。朝晖喜欢同我们争早起,三道湾正好隐藏了我们匆匆行色,直待转过龙山嘴之后它才听得真切我们越走越近。它只得匆忙间爬起,推开黄茆山坳闪出自己的笑脸,暖洋洋地打招呼,我在心里乐乐地哼唧“你笑起来真好看,把所有的烦恼所有的忧愁统统都吹散”。浮游的咪鸡子(小野鸭)摇头晃脑本不知要干嘛,看见朝晖拖一条金光长练,如幼儿见到母亲手上好看的绸缎,一会儿钻进去包裹住,一会儿又露出头来嘻嘻哈哈,突然又像铆足了小发条嗒嗒嗒凌波跃出,把自己飞成了一只向着光源远去的小蜜蜂,带得我们的脚底如抹了油。
太阳宫里贴身丫环云朵,心疼朝晖每天“驾长车踏破”扶桑到崦嵫,气象台设定的起床钟响过了,仍堵住山坳留它多睡,不让它跟我们打擂台。朝阳怕我们怪它放纵自己的懒惰,左冲右突瞅住白絮不曾捂严处,伸出金光佛手,云与光的魔幻,痒得我们互相反问“你为何不背来长镜头?”倘若云朵恼恨朝晖完全不听话,一不做二不休,重重叠叠盖紧,朝晖使尽浑身解数,推又推不开,挣又挣不脱,奈又奈不何,念及云朵的好心,便干脆握上焊枪烧几块金镶蓝玉在云层中,或是在云朵之间绣出旁枝斜出梅树,我们只能感叹天手就是天手。
你道徒步中遇过雨么,那当然会有撒。这老天爷又不是我家的老爷,太阳都有奈他不何的时候。遇上就遇上呗,躲个啥,谁在意“湿了红色纱笼白衣裳”,这“白雨跳珠乱入船”音画何尝不是一种可遇不可求?就你小资,还“咱们俩并肩拿着一只小雨伞,虽然是雨越来越大”。后来有些奇了怪了,我们想遇到都难了,应了“雨和风着意好,为我安排”。轰隆隆的雷声在头顶滚动,雨就是忍着憋着,憋暗了天空。直待我们扯开车门,它才如释重负地松一口劲,雨水痛快而下。我心里嘀咕,雨水也守一个天道酬勤之理。
热闹是它们的,我们只是不速之客。公冶长熟谙它们的语言,可惜没有写一本书留下,让后人与它们交流无碍。李白你也真个有点令人生烦,泼了南湖满满的白云家的烧酒,引来它们在这吟风弄月,你懂鸟语的神功偏偏只传给白龟年,却不曾传我岳阳人。好吧,那就音译,音译也是译法。怕耽误农时的,殷殷啼叫“布谷布谷”、“割麦割谷”,自在逍遥的吹奏笛音“米~贵阳”,躲在暗处细声细气说话的“阴天打酒去喝”,还在深藏树丛发着摩斯密码电报“咕咕”。池塘里的蛙鸣如夕阳红合练前的腰鼓,打得震天价响,艺术感稍稍欠缺。不过它们也没要我们当观众,更没要我们来评判,只管娱悦自己,也娱悦这美妙清晨。
蛮多时候,它们从草丛走出来,在我们眼前两三米处觅食。那不管不顾的神情,疑我们闯入了它们的私家领地,该我们先说对不起。眼看抬腿就要踩到它了,它才跳开两小步,斜乜我们“喳喳”两声,埋怨“你走路小心点,差点踩到我了。”那竖起的尾巴,如撸起袖子要跟我们比拳脚。我们心里直乐呵,这方天地“人来鸟不惊”,或者连不把人放在眼里,这是怎样的一种美好。
不记得打哪一天开始的,这一路行程上从未有,只在芙蓉土鸡店那个小山岭,遇到一种杜鹃鸟。我不用遇见,是因为我只闻其声不曾目睹其容。感觉到它躲在高枝,长音的婉转很像二胡拉说人话,“哥喔”“哥~喔哦”。开始没留神,及至后来在意了,晓它温馨提示我们该往回走了,待我们回转,它又跟近叫几声送一程,你说暖心不暖心。
兄弟徒步连隶属“散兵团”,当然不如“跑团”“骑团”正规,没有统一着装,如“三斤铜”只想混带LOGO服装穿的,就不会有兴趣加入。早餐倒是固定安排,渔人码头上来,斜对面的湘阴金兰面馆。湘阴面乃“巴陵面馆”老字号消失后的本地特色招牌餐饮,女店主看我们这身装束,面条味道好自不用说,分量给的特别足。更喜店家热腾腾的普洱茶,正好解渴补水分,喝完一壶续一壶。茶饱面足“拜拜”,各自该干嘛干嘛去。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五谷杂粮的日子还得继续。
这有情天地,我们真的满心欢喜。
