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短篇小说《封锁》

引导语:《封锁》是张爱玲在民国时期创作的一部小说,《封锁》写的是男女主角在公车封锁的情况下与常态不同的行为,他们在公车上恋爱了,可是下车后就自然而然地分手了。下面就是小编整理的小说原文,我们一起阅读了解详细的内容吧。

开电车的人开电车。在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么样往前移——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蟮,没有完,没有完……开电车的人眼睛盯住了这两条蠕蠕的车轨,然而他不发疯。

如果不碰到封锁,电车的进行是永远不会断的。封锁了。

电车停了,马路上的人却开始奔跑,在街的左面的人们奔到街的右面,在右面的人们奔到左面。商店一律地沙啦啦拉上铁门。女太太们发狂一般扯动铁栅栏,叫道:“让我们进来一会儿!我这儿有孩子哪,有年纪大的人!”然而门还是关得紧腾腾的。铁门里的人和铁门外的人眼睁睁对看着,互相惧怕着。

电车里的人相当镇静。他们有座位可坐,虽然设备简陋一点,和多数乘客的家里的情形比较起来,还是略胜一筹。街上渐渐地也安静下来,并不是绝对的寂静,但是人声逐渐渺茫,像睡梦里所听到的芦花枕头里的赶咐。这庞大的城市在阳光里盹着了,重重地把头搁在人们的肩上,口涎顺着人们的衣服缓缓流下去,不能想象的巨大的重量压住了每一个人。

上海似乎从来没有这么静过——大白天里!一个乞丐趁着鸦雀无声的时候,提高了喉咙唱将起来:“阿有老爷太太先生小姐做做好事救救我可怜人哇阿有老爷太太……”然而他不久就停了下来,被这不经见的沉寂吓噤住了。

还有一个较有勇气的山东乞丐,毅然打破了这静默。他的嗓子浑圆嘹亮:“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悠久的歌,从一个世纪唱到下一个世纪。音乐性的节奏传染上了开电车的。开电车的也是山东人。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抱着胳膊,向车门上一靠,跟着唱了起来:“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

电车里,一部分的乘客下去了。剩下的一群中,零零落落也有人说句把话。靠近门口的几个公事房里回来的人继续谈讲下去。一个人撒喇一声抖开了扇子,下了结论道:“总而言之,他别的毛病没有,就吃亏在不会做人。”另一个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说他不会做人,他把上头敷衍得挺好的呢!”

一对长得颇像兄妹的中年夫妇把手吊在皮圈上,双双站在电车的正中,她突然叫道:“当心别把裤子弄脏了!”他吃了一惊,抬起他的手,手里拎着一包熏鱼。他小心翼翼使那油汪汪的纸口袋与他的西装裤子维持二寸远的距离。他太太兀自絮叨道:“现在干洗是什么价钱做一条裤子是什么价钱”

坐在角落里的吕宗桢,华茂银行的会计师,看见了那熏鱼,就联想到他夫人托他在银行附近一家面食摊子上买的菠菜包子。女人就是这样!弯弯扭扭最难找的小胡同里买来的包子必定是价廉物美的!她一点也不为他着想——一个齐齐整整穿着西装戴着玳瑁边眼镜提着公事皮包的人,抱着报纸里的热腾腾的包子满街跑,实在是不像话!然而无论如何,假使这封锁延长下去,耽误了他的晚饭,至少这包子可以派用场。他看了看手表,才四点半。该是心理作用罢他已经觉得饿了。他轻轻揭开报纸的一角,向里面张了一张。一个个雪白的,喷出淡淡的麻油气味。一部分的报纸粘住了包子,他谨慎地把报纸撕了下来,包子上印了铅字,字都是反的,像镜子里映出来的,然而他有这耐心,低下头去逐个认了出来:

只有吕宗桢对面坐着的一个老头子,手心里骨碌碌骨碌碌搓着两只油光水滑的核桃,有板有眼的小动作代替了思想。

他剃着光头,红黄皮色,满脸浮油,打着皱,整个的头像一个核桃。他的脑子就像核桃仁,甜的,滋润的,可是没有多大意思。

老头子右首坐着吴翠远,看上去像一个教会派的少奶奶,但是还没有结婚。她穿着一件白洋纱旗袍,滚一道窄窄的蓝边——深蓝与白,很有点讣闻的风味。她携着一把蓝白格子小遮阳伞。头发梳成千篇一律的式样,唯恐唤起公众的注意。

