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8点,中午12点,晚上22点,你在做什么?
而在绿皮火车车厢里、富士康门口,年轻的务工人员更多打开的软件是快手。
四亿的用户量,即使在中国,也不是一个小数目。谁在生产这些内容?让我们将目光投向广阔的中国大地,寻找答案。
从有着辽阔平原的东北到丘陵广布的中部,再到山脉连绵的西南、海潮涌起的东南,这群活跃在快手上的网红们地域分布跨度极大,但大部分生活在相似的背景当中,那里房屋稀疏错落,水泥浇筑出狭窄的“村村通”公路,此外是大片大片裸露的土地,或肆意生长的植被。
根据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我国农村人口有6.74亿,几乎占总人口一半。虽然带着数字意义上的广阔,话语边缘人群却近乎寂寂无声。农村的人以怎样的姿态置身于这互联网时代里?似乎无从得知。
在被视为平行世界的快手江湖里,农村网红们发出声音,但也被纷纭的声音所裹挟。
第一回生来彷徨
在成为网红之前,他们曾是城中村里徘徊的少年,流水线上的年轻工人,集市上摆摊叫卖的中年男人。在快手江湖里一番摸爬滚打,他们成为你打开屏幕所看到的样子。
▌从才艺到搞笑段子
刘金的经历或许能够证明,在快手上,比起展示才艺,拍搞笑段子才是更高效的涨粉之道。
刘金家在村口路边,地势很低,从马路边下来,还要沿着田垄往下走一段,才能到他家门口。两层小楼,是靠前几年刘金在广东打工时赚的钱盖起来的。第一层是砖房,第二层是木楼,刘金的卧室就在上面,要顺着一架搭着二楼走廊的木头梯子爬上去。门口是一片坚实的泥地,很平整,没有像村里其他人家一样把院子浇上水泥。院子的茅房低矮,没有门,一张塑料帘子挡住后面的茅坑。
这是刘金的活动舞台。回来后,他在家里装了无线网络。上午干完农活后,刘金常常搬条板凳坐在门口刷快手,看直播。
冬天他就在屋里嗑瓜子,一天能嗑一盆,想自己的段子。想到后,在院子里洗个头,水倒在脚下的一道凹槽里,顺着地势流走;等头发干了,就去拍视频。有时干脆在院子里取景拍视频——刘金挑着农家肥经过正在洗头的人,偷偷舀一勺倒进他脸盆里,结果自己不小心跌进沟里,泼了一身。
拍视频时刘金会特意换上干活穿的衣服。“因为你在农村拍段子必须要这样穿才符合你那个段子。穿得太好的话,你这个段子就没效果。”他解释道。
拍段子成功后,刘金再也没有在快手上画过画,画具也送了人。他读书时交不起学费,有时开学一个月后才到学校报到。他成绩不好,也不喜欢读书,唯独喜欢美术课,说自己上什么课都在画画。学生时期的刘金是班里的重点管教对象。学校对发型管得严,班会课上老师和校长拿着剪刀到处巡逻,学校里到处是平头。他偏偏喜欢玩时尚,模仿罗志祥、林俊杰。
为了保持造型,刘金进校时把头发打湿,每逢班会课就开溜。他还喜欢打架,为朋友出头,每周一升旗时被叫到台上批评,在全校都出名。家里农忙时插秧需要人手,刘金一叫,好多人过来帮忙。
厂里底薪九百元,刘金每个月挣差不多一千元。拿到第一笔工资后,他到镇上买衣服,把头发又染又烫,弄成当时流行的爆炸头,钱就不剩多少了。
刘金是独生子,原本有个比他大一岁的姐姐,在他两岁时因为生病没钱治去世了。家里人本来就舍不得他出去打工,现在他回来拍段子,父母都支持,有时还会在他的视频里出镜。
有一次,刘金带徒弟金云尝试直播吃辣椒。他们吃的小米辣产自云贵一带,是世界上最辣的辣椒之一。刘金以前看别人直播吃辣椒面,不屑一顾:“他要吃就吃我们那个小米辣,那个是真正的辣,吃了马上肚子痛。”
刘金把自己的镜头对准徒弟,这下两个直播间的人都看过来。刘金对着自己那一千多观众解释:“他没有喝醉,他只是在挑战自己,他不吃那些喷子就会骂人。”
等金云吃完第五个,刘金举着手机,拿一只保暖拖鞋靠过来,问他道:“你觉得是这只拖鞋味道大,还是你吃的辣椒味道大?”刘金脸上带笑,因为刚刚又吃了一个辣椒,“嘶嘶”的抽气声清晰可闻。
▌从才艺到“狠活”
