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中等国家，委内瑞拉在中国颇有“超常”知名度。因为从1998年到2013年，查韦斯在这个拉美国家展开了宏大的“社会主义实验”。15年间，查韦斯经历过数次大选、军事政变、大国施压，却始终牢牢控制着政权，为整个拉美树立反美左翼政权的榜样。2007年，查韦斯在就职仪式上公开宣称：“要么走社会主义道路，要么灭亡”。2013年，查韦斯去世，接班人兼继任者马杜罗访华，到中央党校宣讲“21世纪社会主义”，敢于高调提议“共享社会主义建设经验”。
中国是个经历过革命和社会主义改造的国家，普通人隔着太平洋看委内瑞拉的“社会主义实验”，难免会用毛泽东、列宁的事迹去摹想查韦斯，或是随着西方媒体，把查韦斯描述为逆历史潮流而动的政客军阀。委内瑞拉的新闻因此在中国有了别样意义，
上周，碰到一个长辈亲戚，他近年常驻委内瑞拉钻井采油，聊天间谈到该国现状，谈到了许多日常生活细节，都是很具体的的一手信息。当然，个人观察难免局限于视角，故笔者又查询了一些网络信息作为对照，加上此前对委内瑞拉的一些分析，连缀成文，供读者参考。
1在警察面前酒驾
第一个细节相当惊人：“喝酒开车没人管，全世界只有委内瑞拉可以”。这位长辈在海外探油，走过好几个大洲，包括一些秩序混乱的非洲国家。但只有在委内瑞拉能看到这样的场面：“年轻人开车，单手扶方向盘，另一只手抓着酒瓶。喝光了就把酒瓶向窗外一丢，警察看见也不管”。
但是长辈否决了这个猜想：“很少有人因为酒驾出事儿，他们那边的司机技术惊人，两辆车隔着几厘米交错而过，根本都不减速，中国人心惊胆战，当地人若无其事”。这么强的技术是怎么来的呢？“旧车多，新车少。反正警察不年检，什么年代的车都在路上跑”有了这么多旧车、破车打底，委内瑞拉人的驾车技术没法不好，酒驾那点小事儿相对车辆故障来说也就不算什么了。
在网上，我查到了一个类似的见闻录，看来长辈所言非虚。
2腐败与治安
甚至中国外交部和商务部也引述了透明国际的说法来警告国内投资商：
从国内媒体的报导来看。委内瑞拉华侨也对基层军警的腐败怨声载道。
考虑到许多谋杀案未必得手，这基本证实了每年2万多起谋杀案的数字。另据报道，每年还有2万委内瑞拉人被绑架。这意味着每20多分钟，就有一个委内瑞拉人被枪杀，还有一个委内瑞拉人被绑走。根据公开数据，2013年上海检察机关共批准逮捕犯罪嫌疑人25562人，其中包括大量街头抢包、溜门撬锁的小贼，或是酒后斗殴、出手过重的闲汉。如果这25562人全部变成持枪谋杀犯，再来几万个绑架犯，上海人差不多就体会到委内瑞拉的治安水平了。
治安恶化到一定程度，警察就算混日子也不好混了。在中新网的这则报导中，警方的行为让人哭笑不得：
3贫民窟
城市和山上的贫民窟
贫民窟近景
从公开新闻来看，委内瑞拉最出名的不是石油，甚至不是查韦斯，而是层出不穷的世界小姐。用百度搜索委内瑞拉，查看自动弹出的推荐序列，排在最前的关键词是“委内瑞拉美女”。
用百度搜索委内瑞拉，排在最前的关键词是“委内瑞拉美女”
在几十届世界性选美比赛中，委内瑞拉的冠军数量和美国、印度相当。考虑到美国引领世界审美文化、印度拥有全世界最多的青年人口，这个成绩相当惊人。原因肯定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委内瑞拉的混血民族。对于这个问题，早有人做出了理性的分析：
“委内瑞拉美女在常胜的秘诀在于有组织的长期准备以及少女们为摆脱贫困而付出的努力，这和肯尼亚、埃塞俄比亚的选手垄断世界长跑冠军位置是一个道理。”
即巨大的贫富差距才是委内瑞拉“出美女”的根本原因。在一个贫富差距巨大，阶层流动性很小的社会，美貌是许多家庭获得希望的唯一机会。
4不该这么穷
