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关系词是诗文意脉的重要载体。在中国诗体发达史上,关系词在诗中的出没呈现出“显—隐—显”的U字形轨迹,具体表现为古体中尚不忌讳,近体中基本消失,词曲中逐渐增多,而在新诗中则被广泛使用。新诗中关系词的这种“散文化”用法,不仅为中国诗体带来了从意合到形合、由混指到确指、由断续到连续等方面的重大改变,还牵涉出中国诗歌古今中外关系以及文野高下程度等诗学问题,具有重要的文体价值和文化价值。
基金项目: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现代汉语语法与中国新诗文体革命研究”(17YJA751039)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赵黎明,暨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语言诗学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
关键词:关系词汉语诗歌意脉变迁新诗语法革新诗学影响
一、汉语诗歌意脉变迁与关系词
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古诗在使用关系词做连接成分时是铁板一块,实际上,正如诗歌形式“散—韵—散”的历程一样,关系词在中国诗体中出现的频率也呈现出“显—隐—显”的U字结构。先看《诗经》中的例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诗经·小雅·采薇》)诗中,“昔”“今”二字把前后两个时点依次说出,两个“载”也把并列关系和盘托出。《楚辞》中也常使用这种关联词来表达语脉关系,如《离骚》:“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用“既……后……”表示承接关系,用“既……又……”表并列关系,用“既……(那)……”表因果关系,用“虽……”表示转折关系等,这类用法在《楚辞》里面已经十分普遍。
这种散文化的显性关联词,在汉朝乐府民歌中仍然大量存在,如“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乐府诗集·上邪》)前面“山无陵”等几个并列句,与后半句“与君绝”的假设关系,用“乃”(才)加以标示,使全诗的意脉十分清晰。类似的显性关联词用法,在《玉台新咏》颇为常见,如“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上山采蘼芜》)等,在汉代诗人创作里也屡见不鲜,如“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曹操《龟虽寿》)这足以说明,在古体诗歌里面实现意脉贯通的,不仅有隐性的意会成分,更有显性的形会成分,很多表达转折、因果、假设、并列等意义关系的,直接用相应的关系词来标示。
从与关联虚词的关系讲,近体诗之后的词曲又出现某种“返祖”趋向,即回到古体诗中随用关系词的状态,这一点与语序、叹词等语法用法颇为一致,体现出与散文亲近的趋势。这样的例子很多,比如“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词中选择并列、转折递进等曲折幽微的意脉,全靠“还”“也”“又”“不是……(而)是”之类关联词连缀,近体诗中跳荡的空白几乎都被填平,颠倒的顺序几乎都被扶正。当然,就大多数词来讲,像这样频繁使用连接词的还不多见,很多地方也要依靠意会;而曲就更进一步,它用增加的衬字弥补了这一不足。
王力曾说:“曲和词的最大分别就在于有无衬字”(12),曲中衬字,有实词,也有虚词,虚词之中当然不乏关联词语。这些新增的衬字,一个重要功能就是把词中空白的地方补上,使逻辑断裂的空隙变得平直顺畅。这类增加关联词语衬字的例子有很多:转折关系(虽然……):“虽然是暮景残,恰夜静更阑,对绿水青山,正天淡云闲”[梅花酒](金志甫《追韩信》);并列关系(又……又、和):“行者又嚎,沙弥又哨”(王实甫《西厢记》);假设关系(若不是……怎……):“[后庭花]若不是衬残红,芳径软,怎显得步香尘底样儿浅。且休题眼角儿留情处,则这脚踪儿将心事传”(王实甫《西厢记》);承接关系(先……后……):“[后庭花]先写下儿句寒温序,后题着五言八句诗”(王实甫《西厢记》)……其中有的只表达单一关系,有的掺杂着几种关系,如第三、第四种就是复合用例。
