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单既关于每个个体的趣味,也关于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关系:它是点与点挽起手来形成的网络,是火花与火花聚在一起形成的燎原之火。”
如今,形式各异的图书榜单在互联网上已不是鲜见之物。网店有分类索引,书店有畅销推荐,当然,还要包括营销账号和应用推广……市面上的图书在种种标准之下队列码好,如盘盘“好菜”送至读者面前。的确,在这个时代,图书已不能免除其商品属性,技术媒体与市场的发展倒逼着编辑乃至作者从幕后走向台前,向读者打开、向大众打开。榜单的作用在这里彰显:它是一份“菜单”,一份攻略,一种指南。“攻略”一词走入生活,指南类图书的畅销,某种程度上提示着人们比以往更加需要一种具备“答案”,也即确定性的生活: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值得读的?——一个“好”字,各类榜单的判断标准与生成逻辑显示出来。
如果我们对现今各类图书榜单做一简单观察,不难发现,“专家评审+网络评价”构成不少榜单评审团构成的基本模式,比如“花地文学榜”“文学好书榜”“华文好书榜”等。先由专家学者/出版社社长/总编辑组成评审团进行初审,之后网络投票、选出大众最喜爱的作品——有时次序会颠倒过来。专家评审保证权威性,大众投票保证大众性,如“人”字两腿稳稳立在两边,这选择稳妥。不过,那些鲜为人知、在角落中熠熠闪烁的光亮,会否看到、应否看到呢?
谁在讨论:“持微火者”
在这个意义上,“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的特殊性显露出来——这由发起人张莉的教师身份决定,也由其审美趣味决定。“持微火者”是张莉长久以来钟爱的意象:“微火的姿态是恰切的,它的光线也适宜”,其力量不似燎原之火势猛,却明亮准确。在这里,“持微火者”是构成书评团的年轻人,是正在生长的写作者、研究者:他们有各自的经验和趣味。趣味的种子根植于人经验的土壤。它在某个不易察觉的瞬间萌发,之后逐步生长壮大,奔腾于汩汩血脉之中,于是有了选择和判断。某种程度上,促成这份书单的趣味之种是稚嫩的——它们大多来自文学世界新鲜的探索者们;但同时,它也因远离预设之见而有了更加灵活的身段和延伸的可能性。比如小说《偶像失格》。作者宇佐见铃是一个生于1999年的年轻人。在小说中,她书写了数字娱乐时代的追星少女在“追逐偶像—偶像塌房”过程中辨认、坍塌、试图重拾自我的故事。这是独属于当代的故事。它以其“当下性”直接切入我们的日常生活,揭开了这个时代年轻人生活的一角——这是作者的敏感性,也是作为其同时代人的推荐人的敏感性。
讨论什么:“女性”与“文学”
能够准确命中问题核心的是超越敏感的敏锐性。敏锐是有硬度、有韧性的敏感,它要求创作者和批评者不断在内容与形式,自我与现实,传统与当下,结构与历史平衡自身、有所取舍——一种审美的平衡练习。一根独木上的稳步,一场融洽无间的圆舞:这背后是芭蕾舞者长茧的足尖,总是一个人孜孜求得的事物。由此整体性的反观是必要的:先是在“我”的视点上看世界。接着,超越自我的视点“他”“她”“他们”加入进来,更为开阔、客观的世界浮现出来。这便是是孕育“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的空间:视点叠加形成的众声喧哗。
一个人进入空间就是带来另一双眼睛。另一种声音,另一个视角和维度。此时自我的感受不再居于中心,而是作为其中之一,和众多“宇宙”聚在一起。一种声音碰撞到另一种声音之上,回声奏起,在一个共同的时空里嗡嗡作响。这便是对话性,它的核心不再是单纯的自我表达,而是众多的表达“在一起”。它们的中心是作品的文学品质,即一位作家是否有足够的自觉,以其特有的方式寻找与时代相对称的文学形式,又在多大程度上找到了它。在这一点上,“文学报年度好书榜”与“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有相通之处:它重视个体的趣味与感受,重视作品与时代的关联,即创作者“在现实主义维度上不放弃开拓的态度”;而作为一份女性文学书单,“女性文学好书榜”也认领了自身独有的特质:其作者必须是女性,有足够鲜明的女性视角。
与“微火”所昭示的姿态一样,女性视角也是相对边缘化的视角。如同低处的探照灯,它让那些被遮蔽的敞开,让不被看见的显现。但有必要对此处的“女性视角”进行说明:同样与既定观念中的女性视角有所区别。既定观念中,女性视角以其特有的敏感、幽微标识自身,并在将身体感受之“小”推向深处的过程中,与社会历史之“大”相区分。在“女性文学好书榜”中,二元对立的价值趋向被首先摒弃。“女性视角”仅仅被作为一个进入世界的入口,一种观看世界的角度和方法:榜单既看重这角度,也期待对这角度的多元认识和创造性发挥,期待对自身身份、对自我与世界关系有独到理解的写作者——是逃避,是坦然,是利用之以迎合流行话语,是发扬之以形成自己的现实立足点,都影响着推荐者做出的判断。
“好”书榜:与时代的美学标准一起生长
2021年初的某个冬夜,发起人张莉萌生设立“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的想法,想想已是两年前的事。彼时我在旁边愣愣地说了句“好啊”,还不明白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只依稀记得她兴奋的嗓音,似黑暗中噼啪绽开的火花。如今我似乎可以接续那份记忆,想象那个尚待实现的“理想图景”——它指向一种难以言喻的整体感,如本雅明提供的那个画面:夜幕降临,篝火点燃,众人围坐四周,谈论还不能为“文学”一词界定的事物,古老却温暖。这事物,或许就是最初的讲故事者那口口相传,无法被碎片化、自动化的科技生活消解,被既定框架和流行话语囊括的经验,也是文学的基本经验。