不过，从经济指标来看，委内瑞拉应该是一个很富裕的国家。2013年人均GDP超过一万美元。在中国，除了京津沪三个直辖市外，也只有江苏、浙江、内蒙古三个省区达到了这个水平。但中国从未有哪个省市的犯罪率接近委内瑞拉，城市里也很难看到连片的贫民窟。为何委内瑞拉会过这样的日子？
从资源来说，委内瑞拉也不该过这样的日子。该国探明石油储量3000亿桶，高于沙特和俄罗斯，已经是石油储量的世界冠军，现在每年出产1.6亿吨石油（中国年产量约为2亿吨，沙特约为4.5亿吨）。按照世界市场油价，仅此一项就意味着1300多亿美元的收入，超过重庆市的GDP总量。更何况委内瑞拉还有世界级的大金矿，钻石矿、拉美地区仅次于巴西（巴西的国土面积和中国相当）的铁矿。在中国工业疯狂扩张，抬高资源价格，打造“金砖国家”的21世纪，委内瑞拉这笔资源遗产可谓丰厚——务必记住委内瑞拉只有2000多万人，和重庆市人口基本相当。
对于委内瑞拉资源丰富却没有好日子过的事实，那位长辈从专业角度做了如下评价：“首先他的油不是那么好，粘度大、含硫多，不好采也不好炼，比起其他几个石油大国的原油要便宜七、八美元”。不过，这并不是主要原因。在石油价格超过100美元的今天，价格跌个七、八美元，不能改变委内瑞拉坐在金山上的事实。
第二个原因是一部分原油并非按照市场价格出口。委内瑞拉缺乏资金和技术来开发全部油田，不得不在很大程度上依赖其他国家进行开发，每年有一部分石油要低价出口去换技术、抵利息。但这依然只是一小部分成本。和中国大庆油田那些近90%的含水率、日产数吨的油井相比，委内瑞拉日产上百吨的油井成本实在不算高。更何况许多依赖外国资金技术采油的国家过的也不算差。
在这位长辈看来，委内瑞拉真正的问题在于两个：“乱花钱”和“劳动力成本太高”。
5油比水便宜，不是传说
所谓“乱花钱”就是超出能力地发放福利和补贴。按照那位长辈的说法：“到这里真见识到油比水便宜了”。到底有多便宜，长辈并没有给一个确切的答案。上网查了一下：
以中国，或者以任何国家的标准，这种油价都等于白送。再加上近乎无政府状态的车辆管理，难怪这个国家遍地都是旧汽车，到处都有“神级”的司机。这是用每年200多亿美元的石油补贴培养的赛车场啊。为了赢取大选中的“民心”，政府不敢对离谱的汽油价格进行任何触动：“哪怕把一箱油价格从一个鸡蛋提到两个鸡蛋，也是想都不敢想。”
除此之外，高速公路也是“要么不收费，要么象征性收费。跑上百公里，换算成人民币的过路费只要几毛钱”。为验证这一说法，我找到了一个可以作为佐证的个人游记：
6限价与排队
即便如此，以左翼立场上台的政府依然认为补贴不够。在巨大的通胀压力下（高补贴造成的浪费正是通胀原因之一），政府对绝大多数商品实行了限价销售政策。“警察上门检查，要是超出限价就当众拍卖你的货”，结果呢？“货架几乎空了，亏本生意没人做，商店宁可关门也不进货，连卫生纸都缺了很久”。这倒不难理解，货币贬值了，价格不变，这个便宜人人会占。更何况政府鼓励你去占这个便宜。至于这个便宜是不是一锤子买卖，那不是普通消费者应该关心的事情。顺手一搜，可以看到政府的限价决心，以及限价带来的后果。
限价带来的缺货、个人囤积和排队问题暂且不论，仅从执行来看，查韦斯和马杜罗不得不频繁出动军队，来干预具体的经济问题。
2009年要占领粮食加工厂，现在连家电卖场也要占领。再往下发展，不知道委内瑞拉军队会不会把整个国家重新占领一遍。
7美元为王
在一个通胀严重的国家。汇率显然应该急剧变化。但实际上，委内瑞拉政府试图在汇率上否认最近几年的货币贬值。按照贬值后的官方汇率，委内瑞拉本国货币玻利瓦尔对美元的汇率是11:1，但与购买力相符的黑市价格是80:1。只有政府特许的少数贸易可以获得官方汇率，其他人获得美元只能通过走私和黑市。在如此之大的套利空间下，甚至妓女都开始转职：
