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回想一下有关爱情的情绪体验——当接近和拥有的时候,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仿佛体会到了巅峰的快乐;而在无法得到的时候,则焦躁难安、茶饭不思、难受至极。
这些因炽热的爱情而起的起伏情绪,哪怕是痛苦,听起来似乎也足够浪漫,令人向往。
但如果现在告诉你,炽热的爱情与上瘾,其实有着非常相似的体验呢?
古今中外,有无数文学和电影作品都把爱情与瘾相比。而现代科学更好地证实了这一点——
大脑扫描的研究表明,当感受强烈的爱情时,我们大脑中关于能量、注意力、学习、动机、渴望、狂喜的多巴胺神经路径(dopaminepathways)呈现的状态与人们对药物、毒品和一些行为成瘾(如网络、赌博、购物)时的状态是一样的(Fisheretal.,2016)。
在爱情中人们体会到强烈的渴望、剧烈的情绪波动、耐受性的增加、身心的依赖、抽离时的痛苦,以及情感的反反复复,也与美国《精神疾病与诊断统计手册第五版》(DSM-V)中所描述的关于对药物和赌博成瘾的基本症状不谋而合。
但是有戒毒、戒酒、戒网瘾的治疗和干预系统,却没有戒爱情的地方。
就像我们不知道爱情什么时候会降临,大多数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对一个东西上瘾了——它可能是药物、酒精、赌博,也可能是抖音、奶茶、追星。
因为在我们的社会中,人们把上瘾看成是不负责任的自作自受,无法戒断则是意志薄弱的自我放纵。
所以成瘾之后我们不仅内疚,还常因此受到他人的责怪,甚至是鄙视和辱骂。而戒断的方法也往往是以惩罚、羞辱和孤立成瘾者为主。
可是,成瘾的症结真的是选择和意志力的问题吗?我们真的可以靠发毒誓和严厉的奖惩机制而从“瘾”中解脱,获得“自由”吗?
01.
上瘾是病吗?
几十年前,西方也曾将“成瘾”看成是一种意志力薄弱、堕落,不为自己负责的个人选择。就像他们也曾经把抑郁症看成是“玻璃心”“矫情”一样。
但现在,以美国为主导的世界主流精神病研究体系里,成瘾被看作是一种长期的大脑疾病。
其表现为对某种物质(如毒品和酒精)有着强烈的渴望和不可控制的使用,尽管知道它会带来严重的伤害。除了物质成瘾之外,近几年对赌博、打游戏依赖的行为成瘾,也逐渐被认定为一种疾病。
为什么说成瘾是疾病呢?因为大量的研究发现,对物质和行为成瘾都会改变人的大脑——特别是会影响多巴胺的代谢。这些大脑的变化还伴随着认知和情绪调解功能的改变,使得人们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也无法控制自己(NIDA,2014)。
从这个角度来说,跟成瘾者说“要振作”“要清醒”“用意志力去克服”不仅对他们毫无益处,甚至可能有负面的效果——因为可能加重他们的自责感和羞耻感,会更不愿意去寻求专业的帮助。
虽然这种疾病模型通常被认为是一种社会的进步,但越来越多的学者也开始不认同这个说法。
心理学家MarcLewis教授就提出,人类任何一种习惯的形成都会使大脑发生改变,所以成瘾导致大脑变化并不能说明这是病理性的。
举个例子,我第一天下班后喝一杯奶茶发现特别解压,于是第二天下午,我决定下班再喝杯奶茶。果不其然,喝了之后我确实又感到非常快乐,那么第三天,我就又开始期待下班的奶茶。
特别是当开着难以忍受的组会时,我满脑都是那杯能让我快乐的奶茶,恨不得马上就能喝到。所以我一下班就迫不及待地去买了杯奶茶,并再次感受它给我带来的及时满足。于是渐渐地,我不仅每天下班都要喝奶茶,上班的时候也会时常想着奶茶,想着它给我带来的轻松和愉快的感觉。
而越是想着,渴望就越强烈;渴望越强烈,喝到之后的快乐就越会增加,然后再次增强对奶茶的渴望。
这,就是上瘾的过程。但MarcLewis等学者认为这不仅不是病,而是一种能够让我们快速有效地分泌多巴胺的聪明机制——毕竟促进多巴胺分泌的物质、行为通常是利于人类生存的。
就像我们对爱人和糖的渴望,是一种利于生存的本能欲望。
02.
瘾与痛
如果成瘾不是病,只是为了追求多巴胺分泌,那不就说明瘾就是放纵地追求快感的结果吗?那可不就是意志薄弱,自作自受吗?
追求快感确实是一种本能动力,但不要忘了,快感还有一个不可分离的另一张面孔——痛感。任何一种追求快感的行为,几乎也都可以看作是摆脱痛感的努力——有时是为了摆脱已经存在的痛苦,有时是为了避免还未到来的痛苦。
GaborMaté医生在他的书《饿鬼道:与瘾的近距离接触》(IntheRealmofHungryGhosts:CloseEncounterswithAddiction)里认为:止痛,是人们上瘾的最重要的心理动因——尽管这往往是潜意识里的。
在国内,许多人也都听说过阿片类止痛药会“致瘾”,所以即使有严重的生理痛,很多人也会害怕服用这类止痛药,仿佛只要用了就大概率会上瘾且难以摆脱一样。
但止痛药致瘾其实是一个迷思:大量研究结果显示,使用阿片类药物并不会显著增加上瘾风险(Furlanetal.,2006)。
当年美国的越战士兵中,只有不到1%在上战场之前是对阿片类药物成瘾的,在战争期间,有近一半的士兵使用过阿片类止痛药,并且有20%的士兵成瘾。但是,在他们回国之后,有95%的成瘾者都不再有瘾,毒瘾率很快就降到了战前水平(Robinsetal.,1975)。
也就是说,即使在极其痛苦的战争环境下,使用止痛药也远远不等同于会成瘾,而即使成瘾,也完全不代表难以戒断。
正如Lewis和Maté等人指出的,止痛药成瘾的原因并不是药物本身,而在于人们对长期止痛的需求,并且这种痛,往往都不只是生理的疼痛。
2009年,柴静在采访杨永信的青少年戒网瘾中心时,面对着一屋子上百名有网瘾的少年,她问道:
“自己因为父母关系而受到较严重伤害的人请举手”——几乎一半的少年都举起了手;
“你觉得你父母不爱你的人请举手”“认为自己家庭关系有严重问题的请举手”——几乎所有的少年都举起了手。
也许如果不是杨永信惨无人道的电击疗法和地狱管理模式,人们根本不会用同情和理解的眼光去看待“问题少年”,不会注意到他们原来并不是因为“贪玩”才对网络、游戏上瘾的,原来他们更多只是想通过网络和游戏让自己逃离生活的痛苦。
03.