演变到白话新诗,诗词曲中的虚词使用禁忌就完全消失了。单从意脉的顺畅而言,说新诗是分行排列的散文并不为过,请看梁宗岱的《泪歌》:“你虽然毅然的舍弃我,/我却不舍弃你:/你光荣啊,我就暗地里欢喜;/忧愁呢,我也暗地里为你悲伤呵!/人人都说你是不道德的,/但我终肯原谅你的罪过。/要是你依旧爱我呵,/我的心泪就自然的由快乐之泉涌出来了。”八句诗起承转合,语脉全凭关联词贯通,首联用“虽然……却……”表转折关系,颔联以“(如果)……就……”表假设关系,颈联再以“(虽然)……但……”做一次转折,尾联终以“要是……就……”收场,全诗意义的回转均由关联词引导。这种密集使用关系词的做法,在新诗里当然是比较极端的例子,但即使在其他新诗作品中,表达某种关系时直接使用连接词而不必使人意会,则是比较普遍的现象了。
二、关系词对中国新诗的影响
前节所列事实显示,新诗使用显性关联词贯通诗句语脉并非一日形成,而是一个渐进的过程。相对于整齐划一的近体诗来说,词曲的长短参差体制和不断增添的衬字等,都给关系虚词生存预留不少空间,然而不管怎么说,它们毕竟有词牌、曲牌体式制约,而且受到音乐韵律的局限,所以关系词的使用还是受到一定限制的。新诗就不一样了,它不仅“把以前一切束缚自由的枷锁镣铐,一切打破”,“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13),将大量白话引入诗中,而且还“作诗如作文”(14),主动拆除诗与散文之间的文体壁垒,这就为关系词的自由使用解除了障碍。上述梁宗岱诗例说明,在关系词的使用方面新诗与散文已经没有多少差别了。从汉语诗歌发展史的角度看,这真是一个石破天惊的变化,它带来的思维、审美、表现等方面的影响都是十分深远的。
然而在新诗里就不一样了,至少在关系语词的标示上,它不再给读者设置这样的迷障,而是明明白白地标出语脉转圜的路标,如张枣《镜中》:“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从表层形式看,诗歌意脉的流动,全靠“只要……便”、“固然……(还)不如”等显性关联词牵引。这还不是极端的,有些诗人走得更远,整个诗篇布满了关联词,如臧棣《室内脱衣舞》:“如果有谁以为他会/在这样的标题下找到……尽管如此,他遭遇的失望/仍然算不上是一种惩罚……”单从语词形式上看,这首诗已经充分散文化了,其意脉的跳跃性基本被密集的关系词拴实,读者不需要什么会意,也可以清楚它的明确走向,不过,真要弄懂它的诗意却要费更大的功夫,它涉及到的是更为复杂的诗学问题,这里暂且不表。
汉诗语言由抽象到具体的这种转变,显然来自外来诗歌的影响。高友工指出,“由于数、时态、定冠词和不定冠词、支配关系词和一致关系,以及形形色色罗列细节的结构,英语自然倾向于具体对象。”(18)其实不光英语如此,法、德等西语诗歌,也都关心真实时空中的具体对象,跟汉语诗歌中意义混指、指向普遍经验等形成鲜明对照。“罗列细节的手法在英语诗中是普遍存在的……我们的基本结论是:由于特定指称和罗列细节的普遍存在,英语基本上是现实主义的,特别是它显示出突出的趋于对象本身的倾向,而且它的意象充满了细节。”(19)对照这段总结文字,结合于坚上述诗例,差不多可以断定,新诗中不论是关系词的使用,还是描述情景、罗列细节等做法,都少不了西洋诗歌的语言影响。