对汇率问题，我从长辈口中听到了另一个近乎离奇的故事。“那边的年轻人为啥喜欢出国？……他们没钱的，但越是没钱越要申请出国……因为出国可以按照牌价换2000美元的外汇，这笔钱扣除机票，剩下的到黑市换回当地的钱，最起码也能白玩一趟，一般还有的赚……”故事荒谬到听起来不像21世纪的事情。但上网一搜，这居然已经是委内瑞拉的普遍事实，甚至还导致了机票荒。
当然机票荒不止这一个成因。政府强迫外国航空公司按照外汇牌价来出售机票，但不允许他们按照牌价兑换美元。以美元计算成本的外国航空公司当然纷纷撤离委内瑞拉。
至于国民信与不信，恐怕要看巴西世界杯到底有多么精彩了。但在那边的中国企业员工不能因此不坐飞机。所以“我们去委内瑞拉，都在中国买好往返机票，免得到时候出问题”。
基于好奇，我又多问了一句：“从新闻画面看，委内瑞拉的中国商品可不少，他们自己的钱贬值，缺美元；那他们认不认人民币当硬通货呢？”
回答是否定的：“人民币？你得去找在委内瑞拉的中国人才行。本地人只认美元。”
8劳工的“好日子”
正如长辈指出，“劳动力成本太高”是另一个致命问题。高补贴、高福利并不是查韦斯“21世纪社会主义”运动的全部。左翼劳工政策才是他的政策基石。前面谈到的“家徒四壁”的贫民窟居民，如果实在找不到工作，政府会促使“女人养男人”，即“社区让女人去上班，其实也不干什么，就是找个名义发工资，回去够一家度日”。不考虑被浪费掉的劳动的话，这倒是个不错的政策，既发放了低保，也提高了妇女地位。比纯粹的发钱要好得多。
不过，以工作的方式发福利是好事儿，以发福利的方式去工作，那就是灾难了。“中国企业到当地采油设厂，雇多少当地人不能自己说了算，政府和社区都要管，层层加码……”。规定外企雇佣本地工人的比例，这是许多国家的通例。但基层社区也有权利提出要求，这就有几分混乱了。而且：“雇来的工人不勤快，几个人也赶不上一个中国人。说走就走，留也留不住”。但福利要求却远远超过中国人：“每周打三天零工，就必须发一周的工资，社区的理由是其他两天没法找别的工作了，社区权力大的很，什么都管……100多年不打仗了，什么福利都有，欧洲美国有的这里有，欧洲美国没有的，这里也有”。
打零工的不好用，长期雇佣如何呢？那负担更重了：“雇上一个月，就没法随便解聘了，社区会干预的”。工人一旦有了固定职务：“全家的医疗费用都要公司报销，不封顶”。这样的要求，即便是石油公司也觉得压力巨大，其他企业就更难接受了：“山东寿光有个企业到委内瑞拉投资，开了几万亩地，雇当地人种菜，没几年就亏的一塌糊涂，关门走人”。
在这种“超常”的劳工政策下，本土企业如何生存呢？据比较泛泛的观察：“主要靠偷税……富人都有自己的办法……军队都在经济界有自己的利益，否则怎么在查韦斯死后保证他们忠于政权？（马杜罗并非军队出身）”关于这一点，能找到的可靠数据不多。只发现之前的几则新闻：
委内瑞拉政府是否已经因腐败失去了对社会的控制，在没有进一步的资料之前。只能说见仁见智吧。
9中国人来了中国人要走了
委内瑞拉人工作效率低，这意味着中国劳动力在这里有很高的竞争力：“来这里开个小店，做技工，很容易赚钱”。所以，尽管这里的名义GDP只有一万美元，和江苏浙江相当，还是有“许多中国人偷渡过来打工，来了就到贫民窟做生意去。现在已经有几十万人在这边……不，大多数不打算再去别的国家，就在这里干，很赚钱”。拿旅游签证过来打工的太多，以至于“这边的海关警察见到广东人就先赶到一边，专门查”。
上网查了一下，仅广东恩平市（县级）就有20多万人在委内瑞拉。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普通华人能在委内瑞拉站住脚，不是靠资本或血统，而是靠吃苦耐劳，勤奋工作。现在他们都被逼离开，想必失业和通胀相当可怕，想必委内瑞拉平民更无法忍受。只是华侨有国可回，当地人却无处可去，委内瑞拉恐怕要进入一个动荡时期了。
10后查韦斯时代