自“森林”中走出,从一个外在的视点看过去,我很自然地想起汉娜·阿伦特的说法:“世界就像把人们聚拢在一起的一张桌子,让人们既相互联系又彼此分开”。过往的每一次,与伙伴们讨论文学的长桌都成为缩影,一个更广大世界的缩影:来自四面八方、携带着千差万别经验的人们汇聚一堂,众多目光投于桌上,照亮一小块地方。
书评人简介
在风中,收获苏醒的新苗
易彦妮
“如果将今天女性文学出版物的热潮比作风,那么,在风中,我们从一部部素朴、诚挚之作里认取属于当下女性生存样态的体温、情感、分泌物以及来自远方的秘密;也是在风中,那些冬日里沉睡的新苗逐渐被唤醒,它们由此开启新的文学探秘之旅,在生生不息的旷野里蓬勃生长。”
回望过去的一年,我们以日常生活的点滴建设抵抗失落感,在波动中寻找着生命秩序和自我丰盛的可能性。这一年,伴随着对心灵世界的深度凝视,性别议题仍然是当下舆论场域的重要话题之一:无论是层出不穷的公共社会事件,还是社交媒体上的明星离婚连续剧,抑或是当下影视剧不断涌现“女性群像”“姐妹情谊”的话题,在静默岁月里,即使难以达成共识,性别意识已然作为一个不可忽视的维度形塑着我们时代的精神症结、人文关切。沿着这一热潮进入对于2022年女性文学出版物的观察,当来自不同代际、地域、阶层的女性写作之声在风中扬起,它们吹响的是由不同元素交织的当代女性生存样态的号角,也由此标识着今天女性写作的想象力、理解力所能够抵达的精神疆域。
踏入隐秘而风光无限的世界
放眼2022年中国长篇小说领域,女作家们的长篇著述回应世景之变、岁月纵深,女性长篇小说作品在数量、质量上都收获颇丰。同样以一年的四时季候为线索书写美丽新乡村,乔叶《宝水》从外来者“我”的视角见证宝水村的自然地貌、民俗风物、绵密人情的“常”与“变”,从辽阔的民间天地里寻获自我疗愈的情感能量,付秀莹《野望》则以“在地者”乡村女性翠台一家的世情褶曲展开,以清淡、雅致的传统美学风格探索“芳村”书写的新面貌。
关于女性生存样态在城市、故乡之间编织的绵延图景,在《北流》、《金枝》、《烟霞里》等长篇小说里铺衍而来——林白借助长诗、注卷、疏卷、时笺等形式在记忆深处与辗转旅途中不断穿梭,以古茂之“声”擦亮南国小镇儿女的生命光泽;邵丽讲述“逃离”之后的黄河岸边家族浮沉史,亦在讲述中认取家族女性命运的力量感;魏微则围绕着一位女性从乡镇、县城走向大城市的步履,以编年史的耐心笔法照亮普通女性的日常生活。与此同时,王安忆《五湖四海》、王旭烽《望江南》、林那北《每天挖地不止》、鲁敏《金色河流》等作品讲述了岁月澎湃江河下的一代人、一个家族在历史潮流下的创业史与命运变迁,显示着不同写作者把握岁月长河与世情褶曲的笔力。以文学为镜,女作家们将自己作为认识和理解世界的媒介,她们通过写作丈量个人精神足迹与大地、山川、湖海之间的隐秘亲缘,寻找个体精神疑难与公共性情感空间之间展开沟通的转化方式。
实际上,从品鉴古诗词的情致到书写浩渺宇宙的无垠边界,从文学作品到社会学、历史学、精神史、科技史的辐射范畴,在寻找着通往公共情感空间的路径里,国内外女作家在写作中重新拾起某种自由的历险的契机:李舫以诗情起笔,探照历史文化的深邃灿烂(《大春秋》);逡巡于都市底层与故乡“黄村”的生活里,塞壬沉默地刻下记忆深处的爱恨(《镜中颜尚朱》);从旅居英国的真实经历出发,王梆写下对英国的贫穷、制度、文化、养老等问题的富有趣味性的观察(《贫穷的质感:王梆的英国观察》);卡罗琳·克里亚多·佩雷斯则为读者揭示女性在日常生活、职场、寻医、公共生活等方面习焉不察的“数据困境”(《看不见的女性》);裘帕·拉希莉勇敢探索在母语之外自我表达的可能性(《罗马日记》)……不止于地理意义上的远游,这些驳杂的女性写作之声也由此标识着不同国族、阶层、地域的女性写作者展开精神跋涉的足迹。
重新思考爱,捕捉日常生活的光泽
一个令人欣喜的现象是,国内外非虚构写作对于中老年女性身心状态的理解呈现出愈发饱满的趋向。无论是英国编辑戴安娜·阿西尔在八十九岁写下《暮色将尽》、日本家庭主妇武田百合子记录下生活枝叶的《日日杂记》,还是在厨房里写作的耄耋老人杨本芬写下回顾六十年婚姻生活的《我本芬芳》,通过口述、访谈、日记等形式展现基层社区女性生存状态的《海上凡花:上海工人新村妇女日常生活》……当越来越多的女性拿起笔写作,写下如长河般浩荡的一生,写下与邻人相处的微小欢欣,写下对爱、婚姻、花草园艺、家务劳动、阅读和写作的真挚思考,这些来自素人写作者的心声,既是对日常生活光泽的重新理解,也为当代女性文学的样态提供了丰沛而富有生命能量的观察触须。
想想看,无论是掀起舆论热议的电视剧《梦华录》“双洁”问题,还是新晋诺奖得主安妮·埃尔诺通过其自传体小说改编的电影《正发生》(获2021年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开始被国人所了解,当代大众文化语境的互文性已经深度参与塑造着当代读者的前理解和想象力。一如田晓菲在《赤壁之戟:建安与三国》里观察到当代网络女性作者的活跃为“三国想象”提供了新异色彩,翟永明的诗集《全沉浸末日脚本》里科幻剧集、人工智能、大数据等元素的“入诗”,宇佐见铃《偶像失格》写下追星女孩见证“偶像塌房”的故事,蕾切尔·西蒙斯《女孩们的地下战争:揭秘人际交往中的隐性攻击》观察到社交媒体在人际交往中的隐秘暗涌……某种程度上,通过捕捉在社会生活中热气腾腾地发生着的、难以诉诸言语的“褶皱之处”,这些文本敏锐地观察到电子丛林时代参与日常生活“情感劳作”的方式,进而在毛茸茸的日常经验叠印之中,逐渐生成了一种通往公共生活空间的女性写作之声,它们整合着社会学、历史学以及大众文化语境所蕴含的精神容量,为“在世界中”的当代青年群体敞开了某种深具现实感的文学视野,带领读者一起驶向更为辽阔的公共情感空间。