春分当日,樱花禁受不了“倒春寒”,纷纷扑向泥土,等待明年再栖枝头。大街上一群人撞破风雨,走进“科技工作者之家”,渴求画出最美的花朵。室内前台一位长者时而风趣,时而严肃,深入浅出的讲解画画技巧。不经意间,这位长者发现了最后面的我,冲我微笑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相识画家温安泰先生,很迟,也很偶然。尽管我一直生活在这座江南古城,他也是近20年才去京华之地,我们相互居然都没有听说过,盖因职业上没有半点交集。当然他老人家没听说过我这个平头小卒,这很正常,我没有听说过他老人家,只能说明我书读少了。去年4月,遇见在我的故乡,还是搭帮《亲历中国100年--周令钊传》的作者曾庆龙先生。庆龙先生与我是同届同学,因为不在一个校区就读,毕业后又没有联系,互相也不知道有同学之缘,只道是素昧平生。直到坒业三十多年后,一个同学做局,我们聚在一起,才知原来如此,于是乎,握手变成了拥抱,寒喧变成了仰天大笑。
庆龙先生想去我老家“民间故宫”张谷英镇走走,于情于理,我都得陪。便约好4月30号上午张谷英村不见不散。他从平江梅仙过来,我从三苗国古城出发,他的距离很近比我早到。待我在张谷英古青石板路上寻过去,他们一行人和地接人员一圈人正围在“张乙谋茶酒铺”里。圈里先是一位我不认识的长者在一个圆木墩上写意,接着庆龙先生补上去挥毫,潜心雅趣之间。我不便打挠,一直站在后面静观,直到珠联璧合,掌声震得酒瓶子哐啷摇晃,他们发现立于人后的我。至此方知这寥寥几笔便画出无限春意的画者,便是温安泰先生。与此同时,得以认识温先生的公子,青年才俊温杰捷。热闹过后,我陪着他们穿行于下雨不湿鞋的古巷,边走边看,边听边聊。温先生萌生了创作张谷英画的想法,我托景区管理人员提供一些张谷英村不同季节的照片,给先生做创作参考。
回城后,我赶紧百度“温安泰画家”,恶补关于温先生的人生经历和艺术成就的方面知识。温先生早年在岳阳上班,后来迷上了画画,漂入北京,算得上是岳阳最早的北漂一族。在北京吃了不少苦头,家人跟着也受了不少累,常有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时候。先生性子很倔,咬紧牙关在北京扎了下来,师从张世简、王明明两位大师,以花鸟画创作为主,旁涉山水、人物。不断探索,不断磨砺,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他的代表作《前程似锦》牡丹图,画中有花,花中有画,正如张步真先生所说“他画的盛开的牡丹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去年底,市美术馆布展“风华正茂一一庆祝建党100周年”书画展,展陈了温先生的《毛泽东的睡衣》。我去看展,温先生两父子赶过来陪同。对于画作,我是十窍通了九窍,只知道题材、画风、着色对不对我自己的胃口。温先生就他的创作过程和红色题材人物作品的审查做了说明,便于我理解。我非常佩服温先生创作时的严谨,这也是这幅作品得以公开展出的成功要点。为了表现这件补丁摞补丁的人民领袖睡衣的前后,温先生运用了穿衣镜的原理,带来的画面冲击感很强,映射在人身上的温度很高,由此可见他独具的匠心和画技的炉火纯青。当前文学艺术界、史学界“戏说”红色革命历史的亦有人在,想带偏带跑一些不谙历史的年轻人。我不知用什么词语来表达我的观后感,但我从补丁处读到了“窑洞对”话,看到了赶考的从容脚步,听到了“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的执政之言。这件作品曾在全军作品展中斩获最高奖,当之无愧。