若非乌克兰最后打到东西内战、国家分裂，委内瑞拉本应是这个春天的新闻主角。马杜罗妻子曾当众为支持者打气：“委内瑞拉不是下一个乌克兰”。
2014年街头对抗
但军队开枪控制首都之后，抗议并未因此平息。4月24日，政府宣布一切游行都必须预先审批，随即再次爆发大规模抗议，数百人受伤。5月份起，学生再次上街抗议。虽然政府在五一劳动节上调了工资，但反对派不依不饶，市民苦于排队和涨价并存，年轻人则抱怨失业。街头再次出现了死亡。6月13日，委内瑞拉终于公布了官方数据，宣称过去一年通胀率为60%，并归咎于反对派的破坏和美国的干预。从经济趋势和这个表态看，委内瑞拉的动荡远没有到头。
从发展机遇来说。21世纪初的委内瑞拉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论地利，前面已经说过了委内瑞拉世界第一的石油储量和金矿铁矿，这里不再重复。
但是，15年后，查韦斯并未留下一个繁荣稳定的国家，甚至他的政权也越来越难以延续。2013年4月，查韦斯死后第一次大选，尽管整个国家挂着查韦斯的遗像，尽管代总统马杜罗反复强调自己是查韦斯的继承人，以哀兵必胜的气势带着全党参与竞选。但结果依然只是险胜——支持率50.66%，仅比对手卡普里莱斯高1.59%。这是去年的事情。接下来的一年，马杜罗政权经历了60%的通胀，经历了大规模的街头流血冲突，对治安和物资供应不足束手无策。从最新的经济数据来看，未来发展也不容乐观：
在一个石油储量世界第一的国家，化工行业出现腰斩；在一个汽油近乎免费供应的国家，汽车产销量跌了8成。这经济发展趋势已不言而喻。接下来几年，不用说再出现2002年那种种军方和反对派的联手政变，就算是再来一次换届选举，恐怕“21世纪社会主义”运动就要断送在马杜罗这个查韦斯的好学生手里。
11石油石油还是石油
从个人生命来说，查韦斯时代已经在去年结束了；从政策延续性来说，我也不看好查韦斯时代还能延续很久。但我无意评价查韦斯个人的思想或品行——也许他的确表里如一，一生为他挚爱的委内瑞拉底层群众而奋斗，但感情从来不能代替政策的实效；也许他只是个惺惺作态、沽名钓誉的政客，但世界上有几样东西可以不问真假，装一辈子就是真的，比如爱情，比如真诚。查韦斯已经是个历史人物，真正有意义的是委内瑞拉人民未来的命运。
不可否认，查韦斯执政期间，委内瑞拉的民生有很大发展，尤其是最穷一部分人的生活状态得到了明显提升。1999年，查韦斯执政的第一年，委内瑞拉的贫困率高达55.4%，现在只有25%，1999年委内瑞拉有4000个基层卫生机构，现在已经有一万多处。这在中国之外的所有国家，都算得上了不起的进步。委内瑞拉妇女流着泪赞颂查韦斯的政策是“上帝送来的礼物”，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类似的社会进步还可以举出很多例子，但我们必须同时看到石油价格的暴涨。1999年初的石油价格是每桶11美元，2001的石油均价已经是25美元，2006年70美元，2008年更是冲击了150美元的高位。之后石油经过2008年前后的短暂波动，又迅速回到100美元的高位，并基本保持稳定。
对于石油储量世界第一、95%的外汇收入和一半以上的财政收入都依赖于石油的国家来说，这和天上掉馅饼、地上长摇钱树也没什么大区别。更何况委内瑞拉储量丰富的其他资源，如铁矿、黄金、煤炭等资源价格也在同期经历了明显上涨。委内瑞拉每年因此净增收入上千亿美元。
就像同期俄罗斯的“复兴”不能解释为普京的肌肉块一样，委内瑞拉民生改善的最主要因素应该是油价，而不是查韦斯的爱心。反过来说，2008-2009年委内瑞拉经济出现萎缩，大量民生工程烂尾，查韦斯的党派在许多选区失利，甚至连首都加拉加斯都丢给了反对派。这也不能归结为查韦斯的能力下降，而是因为这两年正逢世界金融危机，油价短暂地下探到40美元——之后油价快速反弹，查韦斯又夺回了政治优势地位。
