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名吏樊增祥(1846~1931年),字嘉父,号云门,别号樊山、樊樊山,湖北恩施人,历任陕西宜川、渭南等知县,擢陕西臬藩司、江宁藩司以至两江护理总督,一生经历清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五朝以及民国新旧军阀政权更迭,见证了中国近代社会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其人生也随时代潮流而沉浮跌宕。
年少时,因父亲于左宗棠处受辱,又被罢官,他被迫穿上女装,闭门读书,“庭立时时小杖加”,在父亲畸形的严教威逼下踏上科举应试之路;踏上仕途后,他胸怀“一生心似秦时月,持作人间暗室灯”的理念,“为政无他,不过与民同好恶”,“总以对得住百姓为是”;政治生涯随时代洪流画上句号后,晚年聊以诗酒自遣,与“遗老”组建诗社,也曾为梅兰芳润色戏文。作为“审判专家”,他认为“息讼最要持平,不宜颟顸姑息“,“不少沉冤牢户底,爰书出入慎秋毫”,”法官应当“亦是公牍作家”;作为诗人,他师从张之洞、李慈铭,“生平以诗为茶饭,无日不作,无地不作”,“论诗以清新博丽为主,工于隶事,巧于裁对”。
只字片语难以尽述他丰富的一生,“樊增祥”这个名字,在今天也着实称不上耳熟能详,然而刘永章教授借由《当年谁人不识君——清代名吏樊增祥》这部著作告诉我们,这位清末名吏、著名诗人和公牍作家,值得被我们看见、研究。
刘永章教授|作品
本书主要论述樊增祥的仕途生涯和法律思想,展现了樊增祥入官—升官—罢官—复官—去官的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为官期间,他忧国恤民,奋力改革,政绩卓异,著述宏富,著有《樊山全集》《樊山政书》《樊山判牍》《樊樊山诗集》等。通过阅读本书可窥见彼时社会政治生活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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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增祥是清末名吏、著名诗人和公牍作家,民国时期社会名流和文坛耆宿。
樊增祥少年时代受过严酷、畸形的传统家庭教育。青年时代,原是个狂热的诗歌爱好者,系名士兼诗人李慈铭的得意门生。由于受其父亲(樊燮)的殷切寄托和其恩师张之洞的指点,樊增祥虽三次“登龙”考试“报罢”,但最终走过“学而优则仕”的独木桥,于近“不惑”之年踏上了仕途,并长期成为效忠清王朝的一名官吏。自称“初生便是寒梅树,历尽冰霜始著花”。
樊增祥中年步入仕途之后,长期蹀躞而行,沉浮跌宕,虽曾有过跨越,有过辉煌,然而晚年终归为诗坛一贫翁。86岁时,因贫病交加,带着历史的烙印和精神的伤痛辞世,留下了巨量的著述。他传奇式的人生经历,卓异的才思,豪兴与哀愁,创意与保守,光耀与黯淡,精华与糟粕,以及时代政治风云变幻,都真实地反映在他的政法文书和诗歌里。其笔下的社会影像、时代风雷,似犹可闻见。
当年被誉为“政治家”“文书泰斗”和“文学家”的樊增祥,像许多历史名人一样,曾经是个备享荣耀而又饱受争议的人物。有评者说:“樊增祥当清之季世,由知县而官至藩司,乃文人学士之有幸运者。然生平行事,亦多为世诋毁。”比如,有人骂他是“酷吏”,甚至骂他“旧人新官,一钱不值”。这与樊增祥复杂的人生经历和鲜明的个性有直接关系。
