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鹿来》(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11月)是美国作家约翰·缪尔关于各种动物的观察随笔。该书隶属北大出版社“博物志”书系,与《万物皆奇迹》《海滨的生灵》《飞禽记》《寂静的春天》等四种同期推出。
缪尔是十九世纪美国自然文学和自然保护运动的先驱,他提出了“国家公园”的概念,并最终促成了国会立法,设立了黄石公园和约塞米蒂公园。
缪尔的自然文学水平在美国文学史上占有很高的地位,和梭罗、巴勒斯、爱默生等人一样,都是自然文学的经典,是美国人重要的精神财富。
《冰川上的斯蒂金》
1880年的夏天,我乘坐独木舟,从兰格尔堡(FortWrangel)出发,继续我从1879年开始的对阿拉斯加东南部冰原地区的考察。我们做好准备工作,收好毯子等必备物品后,我的印第安人队员们也都各就各位,做好了出发准备,他们的亲人朋友也都到码头上跟他们告别和祝他们好运。我们一直在等的同事——杨(Rev.S.H.Young),也终于上了船。他身后跟着一条黑色的小狗,这只小狗很快便把这里当成他自己的家,蜷缩在行李包中的缝隙里。我喜欢狗,但是这条小狗太小,也没有什么用处,所以我反对带这只小狗同行,并质问这位传教士杨,为什么要带他同行。
“这么个没用的小家伙只会碍事儿,”我说,“你最好把他留给码头上的印第安小男孩,让他们带回家和孩子们一起玩耍。这趟行程不大可能适合玩具狗。这个可怜而笨拙的东西会在雨雪中生活几周甚至几个月,对他需要婴儿般的照顾。”
但是,他的主人向我保证他绝对不会带来麻烦。他是狗一族的完美奇迹,他能像熊一样忍耐寒冷和饥饿,像海豹一样游泳,并且千伶百俐,令人惊奇。他的主人为他罗列出了一系列的优点,来证明他会是我们中最有趣的一员。
没有人希望去了解这条狗的祖先。在狗一族成功杂交的各种各样的狗中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这样的狗,尽管有时候他那狡猾、温柔、滑行的动作和姿势让我想起狐狸。他的腿很短,身体像花栗鼠一样。他的毛很顺,很长,像丝绸,有一点波浪状,当风吹过他的后背时,背上的毛就会变得蓬松起来。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能让人注意到的就是他那条漂亮的尾巴。他的尾巴就像松鼠的一样轻盈,能遮挡阳光,往前卷曲的时候差不多可以卷到鼻子前。近距离观察他,你会注意到他那薄而灵敏的耳朵,锐利的眼睛上带着一些可爱的褐色斑点。杨先生告诉我,小家伙刚出生的时候,只有林鼠(woodrat)那么大,在锡特卡(Sitka)被一个爱尔兰采矿者当作礼物送给了杨的妻子。当他来到兰格尔堡的时候,被当地的部落斯蒂金印第安人热情地命名为“斯蒂金”(Stickeen),被奉为新的好运图腾,受到大家的喜爱。无论他走到哪里,他都被当作宠物对待,受到保护和喜爱,被视为是智慧的神秘源泉。
尽管他懒散得惊人,却从来没有落下任何一次冒险和远足的机会。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大约是在10点左右,我们在鲑鱼河(SalmonStream)港口登陆,这时的河面泛着鳞光。鲑鱼在游弋,大量的鱼鳍汹涌澎湃,搅动着河流,所有的河流都泛起了银色的光芒,在黑檀般的夜里是多么奇妙,多么美丽,让人印象深刻。为了能更好地看到这样的美景,我带着一个印第安船员出海航行,把船开到急流的底部——美景的中央,距离我们的营地大约有半英里远。在这里,岩石间奔腾的急流使得这些光芒更加夺目。我不经意间回头向河流下游看去,看到印第安船员在抓几条鱼,鱼在挣扎。我看到一道长长的扇形的波光,如同彗星的尾巴,朝我们游来,我们猜想可能是某些奇怪的大生物在追赶,实际上是斯蒂金。一路上,他游出了一道漂亮的线,一路跟随,直到我们以为已经看见怪物的头和眼睛。可这不是什么怪物,不过是斯蒂金罢了,他发现我离开了营地,便跟着我游了过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安营扎寨,猎人乔(Joe)爬上海湾东面的山墙寻找野山羊,我和杨则来到冰山上。