再次,意脉由断续到连续,诗的逻辑性进一步增强。在汉语古诗中,由于连接虚词的缺位,字与字之间的关系呈现多种可能性,意脉也断断续续,缺乏连续性。从积极的方面说,这种排列可以造成某种复义,增强诗歌的艺术张力,比如“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这句诗,就被程抱一称赞不已,他认为至少可做以下三种解读:“1.在潭影中人心倾空。2.潭影在人心中倾空。3.潭影使人心倾空。”(20)在他看来,由于“于”类关系词和人称代词的省略,结果不仅“去掉了动词所有对方向的指示”,还由此“激发了一种可逆的语言”,从而导致“主语(主体)和宾语(客体)、内部和外部处于一种交互关系之中”(21),最终创造出诗意的暧昧状态。他还指出古诗中无形态变化的动词时态,也可以营造出“现在和过去相混合,梦幻与现实相交融”,“打破线性逻辑”的朦胧境界。(22)基于这种认识,他认为古代汉诗中,“条件句和结果句常常是自然衔接而无须任何‘如果——那么’或‘因为’之类的逻辑关联词”,以“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为例,将其译成英语就成了“当日落之际,江湖变成白色”,指义倒是更为清楚,逻辑性倒是进一步增强,但代价是将诗义变得更窄了。(23)
最后是诗人世界观的巨变。叶维廉曾以李白诗《送友人》的翻译为例,说明原作与译作文字运用背后世界观的差异。当“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被译为由关系词多导引的英语文字时,古诗“自然事物本身直接向我们呈现”就被“知性的、指导性”的关联词牵着鼻子走,文言诗中“水银灯”泻地无影的“自然呈现”瞬间被“加插了知性的指引”的叙述所取代。(25)他这一判断用于旧诗新诗身上似也适切,就语言运用所透露的哲学观而言,去除虚词关系词的人为指引,旧诗实字与实字并列所建立的自由关系,更能体现老庄哲学中物我两忘、万物自现的世界观念。而新诗则不然,除了硬生生地插入主体(“我”),还辅以系列关联词将因果、顺序、方式等一一点明,使诗世界变成了由我支配解释的所在:“我必须以我之构成诸原子,/我之微小生命,/以及我之巨型心灵,/完成我之塔形计划……”(纪弦《我之塔形计划》)诗人世界观由此发生历史性翻转。
三、关系词使用所引发的诗学问题
场景的具体性、意脉的连续性、逻辑的连贯性,新诗将古典诗词那种普遍情境、断裂语脉、跳跃逻辑等抛掷脑后,开创出一种全新的、散文化的诗歌体裁,使传统诗歌的种种文体规训一一失效。且看冯至的《什么能够使你欢喜》:“如果是雨啊,我的泪珠儿也流了许多;/如果是风呢,我也常秋风一般地叹气。/你可真像是那古代的骄傲的美女,/专爱听裂帛的声息……”诗的意脉都由关联词如“如果……也”等连贯而起,如果不是文字分行排列,它们就是标准的散文形式。
关系词语使用引出的另一个问题是中西诗学关系。毋庸讳言,新诗“散文化”的来路主要源自西语诗歌,西语中的时空限定、时态变化、关系限制等,转到中文世界里来就是一种“新诗”,如张继的《枫桥夜泊》,翻成英文就成了这种样子(孙大雨译):“Themoonissinking;acrowcroaksa-dreaming;/Neaththenightskythefrostcastsahaze;/Fewfishing-boatlightsofth'riversidevillage……”(30)因此,新诗与旧诗之间,相隔的不仅仅是一层“白话”,还隔着一层西洋诗。西洋诗把时空限定、时态变化、关系限制等语法因素带进了汉语诗歌,使之成为与古诗有着双重隔阂的新的诗歌品种。
如何看待简单句法与复杂句法之间的关系?如何评价古体诗与现代诗表现形式之间的差异?这是一个异常复杂的问题,它既牵涉到中国诗体的发展变化,又关系到中外语文的交汇变异;既涉及文体与现实的相融性,也触及诗歌与语言的适应性,任何简单的判断都不免失之武断。但一些基本价值还是应该坚守的,即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体,不宜对其进行非此即彼的简单对比。新诗旧诗各自产生于不同时代,二者虽无高下之分,但有时序之别;虽无文野之分,但有适应程度的差异,在崇尚“理性”与“逻辑”的当今时代,当简古的文字再也无法胜任复杂意绪的传递,那就不妨采用蜿蜒曲折的关系词语,因为没有任何一本诗歌教科书敢于断言,诗意只能用一种文字形式来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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