蛇哥嘴唇高高肿起,鼻孔熏得黑黢黢的。回到家,他问老婆:“如果我以后毁容了,你会不会不和我过了?”“没准儿!”蛇嫂心疼又生气。蛇哥默默去一旁搽药。
他俩还没结婚时,蛇哥在集市上卖货,蛇嫂去找他。大冬天,东北室外滴水成冰,他光着膀子在摊前吆喝。“不冷吗?”蛇嫂一度觉得他脑子有毛病,后来明白他想吸引客人,多赚点钱。可蛇哥自己还有另一番想法,他要做别人做不到的,“把买卖干到最高境界”。
蛇哥开始晚上不睡觉,一天发布三四个类似二踢脚炸嘴的视频,每个点击量都有四五百万。起初为了卖货,他天天起早贪黑赶集占摊位,现在货也很少卖了,一心想着涨粉,觉得以后能在快手挣大钱。
蛇嫂被他带的也玩快手。她小蛇哥13岁,当初不顾家人的反对,跟着蛇哥走,“就看上他肯吃苦耐劳,对我也好”。现在蛇嫂却开始怕蛇哥,觉得他越来越“变态”。
蛇哥敲碎玻璃瓶,把右手臂搁碴子上,让小汽车来轧,他对开车的吼:“开慢点儿!不然没意思!”轮胎无眼,蛇哥不避,就这样轧将上去,他痛得嚎一声,在镜头前举起手,鲜血直流,大喊:“双击!双击!”蛇哥被送进医院。
这样玩下去,蛇哥身上的伤越来越多,最严重时三个月都不能洗澡。蛇嫂在家照顾他。家里的钱只出不进,他们的儿子又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每月要再拿出850元学费。蛇嫂再也受不了行事愈来愈极端的丈夫,带着孩子离家出走。
第二回网红穷途
2016年11月,刘金发现自己的快手账号被盗了,绑定了其他人的手机号码。
他整个人陷入巨大的惶恐当中,不吃不喝,一遍遍刷快手,给那个人发私信: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求你把号还给我。
有人不玩快手了,跑来跟他告别:“刘金,我不能陪你啦。你以后好好发展,不要忘初心。”刘金还会试图挽留:“为什么啊,我哪里有做得不对的,你跟我说我可以改啊。”
▌受伤以后
号没了,也许还能通过种种途径找回来,对于“搬砖小伟”来说,更严重的损失在于自身。
3月16日,他爬上龙角山,准备录制新的健身视频。像往常一样,他把手机调到拍摄状态,在石块上架好;脱掉上衣,抽出一长条卫生纸,别进裤腰,任其垂落舞动—他认为这会让他看起来更飘逸。
医生给他拍了片子,说要做手术。小伟把片子拍下来发到快手上问了一圈,最后决定听取快手上一个家里专治跌打损伤的朋友的意见,以敷中药的方式保守治疗。不想他对中药过敏,过敏蔓延到全身,都是红斑点,痒得睡不着觉。小伟不得不躺在床上休养,视频更新中断。
因为这次受伤,小伟错失了和其他网红一起拍一部院线电影的机会,原定要上的电视综艺——央视《出彩中国人》和江苏卫视《极限勇士》也不得不推掉。他很沮丧,把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发到快手上,说“所有的梦想和努力此刻全部‘魂飞湮灭’”。
▌重头仍要再来
2016年,正是快手炒作风气最盛的时候,有人用电钻吃玉米绞光头发,有人跨省隔空约架。蛇哥觉得自己并不算出格。他先是直播吃海鲜,吃着吃着突然晕倒,直播中断。第二天,视频更新,蛇嫂跪在墓碑前大哭,碑上刻着“东北蛇哥之墓”,蛇嫂抚着墓碑:“哥哥你走好吧,这里交给我们了,你不用再受苦了。”旁边站着蛇哥的几个朋友。
等都哭完了,大家夸蛇嫂:“你这演技太真了,一般人比不了。”蛇嫂一点儿也不觉得光荣。她原本不赞成这样炒作。蛇哥告诉她:“这次一定能涨粉,没事儿,你就哭吧。”蛇嫂很多事情都拗不过丈夫,看着他一天天失眠,心一软,又答应了。她想,快手网红没有不炒作的,第一红人“MC天佑”也炒,“可能人家包装好,没有被人发现”。
为了“假死”的丈夫,蛇嫂四处买道具,坟、墓碑……“放墓碑旁的一盆花就要七十块钱。”家里已经没钱了,蛇嫂就被撺掇着开直播哭丧,她不会说谎,想到要面对两万人直播,她直发怵,白天火气大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那时候我感觉整个人都崩溃了”。