看展时,温先生说自己多年寓居北京,对家乡贡献甚微,想趁自己身体尚好,在岳阳义务办一个国画班,主要面向公职人员,以此提高大家的艺术素养,为书香岳阳贡献绵薄之力。我当时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这个好!”温先生年逾古稀,宝刀未老,正是作品更臻完美之时。能放下自己的创作做公益,就充这点,我对温先生打心眼里佩服。这件事没人给他交任务,完全是自己主动作为。不但费精力,而且还要费财力,何况放下画笔的同时,也放下一笔不菲的收入,内打外算真是亏大了。可先生根本没把这当回事儿,说过之后便开始动手准备,真有一股我怕来不及的冲劲与热情。
温先生感动到了我,于是,我帮着张罗一二,表达我的深深敬意。真干起来了,也非易事。说实在话,有些人就不理解,戴着一副有色眼镜来看,总以为温先生是“不想油渣吃不到灶边企(站)”。中途一段温先生少与我交流办班事,我有些纳闷,又不好主动提起话题,原来是先生萌生了退意。好在市直机关工委的桂华先生、爱玲女士等一拨明白人在那里喊:“哥哥你大胆的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还有牛耳科技公司的田牛两位女老板颇有公益情怀,主动提出提供场地和服务,温先生感觉到走起路来脚步轻快了许多。
回到开头所提,开班这天,没有镁光灯,没有“冒号”到场坐阵,只有来自各界的几十名学员,温先生脸上始终洋精神饱满。中场时先生问:“要不要休息一下?”全场回答一致:“不用休息。”温先生温厚一笑,手握话筒,又接着往下讲……
许多人身上都带的有光,关键是愿不愿意去照亮别人。我敬佩温先生的人生信条,人生哪怕如一只萤火虫,只要光在,他人就能看见一处明亮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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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电影《信者》院线公映,感叹主人公对邮政事业如珠峰攀登者的坚毅执着,唏嘘之余,忆起了我曾有过的短暂信者经历,有了更强的代入感。
机遇降临很突然。邮政支局的一个投递员因事休假,那时一个萝卜一个坑,临时得找一个熟悉这山区驿路的人顶班,报刊是政治读物,必须及时送达。我正好在暑假,晚稻刚插下去,农活最忙时忙过,友人问过我后作了推荐。投递线路,打小走亲戚,捡柴火,挑脚力,学校野营拉练,没有去过的地方不多,即便是没去过,山里长大的人,对于主道和上山耕种砍柴之路,落眼判断得对。再说长辈们告诫的“男子出外口是路”,只要勤开口更错不到哪儿去。班都未带,直接放了“单飞”,只将重要的事说了三遍。
酣睡了一夜的大地把黑暗推开,将东方的天际白拽了出来,清新的白光又掀开我的惺眼。洗过脸出门,一个偏腿跨上属于我“专用”的永久牌单车,从家里蹬往邮局。哦,表述有误,城里人叫单车,我们乡下叫“线车”。转动的车轮比我的心情还要欢畅,碾得细白沙子如白豆腐丢进滚烫的油锅,嗞嗞作响,那声音好听,比阳雀子叫唤更悦耳。我的骑车技术,借着星光偷偷学会的。自从有了这手技艺,老想哪个大白天突然骑行在熟人面前,引来惊奇目光外带一串尖叫。哼,你别不信,你今天开一台加长板劳斯莱斯,绝对没有当年我骑辆破单车拉风。
清风在弯道上掼来掼去,吓破胆的它情急之下紧揪住我的衬衣,在身后的空中翻动,始终不敢放手,怕摔个鼻青脸肿,越是这样,我越骑得飞快的,就要吓唬吓唬你怎么的。
投递线跨三个乡镇,每天往返六十公里以上,凭心而论颇为辛苦。几个村在所谓的塅畈里,更多的村隐在大山后面,我们老说的“洞里”。从邮政支局出来的五个村天天投递,到了我所在的集镇,道路岔分为左右两条,投递也分两线,隔天一送,每周一三五送左,二四六送右,只休星期天。足足两大袋,挂在单车后座上,感觉铁重的。送完沿线五个村和集镇上的单位,回家早餐,几大口扒拉完,压根儿就没听进母亲细嚼慢咽的叮咛,我又急切上路了。