令人有些遗憾的是,这份敏锐度和洞察力在今天中国当代女性写作中仍然展开得不甚充分,一部分乘兴而起的女性文学读物呈现出写作者理解力的偏狭。固然,关于性别议题的探索在当下是一种“合时宜”的姿态,但这是否会带来写作者内心的不自由,带来察言观色的写作姿态,甚至写作本身的虚浮?在热烈的讨论氛围下,如何共同推动今天的女性写作朝向更加切实、富于日常情趣和充沛生长力的方向发展,需要克服虚荣和虚弱的勇气,也需要不断磨砺识见的耐心。这令人想到沃尔特·惠特曼《草叶集》里的诗句:
我们对自己说,记住,不要害怕,要坦率,敞开肉体和灵魂,
住上一会儿就接着走,要大方、节制、朴素、待人亲近,
你的付出会有回报,就像季节返回,
还可能像季节那样收获丰盛。
如果将今天女性文学出版物的热潮比作风,那么,在风中,我们从一部部素朴、诚挚之作里认取属于当下女性生存样态的体温、情感、分泌物以及来自远方的秘密;也是在风中,那些冬日里沉睡的新苗逐渐被唤醒,它们由此开启新的文学探秘之旅,在生生不息的旷野里蓬勃生长。在此意义上,我们时代的女性文学作品正是一棵棵树,在广袤天地里播种、生长,在日晒雨淋里生机勃勃地迈向成熟——“像季节那样收获丰盛”,也像四季返回,在当代文学现场的田野里,收获来年苏醒的新苗。
书写一种敞开的地方性
胡诗杨
“在这一年的女性小说书写中,我们辨识出了许多作家们的地理故乡与精神原乡,如林白的北流、乔叶的宝水村、付秀莹的芳村、叶弥的吴郭城、杨知寒的东北等等,这些都构成了2022年国内女性'文学地图’上的重要拼图块。”
纵览2022年出版的国内女性文学作品,我们能在作者一栏发现不少经典作家的名字,比如王安忆、林白、乔叶等作家在近几年里依然笔耕不辍,为我们带来了颇有分量的全新力作,除此以外亦有不少新面孔涌现,她们以个人的处女作在女性文学的结绳记事上留下了自己的一笔。
观察女性作家们今年的整体创作成果(尤以长篇小说为主),我们不难察觉“地方性写作”是本年度的一大关键词。无论是已有诸多代表作的成名作家,还是初入文坛的新一代青年作家,都不约而同地以自己的家乡为书写对象或故事背景,这使得作者笔下的风景、民俗与名物都呈现出浓郁的地域特色,同时也塑造了文学作品独特的语言、风格与调性。在本年度的华语小说中,女性作家们对粤地、江南、中原、东北等不同地域的书写共同形成了杂花生树之美。
从地方性出发,通向历史记忆
2022年国内女性小说创作中的地方性并非是封闭的,而呈现为一种“向外敞开”的面貌。以地方性,尤其是写作者所生长的家乡为锚点,女性写作者逐渐打开了通向历史集体记忆的门径。
北流既是作家林白所生长的故乡,也是她今年长篇小说新作的标题。在浩浩汤汤五十余万字的《北流》中,林白用当代的目光追忆自建国以来发生在广西北流本地数十年的往事与故人,真实与虚构、现实与回忆交织,一种南方的、民间的异质感突袭而来。故乡不仅是林白写作的素材,更形塑了其独特的叙述风格——嵌入的长诗“植物志”、《李跃豆辞典》中陌生的北流方言词汇、“笺注体”笔法及非线性回忆叙事,共同构筑了《北流》诗意的美学风格和林白本人独树一帜的小说试验。
在以《北流》为代表的粤地地方性书写之外,江南及福建沿海地区的地方性书写也展现出了丰富的面貌,充任了通向历史集体记忆的中介,这些作品即便剥离了地域特征也依然具有广义的普适性与动人的魅力。苏州作家叶弥的长篇小说新作《不老》中的爱情传奇便发生于以家乡为原型的吴郭城,小说中处处可见“江南”风物,围绕女主人公孔燕妮的爱情故事虽然仅有二十五天,但叶弥将故事置于1978年即将发生剧变的历史骚动前后,这寄寓了她对当代历史的思考与对理想人性的追求。鲁敏的《金色河流》也是一部颇具分量的长篇巨著,以民营企业家“有总”穆有衡的家庭生活为纲讲述了改革开放四十余年的波澜壮阔,既书写了人性在财富与欲望面前的复杂性,也展现了时代对人更多可能性的重塑与延展。小说中可见苏南企业家的原型,也糅合了昆曲唱词等颇具特色的形式,是从地方性书写出发打开集体记忆的范例。此外还有林那北的《每天挖地不止》以家乡福建为背景勾连起百年家族史的传奇景观,王旭烽的《望江南》以浙江茶文化钩沉建国前后的历史,这些作品展现了女性写作者从地方性出发通向历史记忆的不同可能。
抵达当下时代,回归日常生活
观览今年国内女性文学创作成果,在向历史记忆敞开之外,仍有不少作者回归了对一方水土之上人间烟火的摹写。王安忆的中篇新作《五湖四海》以长三角流域为背景,书写了水上人家张建设和修国妹在改革开放数十年的生活,开篇看似宏大,但最后落脚在了修国妹的日常家庭生活之上,集妻子、长姐、嫂子、母亲多重身份于一身的修国妹在与亲人的相处中面临被疏远、被时代抛下的隐微的心灵烦恼。杭州作家萧耳的《鹊桥仙》亦取材于作者家乡,以京杭大运河四十年兴衰的大背景谱写了新世纪的世情小说,其中嵌入的吴方言与诗词戏文深具江南地域气息与怀旧感,不过作者着重摹状的仍是栖镇四个发小的日常生活及人情世态。
“地方性写作”的延续与新变
实际上,“地方性写作”并非新鲜的话题,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中对方言民俗的吸纳并不罕见,上世纪八十年代寻根文学思潮下更是以书写地方文化为时兴。近年女作家的“地方性写作”与寻根文学不同的一点在于其“敞开性”,这是在延续过去“地方性写作”基础上的一次新变。
