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宁可沉默也不聊未来。两个人的未来实在太抽象了,我们不知道要怎么去够它,花多少钱,多少年,多少后悔去够,难度可能比够月亮还要高。”
“他们的人生几乎再没有什么可选项,有限的未来困扰着同时代青年,更为难着他们。”
青年小说家总是能看到我们这一代生活的幽微侧面。未来在何方、如何找到一份工作、怎样面对压力和失望——我们该以何种方式生活下去。这些焦虑和挣扎是我们这个时代不可被忽视的颜色,青年小说家则以各自的风格记录它们。
我们节选了今年出版的六本青年小说家的作品,《不间断的人》《土广寸木》《安静·肥满》《正常接触》《天鹅旅馆》《遣游人》,我们将看见他们笔下形形色色的当代生活侧写,并从中识别出我们自己的影子。
不间断的人
安东,编剧,写的剧本遭遇意外,没赚到钱,还倒欠八十万。
安东的发财树死了。这对安东是个挺大的打击,不是心疼树,当然叫作发财树的植物死亡总让人起那么一点不好的联想,主要是他厌烦挫败,即使是小小的挫败也会深深地刺痛他。在他看来万物之间的联系是非常紧密的,也就是说一次失败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其连锁效应是无法估计的,士气的打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若存在躲在世界之后的决定者,他看到你容忍了一次失败,就会派发更多的失败给你,这是安东的理论,世界后面的Dealer拣选出失败者的队伍,在里面挑出更失败的人令他们承受更多。可是生死有命,无法贿赂,这树死了,他必须忍着,目前看来就是这么回事儿了。
土广寸木
陈华宁,外卖员,每日为了生计奔忙,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逆行人生》
这天夜里十点多,陈华宁跑完最后一单外卖。路上,他去街边的小超市买了一瓶脉动,出来后坐在台阶上,点上烟,喝了口,拍了张自拍,怒目圆睁,发在“辛留村酒神群”里,后又发了条语音,兄弟们,今天跑了六十单,我操,累死我了,勤劳致富啊,兄弟们,把你宁哥当个榜样。
安静·肥满
家妤,辞了职,面对来自各方面的失意和挫折,想到了死亡。
好想死,她的心又一次徘徊在生死边缘,才二十四岁却自认好老好老好老,根本已经一百岁了。
家人都出门上班没有动静的时候,她才出来吃饭洗澡,偶有几次,她趁着深夜爬上公寓顶上的水塔台,只想着要不要往下跳,不过她多半还是趁天黑时一路步行到环河道路,城市的夜路上,不少在车内车外勾缠成一处的情侣,他们见到她也不会停下各种亲密动作,来劲得很。
堤防边上的七八只黑狗黄狗照例对她轻吠两声,囫囵吃掉她在便利商店买的狗食,又很快地自顾自地结伴跑开了。她也好想当其中一条小狗,不管今天明天,只要能伸展四肢、快乐地朝前奔去就好。如果上天给她一次机会,她愿意以今生所有做交换,她如此坚定,仿佛立刻就要投胎转世,在这片草地上重新出生,化作被城市生活排挤到最边缘的狗族。天亮前,她已满身汗渍烂泥般回到自己房里倒头睡去。
做活动企划的学姐听说她离职,屡次找她去帮忙,她只是推托。家妤妈妈看她离职以来就关在房里不露面,非常怨她。在管教孩子上,家妤的爸妈都自认相当用心,小时候送她去上才艺班,接送很勤,长大了给她买教科书,交补习费,对孩子他们是口径一致的,还深深体会到孩子就是拴在他们婚姻上的结,是撕扯不开的冤家。
家妤妈妈最后硬拖她出来发泄似的打骂,哭喊吵闹,想逼她去做事,家妤只得答应去替学姐打工,好在家人面前有个交代。
学姐本指望家妤能多少组织、约束一下其他的工读学生,看她一脸怠慢,常在旁发呆,失望至极,也没再找她帮忙。
《俗女养成记》
不过家妤僵死的心终于松动了一点,走出家门的种种刺激仿佛灼痛的热风,迎面吹拂,痛归痛,倒也使她略略醒转过来,好像是第一次,她看清了眼前的世界。父母家人都觉得家妤变了,跟关在房里之前不一样了。被疼痛彻底咬噬过的心散发温柔,一种无望的温柔。
正常接触
“我”,目睹邻居叔叔自杀,经历外婆去世,在生活的路口感到茫然。