后面的敏港洞,倒溪洞,小水洞,大水洞,这名字看上去与河流有关,其实都是山沟沟,这个洞那个洞一数一箩筐。高处看村庄很近,山道走起来,没有九十九道弯多,又何止四十九道。我潇洒骑一回的单车一时成了累赘,只得先存放山脚下的人家。
一个人走的山岭,只有脚步声在后面喘着粗气跟着。骄阳高悬中天,阳光仿如爆炒的朝天椒,辣得我颈脖和手臂灼灼的痛。云朵都不知躲哪儿歇荫去了,树木歪着头极像要虚脱,山风怕它们一睡成枯枝,不时在林中喊来喊去,忙前忙后,它们有气无力地动动树叶,表示自己还醒着。山里人家散串在驿路上,只要主人在,总会主动招呼我,“蛮热哦,歇口凉再走。”我便说:“不歇了,讨您一口水喝。”主人就说:“别着急。茶解渴一些,我烧点水,泡杯烟薰茶你喝。你顺便把衬衣服脱下来放太阳底下,一下就晒干汗了。”那时,没见过带盖的水杯,偶尔能见到有人背着的军用水壶。出门喝不到热茶,便是喝生水,走到哪喝到哪。讨水喝这当儿,拿不准的路,就可以问个仔细。没人在家也不要紧,自个儿进厨房舀一勺水喝,没人当你入室盗窃。山里人家的门要么敞开,要么虚掩着,不提防嘞。
每天,断黑天色不用我邀请,跟着我疲乏进了门槛。第二天,我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又开始了我新一天的送报时光。
我曾看过《那山那人那狗》,时隔多年又见同题材的《信者》,我在想,这个社会,有些岗位注定是寂寞的,必须守在或反复于同一地点同一区段,啥时地上突然冒出一叶嫩绿都清楚,再美的风景也会看腻,寂寞到只想逃离。然而随着年深月久,从业者感悟到这岗位不可或缺,我不做依旧要有人做,反而战胜自身的怯懦,变得强大起来,由逃离变成了无惧的坚守,从而实现了精神上的超越。这些人可能没有《信者》主人公的幸运,有一部影片为她立传,更多的是没有鲜花没有掌声,他们默黙无闻,平凡中不失伟大,一样是时代应当致敬的英雄。
是不是您知道我来了,三支香刚点燃,雨点,豆大的雨点,先是报讯般稀疏几响,接着,如老天爷打翻了一盆珠子,从空中直直地砸下,摔碎一地。这雨点是您的传音使者吧,您是要告诉我,您在我看不见的时空界面看到了我的到来,还是告诉我春寒料峭,劝我快点离去,让我感知您对我的关怀。可是我不想走这么快,我想多陪你一会,哪怕不能跟你说话。
2012年二月初四,本是个平常得泛不起涟漪的日子,却成了我们家的至暗时刻。中午的有说有笑,不足一个时辰便变成了撕心裂肺的痛哭,无常将您和我们判分为阴阳两个世界。三千六百五十个日夜了,一直惦念您在那人世间无人知晓的冥界过得怎样,都说梦境是阴阳两界的亲友唯一见面之处,可您为何就不来见见我们呢?至少让我们知道您穿的暖不暖。您撒手西归时,清点您的遗物,借一把旺火打包随您上路,才知捎给您就那么几身简简单单的衣服,哪有什么您常挂在嘴头的好几套新的没穿过。一群穿着素服的亲人环绕着火堆,抡起桃枝拼力扑打,以防野鬼游神抢夺,就算他们怕了这桃枝封喉剑,一寸布料也抢不到,这一点旧衣服未必够您穿十年的。
您那天的离去,突然得至今您的亲朋好友每每说起,都叹惜您不止这些阳寿。我也在心里严重怀疑,那天阎罗殿里值班的黑白无常,是不是喝醉了,勾选错了你的名字,因为这太无厘头。百思不解时,我有时心生出这样一个可怕的想法,是不是因为那天中午我同您商量转换一家医院,亦如您看淡名利场,把生命的长与短看透,自己掐断了生命的那缕气丝,要不然您的表情咋那么安祥。唉!父亲,有我们一口饭吃,就一定有养您的那口粮。倘若真是如此,我百身莫赎啊!
老屋门前的那株月季,是您遗存于世的活物,思念再痛,我还是不敢移到城里的窗台,因为心忧。您生前住过的旧屋,风吹雨打虫蛀,屋梁都快要断了,担心哪一个狂风暴雨肆虐的夜晚它会塌了,便把它拆了。原址原貌重盖,还不是希望您回来时还能认出这是您的家。月季上附有您的生命气息,如果移走了,便没有了辨识物,您到了家门口,照样生疏不敢进门。想您来一趟也不容易,难不成让您露宿野外,对着这片生您养您的故土暗中哭泣吗?
