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我对大自然、对社会、对人间充满了种种疑问。它出于好奇,出于年幼无知,也由于自己求知欲太强、不知的东西太多太多。以至于秉性难移,直到今天,我仍然好问,许多知识大多是问出来的,而不只是学出来。“学”与“问”加在一起,就构成了我的全部“学问”,从而在生活工作中勉强能用、大体够用。
这大概是受了生存环境的影响所致,得到了曾经与我休戚与共的自然物及其现象的启发。比如说,我们那里满山遍野的蕨菜就是其中之一。每年布谷一叫,春雨一下,我们那里就要渐渐蚕豆开花,油菜花、金银花、青剌花、楸木花都先后开放。更重要的是,蕨菜于又一次冬眠后醒来,在雨中雾里探头、抽身,把头蜷成问号,把腰曲得弯弯,有的从“杂树生花”中出头,虽孤孤离离却很快又高又壮;有的成片覆野,虽又矮又瘦,但体圆、紫皮,谦谦君子般挺立。它们仿佛在向天问向地问,向青山问向河流问,以探知它所陌生的一切的奥秘,不断丰富着自己,不断成熟着自己。
大约过了清明节,蕨菜把弯着的腰伸直、低着的头抬起,就象亭亭玉立的文竹,只是叶盖比文竹扁平,如翅如屏,欲飞淩天空。而到了秋末,它的叶盖就今变得黄灿。虽然凉风飒飒,它一仍洒脱,不失本色,不畏“秋天漠漠向昏黑”,等待着又一年的“春风吹又生”。
这种蕨菜,牛不吃,猪不拱,连沤秧田都宁用蒿草、卷舌草丶楸树叶,也将它弃之不顾,原因只是它干如铁、叶似铜、太刚性、太不易腐烂,还容易划破劳作者的手与脚。但在我的家乡,它却与火把果、杂菌一道,是帮助人们度过青黄不接的“岁寒三友”之一。人们不问贫富,都喜欢在春夏之交采摘嫩蕨菜:富家大都只是为了偿鲜,穷人则是为了当粮和菜吃,也偶尔揹到古城去卖卖,挣点买盐买茶的小钱。
我问母亲:它的吃法有多少?母亲回答说:最常见的是:先洗净、水煮半熟,然后一是和于麦面或苞谷面加盐做粑粑:二是与洋芋、扁豆烂炖;三是和青菜一起做酸菜,最好放一些辣椒和花椒;四是晒干保存到岁末或缺粮时充饭;五是直接挖根捣碎后取出白色的淀粉做馍馍……后来,这些样式与味道都被我所饱偿,只是母亲始终没有告诉我它在祭神拜祖时决出现的奥秘。后来,研究纳西族文化,我才从民俗传承人那里询问到:那是由于纳西族饮食体系中,把它归入了“粗食”,也就是“黑食”中,与“细粮”、“白粮”相反所致。
这些年,超市中常年能买到碧绿碧绿的鲜蕨菜,或是泡蕨菜,我便问起妻子它们的纯粹性:“这是真蕨菜吗?”妻子见我怀疑就告诉说:“物以稀为贵,这可跟你当年拿它当饭吃不一样。在北京一年四季能吃上南方的蕨菜,祘你有口福了,还疑神疑鬼什么?你知道吗?它可是生物大爆发后继藻类最先出现的植物,甚至还出现过蕨类统治时期。所以,它还有防癌之效呢”。听妻子这样一说,我对它顿生敬意。是啊,蕨类不易,历经数亿年,饱受天崩地裂、雷鸣电内、风狂火烈、沧海桑田,却顽强生存,已是黄昏不自愁,仍为人类熬尽膏火、奉献不息,人类却无以回报。我也就只能把它那稔熟的紫身蜷头、对世界充满的好奇、风雨中的呢喃好问,连同如烟如梦的“舌尖上的童年”记忆在心了。
火把果的故事
火把果因它成熟于火把节而得名。但它在纳西语中叫“色本”,二者并无联系。
火把果又指火把果树。说它树,还不如是荊棘类,全身长满长长短短的剌。随着树木的成长,大剌变成枝条长出小剌,小剌变成大剌。火把果树有大有小、有高有矮,矮的一两尺高就结果,高的能三、四米高,并果实不衰。因全身是似矛如钉之剌,人们很难接触它,只有“敬果洛鸟”能在枝梢间自由弹跳,并随心摘吃果实。火把果如珠似玉,有红有黄,但不仅实小籽黑,又酸又涩,很少很人很摘它吃它。
