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日本动画制作人新海诚执导的动画电影《你的名字。》(君の名は。)在日本国内已经成为脍炙人口的作品,而它在引入中国内地后的票房表现也丝毫没有背离极高的预期。可以说,这部作品颇有些意外的流行,大概也会令日本ACG文化研究界重新认识那个已经被屡次宣告死亡的文类——“世界系”。例如,批评家渡边大辅在分析《你的名字。》时写道:“[这部作品]显然再次回归了新海诚初期的‘世界系’。在这个意义上,《你的名字。》是新海诚意识到自己远离正统动漫史脉络而形成的独特风格,并明确回到其原点的作品。”那么,就让我们暂且搁置电影讲述的爱情故事,先来说说:什么是“世界系”?
什么是“世界系”?
与所有被广泛谈论却鲜见定义的范畴一样,大家都在谈论“世界系”作品,却很少能明确地为这个词给出一个确切的界定。渡边大辅将该词定义如下:“世界系”所描述的作品群的特征是,“以故事主人公(我)和他所牵挂的女主角(你)的二人关系为中心,将小的日常性(你和我)的问题与‘世界的危机’、‘这个世界的终结’等抽象且非日常的大问题直接连接起来,舍弃一切中间具体的(社会性的)说明描写。”
如果说EVA最初TV版的大红大紫及其最后几话的风格突变,有制作公司现实上的原因(比如当时经费不足,无法再制作复杂的打斗场面),因而EVA只是间接地表达了当时以“御宅族”为首、但也为社会大部分人所共享的某种历史(无)意识,从而奠定了“世界系”作为一种特殊文类的出场,那么在进入2000年后,“世界系”就逐渐成为一种有意的创作原则。例如,前岛贤提到,在2005年刊行的风见周的《杀x爱》中,出现了这样的台词:
我们的世界(セカイ)正在迈向终结。徒增悲伤的回忆。即便如此,也要活下去。大家,笑吧。我们要以此一边拥抱痛楚。一边在欺骗中活下去。
从“世界系”到“决断主义”?
当然,“世界系/决断主义”的二元对立决不是绝对的,也不构成分析某部特定作品的先决条件。但我想说的是,如果我们把焦点放在新海诚的几部作品上,那么或许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世界系”如何发展、如何与所谓“决断主义”的世界观进行对峙。或许这样的焦点过于狭窄,但恰恰是《你的名字》的巨大成功,邀请观众回到“世界系”的内部,重新思考这一文类的可能性——无论是在社会和历史的意义上,还是在创作形式本身的意义上。
我们好像是被宇宙和地球拆散的恋人似的。
虽然早就被视为“世界系”作品的标志之一,但有意思的是,《星之声》中男主角最后时刻决定出发去寻找女主角的情节安排,显然已经一定程度上将作品带离了真嗣似的绝望感,至少为观众留下了个光明的尾巴。或许正是出于对“世界系”设定的思考(注意:未必是新海诚对于“世界系”这个词的思考),新海诚在“世界系”大潮据说即将或已经过去的2007年,交出了《秒速五厘米》(秒速5センチメートル)这一典型的“世界系”作品。有人认为,新海诚就是个死宅、深度中二病,只是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有的影院已经打出“日本的郭敬明”的文案了),于是就“只能”刻画出“世界系”这样小情小调、自怜自哀的作品,根本谈不上对于“世界系”有何思考。我认为,对于任何拒绝理解、拒绝阐释的姿态,唯一合适的回答都是:“好吧,你高兴就好。”
但如果我们不抱着“老子比新海诚聪明一百倍”的自信,如果不执着于“看个动画片至于思考那么多吗?不累吗?”的态度,那么不妨问这么一个问题:当以同样的架构至少讲了两次“世界系”故事之后(包括《星之声》和之后的《云之彼岸约定的地方》[雲のむこう、約束の場所,2004]),新海诚有没有必要把同样的故事再讲一遍?