父亲,孩儿我也知道,日历每撕去一页,余生就减了一日,活着要开心过好每一天。可是,父亲,只要这天空里还有阳光,大地还有雨露,我的思念依旧疯长。
(本文于202242《潇湘原创之家》公众号编发)
“三八”节后的这个早上,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没有捎来“染就一溪新绿”的春雨,不会是早樱照会过,别着春雨掐花瓣吧。阳光斜挥,赶来一列加长的高铁,将“才女教授”杨雨送到这几回回相见的站台。略显宽松的红衫,紧身的牛仔裤,蓝底花色双肩包单挂在右肩上。今朝未见深巷卖杏花,愚笨的我,便忘了捧一束鲜艳芬芳相迎。
我不信她如此打扮,只为“行踏春芜看茗归”。究竟何来?这是见面第一问。不问清楚明白,误了她的正事,朋友也就不好做了。“我来不为湖山好?”估计怕回句古诗文我听不懂,累她解释,她干脆直白:“为了一本岳阳楼的书。”书的内容与体裁,她大致做了介绍,因是工作秘密,我不便剧透,此处只好省略三百字。
她意开车来,我说高铁便捷,她文字回了一句最短的话:“好。”车站出来,我将驾驶车门拉开,说:“你来开。”她口头复述那句最短的话,“好!”刚坐上驾驶椅,她便来了一句幽默:“这车也认识我吗?你看它自动帮我调整座位。”我接过话:“车如其人。粉到铁了,还想溜个须。”她莞尔一笑,发动了车。都说女人方位感差,她连不像我自驾游同伴“大象”,不开导航不松离合器。我也落得个轻松,错了绕了不关我事。关我的事,我得先做,电话连线研究岳阳楼历史的本土权威何林福先生,问他的研究成果新书何处有售,又告知岳阳楼景区接待的胡女士,调整解说词侧重点。
岳阳楼公园的杨柳,一定偷习过女工,嫩叶裁得细细的。仿佛知道她要来,不时在她眼前身后拂来拭去,停步侧耳,依稀能听到它们咯咯的笑声,哪像王十朋认为的“向我无言眉自展,与人非故眼犹青”。也该岳阳楼的杨柳认识她,她说窦垿七登岳阳楼,记不清自己来过多少次了。的确,她钟情岳阳楼,二0二一年正月初五,在中央电视台一套侃侃而谈岳阳楼窦垿102字长联。这回,出版社在催她交岳阳楼书稿。
岳阳楼的讲解员换过一茬又一茬,出了不少金牌讲解。这回的讲解李佳,停留的点,讲述的事,杨雨频频点头,让我顿生“诗向会人吟”的感受。一路行来,她不去打断,一个段落过后,她才提出疑问,一点也不端着,状如只求真解的学生。由此也可以看出她的低调与谦逊,以及对讲解员的尊重。后来,到了餐桌上,她还在真诚地夸奖李佳,甚至懊悔,说忘了请她们一起来用餐。网上对她的“为人低调,治学严谨”评价,诚非溢美之辞哦。对待正说,她只当听众,不过,对待题外话,就展示出她性格的另一面。双公祠里,讲解员对着铁枷照片说种种用途,她就反问“为什么不是系船用的?”到了岳阳楼一层基台,见到沉睡中的铁枷,她俯下身子左瞅右瞧,依旧坚持她的“系船”之说,“你看这洞多圆,正好插系缆的木杆。”让人得识她的率性与较真。
“酒无不成礼仪”。鱼巷子这家“东郊印象”店,水天一色的洞庭湖,装裱在它窗台中。对,谁来谁有好印象,只可惜方位失准,为何不是西郊呢?我没有看她放开喝过,据说酒色才三齐。
“红,还是白?”我这问,端杯的人听得懂。
“有黄的吗?”好真实的她。去年来,喝的“古越楼台”干黄,也许性喜“女儿红”,也许喝当地酒暗谢主东意。
“有。”
晓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劝她“千万和春住”,也没有学文人墨客折柳相送。下次再会,将于何日,至少不是最近,今年同送大雁北归的事,她对亚平先生说抱歉,又要爽约。亚平先生要达成所愿,又得“南望‘杨’师又一年”啦。不过我记住了,她要送一本作者签名的《独醒之累》书给我。这可是她主动说的,我没有索要。这事,我不会忘记,但愿她也不会忘记。
一楼何奇杜少陵五言绝唱,范希文两字关情,滕子京百废俱兴,吕纯阳三过必醉。诗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见古人,使我怆然涕下;
诸君试看,洞庭湖南极潇湘,扬子江北通巫峡,巴陵山西来爽气,岳州城东道岩疆。渚者,流者,峙者,镇者,此中有真意,问谁领会得来。
岳阳楼上的这副对联,在中国长联家族中跻身不了前50位,更兼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如雷贯耳,声名远播,这副长联便有了明珠暗投的落寞。
然而,“蓬门今始为君开”。岳阳楼,今夜,预备好你的“洞庭春”酒,一同坐到电视机前聆听,看薄施粉黛的“诗词女神”杨雨,在央视荧屏里旁征博引,将惜墨如金的长联娓娓道来,带我们领略辞间山川形胜,联中人文典故,一睹此联的乾坤世界。