虽然石油是查韦斯安身立命的本钱，但查韦斯似乎更擅长花掉石油收入，而不是提高石油生产效率。早在70年代，委内瑞拉就达到了300万桶/日的开采能力，查韦斯上任前曾一度达到350万桶/日的高位。但之后的十几年，委内瑞拉原油开采始终停滞不前，甚至有所下降，一度只有250万桶/日的水平，目前的产量也只在300万桶上下打转，很多时候，委内瑞拉根本用不完在欧佩克（石油生产输出国组织）争来的生产配额，近乎于捡到钱再亲手撕掉。价格暴涨似乎完全没有刺激委内瑞拉的石油生产——虽然这是全世界最不需要担心石油储量枯竭的国家。
同期委内瑞拉的其他产业也没有明显的发展，钢产量始终在在200多万吨打转，铝产量甚至回落到20世纪水平。查韦斯搞了十几年，委内瑞拉依然有90%以上的商品依赖进口（这是一般估计，反对派则声称为95%以上）。可以说，委内瑞拉近年的社会进步，几乎完全依赖于外部的油价推动，而不是本国的生产力进步。而查韦斯执政后期直至今天的动荡，根本原因在于油价停在100美元的均值附近小幅波动，不再持续过去十几年的总体迅猛涨势。美国页岩气技术突破，俄国和中国签订长期能源合同，这对马杜罗来说恐怕都不是好消息。
12未来vs现在
马克思主义的目标是什么？是人类的自由发展。所以马克思主义者要搞革命，用社会革命推翻旧制度，破除制度对人类自由的限制。但人类自由发展的障碍不止是生产关系和社会制度，还包括物质条件限制，手工业肯定没法支撑社会主义。所以，革命还意味着用新的生产关系去激发积极性、解放生产力，再用新增的生产力巩固新制度，给人类更大的自由空间。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则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如果一场革命不意味着生产力的突破性发展，那么，这场革命既不完整，也不会稳固。从马克思主义的角度说，中国革命如果止步于占领南京、全国土改；俄国革命如果止步于枪毙沙皇，带来“和平、面包、土地”，那都不能算是完整的革命，更不能算是成功的革命。所以，中苏两国在战争胜利后实施的快速工业化不仅仅是革命的成果，更是革命本身。
要搞工业化，投资是绕不过去的问题。现代社会和农业社会最大的不同就是进步的可能性。只要持续地投资，升级生产工具（机器），提高劳动者的技能，工业经济就会指数增长，涌出源源不断、越来越多的财富。从长远来看，初始投资和这些财富相比不值一提。但是，但是……问题就在于“从长远来看”。
而这正是委内瑞拉发生的事实。随手一查，我看到这样两则查韦斯执政期间的新闻：
“公司预计今年将生产170,000吨原铝，低于最初目标的191,000吨，并表示将进入一个“非常困难的时期”，除非短期内有资金投入……去年产量达到178,124吨，较上年减少5％。产量下降大体受技术因素影响，因为政府提供的3.42亿美元用于技术升级的资金投入步伐慢于预期。大约价值3000万美元的生产线同样需要立即修缮……目前形势是废旧的机器太多了，而维持这样一个缺乏投资的工厂生产困难重重。正因为如此公司逐渐失去竞争力。”
委内瑞拉7月份的石油日产量为247万桶，与6月份的日产259万桶相比下降了12万桶，与4月份相比则下降了16万桶……该机构估计，7月份委内瑞拉的剩余生产能力为每天23万桶，因此委内瑞拉目前的日原油生产能力约为270万桶。石油输出国组织（欧佩克）规定的委内瑞拉的日产限额为322万桶，委内瑞拉的实际石油产量比这一数字低75万桶。
该机构认为，委内瑞拉的石油生产和精炼能力下滑的直接原因都是设备进行维护，深层原因是委内瑞拉石油工业投资不足，转而把大笔的石油美元用于社会项目。1998年3月，委内瑞拉的日产量曾经达到过337万桶，日产能约为400万桶。