我们发现这座冰山和水湾是分离的,被海潮冲上来的冰碛(moraine)隔开,山上断断续续地出现很多障碍物,冰山的每一面都与水湾交汇,延伸大约3英里左右。但是,最有意思的发现是,虽然这座冰山最近又稍微后退了一点,却还是向前移动过。边缘上的一部分冰碛向前堆砌着,把树木连根拔起,东面的树木已经被完全覆盖了。大量树木都被撞倒掩埋,或者说差不多是这样;其余的树木也都偏离了冰山,东倒西歪的,就要倒下了。有些树仍然直立着,但是根部下面已经有了冰雪,而高耸的冰晶尖顶高出树冠。这些世纪老树挺立在冰壁附近,很多树枝都快要触到冰壁了,这样的奇观真是新奇少见,夺人眼球。我在前面向上爬着,距离西面的冰川只有很短的距离,我发现这些冰川一面前进,一面在增厚加宽,并且慢慢吞吞噬着海岸外围的树木。
在第一次考察结束后,我们回到营地,计划次日再进行一次更远范围更广的远足。第二天,我早早就醒了,把我叫醒的不仅仅是整夜占据我脑海的冰山,还有那骤雨风暴。大风从北面刮来,大雨伴着云,激情澎湃地从地平线上像洪水般地飞来,好像只是路过这片乡野,而不是要降落在这里。连绵不断的溪流轰隆隆地拍打着岸边,后浪推着前浪,像大海一样怒吼着,水湾上那灰色的绝壁好像快要被白色的大小瀑布淹没了似的。我出发之前,本打算冲杯咖啡,吃点早饭的,但是听到暴风雨的声音,又向外看了看以后,就迫不及待地要去感受暴风雨,因为大自然最精彩的课程只有在暴风雨中才能觅得,只要谨慎小心地处理好与暴风雨的关系,我们就可以借助她的力量平安地走出这片荒野,欣赏她那宏伟壮丽的杰作及其形成的过程,与老诺斯曼人(Norsemen)一起咏唱,“暴风雨的力量帮助我们划船,飓风也为我们服务,带我们去我们想去的如何地方。”为此,我省掉早餐,把一块面包放进口袋里便急匆匆地出发了。
杨和其他印第安船员都在睡觉,正如我所希望的,斯蒂金也在睡觉。可是,当我走出离他的帐篷没有几竿远的时候,他就从床上跳起来跟着我走进了风雨,真烦人。人类喜欢暴风雨,喜欢他那令人兴奋的音乐和动作,去看大自然创造的奇迹,这个理由很充分了;可是这种恶劣的天气对狗来说有什么吸引力呢?肯定不会像人类那样激情澎湃地去看风景和考察地质。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还是来了,还没吃早饭,就穿行在这令人窒息的风暴中。我停下来,尽我所能地劝他回去。“喂,回去,”我喊道,尽可能让他在暴风雨中听到我的声音,“喂,回去,斯蒂金,你个傻瓜现在在想什么呢?你一定是疯了。这天气对你没什么好处。那里没有可以玩的地方,除了坏天气就是坏天气。回营地去,那里暖和,和你的主人一起吃美味的早餐,你就明智这么一次吧。我不可能整天带着你,也不可能喂你,这暴风雨会要你的命啊!”
可是,归根结蒂,这个问题上的真相就是:大自然对待人和狗似乎是一样的,让我们做她喜欢的事情,粗暴地推着我们,拉着我们沿着她的路前行,尽管这条路很难走,有时,在我们把她的教训当成耳旁风的时候,还可能马上杀了我们。我一次又一次地停下来,好心好意地冲着斯蒂金喊,给他建议,却发现根本甩不掉他,就像是地球无法甩掉月球一样。我曾经让他的主人身处险境,他掉到山上最高的一个裂口处,胳膊脱臼了。这次又轮到这个谦卑的小家伙啦。可怜的小家伙站在风里,浑身被雨水打透,闪着亮光,好像是在固执地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只好告诉他,非要来就跟着吧,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片面包给他吃。之后我们便一起奋斗,开始了我最难忘的一次野外之旅。
从我们避风的地方朝南看去,急流和树木丛生的山壁在我们的左面,挂着冰壁的山崖在我们右面,我们前面是一片温和的灰暗。我试图在笔记本上把这绝妙的景色画出来,但是尽管我尽力遮挡笔记本,雨水还是模糊了笔记本子上的画,最终这张素描几乎没有什么价值了。当风力减弱的时候,我开始靠近东面的冰川。树林边缘的树木的树皮全都掉了,树身伤痕累累,他们用最明显的方式向我们展示了冰川带来的痕记。其中数以万计的树木,在冰川岸边已经挺立了几百年,有些已经被轧得粉碎,有些正在被轧得粉碎。我向下俯瞰,在许多地方,在50英尺左右,或者那些冰川壶穴边缘的下面,一些直径一两英尺的树倒在地上,冰川将凸起的岩石肋拱和岸边的突出部分化为浆糊。