曾记2019年12月16日,朔风刮得人缩起脖颈,她一袭乳白风衣伫立风中,我与她握别在长长的火车站台,也握紧“落花时节又逢君”的约定。来年江南草长、群莺乱飞时,她带她的“杨家班”,一同欢送“便引诗情到碧霄”的鸿雁,从采桑湖启程北返西伯利亚。然而呢,日历一天接一天撕去,她跟着诗词旅行,一会塞外“马作的卢飞快”,一会江南“小桥流水人家”。
这回的信息仍旧与承诺无关,不过令我这个岳阳人有些激动和小确幸。央视《百家讲坛》又请了她,在“桃符万象更新”的春节期间,主讲一期楹联,她首先想到的是岳阳楼上102字的长联,联语是云南罗平人窦序的,道光九年进士,曾七到岳阳;书法出自何绍基,湖南本土人。
她低调谦逊:“我怕讲不好,所以想求助于您,希望能查阅靠谱的文献,也很想听您的建议”。
我不是个文化人,她知道。可能觉得我办事还有些靠谱,故托到我这儿。此时,我正在左宗棠故里往“长沙沙水水无沙”的省城路上。
望生帮我找到两本书,都是岳阳文化学者何林福先生的,一本《岳阳楼史话》,另一本《岳阳历史文化十九讲》。我心有不甘,想将文献资料弄厚实些,对得起她的交托,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但又不好再麻烦侍奉汤药的望生,暗忖还有谁可以找。
11月17日,全市文旅综合发展座谈会,碰到了岳阳楼景区沈兰和主任。我眼睛一亮,把他拉到一边,他回答的语气颇为坚定:应该有,回去马上找。
新资料拍照发出,正在北京录制节目的她旋即回复:“太谢谢了,真是及时雨。”说过感谢言,她又发出一个疑问:“是东渚岩疆,还是东渚崖疆?我觉得核对一下岳阳楼里的实物靠谱,毕竟何绍基书写完后的长联,窦序是见过并认可了的。”
哎,我心怎么一下阴暗了,埋怨起苍天造物不公?你说说看,这女神已经貌比西施了,还要才高八斗,唐诗宋词解析得“天下谁人不识君”;已经才高八斗了,还要弹一手好琵琶,“间关莺语花底滑”;已经弹得行云流水了,还能“会须一饮三百杯”,为什么为什么?女神,我们小人发发牢骚,你一笑了之就是。
(注:此文2021年2月14日《今日头条》全文转发)
“日为朝,月为暮,卿为朝朝暮暮。”这是谁呢,把我的这点南湖心事,一笔一划写在这个港湾的空木框上,还让我好意思来南湖不?
祖上给它取的名,冷僻了些,书卷气却是足斤足两,且千万年不曾重名。“灉湖”,听一听,好美的低音炮声音。
唐宋那个年代,名人诗章,胜过今天的直播带货、央视黄金时段广而告之。怪就怪张说多事,写一首诗赞誉,诗名《灉湖山寺》,诗曰“云间东岭千重出,树里南湖一片明”。为了个“南”与“东”对仗,生生将它改名“南湖”。虽然写这诗时,他被贬为岳州刺史,可来之前,却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中书令官。杨柳风都知道他的身份,一下便将他的诗快递四方,从此,人们便只记它的新名“南湖”。郁闷!
岳阳人厚道、包容,同情张说遭罪遭贬,怕他过不了处江湖之远的粗茶淡饭日子,事事依他。唉,同情归同情,可这改名咋能随随便便同意呢?对得起落难的朋友,对得起祖宗么?这叫南湖,写起来少笔画,读时不用翻字典,可也太过普通。普天之下,叫南湖的,数得清?城北的芭蕉湖,至今不曾换姓名。一语“芭蕉”,便让人想起“风流不把花为主,多情管定烟和雨”,怎一个妙字了得。
好吧,改了就改了,我一介凡夫俗子,别说只能举一双无缚鸡之力的手,就是能举一千双手不同意,又有啥用,无非是自已找气怄。
不过,将南湖与西湖放在一块论短长,别怪我意气难消。西湖出身名门望族,不用怀疑,钱塘江的女儿嘛。南湖呢,谁的嫡传?八百里洞庭脐带上剪断,云梦泽是它拄着拐杖的亲奶奶。
公元759年,诗仙李白途经岳阳,趁着“千里江陵一日还”的快意,一首“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从此奠定了南湖的殊胜江湖地位。李白此前两度结游西湖,懒得磨墨,就连别人替他磨好,也推说才疏,没有给西湖一张响亮的诗词名片。
到得宋朝,西湖才算进入上流社会。之前,还搭帮诗鬼白居易于公元822年做了杭州刺史,给西湖写了几份“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江南忆,最忆是杭州”的拜帖,才算走出了吴越。
试问,是想比出个“瘦西湖”来呢,还是想比出个胖西湖来着?或者说是想告诉人们,是哪个皇帝老子一时任性,将西湖与南湖,一个钦点状元、一个判了榜眼不成?历史上没有这个桥段啊!许我生点气不?
