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主席说过:人民的力量是伟大的。几个回合的拉锯战之后,该村寸土未失。见强攻不下,政府便想到智取。长城往往从内部被攻破,国人任何时候都不缺汉奸。在利诱面前,几个同志叛变了。供出了维权协会的带头人就是我大姑父。于是政府根据情报发起了一场姑且命名为“定点清除”的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
这次行动可为计划周详、战术得当。先是调集全县警察和武警部队把该村所有通道围堵封死,记者和闲杂人等严禁进入,然后拆迁队出场负责打草惊蛇诱敌出现。果然,淳朴的乡亲们中计了。一阵脸盆声后家家户户大门洞开,维权组织带领着大队人马掩杀过来。其中几个骨干冲在了前面,照例最先与拆迁队发生短兵相接。
此时斜刺里突然冲出一队人马,着便衣。看起来似乎身份不明,但清一色的小平头和绿胶鞋已经出卖了他们。这队人马的加入让战局得到了根本性的扭转。随着其专业化的“直拳横踢”“抱腿顶摔”等军体拳动作。乡亲们的战斗部人员瞬间瓦解。青壮年溃败后,一些农妇也算勇猛,直接扑上去撕咬。老年人也发挥了倚老卖老的优势,颤巍巍的挥着拐杖发挥余热。但此时对方已经边打边退,挟持了定点清除名单里的那几个人退出战局,留下满村的哀号和尘土。
“定点清除”之后,我大姑父被关进了看守所。家中遭此变故,淳朴的大姑六神无主,整日以泪洗面。每天晚上县里电视台播放新闻的时候,更是对着屏幕里的那几个影像小声发出卑微的诅咒:“你们会有报应的。”大概在她心中认为神对这些人的报应,便是最好的安慰吧。
这位“明眼人”每个月只有九天看事。逢农历三、六、九对外开放,即初三、初六、初九、十三、十六、十九、廿三、廿六、廿九。据说名气很大,省城的高官都来求过她的指点。其原身是一个普通村妇,遭遇恶疾缠身。在弥留之际家人突然听见她房间里有鼓乐之声,进屋后大惊:该村妇已睛明眼亮,自称天仙下凡,来世间救度众生。其神清气爽全不似一个垂危之人,还得了些神通功能,据说颇为灵验。
于是择了日子,大姑带着我和表弟清早便赶往汽车站,准备动身去这位“明眼人”所在的镇子。之前便知道这位仙姑声名远播,却没想到如日中天到这等地步:逢三六九日,县汽车站外面停着两辆中巴流水发车,终点站就是这位仙姑的家门口!价格倒也公道,两元一位,比站里乘车还省了一块。
上车之后,便和同行的人攀谈起来。已经去过的人把她吹的神乎其神,宛如佛主降世;没去过的人将信将疑。大家的问题也五花八样:怪病缠身的、被赖账不还的、老公出轨的、东西被偷的……林林总总无所不包。一路上便在这种热烈的交谈中颠簸着度过。
目的地总算到了,下车之后心便凉了一半。她家的队伍已经从堂屋穿过院子一直延伸到了大门外50米。心里焦躁的同时,却也得了信心:果然是有些道行的。这时有个中年农民样的男人过来招呼我们下车的人:来来来排队。一脸的权威与庄严,俨然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若是穿的正式点再挂个工作牌,绝对让世博会的主办方扑地。
在神明面前人们变得格外安分守己。大家默默排好队形,丝毫没有国人惯用的争抢和拥挤。那“工作人员”转身对中巴司机说:“今天别再拉了。人已经满了,这些都看不完。”我们暗暗捏了把汗,好险。若是7点起床,便生生错过了这神仙指点的机会!