镜头打开,蛇嫂看着屏幕里的自己,眉心有道凹痕,那是她十几岁离家打工时,天天以泪洗面留下的,“哇”的一声,蛇嫂顺利哭了出来。
那个月,央视曝光网红“快手杰哥”涉嫌大凉山假慈善事件,快手官方一次封禁了300名涉嫌炒作的快手大号,其中就包括“东北蛇哥”。
他选择了文身,把快手logo文在额头上,蛇嫂说:“你有毛病吧。”
花200元加2个小时文的快手logo,成了网红们聊起“东北蛇哥”的谈资。
复出后的蛇哥一心要做正能量。他心里有个剧本,讲述一个洗心革面的黑社会的帮派大哥,去公安局自首,出狱之后,虽然弟兄们邀请他重出江湖,但大哥毅然决然选择重新做人。名字都想好了,叫“人间正道是沧桑”,等人齐了就开拍。
人够了,《人间正道是沧桑》开拍。情节很丰富,有动作戏,在村外拍,宝马车追一辆摩托。拍的时候不时要避让过往的车辆。蛇哥铁粉小光把大家拍视频的样子发上快手,配文“我们是专业的网红团队”。
第二天拍第三集,这次有床戏,播放量比往常高,但20分钟以后就被屏蔽了。蛇哥又自我反省一番:“正能量的段子不能再这么拍,这么拍有问题。”但是他接着说:“他们看完了背后还骂你,就属于贼喊抓贼。他们不理解一个段子手的苦衷。”在瓦房店跟蛇哥待了几天,赵旭感觉看不到机会,加上几天旅馆住下来,花钱如流水,于是决定离开。他一走大美也走了,最后是演蛇哥手下的阿奇。
“出人头地那一天,就是没有黑粉,都是支持我的人。”蛇哥这样理解属于他的成功,“快手是俗,可是我就希望官方能给每个人一个平等的机会。”他把新号的所有视频都删掉,只留下一个,展示他额上的快手logo文身。想起玩快手以前的日子,蛇哥感到非常怀念。
第三回农家子弟江湖老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正如快手江湖里从来不只有网红。互联网里的农村也“扁平化”,一些青少年游荡其中,成人社会的习气和思想悄然在这些青少年身上蔓延开来。
▌我的兄弟是网红
小伟常年在外打工,一回到家乡龙角山村,身边总跟着群青少年。
这里曾经铜矿资源十分丰富,有一家国营的铜矿公司,一度还有电影院和网吧。20世纪90年代公司破产,后来龙角山撤镇设村,渐渐衰落。如今,铜矿资源开采殆尽,村里开始做绿化,准备发展旅游业。而村里的人都以施工队的形式出去打工,大多做仿古建筑,连带着宗祠也按照那些个样式翻新了一遍,高大鲜艳,景点似的矗立着。
小伟、小强和同村的两个青少年经过太公庙,往龙角山走。背包里的小音箱传出歌声,午后灿烂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孩子们爬得满身大汗,外套的拉链拉开,山风把衣摆吹得鼓胀起来。
“搬砖小浩”“搬砖小浪”“搬砖小强”……俨然一个“搬砖”团体—就像小伟的快手ID叫作“搬砖小伟”一样,你可以从这群孩子的ID推测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看着清一色的“搬砖小×”,小伟失笑:“搬什么砖啊。”小强听了他的话,把“搬砖”去掉了,又觉得只有两个字不爽,干脆直接在前面加上“农村”。
“快到了。”小伟指着搭在山腰的脚手架。
他们忙活起来,从山石背后的草丛里拖出藏好的行军毯和四块瑜伽垫。
行军毯铺在脚手架旁边,这几个人都坐下来吃零食聊天;瑜伽垫垫在脚手架下方,小伟光脚踩上去,抓住脚手架,开始锻炼。
行军毯旁散落着许多果壳和食品包装袋,被风卷着抛进后面的山谷里。男孩们拍拍手,站起来加入小伟的行列,他们脱下上衣,还在“抽条”的稚嫩躯干上,已经隐约可以看出肌肉的轮廓。
“伟哥是真兄弟。”小强说,“我以后有可能会跟他一起去工作,他在工地上会带着我一起练,练成跟他一样的厉害。然后去参加节目。”小强面对女孩时低头讲不出话,为此被小伟取笑。他常常自己练单杠,陪他一起的人不多,除了宋腾文,他自己还收了个叫曹鹏的当徒弟。他们没事时就去钓鱼。
成为第二个“搬砖小伟”,是小强对自己未来的设想之一。他不怕受伤:“我会像小伟一样,他怎么过来的,我也向他请教怎么过去。”
“就想要那种……自由。”