由于中国地域文化的差异性与多元性特征,“地方性写作”永远不会成为一个过时的话题。在这一年的女性小说书写中,我们辨识出了许多作家们的地理故乡与精神原乡,如林白的北流、乔叶的宝水村、付秀莹的芳村、叶弥的吴郭城、杨知寒的东北等等,这些都构成了2022年国内女性“文学地图”上的重要拼图块。许多女作家都在自己最熟悉的家乡水土上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创作语法,女性写作也在国内的文学场域中呈现出一幅众声喧哗、杂花生树的风景。
从书中寻访生活的时态
刘溁德
“在我们亲身经历的后疫情时代当中,'从日常通向历史’能够从过去时的记忆与经验中给予读者步离迷茫与不安的勇气,并重新确证日常生活当中所蕴藏的人生价值;'城乡经验的观察’则依凭现在时的地方性写作,对都市症结起到缓解与抚慰的功用。”
在近期发布的一系列具有影响力的当代文学年度榜单以及年度书单中,《五湖四海》《如雪如山》《四合如意》《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贫穷的质感》等一众作品,纷纷入选《收获》杂志发布的“2022年收获文学榜榜单”、豆瓣读书平台发布的“豆瓣2022年度读书榜单”、“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2022年年度书单”以及“2022文学报年度好书榜”。立足于2022年女性文学出版物的热潮,似乎能够从中看到过去一年女性文学在创作趋势层面所呈现出来的三方面整体特征。
从日常通向历史
城乡经验的观察
伴随着社会经济发展到当下,相当的女性文学作品在反映社会现实的命题上出现了聚拢,都不约而同地在讲述写作者个人对于城乡经验差异的观察,具体呈现在文本内部则表现为返乡叙事。
《宝水》自不必说,饱受失眠困扰的地青萍为寻求解脱城市症候而前往宝水村,人物由城市返乡,实际上则踏上了一条寻找过去的旅途。通过地青萍在宝水村的“跑村”与“泡村”的经历,乔叶将宝水村的生活图景展现给读者。到达宝水村后,地青萍的失眠症不治而愈,但是新的“危机”又出现——城市的来者如何脱去那一层标签而真正成为“宝水人”。《宝水》的返乡叙事的精妙之处正在于返乡者的身份转变。小说的文本止于九奶在新年的喜丧,但是地青萍和老原成家预示着返乡后的生活还将继续,她从“外来人”变成“宝水人”的进程也在文本之外得到延续。
城乡经验表达的过程中,地方性写作特质让地方性经验更鲜活地通过文学浮出日常生活的地表。林白与林那北讲述南方的故事过程中,写作语言上粤方言与闽方言同标准的现代汉语交织,读来文字更具颗粒感,且文本的内容与形式相得益彰。与此同时,《北流》中的香港与滇中、《每天挖地不止》中的青江村、《宝水》《野望》当中的宝水村与芳村被极其细致地建立起来。风物人情之间,空间的地方性显得浓厚而真实。而方言的运用、细处的捕捉则让小说更具实感,思想情感的表达由此更为深切。
从社交媒体发掘当下性
笛安在《亲爱的蜂蜜》中试图表达人与人在日常当中片刻的情感时,正是从社交媒体中窥得更具当下气息的诉说方式,即时通讯软件的聊天构成了笛安在书中表情达意的重要介质。当岳榕问熊漠北“大熊,你愿不愿意……”时,省略号尽头却是“和我去吃东坡饼”。在当下人情感普遍性的冷漠与疏离之间,比起这场为了让临终奶奶高兴的逢场作戏,“一起吃东坡饼”显得更情真意切。而表情包在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中承载的功能在笛安的笔下被放大——成蜂蜜那张带着月亮的“睡了,晚安”让酒醉的熊漠北“看到了一弯如此无邪的月亮”。这轮虚拟的月亮,在那个情境当中恰好成为熊漠北聊以慰藉的寄托。《亲爱的蜂蜜》所寻找到现实夹缝中的温暖、幸福与希冀,在同社交媒体关联的细节处表现得更为真切。
在我们亲身经历的后疫情时代当中,“从日常通向历史”能够从过去时的记忆与经验中给予读者步离迷茫与不安的勇气,并重新确证日常生活当中所蕴藏的人生价值;“城乡经验的观察”则依凭现在时的地方性写作,对都市症结起到缓解与抚慰的功用,也为读者展示出颇具新意的文学景观;“从社交媒体发掘当下性”则是风格、内容各异的书目最及物、最贴近生活的部分,从此刻铺展到生活的将来时,以期唤醒读者对科技事物当中人与人之间种种关联的留意,探寻科技之于温情的无限可能。在最后,作为读者的我们还应深知当下的女性文学创作与生活一样仍处于进行时。我们呼唤更多佳作的出现,也期待未来创作趋势中可能出现的新变。
向女性议题的末梢延伸与兼容
赵浩宇
发现女性自我,关照特殊群体
探索别样世界,寻获无限可能
除了书写女性个人生命经验,倾听时代声音、探索多样社会议题的女性图书在近年来也不少见。上榜“豆瓣2022年度社会纪实类图书榜单”的《贫穷的质感》是作家王梆观察英国政治、民生和文化后,融入个人经验和体悟的纪实笔记,贫富分化、移民问题、乡村遭遇的垄断资本主义危机等社会议题都在王梆的笔下有感染力地呈现出来。
出版热潮之下,“出圈”仍是难题
在这七本书中,《如雪如山》在女性日常生活和细碎记忆中提炼出一部女性成长史,八旬奶奶杨本芬的《我本芬芳》讲述了中国式的婚姻故事,《漫长的余生》以一位北魏宫女的墓志铭映照出一个王朝的更迭……