然而她实在没有过分触目的危险。她长得不难看,可是她那种美是一种模棱两可的,仿佛怕得罪了谁的美,脸上一切都是淡淡的,松弛的,没有轮廓。连她自己的母亲也形容不出她是长脸还是圆脸。

她是一个好女儿,好学生。她家里都是好人,天天洗澡,看报,听无线电向来不听申曲滑稽京戏什么的,而专听贝多芬瓦格涅的交响乐,听不懂也要听。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翠远不快乐。

生命像圣经,从希伯莱文译成希腊文,从希腊文译成拉丁文,从拉丁文译成英文,从英文译成国语。翠远读它的时候,国语又在她脑子里译成了上海话。那未免有点隔膜。

翠远搁下了那本卷子,双手捧着脸。太阳滚热地晒在她背脊上。

隔壁坐着个奶妈,怀里躺着小孩,孩子的脚底心紧紧抵在翠远的腿上。小小的老虎头红鞋包着柔软而坚硬的脚……

这至少是真的。

电车里,一位医科学生拿出一本图画簿,孜孜修改一张人体骨骼的简图。其他的乘客以为他在那里速写他对面盹着的那个人。大家闲着没事干,一个一个聚拢来,三三两两,撑着腰,背着手,围绕着他,看他写生。拎着熏鱼的丈夫向他妻子低声道:“我就看不惯现在兴的这些立体派,印象派!”他妻子附耳道:“你的裤子!”

那医科学生细细填写每一根骨头,神经,筋络的名字。有一个公事房里回来的人将折扇半掩着脸,悄悄向他的同事解释道:“中国画的影响。现在的西洋画也时兴题字了,倒真是‘东风西渐’!”

吕宗桢没凑热闹,孤零零地坐在原处。他决定他是饿了。

大家都走开了,他正好从容地吃他的菠菜包子,偏偏他一抬头,瞥见了三等车厢里有他一个亲戚,是他太太的姨表妹的儿子。他恨透了这董培芝。培芝是一个胸怀大志的清寒子弟,一心只想娶个略具资产的小姐。吕宗桢的大女儿今年方才十三岁,已经被培芝睃在眼里,心里打着如意算盘,脚步儿越发走得勤了。吕宗桢一眼望见了这年青人,暗暗叫声不好,只怕培芝看见了他,要利用这绝好的机会向他进攻。若是在封锁期间和这董培芝困在一间屋子里,这情形一定是不堪设想

他匆匆收拾起公事皮包和包子,一阵风奔到对面一排座位上,坐了下来。现在他恰巧被隔壁的吴翠远挡住了,他表侄绝对不能够看见他。翠远回过头来,微微瞪了他一眼。糟了

这女人准是以为他无缘无故换了一个座位,不怀好意。他认得出那被调戏的女人的脸谱——脸板得纹丝不动,眼睛里没有笑意,嘴角也没有笑意,连鼻洼里都没有笑意,然而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一点颤巍巍的微笑,随时可以散布开来。觉得自己太可爱了的人,是熬不住要笑的。

该死,董培芝毕竟看见了他,向头等车厢走过来了,满卑地,老远地就躬着腰,红喷喷的长长的面颊,含有僧尼气息的灰布长衫——一个吃苦耐劳,守身如玉的青年,最合理想的乘龙快婿。宗桢迅疾地决定将计就计,顺水推舟,伸出一只手臂来搁在翠远背后的窗台上,不声不响宣布了他的调情的计划。他知道他这么一来,并不能吓退了董培芝,因为培芝眼中的他素来是一个无恶不作的老年人。由培芝看来,过了三十岁的人都是老年人,老年人都是一肚子的坏。培芝今天亲眼看见他这样下流,少不得一五一十要去报告给他太太听——气气他太太也好!谁叫她给他弄上这么一个表侄!气,活该气

他不怎么喜欢身边这女人。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挤出来的牙膏。她的整个的人像挤出来的牙膏,没有款式。

他向她低声笑道:“这封锁,几时完哪真讨厌!”翠远吃了一惊,掉过头来,看见了他搁在她身后的那只胳膊,整个身子就僵了一僵,宗桢无论如何不能容许他自己抽回那只胳膊。他的表侄正在那里双眼灼灼望着他,脸上带着点会心的微笑。如果他夹忙里跟他表侄对一对眼光,也许那小子会怯怯地低下头去——处女风韵的窘态;也许那小子会向他挤一挤眼睛——谁知道

他咬一咬牙,重新向翠远进攻。他道:“您也觉着闷罢

翠远笑了。看不出这人倒也会花言巧语——以为他是个靠得住的生意人模样!她又看了他一眼。太阳光红红地晒穿他鼻尖下的软骨。他搁在报纸包上的那只手,从袖口里出来,黄色的,敏感的——一个真的人!不很诚实,也不很聪明,但是一个真的人!她突然觉得炽热,快乐。她背过脸去,细声道:“这种话,少说些罢!”