《秒速五厘米》:“世界系”及其不满
从效果来看,十分有必要:《秒速五厘米》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都成为新海诚最有名的作品(几乎没有之一)。而从设定上看,《秒速五厘米》也依然是在“世界系”构架内展开情节:我们知道男主角远野贵树和女主角篠原明里是青梅竹马,但我们不知道男女主角的家庭背景,不知道男主角和大多数同学与老师的关系,不知道他念了什么大学、怎么找的工作。我们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两位主角断了书信来往。观众知道的是:男女主角的关系完蛋了,男主角的人生也因此完蛋了。有人或许会说:可这些外在因素都不重要啊!——没错,这点恰恰非常重要。因为“世界系”的特征,恰恰在于剔除所有被认为“外在于”男女主角的私人感情和关系的因素。于是就有了《秒速五厘米》中最有名的台词:
或许这和“御宅族”在社会结构中的边缘化地位有多少关系,因此他们就特别能和“世界系”主人公们的期期艾艾产生共鸣——仿佛大家都无法将心意传达给自己所爱之人,都是折翼的天使。不过在我看来,这种心理学阐释毕竟太“短路”了,几乎就是打着中立研究旗号的人生赢家们做完“社会学田野调查”后做出的结论(备注是“本项目为国家级项目课题‘二次元’文化研究与中国文化软实力阶段性成果”)。
与“御宅族心理学”的阐释相对,我认为《秒速五厘米》有意思的地方恰恰是:正因为它无法圆满解释许许多多被视为“无关紧要”而剔除在外的“干扰”因素(社会的、家庭的、伦理的、经济的、政治的),不论有意无意,《秒速五厘米》既是“世界系”文类的巅峰——它甚至不再需要有一个可见的外在“敌人”来作为男女主角关系的干扰——也构成了对“世界系”文类的反讽:譬如,观众满可以说,贵树不过是“咎由自取”(而“咎由自取”四个字放在(比如)真嗣身上,就不那么贴切):自己不努力维持关系,怪谁呢?“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如今的观众真是太熟悉这样的说法了,活学活用后大致能得出如下结论:死宅真恶心。
的确,《秒速五厘米》让“世界系”的世界观设定中本身带有的悖谬因素——个人的日常所见所闻、男女主角的情感关系与“世界”存亡这种大(而无当的)命题的无缝衔接——直接运作于“日常生活”的背景下,其结果是:“世界系”设定本身有意忽略或剔除的“外在性”(直接体现为不明身份的“敌人”、浩瀚无垠的宇宙,间接体现为实体性社会组织的弱化或缺席),因为“日常世界”的背景,被重新“显影”出来,由此揭示出,对于“世界系”作品而言貌似无关紧要的“外在性”,恰恰是“世界系”作品无法克服的界限,也是其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被忽略的“外部”,因其缺席性的在场,构成了“世界系”作品的“内部”。
现实的吊诡是,《秒速五厘米》妥妥儿地被许多观众接受为一部“世界系”的高峰之作。而这和观众是否熟悉“世界系”文类、甚或是否知道“世界系”这个词,没有半毛钱关系。新海诚在一次访谈中说,《秒速五厘米》被认为是一部“治愈/致郁”之作,但他本人并没有想要刻意描画一个HAPPYEND或BADEND——是否可以认为,《秒速五厘米》其实是一部关于“世界系”设定本身的作品,一部“元世界系”的“世界系”作品?这个论断当然步子迈得太大,有些扯淡了。但不可否认的是,《秒速五厘米》在很多地方,都和《你的名字。》有着呼应;因此,对于《你的名字。》的阅读,如果缺少了《秒速五厘米》这个重要的互文文本,就很容易失去一个有意思的参照系。最显然的一点,莫过于《你的名字。》最后的场景:男女主角在坂道上擦肩而过后,男主角回过头来叫住了女主角。当两人同时问对方“你的名字是?”的时候,我以为,《秒速五厘米》中那个独自留在铁路旁的身影,终于得到了救赎。
《你的名字。》:“世界系”的自我克服
我认为,《你的名字。》不只是对《秒速五厘米》的解答,而且是在“世界系”内部对于“世界系”困境的解答。这一困境表现为,被“世界系”设定排除在外的“外在因素”或“中介因素”,既标示出“世界系”的边界(因此也构成了它的局限),同时也构成了“世界系”作品不可或缺的、尽管是缺席的“内部”。(我愿意再强调一遍:新海诚自己是否写过关于“世界系”文类的思想史著作,对于我们如何在“世界系”文类内部理解《你的名字。》,并不具有重要意义。)
在这样的视野下,原先在“世界系”设定中被弱化和忽略的“外部因素”——比如家庭、社会组织、国家——得以借助新的方式出场:从宗教仪式、村政府到学校,“外部因素”既没有被忽略,也没有构成世界观上不可或缺的一环(当然,从叙事功能角度说,它们的确不可或缺),而是被组织进“世界”/“关系”的自我展开之中。
东浩纪在今年9月份的一条推特上说:“看了《新哥斯拉》和《你的名字。》的感想,用一句话说就是:御宅族的时代结束了啊。第一世代的GAINAX系御宅族和第二世代的世界系御宅族的想象力,同时成为社会派、成为‘现充’(注:指现实生活充实的人),御宅族特有的那种絮絮叨叨、无可奈何的部分彻底消失了。”因此,他认为《你的名字。》象征着一个御宅族时代的结束。虽然没有对“现充”进行界定,但东浩纪恐怕是将泷归结为“行动派”,而将(比如)贵树归结为“不行动派”的吧。然而,我想说的是,如果不是从“行动/不行动”或“御宅族/现充”的对立来理解《你的名字。》与“世界系”文类的关系,是否可以说,这部影片对于“世界系”的困境——即对于“社会/国家”的逃避和依赖——给出了一种独特的解答?回到我们的“社会学家”针对“御宅族”的田野考察上来:问题或许从来就不是“如何让御宅族们适应社会”,更不是“如何对年轻人们进行社会责任教育”;问题或许从来都是:如何从这个“边缘(化)”的位置出发,重构(而非否定或逃避)关于社会、政治、历史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