二月份考研成绩出来后,妈妈就这样说过,重新找份工作,或索性回老家,她希望我尽快行动起来。可我不是开关,做不到切换自如,我需要停下来缓冲自己对外部结果的反应,用睡觉、发呆、玩手机、笑或者哭的方式,唯独不能开口。如果我向妈妈透露出一丝后悔,她会把事情拉回到我的上一个失败的选择里去。不脆弱的人就是这样,看到别人在一百米处傻傻站着,他们只会反过来告诉你,出门十米就走错了,可这有什么用呢。眨眼已是七月,妈妈说,你讲要休息,也该休息够了。可我明明又止步于一个新的路口,四周灰蒙蒙的,所有不脆弱的人正迈着大步子飞快经过,留下更厚的扬尘。叔叔,我只能回头望望你。
《嘉年华》
坦白说,海边的月亮好像也没那么令人感动。天上那个像被人踩了一脚,留下鞋底的脏印子,水里那个,风一吹就散成了豆腐碎屑。叔叔,我有点想回去,“回”这个说法或许不太恰当,那间小屋很快将不属于我了。但是,如果一只鸟飞在它并不知道有多大的湖面上,任意一次折返都可以称之为“回”,不是吗。所有的鸟都在湖面上反复调整着方向,除了你,冲出窗口的时候,你主动收起了翅膀。
天鹅旅馆
于玲,保姆,在富有的雇主家工作,却总是感到不安、束缚。
在梦里,她相信她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公,其他人好像不过是老天爷派送来的家具,可以退回和更换。只有她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每个毛孔都在呼吸、每时每刻都在产生念头的人。后来她当然意识到这种想法很幼稚,不过梦的确提供给她一种尊贵的感觉,在梦里你再穷困潦倒,也是主人公,你对面的国王坐拥整座城池,依然单薄如纸,随时有可能消失。她有几个要好的朋友,现在都已经不知去向,她们总是喜欢不停地换地方,有时打一份工连月底都干不到,这样做并非出于对现状的某种具体的不满,也不是有什么更好的去处,就只是得一直走。于玲想,也许她们都做过那种梦,周围的人消失的梦。但在现实中周围的人不可能消失,你只能让自己消失。通过不停地换地方,得到生活的主动性,这是她们做主人公的唯一方式。
她被困在这里了——被什么困住?丰厚的薪水?合得来的孩子?还是生活的巨大惯性?今天你把几根黄瓜封进密封罐,明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拿出它们看看有没有腌好。整理换季的衣服,给孩子预约龋齿检查,你今天做的很多事,都在为明天做准备,如果你不过明天,等于今天也浪费了。就再干一年,每次于玲都这么对自己说,她必须着手建造自己的生活。这些年除了攒下一点钱,她什么都没有。
遣游人
被迫改掉名字的雁,以及那些没有名字的华人劳工。
几个月后,那新娘生了一场怪病,突然变成哑巴,找了许多医生都不见效。立桐很爱惜这位妻子,他对包办婚姻没有过激的看法,新娘的美丽也缓解了他长年的忧郁,女眷的议论让他心烦意乱,他恐惧于妻子的遭遇,还给庙里捐赠了重金祈福,但那新娘依然说不出话。
他们一直叫雁为细妹,记起她真实的名字来,也是因为新娘的病。她说是家里几位主事人把她叫过去,立桐也在场,他们劝说她放弃自己的名字,实际上是剥夺她的名字。一个算命先生说,新娘之所以生病,是家里有人跟她的名字犯冲,而家里只有细妹的名字“雁”,和新娘的“彦”字重音,虽然是不同的字,但他们找不出更多的巧合。
最后雁接受了这个请求,她描述着自己的遭遇,如同描述着一件我没见过的暴行。在中国人的观念里,人只有被命名后才可以顶天立地,名字也是世界上最短的咒语,失去名字,就像没有了眼睛和嘴巴。对他们农家人来说,名字还代表祖灵的编码,是灵魂落叶归根的依据。
我在印尼见过很多华人劳工,如果不幸在南洋去世,他们的坟墓是一块写着名字的石板,统统面朝故土的方向。其实极少有人在乎他们的名字,他们被叫作“猪仔”,在南洋修塔修铁路,或者去烟草和橡胶种植园当苦力。我不知道雁当时有没有听说过那些悲惨的故事,他们才是一群没有名字的人,身体和灵魂都难以回乡。那座宅邸的魔法保护着和雁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们,让她们还能在那里如常地吃饭、睡觉、互相比较和嫉妒,只有雁成了彻底的游荡者,名字成了她记忆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