宗桢道:“嗯”他早忘了他说了些什么。他眼睛盯着他表侄的背影——那知趣的青年觉得他在这儿是多余的,他不愿得罪了表叔,以后他们还要见面呢,大家都是快刀斩不断的好亲戚;他竟退回三等车厢去了。董培芝一走,宗桢立刻将他的手臂收回,谈吐也正经起来。他搭讪着望了一望她膝上摊着的练习簿,道:“申光大学……您在申光读书!”

他以为她这么年青她还是一个学生她笑了,没做声。

宗桢道:“我是华济毕业的。华济。”她颈子上有一粒小小的棕色的痣,像指甲刻的印子。宗桢下意识地用右手捻了一捻左手的指甲,咳嗽了一声,接下去问道:“您读的是哪一科”

翠远注意到他的手臂不在那儿了,以为他态度的转变是由于她端凝的人格,潜移默化所致。这么一想,倒不能不答话了,便道:“文科。您呢”宗桢道:“商科。”他忽然觉得他们的对话,道学气太浓了一点,便道:“当初在学校里的时候,忙着运动,出了学校,又忙着混饭吃。书,简直没念多少!”翠远道:“你公事忙么”宗桢道:“忙得没头没脑。

早上乘电车上公事房去,下午又乘电车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去,为什么来!我对于我的工作一点也不感到兴趣。说是为了挣钱罢,也不知道是为谁挣的!“翠远道:”谁都有点家累。“

宗桢道:“你不知道——我家里——咳,别提了!”翠远暗道:

袄戳耍∷太太一点都不同情他!世上有了太太的男人,似乎都是急切需要别的女人的同情。”宗桢迟疑了一会,方才吞吞吐吐,万分为难地说道:“我太太——一点都不同情我。”

翠远皱着眉毛望着他,表示充分了解。宗桢道:“我简直不懂我为什么天天到了时候就回家去。回到哪儿去实际上我是无家可归的。”他褪下眼镜来,迎着亮,用手绢予拭去上面的水渍,道:“咳!混着也就混下去了,不能想——就是不能想!”近视眼的人当众摘下眼镜子,翠远觉得有点秽亵,仿佛当众脱衣服似的,不成体统。宗桢继续说道:“你——你不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翠远道:“那么,你当初……”宗桢道:“当初我也反对来着。她是我母亲给订下的。

我自然是愿意让我自己拣,可是……她从前非常的美……我那时又年青……年青的人,你知道……“翠远点点头。

宗桢道:“她后来变成了这么样的一个人——连我母亲都跟她闹翻了,倒过来怪我不该娶了她!她……她那脾气——她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翠远不禁微笑道:“你仿佛非常看重那一纸文凭!其实,女子教育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出这句话来,伤了她自己的心。宗桢道:“当然哪,你可以在旁边说风凉话,因为你是受过上等教育的。你不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他顿住了口,上气不接下气,刚戴上了眼镜子,又褪下来擦镜片。翠远道:“你说得太过分了一点罢”宗桢手里捏着眼镜,艰难地做了一个手势道:

澳悴恢道她是——”翠远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她知道他们夫妇不和,决不能单怪他太太,他自己也是一个思想简单的人。他需要一个原谅他,包涵他的女人。

街上一阵乱,轰隆轰隆来了两辆卡车,载满了兵。翠远与宗桢同时探头出去张望;出其不意地,两人的面庞异常接近。在极短的距离内,任何人的脸都和寻常不同,像银幕上特写镜头一般的紧张。宗桢和翠远突然觉得他们俩还是第一次见面。在宗桢的眼中,她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

他看着她,她红了脸,她一脸红,让他看见了,他显然是很愉快。她的脸就越发红了。

宗桢没有想到他能够使一个女人脸红,使她微笑,使她背过脸去,使她掉过头来。在这里,他是一个男子。平时,他是会计师,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是家长,他是车上的搭客,他是店里的主顾,他是市民。可是对于这个不知道他的底细的女人,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男子。