在冰川前部上方的3英里处,我爬了上去,用斧子给斯蒂金凿出一条路以便他通过。目力所及之处,在水平线,或者说接近水平线的地方,冰川在灰色的天空下不断地延伸,如同无边无际的冰雪草原。雨下个不停,天越来越冷,我毫不在意,但低垂的云现越来越昏暗,这是雪天的预兆,让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得更远。到西海岸去,没有看得见的路可走,一旦云飘过来,雪下起来,或者风刮得更猛烈,我们恐怕就会迷失在那些裂缝中。雪花,那是高山上的云彩之花,是娇嫩美丽的东西,但是当他们成群地在昏暗的暴风雪中飞舞,或者与到处是死亡裂缝的冰川合在一起的时候,会十分可怕。我一边观察着天气,一边在水晶海上漫步。走了一两英里,我发现这些冰面还是很安全的。那些边缘缝隙也十分窄,而那些相对宽一些的也可以绕过,很容易避开,而云层也已经开始向四面八方散开了。
见状,我受到了鼓舞,最终决定去对岸。因为大自然可以让我们去她想让我们去的任何地方。起初,我们行进得很快,天空也不是那样让人害怕,我时不时地辨别一下方位,用便携指南针进一步确定我们回去的路,以免暴风雪模糊视线。但冰川的结构线是我最主要的向导。我们一直朝西走,来到了一片裂缝不宽的地区,我们不得不走一些长长的羊肠小道,沿着裂缝的边缘横向和纵向地走,这些美丽而可怕裂缝约20英尺到30英尺宽不等,可能有1000英尺深。在通过这些裂缝的时候,我十分小心,但斯蒂金却像漂浮的云一样身手矫健地跳来跳去。面对那些我能跳过去的最宽的裂缝,他停也不停,看都不看一眼就跳了过去。天气瞬息万变,冬日的昏暗中透出点点炫目的光。间或阳光会彻底冲破昏暗,可以一个海岸与另一个海岸之间的冰川,被一排排明亮的山峰团团围绕,若隐若现,云彩就像是他的衣裳,无数被洗刷过的冰晶闪烁出彩虹般的光芒,冰原闪闪烁烁,转瞬间大放光明。而后,这些美景又瞬间被笼罩在昏暗之中。
斯蒂金似乎不关心这些,无论光明还是黑暗,那些裂缝、冰井、冰川锅穴(moulin),还是他可能掉进去的发光的急流。对于他这样一条两岁大的探险小狗来说,没有什么是新鲜的,没有什么能吓得倒他。只是勇敢地一路小跑,好像冰川就是他的游乐场。他那强壮结实的身体好像是一块跳跃的肌肉,最让人惊喜的是,你看着他身手敏捷地飞跃那些6到8英尺宽的裂缝,让人神经紧张。他信心十足,好像是由于观察能力迟钝,也好像是出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敢。我一直提醒他要小心,因为我们多次野外旅行都一路同行,亲密无间,所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像是对男孩儿一样对他说话,我认为我说的话,他每一字每一句都能听得懂。
3个小时以后,我们到达了西岸,这里的冰川宽达7英里。然后我们一路北上,要赶在云层升起之前,尽可能远地看到费尔韦瑟山(FairweatherMountain)的尽头。森林边缘的路很好走,当然,这边也和另一边一样,树木被大量拱起的冰川擦得伤痕累累,甚至撞得粉碎。大约1个小时以后,我们经过了许多山岬,突然来到了冰川的一个支流的面前,在这里,一个2英里宽的宏伟冰川瀑布出现了,这个冰川瀑布正从西面的主要水湾边缘倾泻而下,表面被劈成浪花状的冰片和碎裂的障碍物,表明大河瀑布曾经重重地、狂野地从天而降,一头扎了下来。我沿着水流向下走了三四英里,发现这个瀑布的水流进一个湖泊,给湖泊灌满了冰山。
最后,我们的路被一条又宽又直的裂缝挡住了。我迅速向北走了1英里左右,却没有发现一个容易通过的路口,一眼望去,也没有找到容易通过的路口的可能。然后,我往冰川下面走,发现下面连着另一个无法通过的裂缝。在这段大约2英里的路上,只有一个地方能跳过去,可这个宽度却是我勇气的极限。可是,到达对面那边太容易滑倒了,我不愿意冒险去尝试,况且,我所在的这边要比另一边高出1英尺。尽管具备这样的条件,这个裂缝的宽度也相当危险。在这种情况下,因为通常这样的裂缝都很宽,人很容易作出错误的判断,低估裂缝的宽度。因此,我盯着自己站的这边,迅速地估算着裂缝的宽度,同时也查看着对面边缘的形状;最后我明白了,如果需要的话,我还是可以跳过去的。但是,如果我掉下去的话,我必须跳回到低的这一边。一个小心谨慎的登山者是不大可能向未知的地方踏出一步的,因为这么做危险万状,而且在去路被看不见的障碍挡住的时候,可能又无法返回原路。一个登山者要长命百岁,这是一个守则。尽管我们着急赶路,但是,在破局之前,我还是强迫自己坐下来冷静一下,好好考虑一下。