惩罚和孤立是最糟糕的戒断方法
尽管目前舆论已经把杨永信的戒断方法看成是没有人性的,可是大家对这种方式的批判主要在于电击疗法过于残忍,以及他对这些青少年的精神及肉体的控制,却很少有人去质疑,以惩罚和社会孤立为主导的戒断方法是否存在问题。
如果我们能理解人们成瘾的主要原因是痛的话,那么对成瘾者惩罚的意义到底在哪里?是在惩罚他们的痛苦吗?
也许你听说过,只要在笼子里放上鸦片水,老鼠会选择不断地食用鸦片水,直至过量死亡。这个结果被很多人用来证明鸦片类药物的致瘾性,也被用来说明只有强有力的外界干预才能让人停止上瘾。
但BruceAlexander教授的一个实验却向我们展示了另一种可能性:
他给老鼠建了两种笼子,一种是传统的实验笼子,狭小逼仄,里面除了吗啡水(一种鸦片类药物)和食物什么都没有,老鼠只能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呆着,除了吃饭和睡觉没有其它任何事情可以做。
另一种笼子是“老鼠公园”,里面没有吗啡水,但它比传统笼子大200倍,不仅有很好的空气流通和舒适的环境,里面还有有很多供老鼠娱乐的东西,更重要的是,这里还有16-20只老鼠同伴。
这两个笼子用一个狭小的通道连接着,实验鼠可以经过这个通道到达两个笼子获取普通的水或者吗啡水。如果说药物是致瘾的原因,那么老鼠应该总是去那个逼仄的小笼子里喝含有吗啡的水。
但实验结果表明,即使是已经对吗啡成瘾的实验鼠,当有“老鼠公园”的选择时,它们几乎不会去另一个笼子里喝吗啡水(Alexanderetal.,1981)。
Alexander教授指出,老鼠使用吗啡是在应对由社会和感官孤立所导致的压力。只有让老鼠当一直在贫瘠的环境中孤立地生活着,它们才有可能一直食用毒品,直到死去。
更重要的是,这个实验还展示了戒瘾的一种可能性:充分舒适的生活和社交环境或许可以让瘾自然褪去。这些老鼠可并没有在老鼠公园接受什么干预和治疗,让它们自然地远离吗啡的只是一个更适合生存的环境,一个让它们不再那么痛苦的生存方式而已。
就像缺少与周围人和环境的连结会让我们抑郁一样,创伤和糟糕的人际关系是人们成瘾的重要因素(Brady&Sinha,2005),而可以保护我们减少上瘾的可能性的,自然也是与人亲近的关系和纽带(Topsetal.,2013)。
可是,如若我们一直用惩罚、孤立甚至羞辱成瘾者的方式,也只是不断增加他们的痛苦而已。让他们长期处于贫瘠又孤立的生活环境中,不就是给成瘾者建造了一个更容易致瘾的笼子吗?
除了网络、烟酒、药物、游戏、奶茶,还会源源不断地冒出其它让人上瘾的东西或事情,有些听起来甚至还很“积极”,比如健身、减肥。
但无论成瘾的对象如何变化,无论那些快感看起来多么荒谬和疯狂,我们都需要理解的是:为什么TA在别的地方无法得到这样的快乐?没有这个“瘾”所带来的快乐时,TA的生活是怎样的?
别把自己和他人生活的环境变成那个孤独的笼子。
因为在成瘾面前,导致上瘾的那个具体的东西其实并不重要,甚至我们是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是住在温暖的公园,还是孤独的牢笼里。
1.Fisher,H.E.,Xu,X.,Aron,A.,&Brown,L.L.(2016).Intense,passionate,romanticlove:anaturaladdictionHowthefieldsthatinvestigateromanceandsubstanceabusecaninformeachother.Frontiersinpsychology,7,687.
2.NationalInstituteonDrugAbuse.(2014s).Thescienceofdruguseandaddiction:thebasics.
3.Lewis,M.(2015).Thebiologyofdesire:Whyaddictionisnotadisease.HachetteUK.
4.GaborMate,IntheRealmofHungryGhosts:CloseEncounterswithAddiction.
6.Alexander,B.K.,Beyerstein,B.L.,Hadaway,P.F.,&Coambs,R.B.(1981).Effectofearlyandlatercolonyhousingonoralingestionofmorphineinrats.PharmacologyBiochemistryandBehavior,15(4),571-576
7.Brady,K.T.,&Sinha,R.(2005).Co-occurringmentalandsubstanceusedisorders:theneurobiologicaleffectsofchronicstress.AmericanJournalofPsychiatry,162(8),1483-1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