遗憾的是,虽然女性图书在近年掀起了一股出版热潮,但现象级的图书多为国外翻译类。将豆瓣图书、文学报年度好书榜以及各出版社推出的年度榜单与抖音、kindle、京东、当当等下游机构的新书热卖榜对比不难发现,国内女性文学虽不乏质量极高的作品,却往往呈现出“叫好不叫座”的现象。究其原因,那些出圈的作品不仅从婚育、职场、暮年生存等多方面研究女性处境,凭借对话、问答、书信等多样呈现形式拉近与读者的距离,同时,作者积极在舆论中心发表意见,在年轻一代的读者中尤其具有影响力。
承前启“新”:2022年女性长篇小说创作回顾
曹译
“2022年无愧是女性长篇小说写作的丰收之年。不同代际的女性写作者的创作既有厚度、深度,又兼具创新性。她们既尝试突破自身经验的局限,用笔触抚不同历史时期,又以女性的细腻编织以情动人的故事,使读者共鸣。更重要的,她们自觉、大胆寻求新的文学形式,触及文学史未曾书写的主题和意识,赋予文学共同体以女性的新鲜与活力。”
通过编选工作,张莉提出了她对我们时代女性写作的看法。我们为什么要强调女性写作?这是因为“女性写作时与男性的立场、腔调、视角竟是如此不同,她们实实在在丰富了现代汉语的表达,而写作成就又是可以和男性比肩的。”(《文学为什么要分男女》)并且,我们时代的女性文学丰富多元,面向开阔。“女性写作者都在努力变得明朗、果敢、幽默、冷静,独立、有力、宽阔、包容。”(《新的女性散文写作时代正在来临》)。在2022年度的女性文学年选序言中,张莉尤其提到,从近年出版的非虚构女性作品看,“没有专业写作经验的女性开始记下自己的生活”(《假如我们拥有秉笔直书、坦诚己见的勇气》),参与到女性写作的共同体中,这深具意义。
穿越历史之雾
写作者往往在长篇小说中建构一个自成体系的文学世界。这个文学世界离作者愈远,愈造成挑战。不约而同的,过去一年女作家们迎接了这样的挑战,她们所写的故事设定在过去的年代,带读者进入可能未曾经历的时代。
叶弥的《不老》将目光投向20世纪70年代末,写女主人公孔燕妮在等待未婚夫出狱前的25天里发生的故事。孔燕妮是卓有光彩的女性形象,她充满活力,能时刻进入新的感情,与不同的人发生联系。她不断学习和自我反思,思考如何与时代共同成长。她是70年代末人的缩影。小说勾勒了与她一样生活在70年代末人们的恐惧与激情。在风云变幻的年代里,人们既苦寻着与过去生活和解的方式,也不放弃希望,不断寻找前进的方向。《不老》让我们重启对过去时代的想象,并从中获取能量。
借由鲁敏《金色河流》进入的,则是改革开放初期的历史。小说让企业家有总开口讲述,呈现80、90年代人们商海沉浮的故事。——白手起家的商人如何大胆求索,如何平衡欲望与道德,又经历怎样复杂的情感体验和爱恨别离。作者通过典型的时代形象“商人”,把握庞杂的历史空间,营造既富传奇性,又与时代经验紧密相接的文学世界。当然小说也写当下故事。通过写有总的儿女一代,作者写出已到中年人的无奈与矛盾。读《金色河流》,既是在过去历史里上下俯仰,也是在体察生命不同阶段的复杂与况味。
此外林白的《北流》也回溯了20世纪下半叶的历史,邵丽的《金枝》、林那北的《每天挖地不止》、王旭峰的《望江南》等,则通过家族史的写法带我们重返历史空间。读这些长篇小说时,我们感到女性作家的宽阔与雄心。她们不仅穿越历史之雾,更以女性的眼光重新分辨、认知过去的人与事。
以情感经验探微人心
阅读2022年女性作家的长篇小说,我经常感动或落泪。我想这体现了女作家以细腻情感书写故事的可贵,它唤醒嘈杂时代里人的情绪末梢。
首先要提及笛安的《亲爱的蜂蜜》。小说写了一个温情的当代故事:几次离异的熊漠北与单亲妈妈崔莲一相爱,但崔莲一的孩子成蜂蜜亘在他们之间。陌生的男人如何和小孩相处?工作和爱情哪个更重要?故事在这样简单又普遍的矛盾中推进下去。而爱是其中最重要的推动力。小说里,成年人的感情克制又深沉,他们作为爱人和友人彼此陪伴;孩子与大人的相处很有意义:孩子带大人重新看待熟悉的世界,大人谨慎地教孩子成长。人们相爱的过程并不完全顺利,有时充满矛盾和难题,但爱会让他们做出选择。《亲爱的蜂蜜》是笛安为人母之后写出的小说。全新生命的降临给予作者写作的启示,也让读书的人感到,纯粹的爱是有力量的,要像小孩子那样爱人,要勇敢地爱。
60、70后作家对情感经验的描摹则更具反思意识。鲁敏的《金色河流》着重写人的愧疚与遗憾。晚年的有总回想往事,总想到为帮他而死的朋友何吉祥。为此,他寻找何吉祥的女儿河山,资助她长大,把身后的基金会留给她。即使如此,他依然无法从痛苦中释怀。乔叶的《宝水》从自身经验出发,首先写出离乡又返乡的当代人对乡村的复杂感受。《宝水》还着重写中年女性地青萍与他人的情感互动:对早死的父亲与丈夫满怀思念,力图与远在国外的女儿保持同频的对话,逐渐接纳新的爱人老原。面对含恨而终的奶奶,她愧疚得无法释怀。女性人到中年,与更多的人建立联系,经历着更多层次的情感体验。徐坤的《神圣婚姻》将笔触指向当代女性的婚姻经验,深刻描摹出不同代际的女性如何辗转于恋爱、婚姻关系,品味其中的苦辣酸甜。
比起给予我们爱的勇气的笛安,60后、70后女作家对人类情感的体验与书写显得更为暧昧深刻。但这正是多代际女性作者为我们勾勒的阅读可能。——我们既能获得直面生活的能量,也能回味漫长人生的种种曲折。
女性作家的创新与可能
文学是不断更新的长河,在此意义上,如何推陈出新是写作者重要的命题。2022年的女性长篇小说体现了女作家的创新意识和可能。
首先是新形式的尝试。不得不提及林白的新作《北流》。翻开《北流》,先看到三本册子,正文、支册和别册。三本册子的内容互为补充,是作者用不同小说形式写主人公李跃豆生命体验及其故乡的尝试。正文前,林白以20首诗歌为北流城的植物作志,赋予小说抽象整体的艺术空间。正文则使用“注疏体”,对人物的感受、记忆和生活细节进行深入刻画。年末出版的魏微的《烟霞里》则采用编年史书写小家的记忆,细腻呈现了半个世纪中国的风云变幻。两本书借由形式创新,使小说得以逸出虚构的整全逻辑,触及更多的面向和可能。