樊增祥曾经受到皇亲贵族、实权派人物荣禄的赏识,进而得到清末最高统治者慈禧的青睐。例如,八国联军入侵北京,他建言慈禧、光绪“西巡”西安,为之“驱驰”并多次代拟《罪已诏》等“诏书”;他曾被慈禧、光绪三次“召见”,四次“入对”,三次嘉奖,且官运飙升,由“亲民之官”擢任道、臬、藩司以至护理总督等外放大吏。可是,他当年的一身“荣耀”,后来都成为他的人生“污渍”。为官期间,他以“国士”自命,清正恤民,秉公审案,尽职勤政。特别是任陕西臬藩司时期,他胸怀“一生心似秦时月,持作人间暗室灯”的做人为官理念,不谋私利,不惧阻挠,大力推行新政。再如,兴办学堂,裁撤冗浮机构,惩办贪官污吏,派遣赴日本留学生,发展地方特色经济,筹建西潼铁路,取消私设关卡,保护文物等,创造了自己的人生辉煌。同时他因为“犯上”被罢官,曾经跌入人生低谷。正在他“东山再起”的时候,于江宁藩司任上目睹了清王朝的灭亡,他随之从旧政治舞台上摔了下来。民国初建,他曾经以“旧人新官”之身依附窃国的袁世凯,一度“回光返照”,但实际上他在政坛已经木偶化、边缘化。
樊增祥身跨两个时代,为官近三十年。樊增祥的人生轨迹,既反映了社会变动时期士人的普遍性,也表现了传统知识分子的典型性。
樊增祥大幅升迁,诗文名噪当世,且性格直爽,对人对事习于直言臧否,又是个喜欢交游的“性情中人”,因而背负毁誉丛集。自称“生性质直,心不谓然者,必形诸口笔”。他坦言:文爱司马相如、苏东坡;诗爱白居易、杜牧、辛弃疾;政崇曾文正公而鄙刚毅;做人以介甫(王安石)为榜样;对公事“膏火自煎”,与私人处“滑稽慢世”。当他听到官场对自己的非议时,不免伤情,“容容(随众附和)多福史家评,奇骨(奇才刚骨)翻令举世轻。到老未除嗔与爱,一生赢得谤随名”。“本司一生,积劳而丛怨,为好而招尤者屡矣!……然我无内愧,仍热肠以济苍生”。但是,从总体来看,对樊增祥的赞誉多于非议。他生前有许多崇拜者,身后也不乏海内外的研究者。就其非议而言,在清末,主要是来自同僚的妒羡与恐惧;民国时期,既有来自“五四”新派人物(鲁迅、胡适等)的讪笑,也有来自顽固的“清朝遗民”(叶昌炽、沈曾植等)的嫉恨。
应当怎样看待对樊增祥的争议?
在封建社会,“朕即国家”,官吏“忠君”与“爱国”常常是相统一的,应当理解封建官吏“忠君”所包含的爱国思想成分。古代名吏屈原、苏武、岳飞哪个不“忠君”?古代著名文士司马相如、李白、杜甫哪个不希望得到皇帝的赏识?关键要看其为“君主”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就樊增祥而言,他除了给君主代拟“诏书”之外,还有为了使中国“驯致富强”,奋力兴办学堂、撤销冗浮机构等一系列“新政”举措,客观上有利于社会发展和历史进步的,但同时必然会“得罪”某些既得利益者。樊增祥老年时,在答谢齐白石赠其“双蝶图”扇面的一首诗中,批驳他人的污蔑之词说,“知我平生非‘酷吏’,故人相赠只清风……”当然,评价近代历史人物,远比评价古代春秋战国、秦汉唐宋历史人物困难得多。
樊增祥作为深受传统文化浸润和身处时代中流的名人,曾经是衰败的晚清帝国的忠诚维护者,民国初年北洋政府的依附者,清皇室和清朝顽固遗老心目中的“叛逆者”,而在革命党人的视野里,他完全是个旧派人物。不过,樊增祥毕竟冲出了清朝“遗老”的怪圈,在民国时期,是不宜以顽固“遗老”视之的。政治因时而变,怀有“国士”之心追逐潮流者,难以成为道德完人,甚至难免道路坎坷。
樊增祥自觉肩负着时代赋予的担当。他政务活动的出发点是为了中国“驯致富强”,但是对政体和法律的改革,却持“国情论”掩盖下的保守态度。他对贪官庸吏嫉恨如仇,极尽抨击之词,却对慈禧献谀辞、唱颂歌。对历史人物樊增祥进行评价,应当坚持客观、全面观点。