石油和铝土矿是委内瑞拉最有竞争力的资源，给委内瑞拉赚来了数不清的外汇。但政府掌握的石油美元优先用于社会福利，石油业和铝业都未能得到足够的投资，产量停滞不前。这倒是解释了为什么查韦斯能不停地发福利、提高劳动待遇。按照马杜罗的副手拉米雷斯的说法：
这两个数字的准确性有待考证，但足以说明大多数石油收入被福利和补贴消耗掉了。就在委内瑞拉各主要工业部门停滞乃至衰退的同时，委内瑞拉医疗费用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例从2%增加到8%。我不是反对在医疗上花钱，不是反对让平民活的更好。问题是，既然查韦斯积极地延长平民寿命，总该考虑他们老了之后怎么养老、怎么筹措医疗费吧。今天的好日子（何况也没多好）不能以未来为代价。
13革命为什么？
从政策上说，这需要中央集权，而不是把大量的经济资源交给基层社区分配；需要积累国家资本，而不能滥发福利，提出不切实际的劳工待遇。查韦斯为了眼下的口碑和支持率而推行的福利政策，实际上送掉了社会主义运动的未来，这种政策无论如何说不上是革命政府所为。更何况在投资不足的情况下，盲目提出高待遇，实际上是让企业不敢投资、不敢雇人。人为制造了高失业率，连眼前的劳动者利益都无从保护。在无力增加供给的情况下，用军队监督限价销售，只能是制造缺货和排队，反而损害了消费者利益。按效果来定性，这都是毫无疑义的伪善政策。
退一步说，委内瑞拉是一个小国，人口只相当于中国一个小省，美国近在咫尺。指望这样的国家学习中苏，发展门类齐全、军民并重的工业经济也的确不现实。但无论如何，丰富的自然资源是委内瑞拉的立国之本，临海的地形则保证了出口便利。【投资石油工业——→提高将来的收入】这个简单的逻辑人人都能懂。只要愿意投资，愿意为长远打算，查韦斯的委内瑞拉其实比当年的中苏更有优势搞社会主义工业。高油价之下，委内瑞拉甚至不需要勒紧腰带，只需要不把石油美元吃光分净，就能持续投资。有如此优越的发展条件，查韦斯连石油增产、钢产量增加都做不到，只是坐等石油涨价过好日子，这“革命”也未免太轻松、太没心没肺了。人无近虑必有远忧。查韦斯当年不想操心，自然有马杜罗替他还账。
14石家庄无产阶级比查韦斯更聪明？
如此看来。查韦斯有必要向1947年的中国共产党和先进无产阶级学习一下经济思路。最起码当年的城市贫民知道要先有劳动，然后才能讨论分配劳动价值。
15能力与手段
中国共产党自信地纠正错误，发展城市私营工商业，但这并不是共产党的终极目的。实际上，共产党不打算对所谓的市场规律奉若圭皋，对私有产权也毫不感冒。很快，控制全国的共产党人开始推行公私合营，以重工业为中心进行经济建设，完全废除了粮食、钢材等物资的市场流通，金融改为国家专营，全面计划经济。以“违反市场规律”、“藐视私有产权”为标准来衡量，当年的共产党要比查韦斯“过分”的多。
所以，是否尊重“市场规律”，是否以行政手段干预价格、插手经济都不是真正的问题。分析细节，当年的共产党接管干部和21世纪委内瑞拉的军管人员有两处不同：干预目标、干预深度（力度）。
从目标来说，共产党并不打算把控制的物资用来提高贫民的生活水平。除了救灾之外，绝大多数物资都变成了社会积累，用来发展新中国的工业经济，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才开始明显影响中国的消费品供应。这和查韦斯用枪顶着商店老板，搞军管大拍卖的模式完全不同。
但真正有决定意义的是干预力度。
