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房的第一周,小贺每天爬五六趟顶楼。她跟在中介身后,觉得好累,看一套房,就得爬一趟6层。平安西部街道,她来了才发现,这里临近一条火车道,噪声不断。
去新玛特购物7公里,车程13分钟。去大润发超市5.4公里,也是13分钟。小区紧挨着菜市场,楼道干净,到阜新南站直线距离1公里,方便坐车回老家。社交平台的视频里,已经把这里的生活可能构建出来。关键是,最低房价千元一平。
之前的阜新买房攻略,是在同城网上提前筛选,3-5万区间的房子,她能找到200多套。8月下旬,小贺拎两个皮箱就来了,里面装几件应季的换洗衣服,别的没带。在她的预期中,买房只需要三五天,再买点床上用品,就很快住下来。
爬了一周左右的楼,小贺终于清楚,这个数字掩盖了其他问题。“只有六层或七层顶楼的房子,能3万全款买下来,大部分还得自己重新装修。”她也看过一层装修精良的,得10万,近乎一半存款。
她不太会做饭,理想的社区要有不少能换着样吃饭的地方,还可以和年轻住户交朋友,建立自己的圈子。而平安西部是老矿区的家属楼,住的基本都是老年人。米家小区里倒是有个公共大食堂,但那是农村回迁房,也没有年轻人。
●小贺在小区里看房。
在“大本营”转了一天,小贺实在不想住这里——距离市中心7公里,没有商业区,楼下也没什么能吃饭的馆子,附近的公共设施只有好几家养老院。实地看的3万房,一进屋就是霉味,地板上残留着多道剐蹭痕迹。“这也不能拎包入住呀?”——中介跟她解释,毕竟四五年没人住了,实在不行你花两万,再整整装修。
最磨叽的就是手头没什么钱的年轻人,这是房产中介杨洁的感受。她搞不懂,为什么他们买阜新的房子像买白菜,还愿意花几天讨价还价。都想按3万拿下,多1万接受不了,有女孩发来60秒语音砍价,杨洁反问,“你们家那边卖房子是不论平米、不论面积的吗?全部一个价?”七八万的房子不好出手,她最后卖给想来阜新避暑的南方人。
出租这些房子,倒变成一件可以循环的事。看房的第四天,小贺就退了酒店,租住到市中心新华路附近的房子里,三楼,月租700,售价是10万左右。在这里,她才感觉找到生活半径。距离解放大街的万达广场3公里,她喜欢在下午出门,骑10分钟电动车过去,花298块钱买1000个游戏币,在游戏厅里玩龙吐珠,一次出了虚拟数额5000的彩票。
有时候起的晚,她一天吃两顿饭,偶尔下楼买早点,早上油条1块5,豆浆1块6,再买个鸡蛋。中午吃一份7块的凉皮,或者在楼下的餐厅点两个菜,锅包肉、酸菜排骨肉、冒菜米线、东北的饸饹面……换着样式吃,每餐不会超过20块。出门走路三四分钟,去新华冷饮吃冰激凌,四个球12块,两个球25。
折腾了一周,小贺在自媒体发了一条Vlog,“目前找到了3元的冷饮,13元的自助盒饭,还没找到3万的房子,市里房子都50万,请问网上说的3万的房子在哪里?”