他们恋爱着了。他告诉她许多话,关于他们银行里,谁跟他最好,谁跟他面和心不和,家里怎样闹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他读书时代的志愿……无休无歇的话,可是她并不嫌烦。恋爱着的男子向来是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向来是喜欢听。恋爱着的女人破例地不大爱说话,因为下意识地她知道:男人彻底地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宗桢断定了翠远是一个可爱的女人——白,稀薄,温热,像冬天里你自己嘴里呵出来的一口气。你不要她,她就悄悄地飘散了。她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她什么都懂,什么都宽宥你。你说真话,她为你心酸;你说假话,她微笑着,仿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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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桢沉默了一会,忽然说道:“我打算重新结婚。”翠远连忙做出惊慌的神气,叫道:“你要离婚那……恐怕不行罢”

宗桢道:“我不能够离婚。我得顾全孩子们的幸福。我大女儿今年十三岁了,才考进了中学,成绩很不错。”翠远暗道:

罢飧当前的问题又有什么关系”她冷冷地道:“哦,你打算娶妾。”宗桢道:“我预备将她当妻子看待。我——我会替她安排好的。我不会让她为难。”翠远道:“可是,如果她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子,只怕她未见得肯罢种种法律上的麻烦……”宗桢叹了口气道:“是的。你这话对。我没有这权利。

我根本不该起这种念头……我年纪也太大了。我已经三十五了。“翠远缓缓地道:”其实,照现在的眼光看来,那倒也不算大。“宗桢默然。半晌方说道:”你……几岁“翠远低下头去道:”二十五。“宗桢顿了一顿,又道:”你是自由的么“翠远不答。宗桢道:”你不是自由的。即使你答应了,你的家里人也不会答应的,是不是……是不是“

翠远抿紧了嘴唇。她家里的人——那些一尘不染的好人——她恨他们!他们哄够了她。

他们要她找个有钱的女婿,宗桢没有钱而有太太——气气他们也好!气,活该气

车上的人又渐渐多了起来,外面许是有了“封锁行将开放”的谣言,乘客一个一个上来,坐下,宗桢与翠远给他们挤得紧紧的,坐近一点,再坐近一点。

宗桢与翠远奇怪他们刚才怎么这样的糊涂,就想不到自动地坐近一点,宗桢觉得她太快乐了,不能不抗议。他用苦楚的声音向她说:“不行!这不行!我不能让你牺牲了你的前程!你是上等人,你受过这样好的教育……我——我又没有多少钱,我不能坑了你的一生!”可不是,还是钱的问题。他的话有理。翠远想道:“完了。”以后她多半是会嫁人的,可是她的丈夫决不会像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一股的可爱——封锁中的电车上的人……一切再也不会像这样自然。再也不会……呵,这个人,这么笨!这么笨!她只要他的生命中的一部分,谁也不希罕的一部分。他白糟蹋了他自己的幸福。那么愚蠢的浪费!她哭了,可是那不是斯斯文文的,淑女式的哭。她简直把她的眼泪唾到他脸上。他是个好人——世界上的好人又多了一个

向他解释有什么用如果一个女人必须倚仗着她的言语来打动一个男人,她也就太可怜了。

宗桢道:“七五三六九”她又不做声了。宗桢嘴里喃喃重复着:“七五三六九,”伸手在上下的口袋里掏摸自来水笔,越忙越摸不着。翠远皮包里有红铅笔,但是她有意地不拿出来。

一阵欢呼的风刮过这大城市。电车当当当往前开了。宗桢突然站起身来,挤到人丛中,不见了。翠远偏过头去,只做不理会。他走了。对于她,他等于死了。电车加足了速力前进,黄昏的人行道上,卖臭豆腐干的歇下了担子,一个人捧着文王神卦的匣子,闭着眼霍霍地摇。一个大个子的金发女人,背上背着大草帽,露出大牙齿来向一个意大利水兵一笑,说了句玩笑话。翠远的眼睛看到了他们,他们就活了,只活那么一刹那。车往前当当地跑,他们一个个的死去了。

电车里点上了灯,她一睁眼望见他遥遥坐在他原先的位子上。她震了一震——原来他并没有下车去!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开电车的放声唱道:“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可怜啊可……”一个缝穷婆子慌里慌张掠过车头,横穿过马路。开电车的大喝道:“猪猡!”

吕宗桢到家正赶上吃晚饭。他一面吃一面阅读他女儿的成绩报告单,刚寄来的。他还记得电车上那一回事,可是翠远的脸已经有点模糊——那是天生使人忘记的脸。他不记得她说了些什么,可是他自己的话他记得很清楚——温柔地:

澳恪-几岁”慷慨激昂地:“我不能让你牺牲了你的前程!”