我的脑海里又勾勒出刚刚走过的那条迂回曲折的路,就像那路线已经跃然纸上,我意识到自己现在正在跨越的冰川比早上跨越过的冰川要远一两英里。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我是应该冒险一跳,还是返回到西岸树林,生一堆火,饿着肚子等待明天的到来?我已经走过了这么一片危险的宽阔冰原,我明白,现在要在天黑前顶风冒雪返回也不是容易的事,试着回到西岸森林的结果非常可能是在阴暗的夜晚舞蹈。如果我越过眼前的障碍,或许还能看到希望,也许东岸的距离与西岸一样近。因此,我决定继续前行,可是,这个裂缝确实是一个障碍,从这么宽的裂缝上跳过去确实令人毛骨悚然。
最后,由于那些危险已经在我身后,所以我决定去面对前方可能发生的危险。我跳了过去,成功着陆,但是可以回旋的空间却很小,我怕稍有差池就得跳回到原来的低处。斯蒂金跟着我,根本没把危险当回事。我们急忙向前跑,希望把所有的麻烦抛在脑后。可是,我们还没走出100码,就被一个最宽的,也是不曾见过的裂缝挡住了去路。我自然急急忙忙地去考察,希望能够用桥或者其他路线来补救。在上游3/4英里处,正如我担心的那样,我发现这个裂缝与我们刚刚越过的一个裂缝是连着的。然后,我向下游寻找,发现还是那条裂缝,只不过在更低处连接着,裂缝总共有40到50英尺宽。就这样,让我灰心丧气的是,我发现我们身处一个长2英里的狭长岛上,只有两条可能逃生的路:一条是沿原路返回,另一条前面的是几乎无法接近的裂桥(sliver-bridge),这座桥位于这座岛的中间,横跨一个巨大的裂缝!
我们开始行动,但不是在裂桥下沉的那一端的上方,而是在略微向一边倾斜的地方,我在悬崖上凿了一个坑用来安放我的膝盖。接着,我俯下身来,用随身带的斧头在下面16—18英寸的地方凿出一个台阶,这是考虑到冰壁可能会变薄凿穿。不过,这个台阶凿得很成功,有一点向墙倾斜,正好可以别住我的脚后跟。之后,我慢慢地向下滑,尽量往低了蹲,让身体的左面贴着墙,用左手抠着墙上的槽口,在风中保持身体的稳定性,同时右手继续向下,又凿了一个类似的洞,避免因为斧子晃眼或者强风使身体失去平衡,因为每凿一次,每一次站稳脚跟,都生死攸关。
但是我的说教却没有起到宽慰他的作用:他开始嚎叫,再次目光如炬地看了一眼巨大的海湾后,激动而绝望地跑了,去寻找其他路线。当他肯定是失望而归的时候,我已经向前挪了一两步。我不敢向后看,但是他的叫声我能听得到。当他看到我意已决,一定要从这里过去,他绝望地大声叫起来。这样的危险足以吓倒任何人,而他却能客观地估价和认识这一危险,这很奇妙。没有一个登山者能够迅速明智地判断出真正的危险与表面的危险之间的差别。
他非常清楚我的意思,最后,在绝望的逼迫下,他安静下来,屏住了呼吸,蹲在我安放我膝盖的那个洞的边缘,用身体抵住冰面,似乎是在利用每一根毛发的阻力,紧盯着第一步,把小脚聚拢在一起,慢慢地在边缘上滑动,慢慢地滑了下来,把4只脚聚拢在一起,几乎完全用头倒立着。之后,我透过风雪中看到,他没有抬起腿,而是一步一步用着相同的方法从一个台阶边缘下到另一个台阶的边缘,最后到达了桥边。接着,他就像钟表秒针摆动似地缓慢而有规律地抬起脚,好像在数着一二三,让自己在大风中保持稳定,每一小步都小心翼翼,慢慢地他来到了悬崖脚下,而我也跪着弯下身体伸出胳膊,好让他成功地跳到我的胳膊上。他在这里停了下来,死一般的寂静,这里也是我最害怕他掉下去的地方,因为狗最不擅长的就是向上爬。我手里没有绳子,如果我有绳子,我就能打一个索,套在他头上,把他拽上来。但是,当我正在思考能不能用衣服做一个索套时,他敏锐地看着我之前凿的一系列槽口台阶和手抓的地方,就好像在数有多少,在心里默记着每一个的位置似的。然后,他突然弹了上来,用爪子迅速钩住每个台阶和每个槽口,速度那么快,我都没有看清过程,他就嗖地越过我的头顶,最终安全到达!