鲁敏的《金色河流》进行了元叙事的尝试,由此,小说内部的空间被打开,包纳更多的叙事线索。但《金色河流》更重要的创新在于写作主题。商业,是近年来长篇写作,尤其是女作家写作中较少触及的题材。对鲁敏本人来说,商场也并非是熟悉之地。如其自述谈到的,她通过阅读“小老板”们的传记,通过收集社会事件的资料,完成了对商业题材的书写,体现了她“对文学惯性的挑战”。这是值得赞许的写作姿态。
女性作家写作要谈到女性意识的问题。在小说中体现女性写作者的性别意识,是女性作家更新和建造文学共同体的贡献之一。纵观2022年的长篇女性小说,我们能明显看到女性意识如何在其中凸显:乔叶《宝水》塑造了一个被家暴的女性香梅,但在故事最后,香梅奋起反抗丈夫。付秀莹的《野望》以女主人公翠台的眼光关照乡村一年的生活,突出了女性视角下的当代乡村形象。叶弥《不老》的女主人公孔燕妮深具思辨精神,这在以往的形象序列里并不多见,体现了女性形象的多元可能。同时,小说通过多处议论表述对传统性别秩序的不满。总之,写作者的女性意识影响了小说的人物形象、故事走向,于是给文学史提供了属于女性的经验和认识。
总体来看,2022年无愧是女性长篇小说写作的丰收之年。在这一年里,不同代际的女性写作者推陈出新,出版了诸多优秀的长篇小说。回顾这些长篇小说,我们发现女性作家们的创作既有厚度、深度,又兼具创新性。她们既尝试突破自身经验的局限,用笔触抚不同历史时期,又以女性的细腻编织以情动人的故事,使读者共鸣。更重要的,她们自觉、大胆寻求新的文学形式,触及文学史未曾书写的主题和意识,赋予文学共同体以女性的新鲜与活力。新一年,这股女性的创作浪潮也继续涌动,正带给我们更多新鲜的故事,创造着更多元、更开阔的女性文学共同体。
穿越拥挤的生活
谭镜汝
“女性写作者在中短篇小说领域正不断开辟属于她们的美学园地。这一美学向度并非猎奇、镂空的类型化道路,也逐渐祛魅了自我偶像化的写作模式。她们对日常生活的深耕与反复突围,凝视时代记忆的秉笔姿态,无不躬身实践着当下对纯文学的坚守态度。”
观察2022年各大华语文学榜单,如“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2022年年度书单、豆瓣年度中国文学(小说类)、中国小说学会2022年度好小说(中短篇小说)等,我们不禁发现,女性写作已占据了图书出版业的江山半壁,并赢得了多方喝彩。这一年中所出版的女性好书可谓洋洋大观,尤以《北流》《不老》《宝水》《神圣婚姻》《烟霞里》《金枝》等长篇小说的收获最为可喜。在散文方面,李舫的《大春秋》则代表了当下历史文化书写的一重高度。一幅幅内蕴颇深的画卷,体现了女性写作对历史的思考尺度。
对日常生活进行“诗化”处理,于细微琐碎处建立文学审美,并将现代人敏感、脆弱的神经作为窥探世界的装置,这不仅仅是当下女性写作较为常见的主题,更是当下大部分中短篇小说创作赖以系之的叙事动力。“生活诗学”无疑也是这六部书籍集共通、且最重要的主题之一。但将这六位作家的创作放置一桌而谈,便不得不考虑她们间的差异——首先,便是代际差异。《春光好》的作者黄佟佟与《月光宝盒》的作者汤成难是“70”后作家,周嘉宁、张天翼与张怡微都是“80”后一代人,而最年轻的杨知寒则出生于1994年。“代际”(或“代沟”)理论认为,在流动频繁的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会产生价值观与文化因素上的“对立”,即代际差异。览阅六书,我们虽能从文字的运用、小说人物阅历的丰富程度、故事走向的选择等方面辨析出六位作者的代际差异,且青年一代小说家乐于实验更多的形式突破,以保持其美学追求;但紧贴日常的写作姿态和对生活穷形尽相的视觉感知,仍是总的创作趋势。
黄佟佟的《春光好》在此方面展现了最成熟的笔调。十九篇故事皆以简练的白描手法写就;“小镇·小城·都会”三重空间的辗转,更是把笔触延伸至了新时期一代人的生活变迁史。其中同名的短篇小说《春光好》尤为突出:一对中学时期十分要好的伙伴,在年过半百后见面,二人的身份、处境已发生置换,因而产生了叙述中一系列回忆与当下的故事。生活由“人”与“物”组建而成,作者站在当下处理旧人、旧物而衍生的新状态,总能使读者于琐屑中为世态炎凉而颤抖。
汤成难的《月光宝盒》则将笔端辗转于城镇与乡村之间,传奇性叙述投影于故事的多重空间中。因此,《月光宝盒》的生活诗学充满了空间意味。不论是反复出现的小王庄,还是喧闹混杂的仙城,亦或是她想象中的在土地上四海为家(《奔跑的稻田》),日常生活被赋予了记录一位女性“成长”的意义。那种在不同的地域空间中所展现的孤独与不安,焦虑与故作镇静,都既露骨又戏谑地嘲弄着生活的偶然和不确定。但笔者认为,全集十七篇小说更重要的创作意义,在于对书写日常生活提供了另一解法——怀旧。不论是最出彩的《月光宝盒》,还是《老马的木枪》、《我们这里还有鱼》等篇目,都透露着作者那孤注一掷般的怀旧情绪。缅怀旧日生活,纪念旧日的土地、人物、房屋建筑,在当下女性写作的趋势中也存在一定的症候性。她对生活本质和情绪流动的敏感捕捉,洗涤了一味逃避“现世”的怀疑,继而将怀旧中生活的温情微火点燃。张怡微的《四合如意》与时代生活贴合得更为紧密。暴露在其文本之外的是住房焦虑、流媒体、海外留学、老龄化社会、婚姻恐惧等社会性议题,生活如此拥挤逼仄,爱情、亲情与友情等美意只得潜藏其间,并不断被愈发粘稠、焦虑的“日子”所稀释,换来声声“四合如意”的祈祷。
