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神父老爷撰文谈了基督教神学对现代法律的影响，今天他将会谈谈单个《圣经》故事对法律产生的具体的影响。今日的大陆法系和英美法系都有基督教的影响在，挖掘二者之间的关系可以更好的理解法律精神。
摩西与耶稣的裁断——现代法律里隐藏的神学理论
熟悉圣经的读者已知道，“尼尼微事件”当然是和先知约拿联系在一起的。而约拿书在整个圣经中的地位又非常奇特，但凡有经文记载所有神工、天使、义人和先知故事中，无人敢于像约拿老师那样，三次态度和性质极其恶劣地反抗神耶和华，后两次更是直接对耶和华发怒，接连使出先哭后闹顺带威胁上吊的手段。
这怎么比喻呢？就好像你在接受爱国主义教育的时候，看到的一本书里个个都苦大仇深，正义凌然的英雄形象，忽然发现当中混有一个小燕子（还珠格格版），当下不由得心里会问；尼玛，这个是甚么呀？
《还珠格格》剧照
而更特别的是，约拿书不仅在旧约中地位崇高，因为神耶和华应对这三次反抗时，完全展示出鸽派家长的温柔和耐心，敦敦教诲，循序说理（这在整个圣经中是不可复制和想象的，即使基督耶稣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约拿书的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作为某区域市场部业务经理的约拿老师，收到了直接来自于公司董事长CEO耶和华的工作mail。
信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
小约：
公司决定设立‘尼尼微整治工程’项目，因为我看不惯尼尼微人，想降点灾给他们。
项目完成后，给你计12万的KPI。
加油
常回家看看
爱你的爸爸
耶和华
”
先说说这信里12万的KPI是甚么概念，拿四福音书来举例，从耶稣基督在约旦河里受洗开始到十字架上受刑前一天，耶稣所作的全部工作业绩，如果粗略地统计全部加起来大概也只有2.5万到3万左右的KPI。正常的员工，看到这样的差事，都会向周星驰版的零零漆那样激动地大喊一声；终于轮到我上场了。
而约拿老师却当场炸毛了：耶总！你，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别和我来这套，好嘛？你说降点灾，以为我不懂么？那年大卫贤王只是搞了次全国个人口普查，就得罪了你，你就对他说；“我有三样灾，随你选择一样，我好降于你。”结果弄死了7万以色列人。（撒下24：10-15）你的冷幽默，我们很难接受的，你造不造啊？
当下约拿老师就借鉴了小燕子的套路，唱着‘你是风儿我是沙，飘飘荡荡到天涯’，就离家出走了，离家出走了！
这个行为是他以前所有的诸王，先知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比如摩西老师，也遇到了不想接手的项目，他只能辞职：“耶总，你不是不了解我，我这个人资质不好，也不会说话，也不会唱歌喝酒，也不会变戏法。要不你找其他人来办这事吧？我还是回家带孩子比较合适。”（出4:10-13)
再比如亚伯拉罕大叔，在索多玛事件上，他也敢于百般找茬（这个大叔可是在杀自己儿子做祭祀的时候，都不会犹豫的那种人）。
而直接连招呼都不打，就拍拍屁股走人的，也只有约拿老师做得出来。
后来，约拿老师逃到了列帕，就上了船，准备去更远的一个叫他施的地方。晚上，他在船舱里睡觉的时候，船长把他叫醒了说：“这位客官，外面来了个快递，看上去像顺丰（风）的，说是来这里做业务的，端的凶狠，你快去看看吧。”
约拿很不开心地想；走了这么久，怎么连包邮区还没有出？
众人登上了甲板，只看见四处风起云涌，雾气昭昭，海面上惊涛骇浪，眼看着就要把船吹翻，就在这时忽然一个惊雷响起，天空中飘来五个大字；“把人交出来！”
约拿见情势紧急，急忙摆手说：“诸位不必惊慌，且听某家演讲，我本是希伯来族，上等的人家，穿绫罗读圣书，百般的称心。只因那创造沧海旱地，天上的神，耶和华怹老人家。。。。。”