▌翻山越岭见金哥
在成为刘金的徒弟之前,金云原不叫金云,他的本名是宋剑云。
“我想过来跟金哥一起拍几个搞笑段子,”宋剑云结结巴巴地说,“然后就回家里面。”
过了十几分钟,刘金回复:“我最近没有定时在哪个地方,你来了可能我在外面。”
宋剑云又给刘金回消息:“金哥,我真的非常喜欢演戏,我只是想跟金哥你演段子没别的……”他在句子里插入很多个微笑的表情。
“我这两天有事,真的要出去,骗你不是人,以后有的是机会,放心吧。”
第二天,宋剑云打开手机,看到刘金正在家里直播。
金哥在家。
刘金家在土溪镇,宋剑云是知道的。
他坐了七个小时车,顾不上吃午饭,窗外的景色在喧嚣的县城和青翠的山色之间变换。宋剑云摇晃着越过武陵山、大娄山……贵州高原上,环山路似银蛇蜿蜒盘绕。天色明亮,又渐渐晦暗,群山错落间缕缕炊烟升起。
到达时已是晚上七点以后,大巴车把他放在土溪镇大连村的路边,他掏出手机,给刘金发消息。刘金一时没有回复。暮色四合,瘦高的少年站在村口,放开嗓子叫:“金哥!金哥!”刘金走了出来。
他们在一起拍了三天。三天后,宋剑云下定决心说:“金哥,我要和你一起拍段子。”
“他家比我家还困难。”这是刘金收他为徒的原因。
他成为刘金五个徒弟里最小的一个,改名金云,意为刘金和宋剑云的合体,又在同名快手ID后加上括号,括号里写“尊师刘金”。
金云在这里一直住到2016年春节才回家,家里人还在劝他,但春节后金云又走了。他要一直跟着刘金。
笔者手记:媚俗与超越并存的快手文化
大约两百年前,尼采曾放言:“生命在于权力意志。”意即,人类的生存在于一种生命意志的斗争。如果你明白这是一个大众文化的时代,结合尼采此言,或许就能理解为什么这个时代的精神面貌既多元又单一了。
如果你念书不好,又出身于农村,未来的路也许只有出外打工,或者等攒钱了做小本生意。二狗长于城中村,蛇哥长于县级城市,刘金长于农村。
他们成长环境中的文化资源并不丰富,没有偌大的图书馆让他们肆意读书,也没有咖啡馆让他们感受小资情调。曾经的他们有的沉湎于黑网吧,有的因打架闹事离家出走,还有的专注于在课堂上用铅笔绘制自己的画画梦。他们早早辍学,闯荡社会,在社会里起起伏伏。然而他们干着工资低廉的工作,社会地位低下,生活也没有得到多大改善。
然而,他们成了网红。他们发现,快手可以让金钱、成就感和存在感合三为一。可网红并没有那么好当。蛇哥为了涨粉炒作“假死”,刘金的号被人恶意盗走,小伟受伤无法继续拍摄视频……在这条成为网红的路上,他们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困难。
但是从脱离纯粹底层叙事的角度来看:一方面,农村网红们向其余快手用户输出文化符号,并无形中将他们的文化消费方式传达给农村的下一代;另一方面,这些孩子们的父母却很少注意到这种状况并引起警惕。这不得不令人感到悲观,难道文化消费就此成为一个死循环了吗?
因此,我们试图在大众文化的时代背景下思考问题。实际上,这两种群体的精神内核是同构的。当置身于一个大众文化的时代——社会经济、传媒技术急速发展,传统文化衰败,媚俗的大众文化取而代之—年轻人早熟、世俗、想象力稀缺的问题,无论在一线城市还是在普通地级市乃至城中村、农村都普遍存在。
那么,倘若把农村文化、城市文化割裂开来,并给前者投以特别关照的目光,只会显得这些悲悯廉价而虚伪。快手CEO宿华说,X博士一文引起广泛讨论之后,后台的用户量并未出现波动。这恰好说明主流人群—城市化发展的既得利益者们—未曾从此文获得多大的行动力,去下载一个快手软件,至少在线上关怀中国农村。倘若这个推测合理,那么主流人群对农村的悲悯只不过是在消费一个知识分子的观点。
于是,我们尝试将“如何看待有人说快手低俗的问题”抛给农村网红们。刘金的第一反应是,低俗的是那些凭靠姿容上位的女生,他未想过自己的自虐视频低俗;蛇哥的铁粉小光则说,每个人的笑点和审美不同,有的人觉得快手好玩,就像他认为蛇哥干狠活是一件“爷们”的事情一样,而农村人就玩不懂微博;二狗则说:“周星驰不也低俗吗?”