(一九四三年八月)

张爱玲善用比喻和拟物拟人,在之前她的其它小说中已经见识过了。譬如这篇《封锁》,将电车轨喻作曲蟮,“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光看字面就感觉让人发疯,然而开电车的人却“不发疯”。又说,“这庞大的城市在阳光里盹着了,重重地把头搁在人们的肩上,口涎顺着人们的衣服缓缓流下去,不能想象的巨大的重量压住了每一个人。”“生命像圣经”,因为翻译来翻译去的缘故,所以使人“隔膜”。至少我无法想出这样夸张却又无比贴切的句子。

小说的前半部分象是描写世态的,在寂静中突然唱起歌来的乞丐,百无聊耐的电车司机,公事房里一同回来的几个人,一对长得颇像兄妹的夫妇(妻子总担心那条薰鱼会弄脏丈夫的西裤),手里搓核桃的老头子,孜孜修改骨骼图的医科学生……

电车的外部是死静的,电车内却有些嘈杂,就在这既死静又嘈杂的背景下,徐徐展开了吕宗桢和吴翠远的、短暂的“爱情故事”。

相信大多数男女都幻想过艳遇,在行进的列车或汽车中,和一个陌生的异性在封闭的空间里,几乎零距离地靠在一起。但事实上,即便你常常出行,能逮着机会与一个年龄相仿,长相也还过得去的异性坐在一起的机率几近于零。万一真遇到这样一个机会,你也很可能因为胆怯而与他/她失之交臂。也许你只是满足于裸露的手臂有意无意间短暂的相触,佯睡时不小心滑落在肩上的脑袋。你可能在心里猜测了种种有关他/她背景的可能,却连正眼瞧他/她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一个年过三十的男人曾这样向大家描述他的“艳遇”:“她坐在我旁边,我们一共呆了六个钟头。我一辈子也没有和一个美女挨得这么近,我们距离不超过十厘米地厮守了21600秒。我恍惚中产生了错觉,以为这种状态将会永远保持下去。所以临下车的时候她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实在令我有些伤心欲绝。”但我想这是大多数“艳遇”的必然结局。

说回正题。张爱玲为吕宗桢和吴翠远设计了一切造成他们“艳遇”的前提,先是“封锁”,然后是吕宗桢的姨侄(吕为了避免和他的姨侄搭话,不得已坐到了吴翠远的身边)。我们可以把这些因素统统叫作偶然,就象“倾城”曾促成了一段姻缘,“封锁”又为什么不能“促成”一段艳遇张爱玲大概是习惯了要把人们搁在极端的情况下来考验他们的人性。

如果换个环境,吴翠远很明显不是吕宗桢喜欢的类型,因为在吕看来,“她的整个的人像挤出来的牙膏,没有款式。”而吕宗桢也不是英俊小生,何况还有家室。无论如何这两人也不会走到一起。在近处找原因,当然是因为他们被越来越多的.人勉强挤在了一起。而突然间与陌生人如此亲近的场面,很容易激发起男女之间别样而微妙的情感。往远处找原因,则可以归咎于吕宗桢对他太太的憎恨——她总是要求西装笔挺的他在面食摊上买包子回家,而她那该死的侄子,已经开始打他十三岁女儿的主意。至于翠远,则是带了反叛的情绪,谁叫家里人总叫她找个有钱的女婿,所以这次偏找个没钱还有太太的男人赌气做小给家里看。

诸如此类的艳遇,并不具有我们期待中的香艳。别说男女主人公都貌不惊人,连调情所用的方式也极其俗套——

“翠远暗道:‘来了!他太太一点都不同情他!世上有了太太的男人,似乎都是急切需要别的女人的同情。’宗桢迟疑了一会,方才吞吞吐吐,万分为难地说道:“我太太——一点都不同情我。”

但就是这样极其勉强与不和谐的调情,居然也因为某种不能预测的因素,被迫发展到了令双方谈婚论嫁的地步。吕宗桢欲擒故纵地说出了“我不能坑你一生”的情话,而翠远居然假戏真做地哭起来,只是哭相不大好看,几乎“把眼泪唾到他脸上”。结局自然更为不堪,吕宗桢闪入人群,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翠远终于醒悟过来,“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我看《生活在别处》的时候,觉得昆德拉是残酷的,因为他给浪漫的诗人小伙雅罗米尔,安排了一个极其丑陋的红发姑娘作为他的性伴侣。现在看《封锁》,觉得张爱玲更残酷,她先叫人们生出一点希望,觉得这人生似乎尚有些有趣的地方,可转眼间就将它象肥皂泡一样捅破,空留给人一个尴尬的念想。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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