一期一会
在社交媒体里,黄小昀建了个阜新外地人群,认识了一个家住同一小区的女孩,两人一起出门散步过几次,聊阜新日常。但是回到家里,整个世界又变得安静,这个过程她觉得痛苦,“你突然讲了那么多话,一下又没人跟你说话了。”
她在丢垃圾的时候,会跟街上偶遇的老年人聊天。一位独居的奶奶在垃圾站捡纸箱,把黄小昀丢的剩鸡蛋和包菜收拾收拾,拿回家吃。黄小昀拦住了她,回家从冰箱里拿来新鲜的肉。奶奶把家住几幢几单元都说了,黄小昀觉得这是在阜新少有的与人连接的时刻,当天就把这件事发在vlog里,可转头又把住址忘了,后来两人再也没遇上。
刚来阜新那会儿,陈思琪也试过这样“交朋友”。通过中介,她加了两个阜新的外地人群,200多人,每天能聊上千条消息。她在网上看中太平区高德花园的房子,因为走10分钟就能到红玛瑙夜市,她馋嘴爱吃。花5万块买下时,中介把成交的信息发在群里,艾特她表示恭喜,又在群里发了一个拼手气红包。
一些女孩独自来这里,不敢一个人看房,就会在群里私信其他女孩,找个搭子。她们看到陈思琪的“喜讯”,主动加上她。市中心解放广场对面,有不少卖衣服的小店和饭店,这条街是陈思琪和女孩们最常定的碰面地点。陈思琪喜欢穿黄色、粉色的裙子,把自己的穿着打扮发给对方,再挥挥手,很容易找到。
●红玛瑙夜市。
在短暂的交谈里,她其实跟多数人聊不来。大家说起为什么来这儿,话题总是围绕找不到工作,买不了房,生活困难,所以想逃离既定的轨道。没有解决办法,矛头指向外部,都是抱怨,听得她压抑。还有人常吐槽找不到对象,想要当丁克。隔天陈思琪又从其他朋友那里听说,这些自诩“独身主义”的人,正在群里摇人约会。
价值观最契合的是那个韶关女孩,二十三四岁,在高速公路收费站上班。陈思琪听说,她是请年假过来买房装修的。她请女孩在红玛瑙夜市吃饭,对方也回请了她一顿。她又陪女孩一起看着师傅修水电,但对方买房不是为了待在这里,10天装修完,又回老家继续工作了。
住了几个月后,实在闲得发慌,陈思琪就一个人骑车,不开导航,不设目的地——在阜新,她不喜欢给自己设置目标,就是来放松的。车原本是为了买菜方便添的。
她沿着海新路向东走,骑到自己骑不动了,将近十几公里,才能看见一个村子。记忆中没什么建筑,只路过了一个寺庙,一个减肥训练营,马路上偶尔开过一辆车。刚移居过来是去年秋天,这里除了行道树,她觉得远处山都光秃秃的,市里有一小片银杏,叶子也很快掉光。“当地人说是因为房价便宜,都搬去市里了。”骑行路上没有水,也没有田,秋冬季节河道干枯,难得碰到一条臭水沟,里面全是虫。她想起老家江西的山,总是绿油油的。
在多数新来的移居者口中,海州露天矿与红玛瑙夜市并列,是阜新为数不多的网红打卡点。闲得无聊时,陈思琪也骑车去逛过,留下的印象就是矿山没矿了,剩下一个坑,依然光秃秃。大概这里没什么地方可去,才总会被博主们提起,她觉得。
●文欣苑小区前停放的废旧火车。
无处可走
到阜新一年了,陈思琪没有适应想要的躺平生活。她带着2万存款,来了发现每个月花费不到2000,还能请小时工做饭,直接过上“富豪”生活。但没几个月,她几乎骑遍阜新周边的每个村子,新鲜劲彻底散去,无处可走。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她试着在阜新找个班上,找一份教语文的活儿干。
在江西老家时,她就是小学语文老师,有稳定的编制,但村里的亲戚邻居总催婚,说她父母的房子是留给弟弟的,问她怎么还住着。去年春节,爸妈跟亲戚聊天也当着她面说,哪有女孩子29了不去嫁人?她开始怨恨弟弟,越来越想逃离家里,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男友在北京读博,阜新离得也近,她干脆辞了工作。
●公园里打牌的老人。
移居阜新的年轻人多数会找线上零工,比如帮留学生写作业、线上批改作业、运营网店、手游代练……不干这些的话,很难找到想做的线下工作,就只能自己运营自媒体账号。
有个来看房的湖南女孩,听说陈思琪做过教育类的自媒体,跟她请教经验。女孩想在阜新做减肥博主,或是阜新垂类的自媒体,把号养起来,再转行做房产中介。这两个垂类最后都没做成,陈思琪听说她又买了缝纫机,想当公仔手工博主,不知道成功没。两人中途断了联系。
一个见过两面的福建女孩,在阜新找过不少工作,一开始想居家做客服,发现挣得不多。去面试阜新的药店,她发现全年无休,过年也要上班。又去做线下客服,一个月拿1800块钱,从早到晚,上厕所都没几分钟。