旁人怒道：“简单点，说话的方式简单点。”约拿苦着脸说；“这是我皇阿玛找我来了。”他们问他；“那我们该怎么办呢？”约拿说；“你们把我扔到海里，这事就结了。”众人于是就祷告说：“上差息怒，请收了神通吧。”就把约拿扔下了船。
耶和华指派了一条大鱼做快递员就把约拿吞在鱼腹里要送到陆地上，大鱼游了三天三夜，约拿老师在被拘禁期间做了一个感情激昂，热烈真挚，催人泪下却毫无实质悔过内容的检讨，耶和华就原谅了他，嗯！原谅了他。
过了几天，约拿老师收到了本事件的第二封Mail，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身体好点了嘛？起来干活吧。
速去尼尼微。
这次，约拿只能乖乖地去了尼尼微，见人便说；“再过40天，我皇阿玛要来弄死你们了，有辙你们就快去想吧。”
而约拿老师的业务能力之强，绝对在圣经里可以排到TOP3之列，三天的工作量，他只用了一天，就全部完成了。尼尼微人，从平民到君王，听了约拿的话，就全部悔改了（太12-24）。
耶和华见尼尼微人的真诚悔过，就原谅了他们，宣布‘尼尼微整治工程’项目圆满结束。
这时的约拿就直接发怒和耶和华开怼了：“老板，你给我站住！立项的时候，我有没有提醒过你？你有没有听过我的意见？请不要玩弄员工的感情！好嘛？说立项就立项，说体罚就体罚，说不搞就不搞！我的KPI怎么算？我的三天刑期怎么算？你不给我个说法，我就死给你看！你信不信？”
于是，约拿在尼尼微山上搭了个凉棚，搞了绝食抗议。（参见还珠格格第一部12集，这场面太美，不忍直视）
但第二天早上，蓖麻树就枯萎了。约拿老师第三次暴走了；“连蓖麻树都不给我，连蓖麻树都不给我？！我要被晒死了，你造不造啊？你不要管我，让我死了算了。”
这时耶和华亲自探望他问（请参照摩西一生不能直面耶和华的待遇）；“小约，你这样无情，残酷，无理取闹，到底讲不讲道理啊？”
约拿说；“我是最讲道理的，好嘛！难道你不无情，不残酷，不无理取闹嘛？就算被你气死，我也是讲道理的人啊。嘤嘤嘤~~~~”
耶和华就说；“你看看你，这蓖麻树你一分钱都没出，现在毁坏了，你还心疼。更何况这尼尼微城里12万的人，都是我的果实，我怎么能不爱惜呢？”
制度设计者和法官共同的困境
约拿故事到底体现了什么样的矛盾冲突
如同我们这个系列第一篇里，笔者反复说，死刑的执行是让人恐怖和厌恶的工作。
约拿的第一次反抗，（和前文里耶稣基督一样）就是出于对‘染血’恐惧的本能厌恶。他个人其实对死刑结果并没有直接责任，但约拿老师清楚地知道，自己作为一个死刑执行的参与者，手上不免要染上污血，更何况是12万人的血。
即使是一个全然正确，天赋正义的判决（案件事实清楚，排除一切合理怀疑），落到每个程序执行人，即使只是送达员身上，对于接受基督教文化熏陶的司法人员来说也是不堪忍受的重负。
后世的死刑执行人员，行刑队必然会掺入一枚或几枚空包弹，以使得刽子手可以摆脱自己和流血结果之间的因果关系，降低道德焦虑。
而我国目前以注射为死刑执行主要方式，执行医师两人，分别为犯人注射药物，其中一名医师注射的是完全无害的生理盐水，两人事前事后都不会知道，到底是谁注射的药物杀死了犯人。
这样看上去幼稚和虚伪的设计，其根本意图在开始时，完全是为了保护神职司法人员的灵魂。
而约拿第二次的发怒，表面上看来是因为最高权力机构神耶和华撤销了作出的死刑判决，使得基层法院员工的努力成果归于荒芜，并严重损害基层机关的威严（40天的预告落空）。
但实质上，却是约拿老师被自己所承担的责任吓住了，因为在‘尼尼微事件’之前，一般说来，程序通常是，耶和华发脾气了，祭司和自己对口的行政机关领导人去沟通，即使大面积流血，责任也不在祭司身上。这类案件基本属于娘家人为自己长威风的类型，所以祭司们都是兴高采烈地去办案的。
但‘尼尼微事件’太恐怖了，这次是最高院直接对个体作判决，要命的是，让不对口的祭司去送达，直接跳开行政机关（因为尼尼微的行政机关不在最高院的管辖范围内）自己去执行。