这是一个悖论。在大众文化的背景下,讨论“雅俗”问题,引起的只是口水战,“雅”与“俗”成为其中的标签,可以贴向任何异己者。就像主流人群说快手的内容低俗,而快手上的农村网红又说另外一群人低俗,总之,低俗的不会是自己。
但是,大众文化的优点正在于多元、平等。真正抵抗权威的姿态,在于海纳百川的心胸,而非五十步笑百步,更非过河拆桥,排斥新兴的大众文艺。试想,喊麦何尝不是底层人民的精神寄托?边缘人群对社会现象的不满,通过一种文艺形式倾泻而出,这正是反叛艺术的起源。知名音乐人侯德健曾言,我们的社会欠年轻人的太多了,这就是摇滚乐长盛不衰的原因。从喊麦的形式看来,它与西方的说唱音乐、摇滚音乐存在类似之处。音乐人梁欢说:“喊麦跟黑人说唱一样,都是把心里想的那些事毫无保留地喊出来。”但也有不少知乎网友指出,喊麦是西方电子音乐在中国三四线城市的文化产物—喊麦廉价的制作成本和口水化的歌词,再加上东北数来宝似的押韵,使得这种由网络语音和迪厅DJ发展而来的新型音乐形式,被视为底层民众的音乐消费方式。
《物语》一文批评喊麦是底层人物对丛林法则的畸形崇拜,但这只是喊麦的其中一方面。然而,也有不少麦词反应的是年轻人对传统价值观没落的感伤——
“忠,我心耿耿,心,被何人懂/我想哭了有人哄,难过也会有人宠/孝,我肩上扛,怪,我太好强/所有的苦当作糖,一生为这一个房/仁,我心善良,念,这爹和娘/不敢开口诉悲凉,一人扛到路迷茫/义,我心中记,为,两字兄弟/每当伴随着名利,是否分清情和义……”(摘自“MC半阳”的麦词《忠义二字》)
“喊麦的内核是酷的……他们缺乏的仅是律动天赋以及音乐制作精度而已,这两者都可以很轻易地被好的制作人补足。”梁欢说。如果喊麦青年的文艺创新能力能够得到主流人群更多的重视,那这种新兴的形式何尝不能成为中国流行乐的希望?这难道不是底层民众自我超越性在文艺层面上的体现?
用《物语》一文的观点看待快手上的农村网红,十分片面。基于还原主义,他将快手上的文化现象还原为该群体所在阶层的经济基础,然后以该群体的经济状况推及快手的所有农村用户。这套分析方法的高明之处,在于能够把握社会阶层分化的大方向。但此文推断的缺点在于它缺乏采访和实地调查的支撑,因而忽视了现实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以及对个体的关怀。
前文提到的“搬砖小伟”就是一个反例。如《物语》所言,城乡之间的“知识沟”是农村子弟一道无法超越的鸿沟,“知道了真相的小伟不知做何感想”,而小伟对此的反应是——“我觉得这种言论很好笑。”因为快手已经使他的状况改善了许多。
视频中的他,突破各种高难度健身动作,参加各类综艺节目;平日里,小伟是一个爱在湖边看书的小伙子,会感叹元宵节月亮的静好,会将《平凡的世界》看至三遍。他自知不是主流人群,却无意融入城市的生活,也不想像工地里其他人一样,每天谈论“买不起的房和车”。初中学历的他,能有如此独立思考的能力,难道不是一种个体性的超越?
如果我们能够珍惜农村里可贵的星星之火,基调就不致如此悲观。毕竟,在一个文化衰落的大时代,更需要鼓励个体的能动性,去实现自我的超越。问题并非一朝一夕可以解决,希望也不能只是盲目的乐观。但“小镇青年”永远在探索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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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深圳大学传播学院2017年学生毕业设计作品
发表时有删节
指导老师:尹连根
小组成员:张子怡、章雅琴、曾映辉、林婷婷、韦文雅、洪志荣
本文编辑:王迪
选自21世纪新闻传播学应用型教材《新闻专业毕业设计》配套作品集《新闻的名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