等待是枯燥的,从门外50米到大门再到院子里,3个小时过去了。进了院子,便能听到堂屋里的声音。因为视线被堂屋的纱窗帘阻碍,人们便伸长了脖子用耳朵去捕捉那房子里的信息。偶尔传出些哭声、叫骂声、唱戏声,都仿佛天界的冥冥之音,无不撩拨着人们的内心。
我们总算进了堂屋。很普通的北方农村家居布置,正对门的一张四方大桌。桌后面是一个条几,上有一个燃着盘香的香炉和一些水果糕点等贡品。墙上贴着如来、观音、地藏菩萨的法相,侧墙上挂着些“妙手回春”“再世神仙”等锦旗。整个房间的光线和气氛神秘中带着一丝诡异。
桌子的右首边坐着一个中年妇女。脸色有点灰暗但眼睛却异常的炯炯有神。穿着对襟的白袄和丝绵的黑裤子,这在农村已经算是很奢华了。妇女的脚边是一个大纸箱,里面有些零散的五元、十元的钞票,以及堆得半满的“大鸡”香烟。
这位仙姑的规矩倒也公平:来查事问事的人自愿供奉红包。随意给现金,没钱可以送两包烟,连烟也买不起的人也能免费看。颇有些济世救人、不计得失的慈悲风范。
进了堂屋我们就坐在了仙姑的对面。大姑掏出5元钱放在了方桌上,很虔诚又手足无措的坐回椅子,便不知再说些什么了。还是仙姑主动发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大姑便一下哭出来:“我的丈夫被抓了,因为反抗政府拆迁……”仙姑摆摆手打断了话头,问了姑父的年龄、姓名,便眯上眼睛在桌子后面摇头晃脑起来,嘴里也念念有词。
大概过了两三分钟,仙姑便说:你的男人中等个头、腰围很粗、有点秃顶、左腿有点残疾,是不是?这一刻我感觉非常神奇。因为她说的全部吻合!
大姑瞬间就激动了:“对对对!就是他!敢问大仙,什么时候他能出来?”仙姑眼睛看天,望了一会说:“他是个好人,事情不大。只是今年运道太腌臜。11月27号就出来了。”大姑便松了口大气,因为当天已经11月3日了。这时我感觉她莫名的看了我一会,也没说什么,被她看的时候我浑身发毛。由于后面还有很多人在排队等待,我们的问题得到答案后,就出了堂屋。
回到家中大姑精神好多了。脸上也有了笑意。之后每过一天,就用铅笔在墙上画一条小竖线,默默等待着27号的到来。
这一天大姑早早便起了床。喂完猪后简单的梳洗了下就去看守所门口守着了。我们起床后吃过早饭也赶了过去,陪大姑一起准备迎接姑父。
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突然大门里面传出一阵喧哗,这声音让我们立刻精神一振,如同野兔般竖起耳朵去捕捉铁门另一边的信号。随着大门缓缓拉开,里面开出一辆敞篷卡车。车厢的四周站了荷枪实弹的武警,中间有二十几个带了手脚铐的犯人。每个犯人胸口都挂一个白底黑字的牌子“抢劫犯”“黑社会分子”“强奸犯”等等。
眼尖的表弟最快在里面发现大姑父的身影。姑父的牌子是“扰乱社会秩序”,大姑也看见了,之后就一下瘫在地上,大概她以为是去枪决吧。车子开的很慢,我们便在后面追。表弟喊爸爸,大姑父也看见我们了,露出一脸的惊讶。之后便摆手让我们回去并且喊“没事的”。我意识到这不是去枪决,而是游街。是的,在2000年的时候,我们县还在用游街的方式。靠践踏犯人的人格来向百姓炫耀自己的所谓政绩。
当天这辆卡车绕城一周后又开回了看守所。大姑回家之后更加精神黯然,独自垂泪。那墙上曾经带给她无限希望的铅笔线,此刻也仿佛是个黑色幽默般的刺眼。这一天姑父是“出来”了,仙姑猜对了过程,却没猜中这结局。
这件事的最后结果是:姑父被“扰乱社会秩序”的罪名,关押了六个月。半年后出狱的时候,全村的亲友都来大姑家里看望,带着酒肉和鸡蛋豆油。有的老人一进门便拉着姑父的手嚎啕大哭,仿佛蒙受冤屈的是她们自己。姑父因为这次的牢狱之灾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殊荣。
这件事让我第一次接触到了出马仙,虽然没有直接对话,但那香烟缭绕、光线阴暗的堂屋,那面色苍白目光炯炯的仙姑,以及蜿蜒的队伍都令我印象深刻。虽然她这次的预言以奇异的方式应验,但仍是令我信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