而中世纪直到现代社会，刑事法官们都是聚集躲在‘是法律杀死罪犯，而不是我杀死人’的理论荫庇下，才敢去挥剑除魔。但约拿老师忽然发现，自己的勤勉或许能拯救那么多人的生命的时，终于爆发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再是完全脱离在‘法律’内容之外一个对结果没有实际影响力的执行人，而是实质内容的参与者，法律正义（神方），罪犯们（被告方），和他（莫名的中立方）构成了一个新的三角关系。那么如果一个司法参与人，可以避免流血结果的发生，那他该用什么尺度去完成自己的工作呢？
百分百的勤勉义务和百分百的正义完全一样，都是理论上才可能存在的东西，当耶和华那个掌握了百分百正义的神，要求凡人尽百分百的勤勉义务在一项可能导致流血的任务中找寻合理的尺度，这又怎么可能？因为如果流血的结果太严重，这血责要归于祭司，而如果结果过轻，这折损正义的责任也要归于祭司。
所以，虽然‘尼尼微事件’最后圆满解决，看起来是一个三赢的结局，但约拿老师也绝不敢让这个案件成为律法制度或者判例，他一定要为整个祭司行业从业人员发言——他当时发怒的时候原话是这样的：
耶和华啊，我在本国的时候岂不是这样说吗？我知道你是有恩典、有怜悯的神，不轻易发怒，有丰盛的慈爱，并且后悔不降所说的灾，所以我急速逃往他施去。耶和华，现在求你收了我的命吧，因为我死了比活着还好。（拿4:2）
这里有恩典，有怜悯，不轻易发怒，有丰盛的慈爱，都是耶和华本人对摩西说的原话（出34：6）。而约拿硬生生地加入‘后悔不降所说的灾’，目的非常明显，就是完全要把最后的结果撇清，无论是救人还是杀人，都是你们最高院的责任，近乎和耶和华摊牌说：
具体执行这事，不是我的责任，KPI怎么算，我不在乎，我明面上说我料定你不会真的对尼尼微下手的，其实你是什么样的神，大家心里都懂的！所以你一定要承认；尼尼微这事情处理结果和我的工作没有一点关系。而且以后你如果再这样搞，我就真的死给你看。
接下来的第三次发怒，就顺理成章了，因为在这件事情的责任分配上，耶和华不愿意表态，只说了一句；“你无情，你残酷，你无理取闹，你要讲道理。”（拿4；4）
“我讲甚么道理？？”约拿心里肯定是崩溃的；“你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讲道理？”于是，他也不敢擅自抛开自己参与的案件，留在了尼尼微城外观察，因为在程序上，约拿也不知道，撤销裁定只是向自己传达了，那最后是不是又会有什么变化？而这次司法制度改革，老大到底有多大的决心？但他唯一知道的是：对于这个不合理的设计，他一定要以死相拼。
而最后，由于基层法官的坚决抵制，耶和华试图下放部分死刑复核权的努力虽告失败。但是，神的‘失败’也是神的恩典和荣耀，
在此，作为一个基督徒，我要欢迎大家来到公元2017年！是的！Youarewelcome！
尼尼微事件产生的影响和实际意义
从在圣经所记载的刑事法律和刑事案件审理的发展来看，刑罚制度是不断被减轻的，特别是身体刑和死刑的数量和面积都不断被削减，基本体现了“我更爱怜悯,不喜爱祭祀”（何6）的轻刑思想不断落实的过程。
而尼尼微事件和约拿困境则体现出在刑法（程序法）的制度改革中将来的顶层设计者都要碰到的一个基本问题；在司法实质正义不被减损的情况下，抑制死刑，依靠的是组织纪律？还是法官的良心？
或者说，抑制死刑的时候，设计的出发点虽然是保护刑罚相对人，但往往要先设计出保护法官的制度，以便可以使他们如何从正义贬损和未尽勤勉义务以致染上不必要的鲜血的双重压力中解脱出来。
而设计者往往出于全然的好心和怜悯，就如同故事中的耶和华，想依靠着自己治下最严谨完美的纪律，和最有才能和良心的法官来解决问题，但往往不能取得良好的效果。
而另外一个现实是；即使是德艺双馨如约拿老师，在遇到步子稍大的制度改革时，也会坚决阻击，因为如果灵魂安全受到威胁，现实中所谓的KPI，肉刑报复，死刑，甚于失去真神的眷宠都是不足惧怕的。这里拿我国在死刑制度改革上所作的努力来比较一下：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来，这种完全依靠组织纪律来推进的“法治”也会带来一些小混乱。
首先