就在占领石家庄和其他大城市的同时，共产党正在努力吸收学生和年轻工人加入队伍，并迅速把他们培养成接管干部。每打下一座城市，共产党不仅仅会占领军事要地、政府机关，还会向几乎全部经济部门派出干部，从高层到基层接管整个经济体系。这些干部不是具有政治觉悟和军事经验的军官，更是共产党竭力挑选的技术人才。共产党的目的不只是代表工农占有经济部门的资源，而是试图具体干预整个社会的经济事务，以总动员的方式进行产业升级乃至工业革命。如果说共产党的接管干部是一个技术精湛、努力学习的工程师，查韦斯派出去占领商店的军官只能算是一个装卸工，企图用锤子敲机箱的方式来修理电器。中国共产党【控制】了每一个它占领的城市，查韦斯则只是【占领】了商店和工厂。
搞生产、搞技术改造，都不是容易事，必须各工序精密配合，从头到尾丝毫不能懈怠，否则就前功尽弃。但消费和发福利就容易多了，人人都会。虽然分配公平也是个难题，但既然有东西可分，就算不那么公平，一时半会的也没人抱怨。委内瑞拉每年花200亿美元补贴国内的汽油，也没见开不起汽车的贫民有什么不满。和做蛋糕比起来，切蛋糕总是让人开心的。
所以，掌握社会的力度决定了革命后能做的事情。查韦斯的社会主义统一党能够向社区分配福利，能够组织街头斗争，能组织竞选，能和红色军阀结合维持中央政权，但没有能力对经济进行具体的控制。面对复杂的经济问题，他们本能地选择了熟悉的民粹路线，以街头运动的模式去管经济，以“政治正确性”为出发点去分配消费品，而对投资和精细管理漠不关心。
16资本主义大锅饭
情感上说，我非常理解查韦斯发动反资本主义运动的初衷。拉美地区“离上帝太远，离美国太近”，被美国为首的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折腾了一轮又一轮。美国本宁堡军事基地有个“美洲军校”（原驻巴拿马），为拉丁美洲培养了十几位军事独裁者和数以万计的右翼军官。历次拉美的政变、屠杀都少不了这个学校的毕业生。著名的毕业生有阿根廷独裁者加尔铁里、玻利维亚军阀路易斯·阿尔塞·戈麦斯、智利情报主管劳尔·伊图里亚加、危地马拉独裁者埃弗拉因·里奥斯·蒙特、巴拿马独裁者曼纽尔·诺列加、秘鲁军阀弗拉迪米罗·蒙特西诺斯——2002年发动政变，试图致查韦斯于死地的陆军总司令弗拉因·巴斯克斯·巴拉斯克，也是这里的好校友。
但是，世界并不是一根只有两头的棍子。反对资本主义，不等于能搞好社会主义。相反，只凭着一腔热情和街头运动的能力就去搞社会主义运动，最后必然要把社会还给资本主义规律。查韦斯派军队占领商场，实际上说明他缺乏既忠诚又懂专业知识的干部队伍，没资格谈管理社会，更没能力改造社会。所有的企业，无论是国有还是私有，都只能按照既有的资本主义游戏规则运行。查韦斯把绝大多数机动资金拿来发福利，客观上把投资、积累的任务让给了私人资本和外国资本，国家会越来越依赖于资产阶级提供的经济增量。社会主义革命，无论发起的时候多么慷慨激昂，都只能退化成资本主义规律上的改良主义。查韦斯的社会主义福利大餐，实质上是一份资本主义提供食材的大锅饭。
改良这种事情，就是在一片欢呼中修正社会的局部制度，最好别得罪人，而任何全面改革都免不了有社会群体不满。这意味着任何改良都只能有局部效果，以选举制造合法性的分权制国家尤其如此。查韦斯的社会主义运动因此客观上被“拆分”为无数个地方性、行业性运动。每个社区和工会都企图在切蛋糕运动中发出更大的声音，向够得着的企业讨要更多的利益。
这种“自发性”显然会带来不公平，但只要蛋糕（石油美元）还没有完全切光，就没人为整体利益担忧。比如前面提到过每年200亿美元的燃油补贴，实际上委内瑞拉只有20%的家庭有汽车，但很少听到剩下80%的人对此表示不满。查韦斯就这样用貌似公平的补贴换来了暂时的政权稳定性。
17写一首皆大欢喜的歌越来越难
不过，从长期来看，不同的利益集团够切分的企业利润是不一样的。没有一个能真正控制社会、代表大多数人利益的坚强统治集团，各利益集团会迅速地发生冲突。技术工人和普通工人、有固定职业的人和失业者、城市人口和乡村人口早晚会因为蛋糕不够大而对立起来。每年几万起谋杀案足以说明冲突的尖锐性。