有一年我们村遭雹灾,几十亩就要开镰的“大理南大”、“阿波罗”号小麦半天间被大如鸡蛋的冰雹打了个稀巴烂,全村男女老少都跑在地边嚎啕大哭。对此,国家及时给予了救济,但每人每天才四两,且不及时,家家都面临半饥饿状态,于是生产队里就号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一个周日的上午,我悄悄约上堂弟去“打火把果”。鱼有鱼路,虾有虾路,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我告诉堂弟弟说:“不是听忆苦思甜会上说,旧社会遇上饥荒年,就去摘火把果吃吗?”那时,正是一年一度的火把节又来到,满山遍野的火把果一天天变成熟,到处如火如荼,清香袭人,用它充粮食岂不好?我之所以说“打火把果”,是因为我选定的目标为一片半潮的沙滩。它原为丽迁河湾的冲积地带,连年水土流失把大量的砂土堆积在那里,经年累月之后便长出许许多多的火把果树,并越长越高大、婆娑,果也越结越多。我们的身高不足以摘到它,也就只好用棍棒去“打”它们。我让堂弟扛上一根长长的竹棍,我则揹上一个尖顶篮,装上一块白塑料布。因为,竹竿是“打”的工具,在纳西族传说中还称它是蛇的舅舅,能起到克蛇的作用。尖顶篮是为了装火把果及出入刺丛方便,而那块塑料布是了铺于地面让从树上掉下的果子都落入其中,免得一颗颗去捡拾,费力费神。
到了目的地,站在那高处望一望,这片火把果林汇成绿色的海洋,那些红红黄黄的果实便是被霞光映照的浪花璀璨晶莹。而在不久之前,我还曾带头领村里几个伙伴逃学,躲进这片火把果林之中,反抗学校教学内容的单调、乏味、苦燥。但是,那时的火把果还青灰青灰,根本帮不了我们解馋解饿,害得我们一整天饥饿,又担惊受怕。
而现在我又来了。当我刚把一棵树下的杂草乱枝清理干净并平铺上塑料布,只听堂弟大喊一声“蛇”!”吓得我屁滚尿流从树底往外爬。说时迟,那时快,堂弟闪电般一竹竿扫过去,只见一条竹叶青顺着树杆往下滑,直溜溜掉在塑料布上蜷尾巴。
却原来,那时这条蛇正隐藏在树顶上,单等着“敬果洛鸟”前来美餐火把果,却被眼疾手快的堂弟奋力一棒送了小命。我心惊胆战,堂弟却手持竹竿一脸英气勃勃,俨然鲁迅笔下的闰土:一轮明月下,海边深蓝的地边站立着一位手握钢钗的少年,他刚刚赶走一只偷吃西瓜的剌猬。堂弟说:“这条竹叶青拿回去泡酒后,就可以入酒为父亲治风湿病了”。我点头称是,并想起了那位因长期赶马车而患上了风湿病的叔叔,安慰他说:“饥饿会过去的,你爸爸的病会好的”,就像那时经常放映的《列宁在一九一八》电影中,瓦西里对妻子的劝慰:“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傍晚,当我们回到村子时,母亲早已在村口等待良久。她在帮我卸下尖底篮后,不是先夸奖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而是在我身上搂紧我从上看到下,摸摸脸又翻翻手,再一遍遍问我脚被扎了没有?身被刺了没有?仿佛只有我的健康平安才是她的一切。
晚饭时,我一边在灶前填柴,弄得灶火熊熊,一边问母亲:为什么人们又把火把果叫将军果?母亲说:“这是汉人的说法。说的是是当年诸葛孔明西过金沙江到依古地一带。走了很久很久,打了很多很多仗后,火把节前后,将士们又累又饿,水土不服,出现了军心不稳。诸葛孔明见玉龙山下正在满山遍野火把果压满枝头,就命令全军以它充饥、生津、调胃。结果,将士们恢复了健康、死里逃生,完成了平定任务。从那以后,人们也就叫它将军粮。将军就是诸葛孔明”。我对母亲说,自己还是喜欢听纳西族自己的说法,天上的恶神见地上的人们生活美满超天界,就派一个大将军下凡烧毁大地。但这个将军心地善良,在下凡后催火把节白天果熟如火,又让人们在当天晚上点起火把,弄得到处一片亮堂堂以迷糊住恶神,保住美好人间。大将军回天上后,禀告一切都已执行并求明查。恶神在火把节观察了一整天,果然见大地上昼夜都是火光、灰烬,就误以为人间已经烧尽、得意忘形。从此,人们便在每年火把节用火把果与火把蒙骗恶神,庆祝自己的胜利。母亲听后大笑说:这两个故事都各有各的好,讲的都是一个理:困难面前不灰心,要有勇有谋夺胜利。
那顿晚饭,母亲把火把果泡水洗净之后,把它们和入玉米面中打锅边粑粑,外加一碗没有多少油星的酸菜汤。开始几口,因是偿新还可口,但越吃越觉得那又黑又大的火把果籽难下嚥,不久之后还直打嗝,全家人肚子硬鼓鼓,第二天早晨更是难大便。从此,除非在火把节晚上在又长又高的火把上插几串作象征,我再也没有让火把果进过口,只有但那苦中作乐的生活令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