光靠组织纪律，是无法约束个案法官挥剑的欲望。‘佘祥林’案件中，湖北省高院两次退回地方中院的死刑判决（小道消息称，高院法官当时就对该案的证据草率表达了极度愤怒）。
但这样的表态也不能阻挡错案冤案的发生，荆门市中级法院用降低审级的方式绕开了高院的监管，依然作出了故意杀人的判决（最高法为堵上漏洞，为此特意制定了拗口难懂的新刑诉法解释21条）。而面对这样誓志要把法院搞成肉联厂的中院法官，不知道最高院的法官们做何感想。
其次
死刑复核程序由于本身的缺陷，没有控辩双方，没有法定的具体程序，总体上来看，是一个最高院分担下级法院‘血责’的设计。
虽然形式上看来是保护刑罚相对人，但实质上近乎大包大揽了下级法院法官的血责。虽然前最高院负责人肖杨院长在回收所有复核权前夕（2006年11月）不无担心地警告了下级法院“死刑案件，一审是基础，二审是关键”，表达了对最后血责承担的焦虑，但2012年最高院的《刑诉解释》特别是351和352条的规定，都一定程度上展现了最高院主动揽血的勇气。
第三
死刑复核‘改判’的现实意义可能不大，死刑复核制度在苏维埃红区时代就已经设立，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但还在摸索具体的方法和形式阶段。而实际改判案件在百年里少之又少。
因为首先，每次改判都会变成‘尼尼微事件’造成上下级之间的直接冲突，并折损法院权威。
再者，改判会激怒下级法院，专注在案件事实证据上的确定性上，却放弃在量刑尺度上的‘排除合理怀疑’的考量（该制度我国现行法律未做明文规定，不同于刑诉53条之规定），刺激他们作出越来越严厉的判决。
而最高院法院法官只依靠着‘初心’和‘良心’，却怎么能抵抗海量的死刑案件？
另外
不仅是这些，自07年回收复核权之后，对另外一个群体造成的冲击和伤害，也是设计者们可能没有想到的，这就是刑事辩护律师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在07之后，大批‘死磕律师’忽然成堆出现，法官和他的小伙伴们都被惊呆了！为什么以前温顺虔诚的下邦来使，怎么一下子变得都那么容易炸毛？好好开着庭，就忽然切换到战斗模式，难道谁把我们法院的招牌改成了‘天下第一武道会’么？
于是随之而来的是天庭震怒，大规模弹压，最后以某位著名律师被起诉判刑，才算平息了下来。
如上文所说，在07年之后，全国的死刑数量至少降低了1/3，而正是这个大规模降低，激发了刑事律师的恐惧——
如约拿老师一样，本来其实大家在流血结果上并不是真正的参与人。而在其他法律（正义标准）没有大改动的情况下，忽然流血的规模缩减了。
也就是说，被挽救下来的血责，到底算谁的？难道算律师的么？那么律师如果在勤勉义务上但凡有瑕疵，就可能背上血责，而这个勤勉义务的边界在哪里？
本来司法制度改革的用心良苦，就像耶和华一样，又送KPI，又给你发展空间，又给你体面的参与身份，但问题是，没有提供给律师的良心保护。
当被染血的恐惧和百分百勤勉义务的压力笼罩时，刑事律师们只能靠着以身试法，来知道自己职责和能力的边界。
而从最后有人入刑的结果上来看，等于是最高层的表态说；你无情，你残酷，你无理取闹。这血责本来就和你们毫无关系。
好了，以上部分就不展开了，先草率收场。那最后，我还是尽一个基督徒的勤勉，为大家代祷：
我们在天上的父；我要为自己的灵魂的向你祷告，我也要为主内外的兄弟姐妹祷告，求你保守。我为诸位公众号的读者祷告，愿主将恩赐降给他们，那已然信靠的得以坚强，那未曾信靠的，终还是要来蒙福。我也为诸位仗剑除魔的法官祷告，若将流血看作伟大事业之基石，主义之勋章，那我也不能为他求什么。
但凡将流血看作犹豫难决的，我主耶稣基督也早就为他留下救赎之道，我主说；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作的，他们不晓得。正义女神蒙着眼，这蒙眼纱就是法官的护身符。请让他们在主的道路上坚强，因这道是好的，也是唯一的，而荣耀必都归于你，我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