不过，虽然利益集团纷争不断，虽然示威、政变是家常便饭，但查韦斯政权还是维持了15年的基本稳定。这期间，国家拿到了税收，贫民生活明显改善，有工作的人拿到了加薪和名义上的高福利，资本家借腐败和逃税拿到了利润，军队则得到了足够的军费。和大多数拉美国家相比，这似乎还算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正如前面提到的，委内瑞拉的人均酒精消费量还保持在拉美国家的冠军位置上。
常识告诉我们，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委内瑞拉的每个利益集团都基本满意，谁的利益受损了？
答案是所有委内瑞拉人，尤其是未来的委内瑞拉人。在查韦斯管理下，他们低效地分掉了高油价带来的石油美元，甚至还打压了其他产业的发展。这份看上去很美的资本主义大锅饭，归根结底还是要委内瑞拉人自己买单。在这个科技迅速进步的时代，如果有朝一日新的能源科技开始打压油价。一定会有委内瑞拉人为查韦斯时代而后悔。考虑到现在委内瑞拉90%的商品靠进口，将来未必不会有人说：“真希望我们当年没有那么多石油”。
从眼下的趋势看，即便油价不跌，马杜罗的政权也危机重重。一方面马杜罗政权在继续向贫民窟发放福利，试图减少贫民的数量，另一方面走出贫民窟、受到教育的年轻人的诉求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分发少许廉价消费品完全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年轻人在经济上或许还是贫民阶层，在精神生活上却更接近反政府的中产阶级。马杜罗政权在消除贫民、推广教育方面的成就越大，自己的执政基础损失就越快。但如果他们停下这一进程，就会立刻丧失来自现有贫民窟的支持。这真是个左右为难的选择。
结语马克思的龙种，查韦斯的跳蚤
在前面的一万多字中，我把查韦斯-马杜罗政权从头到脚“黑”了一遍。但这并不意味我否认查韦斯时代的明显社会进步。我只是提醒读者，这一进步的基础并非生产力的突破，而是油价的高涨。而即便油价继续保持高位，查韦斯的继任者看起来也很难延续他的事业。
眼下委内瑞拉60%的年物价涨幅或许比1996年的103.2%低一些，但我们也应该看到：当年查韦斯上台，社会背景正是90年代的超高通胀。用“比烂”来为自己找借口的政权，需要经常想一想自己前任的下场。
所有这些先生们都在搞马克思主义，然而他们属于10年前你在法国就很熟悉的那一种马克思主义，关于这种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曾经说过：“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大概会把海涅对自己的模仿者说的话转送给这些先生们：“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恩格斯书信1890年
诚然，委内瑞拉领导人如果放下“独立自主”的脸面，及时、彻底地投靠世界级大国（显然只有中美两个选项），借外国力量开发丰富的资源，只要油价保持高位，未必不能再把“查韦斯路线”再维持十几年。面对反对者的指责，查韦斯的辩护者也可以说查韦斯和马杜罗缺乏彻底改造社会的条件，只能“因陋就简”地搞改良，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这我也不否认。但无论如何，被石油兴奋剂催的再肥大，跳蚤也不是小龙；拉美气候再促进变异，虫子也没有龙的基因。如果有社会主义者试图到21世纪的委内瑞拉寻找未来，我只能建议他多吸取教训，谨慎地辨认“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