研究历史人物,不是为了猎奇或娱乐,也不单纯是彰显其个人,而是为了通过再现历史,对现实和未来提供借鉴。研究樊增祥的目的,主要是重现樊增祥所处时代的历史风貌,揭示近现代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探索历史人物成长、成败的经验教训。换句话说,今人在笑语欢歌中,如果听一听樊增祥为中国“驯致富强”的呐喊声,就会多一点优患意识。研究樊增祥这个历史人物,至少有三点意义。
(一)有助于了解中国近现代转型时期的社会风貌
樊增祥复杂的人生经历,紧密联系着中国由近代社会向现代社会艰难转型的风雨历程,他是这一历程的直接参与者和见证者。
樊增祥政治生涯最具活力的时期,即从中法战争开始,历经甲午战争、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日俄战争、清廷被迫实行新政,直至辛亥革命爆发,恰恰是中国由封建社会急剧转变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时期。正如樊增祥所言,“一从注牒(注册)去(离开)承明(天子的正厅,喻天子),朝列多闻叹息声”!其间,帝国主义对我中华疯狂侵略,清政府日益腐败黑暗,“两座大山”压得人民生活痛苦不堪,变革与保守两种思想势力日益激烈冲撞;社会转型时期特有的各种争论声、呐喊声、怒斥声、哀号声、焦躁声、呻吟声、苦笑声等,都在樊增祥的公牍(政书)、判词、诗歌里交相喧腾呼应。樊增祥的公牍、判词、诗歌,真实而生动地反映了清末政治腐朽、军事孱弱、经济贫困、文化落后、人心思变状况,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当时中国社会风貌的投影,使那段风云变色的历史触目鲜活真切。
樊增祥审理了大量案件,读樊增祥的判牍,“不只是了解古人的才华,同时也是认识历史社会的演变、古今法律的异同,因此而更透辟地了解历史”。了解过去,能够使我们更深刻地认识现在,并有利于预知和创造未来。今天我们建设和谐社会,必要条件之一是须记住前人的教训。如今阅读《樊山判牍》《樊山政书》的时候,往往会有这样的感觉:现在的某些人和事,“古已有之”,特别是《樊山判牍》,可谓是人性缺陷和真善美相冲突的记录。今人若把它“取来一翻”,将会避免或减少恶俗案件和人生悲剧的发生。
(二)有助于了解传统精英文人的时代担当精神
时代造就人物,人物影响时代发展。樊增祥的人生道路代表了封建教育制度下耐得“十年寒窗苦”的一般读书人向往、求索之路;樊增祥的政治生涯,体现了“登龙”的少数精英文人的基本归宿和自觉的担当精神。儒家思想教育的重要内容和目的之一,是培养士人的家国情怀和担当精神。例如,倡导“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种人生导向,特别是其恩师张之洞以“国士”期许,深刻影响着樊增祥的所作所为。
樊增祥不同于只会高谈阔论、“百无一用”的腐儒,更不同于某些庸官、慵官。樊增祥在任“亲民之官”期间,快速清理积案,审判公开,“一秉大公”,惩办依势欺人的劣绅、不守“卧碑”的“子矜”,为受害人伸张天理人情;他曾经面对气势汹汹的法国传教士和卑躬屈膝的“通事(翻译)”,据理反驳,使之理屈词穷,维护了国家的尊严。特别是,他在任陕西臬藩司期间,积极推行新政改革措施,峻厉扫除官场腐败积习,大刀阔斧裁撤冗浮机构,惩处贪官污吏,严格为国家理财,取消私设关卡等。樊增祥的举措和行动,主观上是为“君父”,但在客观上是符合国家和人民利益的,是对中国社会发展起推动作用的。
今人了解樊增祥的时代担当精神,将会多一些家国情怀,少一些一己之念。
(三)有助于了解和借鉴我国优秀传统文化
樊增祥深挚热爱中华文化,并且在多学科传承和创新中华文化。为官时期,樊增祥写了大量深受民众喜爱的判词,至今仍虎虎有生气;他的审判艺术,堪比狄仁杰。