这是多么壮观的场面啊!“干得好,干得好,小家伙!勇敢的小家伙!”我大叫道,试着去抓住他爱抚他,但是却抓不到。在此之前,以及在此之后,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情绪上有大起大落,而此时他由深深的绝望转眼间便化为狂喜、洋洋得意和无法自控的欢乐。他极度疯狂地炫耀着,东奔西突,大喊大叫,像旋风中的树叶一般不停地翻跟头,转圈,让人头晕目眩。然后,他又躺下,打滚,侧翻身,咬尾巴,同时嘴里喷涌出大量激昂的歇斯底里的叫声、呜咽声,气喘吁吁的咕哝声。我朝他跑过去,摇晃着他,担心他激动得猝死,他却窜出了两三百码远,步伐快得看不清楚。而后,忽然转头向我飞奔,扑到我脸上,差点把我扑倒在地,嘴里尖叫着,喊叫着,好像是在说,“得救啦,得救啦,得救啦!”然后,他又跑开了,突然脚在空中蹬了好几次,身体颤抖着,快要哭了。这样激动的情绪足以要他的命。摩西在度过红海逃离埃及后唱庄严的胜利之歌(songoftriumph)的时候也没有他这么激动。这个木讷的小家伙,在这场生死攸关的骚乱中却表现出非凡的耐力,有谁能猜得到他会具备这样的能力呢?有谁知道这个小家伙能够高兴成这样呢?谁都会情不自禁地跟他一起呐喊欢呼的!
从此以后,斯蒂金就像换了一条狗一样。在接下来的旅途中,他不再自己待着远离他人,而是经常躺在我身边,争取常常可以看到我,无论别人的食物多么诱人,都不会去接受,一小口都不吃,只吃我给的食物。到了晚上,篝火周遭一片寂静的时候,他就会来到我身边,头枕在我的膝上睡觉,脸上一副忠诚的表情,好像我是他的上帝。他常常看着我的眼睛,好像要说,“我们在冰川上共度的那段时光是不是糟透了?”
时隔多年,哪天都不能使阿拉斯加暴风雪的那一天在我心中黯然失色。当我写下这一天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轰隆隆冲进我的脑海里,好像我又重新回到了了当年。我又看到了那带着雨雪风暴飘飞的乌云,冰冷的树林上面是冰崖,是壮丽的冰川瀑布,白色山泉前面绵延着广阔的冰川地带,冰川的中心是巨大的裂缝——象征着死亡峡谷的阴影——低空的云彩在裂缝上方拖曳而行,大雪落在裂缝里。在裂缝的边缘,我看到了小斯蒂金,我听到了他求助的呼唤,还有喜悦的欢叫。我认识很多狗,我可以讲很多他们智慧忠诚的故事;但是没有一只像斯蒂金一样让我感激不尽。他最初是最没有前途,最不被看好的,是我最寂寂无名的犬友,却突然成了他们当中最引人注目的。在风雪中,我们为了求生而战斗,让我发现了他,而通过他,就像通过一扇窗户,我从此带着更深刻同情看待我所有的同类。
斯蒂金的朋友都知道他最后的结局。这一季节性的工作结束以后,我便离开去了加利福尼亚州,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亲爱的小家伙。在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询问下,他的主人写信回复我,说1883年的夏天,他在兰格尔堡被一个游客偷走了,之后被带上蒸汽船离开了。他的命运完全裹在谜里。毫无疑问,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越过最后一道裂缝——去了另一个世界。但是,他是不会被忘却的。对于我来说,斯蒂金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