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兰朝邻座的女孩微笑一下,把脸转向机窗外。几乎同时,女孩也在上下打量她。这架飞往巴黎的航班,正在准备起飞。
女儿上大学临走前,给依兰报了个欧洲旅游团。妈,我要去上学了,你可以出去放松放松了,说不定还会有一场出其不意的艳遇呢!依兰嗔道,鬼丫头,妈这么个年龄了还艳什么遇啊?女儿说,妈,你四十来岁看上去不过二三十岁,和你走在一起总有人说我们是姊妹俩,我好困惑哟!依兰心里掠过一丝甜蜜和慰藉,拢了一下头发,又回头瞟了一眼邻座的女孩。
女孩正用羡慕的眼神望着自己,咯咯一笑,姐姐的侧面轮廓好美好美哟!依兰微微一笑,谢谢!女孩又递过来一片“绿箭”,姐,你这身材和气质,加上你这身蓝色套裙,优雅而知性!依兰礼貌地挡过女孩的“绿箭”:哎呀,小妹妹你好会说话呀!姐,能同团旅游是我们的缘分哟!依兰点点头,是啊是啊!女孩嚼着“绿箭”说道,美容杂志上说,咀嚼口香糖不仅能健齿还可以瘦脸呢!依兰扑哧笑了,她觉得这个女孩好率真,你已经是典型东方美人的瓜子脸了,还要瘦到哪里去?女孩用胳膊肘顶了顶依兰,这么巧,我们俩的黑痣长在同一个地方!依兰下意识地摸摸自己左眉上的黑痣,真巧了!女孩说,我老公说,眉里藏珠、不贵也福!依兰想不起来谁也曾对自己说过这句话,朝女孩笑笑,我半生已过,哪里的贵哪里的福啊!姐,富贵都在后半生呢!我们认识一下,我叫徐兰兰,兰花的兰,杭州人……
波音777经过一段地面滑行,突然发力,拉斜身子,穿过厚厚的云层。机上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屏息静气地期待飞机尽快拉平。不一会机身恢复平行,众人纷纷望向窗外,发出一片赞叹声。飞机上面的天空碧蓝如洗,而机身下面白云则变成了望不尽的茫茫白雪,时而千里冰辙,碾碎的冰块在缓缓飘移;时而冰峰嵯峨、壁立千仞,时而万顷雪原,无比的空寂旷远。一切都是那样的虚幻、神奇、变幻莫测。
徐兰兰激动地说,姐,如果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我愿打开机窗跳进去直到终老!依兰附和着,是呀,冰清玉洁、纤尘不染,生活在这里绝无烦扰——对你这样年龄的女孩是否太寂寞了?再说,你能舍得你的“依兰斋”?兰兰耸耸肩,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舍得!生活在那株“美兰”的阴影里总感到不舒服,常在“围城”里找不来一丝丝的感动……依兰说,这次老公为啥不和你一起来?他呀,总有理由不和我一起旅游。这次他又在准备一个北京美术馆的“百兰图”个展,已经沉到依兰斋里好几个月了。单飞多自由,真要有了艳遇还可以堕落一把,你说是吧姐?
徐兰兰虽然说得放达,脸上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依兰说,对,我们女人就是要独立,二十七岁,就是一个说走就走的任性年华!