樊增祥最突出的文化成就,是政书(含判牍、公牍)和诗歌,也是樊增祥一生最感欣慰的两种著作。樊增祥晚年借他人之口,称自己“政书屡翻枣梨版,诗卷流传天地间”,是符合历史真实的。其中,他所遗存的记录其政法活动的判读和公牍,以其深刻而独到的思想,犀利而生动的笔调,反映了清末社会的政治、法律、经济、外交、文化、教育、民俗等状况,恰似勾勒了一幅幅画图,已成为海内外清史学者立论的重要依据。例如,我国清史专家郑泰的《清代审判制度研究》一书,日本现代法学家滋贺秀三的《清代诉讼制度之民事法源的概括性考察——情、理、法》一文,都曾引用《樊山判牍》《樊山政书》中的案例。
特别应指出的是,樊增祥与庸官俗吏最大的不同点,在于他勤政实干,而且具有理论思维,他的所作所为,都有理论的引导或能够上升到理论,如他的恤民观、人才观、吏治观、司法观、判牍观、外事观、公文观、诗歌观等,都闪耀着智慧的火花。作为官吏,樊增祥在政法活动中,有许多不寻常的做法和独到的见解。例如,樊增祥创造性地进行“开放式”审案,表明其能力自信;主张判词是“与老百姓说话”,表现出“亲民”之情;他反对“救生不救死”之说,彰显其“一秉大公”的审判思想。樊增祥判词,在继承前人判词制作经验的基础上,大胆革新,另辟蹊径,说理透辟,语言清新活泼,“别具一格”,堪称集我国古代判词写作之大成。《樊山判牍》,今天已成为研究传统法律文书的重要资源,他的审案理念和判牍观,至今依然有一定借鉴意义。诚然,樊增祥政书中所表现的某些政法理念,有明显的时代烙印,甚至夹杂着糟粕,如主张肉刑、丑辱刑、旌表妇女节烈等,无疑是应当摒弃的。然而,不可因此无视其中洞烛是非的智慧之光,塞听其中的发聋振聩之声。
樊增祥勤政务实,善于思考、总结、概括,因此,他的政书和诗歌,多有饱含哲理的警句箴言。比如,抒发法律理念的:
“为政无他,不过与民同好恶”;“吾辈作官,总以对得住百姓为是”;“流亡未复疮痍在,最念天寒白屋贫”;“做官以耐烦为第一义”;“判牍如山须卜夜,未能回避是青灯”;“不少沉冤牢户底,爰书出入慎秋毫”;“民朴须知学,官清要近情”;“江路一条七千里,与君首尾共澄清”;“情理外无法律”;“老好人断不可做官”;“做牧令者,一事不断,作孽无穷”;“息讼最要持平,不宜颟顸姑息”。法官应当“亦是公牍作家”;“欲办新政,先除积习”;“移风易俗,任在良吏;戒烟断瘾,任在学堂”;“身强国始强”;“一生心似秦时月,持作人间暗室灯”。
樊增祥的上述话语,凝结着睿智和真诚,体现了樊增祥对于优秀传统价值观的继承和发展,至今依然有警策感和震撼力!
传统文化是民族传承的血脉。这血脉里或许会有杂质,需要改良,但是不可以断流。人无完人,书无尽善。作为名吏,樊增祥在政法活动中,既有清明者的睿智,也有“武夫”的偏执。对樊增祥的公牍、判牍认真进行梳理,吸取其思想精华,抛弃其思想糟粕,是弘扬我国优秀传统文化的途径之一。
樊增祥是一位博学多才、社会经历复杂、充满矛盾的历史人物。他任地方官时期,爱“中华”,恤“民瘼”,力图为中国“驯致富强”作贡献。然而,他足迹未逾国门,自明“仅能读‘四子’书”、仅知“吾中国圣人之言耳”,其意识保守、狭隘在所难免。
应强调的是,樊增祥的家国情怀和清末的社会矛盾,真实而生动地反映在《樊山政书》《樊山判牍》《樊樊山诗集》等著作中,可谓时代塑造了樊增祥,樊增祥描绘了时代!
拙著论述历史名人樊增祥的生平事迹,坚持以客观事实为根据,以历史唯物主义为指针,既褒扬其有价值的东西,也批判其应予抛弃的东西,目的是借鉴。要了解清末的社会状况和时代精神,并为弘扬我国优秀传统文化注入“源头活水”,研究樊增祥这一历史文化名人是很有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