周嘉宁的《浪的景观》收录了作者2019年至今的三部中篇小说:《再见日食》、《浪的景观》、《明日派对》。三部作品均选择从“千禧年”前后的历史里撷取青春记忆的雪泥鸿爪,以静观之姿虚构了三个飘渺、感伤的故事。作者以对世俗与欲望独有的细腻体察,烛照了上世纪末历史中个人与集体的一抹倩影。尚未建成的市场化社会与并不成熟的青年群体,难以抵抗亚文化意识形态冲击。“生活”在此变得膨胀如囊肿,各类变形的事物、欲望充斥其间,几乎一戳便破。于是,作家笔下的诸篇故事以亢奋、喧嚣的基调,勾勒出了世纪末中国文艺青年狂欢生活的“遗照”。
而在张天翼的《如雪如山》和杨知寒的《一团坚冰》里,我们更多看到了年轻一代的女性写作者对日常生活诗学的创新性书写。在张天翼的写作中,“lili”这一角色的生存处境总被赋予十分复杂的象征,其笔下女性的生存状态总是不断暧昧波动着。相较于前三本小说集,《如雪如山》为当下的女性写作提供了更富挑战性的议题,如同挥拳砸向生活所围织的无形幕布,掀开静好岁月中的种种虚实,向读者裸露出女性日常所历的疤痕。杨知寒的《一团坚冰》给读者交付了九个“东北故事”,在“东北文艺复兴”的热潮中,能跳脱而出者,不仅仅是因为杨知寒给予了这股热潮及东北地域以女性视角,更为重要的,是在当下东北小说的“坍塌感”中,又重建了生活的趣味。不论这九篇故事中的诸人物是否还遭得住肃杀的白雪与北风,但作者在文字内外,既透露着对烟火气息浓厚的东北生活的归属性向往,同时也用锐利的笔锋穿过这热闹、拥挤生活的假面,诉说着无奈。
六位小说家皆选择以生活为核心来创造故事,不仅映射出当下中短篇小说创作的一大趋势,更有意义的是,她们试图在流动愈快、愈遭异化的现代社会中重构生活诗学的举动,具有很强的症候性。我们可以发现,当下女性写作视野中的中短篇小说创作,相较于前已发生了种种错位。最直观之阅读感受非也“生活诗学”已逐渐被建构为核心叙事议题——笔者认为这只是小说家们选择的结果,而非原因——真实的处境是,日常生活已成为现代人的避难所,而媒介与数字的发展则将这一避难所的容量进一步扩大,以至吞噬众生。生活的下沉已成必然,“神话”的缺席也习以为常。于是,小说家们朝着更为内化、抒情化、生活化的方向走去,不断发掘其笔下人物内心的暧昧与盘旋,在纠葛与故作镇静中,暴露庸常生活下的世俗情态。
而另四位更年轻的作家则表现出了令人惊讶的成熟。在书写日常生活上,她们不再需要向前辈那样,寻找重构生活诗学的逻辑,因而有了放逐生活、抵抗庸俗的创作空间。但在这四位女作家笔下,反叛与抵抗大多呈现为一种“虚无”的状态,并与对生活的理性反思结合得恰到好处,故而其小说大多充满了异质性,夹杂着莫名的感伤、忧郁,以及冷漠的坚硬质地。比如张天翼的《泳客》在结尾向读者裸露的腹部疤痕,这或许是生活对女性刻下的无言的痛楚;比如张怡微的《步步娇》里那场简陋冷清的外祖父葬礼,在家人的冷漠中总透露着日常生活的大厦将倾之感;又或是杨知寒的《连环收缴》,早亡的家庭诅咒与复仇的秘史掺杂了太多对生活的戏剧化处理,但它的成功并不取胜于“真实”,而在于试图从小说的形式、氛围等层面来抵御庸常经验的压抑。
透过对六本小说集所反映的当下女性创作趋势的分析,可以看出,女性写作者在中短篇小说领域正不断开辟属于她们的美学园地。这一美学向度并非猎奇、镂空的类型化道路,也逐渐祛魅了自我偶像化的写作模式。她们对日常生活的深耕与反复突围,凝视时代记忆的秉笔姿态,无不躬身实践着当下对纯文学的坚守态度。因此,正如前文所殷切期待的那样,希冀她们在未来为阅读者展示更多的可能性。
谭镜汝,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9级本科生。小说曾发表于《钟山》《青年作家》《广西文学》等杂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
从“她”出发,联结更多的“她们”
田丽媛
“女性图书泉涌的背后,是女性阅读市场潜力的持续激活。为此,需探索以女性图书出版引领女性阅读的多元可能,最终在翻译类女性图书与华语原创女性图书间形成呼应,构筑起更为广阔的时代'女性’声场。”
基于这一现状,笔者以2022年人文社科和文学两种翻译类女性图书为参照,选取个体书写、社会观察、经典开掘三个维度,梳理翻译类女性图书的出版情况,同时观照阅读市场与出版行业间的相互作用力,以期窥见翻译类女性图书的审美偏向和发展前景。
捕捉女性情感,听见“她”的独白
刻画真实的女性形象,体察幽微的女性情感,呈现真切的女性生命体验,正是女性视角下个体书写的重要意义所在。在2022年出版的翻译类女性图书中,记录女性个体生命体验的翻译类图书主要有自我独白和女性情谊两大类。
后者从女性群体出发,揭秘女性内部的幽微情感。这类图书有“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年度好书”“探照灯好书月榜”中的《纵身一跳》,达尼艾拉·克里恩里全景式展现了当代德国女性的生活和情感遭遇;有“豆瓣2022年度外国文学·小说类”中的《形影不离》,波伏娃忠实讲述了两位女性之间热切真挚的情谊,何以成为支撑彼此对抗命运、追求自由的坚强支柱;还有埃莱娜·费兰特的《烦人的爱》和黛西·约翰逊的《姐妹》两部小说,分别聚焦母女和姐妹关系,直击女性之间痛楚压抑的阴暗时刻;以及纪实调查《女孩们的地下战争:揭秘人际交往中的隐性攻击》一书,围绕女性群体的隐性霸凌现象,揭示畸形社交文化影响下的女性关系。这类著作更加重视女性生理特征之外的存在,探索出更深层次的个人和社会意义。
据于外在观察的社会视角,展现女性生存困境,破除主流偏见,也是女性图书的重要作用所在。受到社会事件的推动,这类女性图书在2022年出版界和读者群体中同样受欢迎,大体可分为四大类别。