心湖,南湖的一个小角,天上掉下来的一滴泪。左,指向八仙台,右,到得三道湾。谁的眼泪在飞?李商隐给的答案,“嫦娥应悔偷灵药”。想眼中要有多少泪,才有那么一滴穿过太空,侥幸落在这处故土。倘若嫦娥能预知,定会云中捎来锦书,诉说对亲人的思念之苦。
有人正在考证“武则天她妈在钦州”,本土学者言之凿凿,嫦娥老家南湖黄梅港上游的仓田村。山东日照、江苏扬州、河南新密、江西宜春、湖北咸宁都打嫦娥故里牌,由他去。
当初,小渔姑嫦娥,一叶舢板,风里来雨里往,湿了红色纱笼白衣裳。吃了南湖的鳜鱼,喝了自家的桂花蜂蜜,出落成中华远古第一美女。哪有英雄不想抱得美人归的?前来斩蛇除害的后羿“遇嫦娥于月桂树下,遂以月桂为证,成天作之合”。
小俩口恩恩爱爱,指望天荒地老。那天,嫦娥以为后羿煮好的是南湖的“灉湖含膏”茶,一口气喝下,却不料流进体内是长生不老药,顿时长出彩凤羽翼,飞进了天上那轮明月的广寒宫。长生药是长生药,却也是后悔药。想想都替她扼叹,七仙女姐妹成伴,尚怨“天宫岁月太凄清”,羡慕“到底人间欢乐多”。嫦娥天天只与自己的影子相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砌成此恨无数。
罗大佑的《童年》,有那么一问“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南湖的八仙台,传说吕洞宾常邀几个神仙在此划拳喝酒。
风动时,八仙台下,一溜孤岛,看似绿龟在浮沉,说不定是神仙趁机兴一兴风浪,玩玩水上漂。不信,你看他们的门童白鹤,聚在龟岛上,不敢走远,无非是三江口、汨罗江来来回回。传说这些绿龟本要赶去远海,有神仙罩着,赶龟的龙山拿它们没辙,只好蹲守在三道湾,连手中的鞭都烂得无皮无屑了。南湖人记念龙山尽职,关了山旁砖厂,复成草地,烟囱便没有拆,做成龙山新世纪的赶龟鞭。
三道湾,湾多故事多。为躲那个年代“狡兔死,走狗烹”的宿命,范蠡带着西施来此“你挑水来我浇园”。祖冲之老学究写过一本《述异记》,说范蠡三道湾庐前种的果树,“花果有海杏,大如拳”,这果子一定很美味。范蠡的故事有书为证,三道湾为何了无痕迹?我本不是文化人,做不来学问,只能臆断这南湖水荡涤过的做人哲理,是厚重的“入世”,君不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儒家葵花宝典,高高供奉在岳阳楼的盔顶上。就是吕洞宾、韩湘子、何仙姑这些个“出世”的仙家们,喝多了南湖水,也是不时冒出来,干些打抱不平的事。范蠡是不是悟出来他的处世哲学,不溶于这南湖水,再次遁迹,连脚印都一咕噜儿带走了。
三眼桥筑在紫荆堤上。初名“政通桥”,后来又改成“万由桥”、“万年桥”,直到同治年间重修,改名“三眼桥”至今。改桥名,倒不是谁的心血来潮,一次次的桥名,镌刻一段段佳话。三眼桥最早姓“宋”,总工程师也是滕子京。重修过岳阳楼、建好了文庙,他绕着岳阳楼栏一转,看出端倪。这岳州城四面湖山,城门一闭,饮点小酒作些诗画,日子悠哉游哉。倘若烽烟一起,敌方铁桶般箍紧,围而不攻,后果亦是不堪设想。这滕公怕是有个“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心结,更是“不苟一时之誉,思为利于无穷”,未及休整,便哐哧哐哧开始筑堤架桥,为这座城另辟一条生死通道,堤名“紫荆”,桥为“政通”。堤上是否遍植紫荆,史焉不详,只能猜度,滕子京借紫荆喻义,记念他与范仲淹这份兄弟情深。
石狮能管事,只在中华文化的意象之中。三眼桥头的石狮,如今只管享受这方世界的清平,不用视事。螺狮岛,才是趴着的醒狮,扼住北港河、王家河合流处,不让两河肆扰三眼桥。