有人在群里自嘲,“阜新是穷人才选的地方。”另一个立刻跳出来反驳,“你穷,别带上别人。”来这里的年轻人内心敏感,老赵感受到这种脆弱,吵着吵着有人退群。还有个井冈山老弟会给老赵私信发红包,意思让他到群里帮自己说两句话。
还有专门投资廉价房的人。一个北京小伙在阜新、鹤壁、个旧等城市都买了自己的房子,买完也不住,开着自己的面包车全国各地跑。他喜欢在群里晒各地的菜价,说鹤壁比阜新便宜——在这个群里,阜新和其他“新鹤岗”哪个更有性价比,是一个无解又永恒的话题。
●去年辞职的男生,在阜新买了三套房,一套自住,其余两套拿来投资。
刷低价房的信息时,黄小昀被推荐过阜新、鹤岗、凌海。她担心鹤岗太冷,所以打算去阜新和凌海看一看。她觉得,选择来阜新的人,本身喜欢独处,像自己这种“孤家寡人”,没有固定的圈子,也没有放不下的人。
这个决定她只告诉过妈妈。姐姐和弟弟从小跟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她被外出打工的妈妈带在身边,上中学后又寄放回温州老家,以至于跟所有家人都关系疏离。大专毕业后,她在杭州做服装生意,赚了些钱,疫情后亏得只剩10万不到。回到村里,那些声音令她厌烦——为什么快30岁了住弟弟的房子?她想立刻把仅剩的钱换成房子,换点安全感。
不用被驱赶,不要再搬家,这种安全感常被群里的移居者提起。辞职前,小贺在北京做医疗行业的文职工作,有回房东半夜告诉她,房子卖出去了,让她明天搬走。她临时在网上扒中介信息,想立刻找房住,租金也因此被加价。
工作时挤两条地铁线,往返通勤3小时,总要出差,没有双休,小贺觉得失去社交圈和自己的生活。待业在家,她又看身边的朋友都还在上班,只有自己无所事事,迷茫,动了逃离北京的念头。刷到过鹤岗的低价房,但她怕冷,那里冬天零下十几度。
她试过回驻马店老家,亲戚也马上追着问,你爸妈在大城市为你打下基础,为什么还要回小地方来?没法躺,还是得走。爸妈在北京做生意,阜新离他们近,坐高铁两小时就到了,这是一个选择的理由。爸妈拦不住,最后说那你去吧,待不了几天就要回来的。
●米家小区高层楼房。
“老弟”是季节性的
一位本地房东也看到了她的视频,主动把市中心的闲置房租给小贺。小贺觉得这下找房子的事不用急了,开始规划自己的短视频拍摄,先享受一下生活,如果后面要找工作,可以多一条赛道。
她去了网友推荐的景点“海州露天矿”,想拍成vlog,跟矿坑拍合影时,自拍不好找角度,一位路过的本地人主动帮她拿手机拍。她把这种热情也写进vlog里,总结为“阜新的归属感”。
有的房子一年之内能卖两次。一个福建年轻人找杨洁做中介,在阜新的新邱区买了房,住不到一年,因为只能找到月薪不足3000的工作,不想只挣这么点钱,又找杨洁做中介,把房子卖掉。
●杨洁帮外地买房的人监工装修。
8月初,一个女孩买完阜新的房子,又回北京工作去了,她托管家老赵帮忙把衣物收拾好,锁在一间屋子里,再把剩下的空间转租出去。还有一个女孩,离婚后来阜新买房,没钱装修,又跑去昆山电子厂打工,挣装修费,也把钥匙暂时交给老赵管理。
老赵常称呼他们家乡的名字,江西老弟、呼伦贝尔老弟、山西老弟、井冈山老弟……他在阜新的“老弟”是季节性的。“一个月左右就换一批新面孔,现在认识的都是新面孔,老面孔都离开了,上别的地方打工去了。”
他喜欢组织聚会,但男生聚到一起就是酒,只要不把杯子摔碎,他们就会一直劝下去。他觉得误会也跟喝酒有关,过了这个春天,他彻底把酒戒了。不跟男生喝酒后,老赵会跟自己帮忙装修时认识的女生约饭,于是有了湖北老妹、上海老妹、海拉尔老妹……
●翻修地面的米家小区。
一批又一批新移居者来,有的是转租,有的是转卖,老赵统计的成交率超过半数。一个上海女生,在平安西部租住了4个多月,还没决定买,始终觉得阜新离上海车程太远。还有一个沈阳女生,在平安西部租住10多天就回去了,她手头紧,想再等等更便宜的。
陈思琪决定离开阜新时,也把自己的房子托给这样的房屋管家。挂了一个月左右,很快卖了出去。买家是个20多岁的男生。“他说无法承受父母给的压力,也想来躺平。”
男孩先交了2000块定金,一周后又反悔,想把房退掉,说是自己太胖了,爬六楼好辛苦。陈思琪要求按约定,定金不退,男孩又开始诉苦,说自己其实是因为基金取不出来,付不了全款。陈思琪觉得他也不容易,退了一部分钱。又过了一个月,房子很快等到第二位买家,这次是个00后女孩,云看房就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