开掘女性经典,书写“我们”的群像
注重作家和作品的经典性,汇聚不同时代重要的女性之声,发挥出版在作家作品经典化中的建构作用,无疑是翻译类女性图书出版的重要使命。这类图书主要见于经典人物传记和当代女性书写两类。经典人物传记以苏珊·桑塔格的两部传记为代表,一部是入选“中华读书报2022年度十大好书”“译林出版社2022年度好书”“凤凰集团2022年度好书”等榜单的《桑塔格传:人生与作品》,该作聚焦桑塔格身边的人与事,细节性还原桑塔格性格和思想的形成,另一部是出现在“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2022年年度书单”的《智性与激情:苏珊·桑塔格传》,此书探察桑塔格的生命历程,注重讲述天才灵魂的传奇一生。
当代女性书写类的出版视野更为开阔,一方面指向过往,如奈莉·萨克斯的《蝴蝶的重量:奈莉·萨克斯诗选》、波西维亚托夫斯卡的诗集《温柔的确定性》、辛波斯卡的文集《非必要阅读》,以及美国“科幻教母”厄休拉·勒古恩的《寻获与失落》等经典作品的相继面世;另一方面又与当下保持着对话,如露易丝·格丽克的诗集《忠贞之夜》、简·赫斯菲尔德的诗学散文集《十扇窗:伟大的诗歌如何改变世界》、苏珊娜·克拉克的幻想小说《皮拉内西》、裘帕·拉希莉的随笔《罗马日记》等成名作家的新作被引进,再如韩国八零后作家金爱烂的《滔滔生活》和九零后科幻作家金草叶的《如果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进》等人气作品被译介。
女性图书出版不仅回顾经典,还注重对当代女性作家的发掘,以此将“她”联结成“她们”,再通过“在场”书写凝聚成“我们”,从而照见千千万万的女性。
探寻多元可能,构筑广阔的声场
尽管女性议题的热度居高不下,但“女性主义”并非畅销密码,现象级出圈作品仍在少数。为适应读者更多元的阅读需求和更全面的思考方式,女性图书出版应当更加贴近读者群体,从专业、科普和畅销层面真正满足不同阅读群体,让女性图书从文学圈子走向社会大众。此外,翻译类女性图书屡屡在中国阅读市场引发热议的现象,也说明国外同类型图书出版的领先和迅捷,侧面反映出国内女性图书出版存在同质化严重和引进相对滞后等问题,为此还需进一步丰富选题内容、创新图书类型、把握好译介国外女性图书的最佳时机,探索以女性图书出版引领女性阅读的多元可能,最终在翻译类女性图书与华语原创女性图书间形成呼应,构筑起更为广阔的时代“女性”声场。
持微火,与明亮共在
万婧
“普通女性的写作,在每个时代都弥足珍贵。我们会从中读到陌生而鲜活的个体经验、细微情感;会发现女性世界是如此参差多态,难以界定;会在'她们’的故事里看到'我们’,或者说,'她们’与'我们’本就是共同体。”
在塞壬的散文集《镜中颜尚朱》里,她深度书写了工厂流水线的日复一日,也对童年乡村有着深情追忆。沉潜入真实的社会生活,塞壬写下我们时代女性劳动者的现状,打捞起她们的爱恨挣扎、喜悲苦乐。时代的列车快速前进,城乡之间的关系越发复杂错综。回望乡土,从快被遗落的生活中,寻找一股接续过去、此刻与未来的脉搏。
青年作家对数字媒体时代网络虚拟空间的书写,则切入当代青年面临的共性和困境:在网络和社交媒体构筑的丛林与迷障中,我们该如何生活,如何确认自我?张怡微中短篇小说集《四合如意》,书写了生活在“机器与世情”中的人们。社交媒体如镜,映照出自我幻象和变形情感,也造成人与人之间的理解障碍、重重误读。张怡微的写作,最终指向人心幽微深处。“机器”与“世情”的纠缠影响下,我们需要重新检视自己的心灵和情感。爱尔兰新锐女作家萨利·鲁尼,则尝试对数媒时代的交往困境做出回答。《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延续其一贯的写作风格,刻画“千禧一代”的精神世界:生活中海量信息、社会议题触手可及,即时通讯便利快捷,内心的孤独却如影随形。鲁尼尝试给出的解决之道,是通过“爱”来建立交往新模型,与他者相逢,打破“自恋主义”的囚笼。她们的写作,展现出女性的突破和勇敢,直面时代症候,以共情之力沟通他者与世界。
阅读的意义还在于点燃读者体内深贮的力量,并激励我们将这份力量付诸字纸,以写作成为自己的涉渡之舟。由批评家张莉主编的散文集《我们在不同的温度沸腾》收录了近二十年来20位中国当代女作家所写下的优秀散文作品,从林白、周晓枫、冯秋子、梁鸿、塞壬、李娟、毛尖到脱不花,阅读这部讲述女性生存和女性生活的散文选,会对当下女性写作的新变化有更为深刻的体悟,正如主编张莉所言:“独属于我们时代的新的女性散文美学正在生成。”新的视角、新的表现形式、新的媒介等种种变化,不仅打破了固有的女性散文写作风格和样态,也让越来越多的普通女性提笔写下自己的故事,汇聚为我们时代的女性文学之光。
阿甘本曾对何为“当代人”做出定义:“当代的人是一个坚守他对自身时代之凝视的人,他坚守这种凝视不是为了察觉时代的光明,而是为了察觉时代的黑暗。对那些经历当代性的人而言,所有的时代都是晦暗的。当代的人就是一个知道如何目睹这种晦暗,并能够把笔端放在现时的晦暗中进行书写的人。”我们从晦暗中辨认出当代女性文学的光泽与无限可能,径由女性视角踏上那条隐秘而珍贵的路径——通过阅读,激活“我们”与“她们”之间怦然心动、心意相通的时刻;再有感而发,勇敢执笔,以创作让暗处的生活浮现,以创作共筑众语喧哗、杂花生树的美妙天地。“看见”她们,照见自己,持微火,与明亮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