老奶奶唱着唱着打了个哈欠,嘴里嘟哝着,我醉了醉了,你们痛痛快快地喝吧、玩吧,喝得越醉越好,今晚的月光多好啊……身子朝里一歪打起了呼噜。
苏吉古丽拉起父亲跑出毡房外,吊在父亲的脖子上嘴上一阵狂吻,然后绕着父亲跳起了舞蹈,边唱边跳:
……
美丽月色让我难眠
我唱着忧郁的歌儿把你思恋
我的心早已随着微风吹到了你身边
圆圆的月亮让我难眠
请你用粗壮的大手解开我的发辫
弯弯的月亮让我深夜难眠,
我愿把咚咚的心跳挂在你的胸前
皎洁的月色难以入眠
我的心上人啊
你深邃的黑眼珠早已印在我的心田
啊——啊——啊——
父亲成了苏吉古丽家的上门女婿,一家人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幸福的生活。两人一起骑在一个马上去放羊,春天来了父亲会采一把野花编个花篮戴在苏吉古丽的头上,夏天来了,他们坐在高高的山石上,看着羊群散落在草原上……
十月底,一场暴风雪突然来袭,仅仅小半晌,地上积雪已有一尺多厚。父亲去乌苏卖羊毛未归,而围场里的羊群还没有赶回来,苏吉古丽不顾奶奶的竭力劝阻,执意要骑马去赶回羊群。奶奶说,古丽,你已经有七个月身孕了,不能有半点闪失!苏吉古丽朝乌苏镇方向望望,除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路上没有一个人影。苏吉说,奶奶放心,几个月来我一直在马上,没事!于是她飞身上马,消失在大雪中。鹅毛大雪被风裹胁着填平了地上的沟沟壕壕。苏吉古丽赶到围场时栅栏已被冲倒,羊群不知哪里去了,她吹了几声口哨,似乎听到山那边有咩咩叫声,打马就去寻找;转过山口突然马失前蹄,扑倒在大雪掩平的水沟里……
父亲找到古丽时,她已快冻僵了,雪地上洇红了一片,枣红马哕哕叫着站在她的身旁始终没有离去。
在乌苏医院里,古丽产下了一个女婴,她艰难地睁开眼看了一下自己的女儿,笑了笑,合上眼再没有睁开。小古丽一岁多时,九十八岁的奶奶又无疾而终,弥留之际,拉过小古丽的小手放在父亲的手心里,我的钉子……然后微笑着合上了双眼。
自此,小古丽醒时满屋的欢乐,小古丽睡着时,父亲无限的寂寞。春天来了,父亲骑马驮着小古丽去乌苏镇上买东西,却发现满街都是“粉碎四人帮”“拨乱反正”之类的标语口号,他非常吃惊,街头的板报栏里竟然有一载关于五类分子摘帽子的报道。他异常激动!他想起了屈死的父亲母亲,五六年过去了,也该给他们点张纸钱了。那受连累的老婆,她现在何处?是否改嫁别人,老屋还在吗为什么偷跑时自己连个招呼也没给她打?
当父亲带着小古丽回到阔别六年的老屋时,给他开门的是一个小男孩,他问孩子叫啥,孩子说,丁怀远。母亲从屋里走出来,看见父亲,猛地一怔,扶住门框哭倒在地。父亲不知所措,傻傻地看着小男孩。多一会儿,母亲揩一把眼泪,对儿子说,娃儿,他是你爸爸!父亲一把抱起儿子看了又看,眼泪立时模糊了眼睛,指着小古丽说,这是你的妹妹……依兰!
在听完父亲的讲述后,依兰对母亲的冷漠和苛刻完全释然了。丈夫丢下妻子突然消失了,虽然他并不知道她已有身孕。妻子生下丁家骨肉,独自支撑这个家,一点点把孩子养大,六年间她受了多少屈辱、吃了多少苦头实难想象!然而,六年后丈夫却带着别的女人的孩子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这让哪个妻子能接受得了?
这时,母亲一脸愁容走进来,对依兰牵牵嘴角,用湿毛巾为父亲擦擦脸,转身看着依兰,眼神游移不定,嘴唇哆嗦着说,妮,回家来吧,妈对不住你!依兰的眼睛模糊了,抱着母亲嚎啕起来!
一阵凉风吹来,依兰抹了一下潮湿的眼睛,她早已无数次梦回乌苏了。她想,等冉冉放假时,一定要带她到乌苏去,按照父亲的交代,兴许还能找到苏吉母亲和老婆婆的坟茔。
六
站在尼斯海滨城堡公园的小山上看地中海,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蔚蓝海岸”。天使湾像一个半弯的月牙,环抱着这片大海。没有浩瀚的波涛,没有过往的巨轮,飞艇在海水里划出的几缕白浪,鲜艳的彩色气球在蓝天上飘荡。海岸上两行高大的棕榈树隔开英国人大道和滨海步道,数公里的海滩上尽是享受阳光的胴体。
兰兰拉着依兰迫不及待地跑向海滩,二人在更衣室匆匆换过泳装,倚着一块礁石慢慢将身子泡进海水里。虽有强烈的阳光,海水还是有点微凉。她们从海水里浮出来,坐在一块圆润的礁石上,只把两腿泡在海水里。依兰穿的是蓝色连衣短裙样的泳装,而兰兰则是真正的“三点式”。兰兰看着依兰的泳装说,姐,你这泳装太保守,辜负了你这绝美的身材!依兰朝近处那几个全裸的美女努努嘴,你看,你的肤色与她们的肤色多接近,都是麦色,还有那永远晒不黑的脸蛋!兰兰低头看看自己,哎,光颜色接近算啥,看人家的“形”,要棱角有棱角,要条子有条子,要骨感有骨感,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倒是姐你的脸形和身条完全可以与她们比美,不信你裸体在他们群里走一趟试试,那绝对盖帽!死妮子啊!依兰撩起海水洒在兰兰身上,兰兰抱起依兰滚进海水里,笑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