岛上安眠着嘉靖朝的礼部尚书方钝老老前辈。方钝,小时候在张谷英镇风圣洞发蒙读书,喜爱上学路上的小圆竹,说是要它跟着姓方。我小时候去风圣洞捡柴火,见那竹子真个方方正正。方钝晚年告老还乡,见三眼桥年久失修,说是在他过奈何桥前,先修好三眼桥。凭着老臣的面子上书朝廷,把自己的养老俸禄全拿出来。宋朝以来,屡塌屡修的三眼桥,到得他手上,修成了最好。三眼桥,这座古城历史的一笔,修桥人的无字丰碑。
从三眼桥西行,穿过冠盖如云的密林,便到了尚书山。南湖“半里三尚书”,便是这段。明朝刑部尚书颜颐寿、工部尚书谢登之老家都不在南湖边,只因在生一副“苟利国家生死矣,岂因祸福避趋之”的担当,百姓认他们是“好官”,将他们安葬在这块风水宝地,让每一位走过路过的人,默默地祭拜,思忖来这个世上,学着他们该做点什么为好。
天灯嘴,正在建一个崭新的灯塔,那盏汉朝“伏波将军”马援点燃的灯,早已掩埋在岁月的风沙中。当年,他亲手点亮的松明灯,照着他训练北方人马,去征剿“武溪蛮”,旺旺的送他出征,流着松明泪迎回载着他忠魂的船。
自此以后,天灯嘴的灯亮如明月。照着“晚上归来鱼满仓”的渔船,照着那些官场风雨驱赶的仕途失意者。贬来岳阳,贬往岭南及更远的,望见这盏灯,哪还有不喜出望外的?于是,“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喜欢南湖边徒步,一个人,或一个群体。常因走得太快,被追着问,在走嘞还是在跑?这么个踩下去,神话、传奇蹦出来的地方,哪有不步步生风的?何况“青山见我多妩媚,料我见青山亦如是”,这般善解人意,哪有不惊喜的?
南湖,最喜将一宿的美梦结成晨雾,浮游在空气之中。路过的野风觉这晨雾太美,扯起就走,想带回家去做成薄被。守侯的水鸟振翅追赶,野风边跑边弃,水雾落在路边的叶梢、花尖,缩成一个晶圆熟透的珠,欲坠未坠,一半惊魂未定,一半静侯晴色送它与家人团聚。
环湖晨炼的脚步敲醒了朝晖,朝晖内心羞愧,使唤云朵站在天际,宣读她的道歉信,信纸的玫瑰底色衬得云朵如盛开的繁花。南湖替朝晖圆场,默默地将她粉彩的道歉又在水底贴满。晨炼的人早忘了朝晖的迟到,只顾将上下天光拍成美美的画。刚发进朋友圈,照片下方跟了一长串的“哇!”且有不少惊讶还在加塞。
朝晖的脸,未及擦干,急忙从黄卯山坳走出,铺一条直直的金光大道在水中,邀请游步的人去过早。见无人搭理,她便将金道改作一支巨笔,蘸上南湖的澄水挥毫,一会儿,整座城被她抹成温暖的桔红。水波捡了金粉四处玩耍,满湖尽是碎金,闪着粼粼的光。
夜晚,南湖北岸的灯光,拽上这座城池的繁华锦簇满大街奔跑。拥挤的人群,便想出去吹吹风,吹吹乡野的风,扁舟送喧闹窄逼的心往南岸。
南岸的灯,如闪烁的萤火虫,时有时无,让人看得见路。听得真切却看不见的,久违的蛙鸣。先是冷不丁一声,接着便有了另一声的回应,然后呢?然后就像一首人人熟悉的歌,不知谁起了个头,于是全都跟着唱响。思绪被带入清澈的乡愁,声声蛙鼓变成一张张吱呀吱呀打开的门,一个捞世界的游子久别归来,家家吆喝进门小坐,喝一盅吊壶水冲沏的烟薰茶。
没有人会急着回转。守着一方乱石,或一处危栏,等待曾经走过李白床头、听过苏轼把酒问天的圆月,慢慢渗入南湖的唐诗宋词里,一阵凉风徐来,空气中便有一缕翻越千年的酒香,先前还在吟唱的夜鸟便有些醉意,不知“今朝酒醒何处”。
《山河袈裟》里有一段话,“这景色真是让人害羞,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多余得连话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了。”喂,报社的那位符编,知道我为啥不答应写南湖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