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真实的造园,我开始慢慢地转向心灵的造园。”
文|仲伟志
▲庭山在云南
最开始的时候,“庭山造园”就是讲造园,真实的造园,那是一个窄而幽深的世界。毕竟,那个人群基数太小了,一万个人里头不一定一个人有花园。于是讲着讲着,他就开始讲美学——从园林美学扩展到更开阔的美学,再讲文化,后来讲历史,从真实的造园,慢慢转向了心灵的造园。
“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花园,这个花园都需要滋养,都需要灌溉,那么庭山造园就是,既造真实的园林,也同时滋润我们每个人内心的花园。”
这是商业化吗?——这也是商业化。他自问自答。
这首先得益于他的旅行。现在回过头来看,反而是人生中最没事干的时候,对他帮助最大——这也包括疫情那三年,他走遍了全世界。如今他说,他一定会组织这个美学之旅,根据自己十几年的旅行体验,把每一个环节都打磨好。他认为,自己提供的实际上是一种高级的精神产品——高级不等于贵,当然不贵也不等于高级——时下,恰恰是这种满足精神愉悦的东西供给跟不上。
“我就想着和一群灵魂相似的人一起去旅行。”
搜神记:你曾经发给我“庭山造园”里的《死生和艺术》这篇——缘起于你最近回北大听课,记得你还说,写这一篇时,你对哲学有些吃力。
庭山:听中国美术史、西方美术史、庄子、道教史、佛教史等课程,老师们从不同角度谈到了死生。能从老师那里获得智慧和开悟,非常感谢。但哲学对我还是很吃力的。
包括我们讲道教史的、讲佛教史的老师们,还有讲庄子的,都是北大哲学系非常优秀的教授,他们都谈到了生死。
再加上前一阵我去日本京都旅行,去了关西高野山。高野山开山1200周年,是空海大师从大唐取得真经以后回去开创的。上面有100多个寺庙,我就住在寺庙里面。山上有一个奥之院,很深很深的地方。空海就在奥之院尽头的一个庙里圆寂,那条路的两旁都是各种墓碑。织田信长、德川家康等历史上有名的人物也葬在那儿,说明那个地方是他们都很向往的,可能会想到死后能够获得重生。我那视频里面没用那个镜头——我看到有三个和尚,一个和尚领着,两个和尚担着食盒,正要出来。那食盒上面有一个小牌,牌上写着两个字:仙膳。每顿饭恭恭敬敬的送进去,再出来,一直送了很多很多年。他们认为空海并没有死,只是生身入定,在多少亿万年之后——这个数字我没记住——他会再出定,会再救度众生。
就是东方的也好,西方的也好,他们对生死的理解,既有不一样的地方,也有一样的地方,这里面就会涉及到哲学和宗教。那么在听老师的这种讲课的时候,我就串在一起了,然后就形成了这篇《生死和艺术》,跨度比较大,既有中,也有西,也有古,还有未来。这里面一些哲学的观点,包括道家怎么理解,庄子怎么理解,佛家怎么理解,就是我很吃力的地方。当然也正是因为吃力,我在这篇文案的形成过程中,自身也得到了提高。我还是希望一些事情能够稍微吃点儿力。但是随着年龄增长,记忆力等各方面都在下降,有时候你学一个新的东西,不能太难,太难学不会了,但是也不能太简单,这样每学会一样东西,内心挺高兴的,就跟小孩一样,get到了一个新技巧,很欢喜。
搜神记:你写东西,一挥而就吗?还是反复修改啊?
庭山:主要的观点肯定是一挥而就的,至于一些文字的修改,可能说是更加委婉或更加温和的表达,但是有的段落是一个字不能改的,因为写这个段落的时候,是在很情绪的过程中,甚至泪流满面。有很多次,那个眼泪鼻涕——如果盘着腿的话——都已经流到了裤腿上。这个时候我就意识到是绝对不能改的,不管它对还是错,一个字儿不能改,因为改了以后它就没有当时的情绪了。这一点我还是知道,有些东西需要改,而有些东西哪怕它没那么完美,但是它足够真,那我就不会碰它。
搜神记:个人感觉,“庭山造园”有点文化启蒙的色彩。
庭山:“庭山造园”这个号还是以美学、以谈美作为一条主线。这样每个人都能接受你,就是大字不识的人,他也需要美。只不过他认为这样是美,或者那样是美,但每个人都希望是美的,家里挂一幅画,哪怕是一个娃娃的年画,或者是大红大紫的东西,他认为是美,那种美给他带来愉悦,我觉得就OK。有些文化人觉得淡雅的是美,那能给他滋养,能让他安静下来,那他就OK嘛。向美之心是每个人都有的,我一定会坚持这条主线,一直是谈美,不管是东方的美也好,还是西方的美也好。当然,它没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它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融合的状态,不是说中国的就是中国的,西方的就是西方的。中国之所以能延绵至今,就是因为它融合了这个世界上很多很多的文明于一身,所以说这里面就会出现很多美。
搜神记:你觉得,哪一段经历对你的人生帮助更大?……你是北京人吗?
搜神记:疫情那些年,对你反而就是这样一段日子吧。
搜神记:你不久前去日本——你在“庭山造园”中也问过自己——疫情刚刚放开,为什么迫不亟待去旅行呢?
搜神记:我们谈谈当下最火爆的人工智能。很多人担心技术会很快替代我们,你怎么看?
庭山:这两天人工智能一直在刷屏。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工业革命的时候有人担心,这个身体没啥用了,你都不用干活了,都是机器帮你干了,现在又有人觉得脑子没啥用了。既然脑子都没啥用了,你还担心脑子没用干啥?这就是瞎担心嘛,我们该担心的不是技术替代我们,我觉得任何一个新技术都是解放我们的。我们该担心的恰恰是教育。很多人在转那个视频——很多孩子还在那里死记硬背,在那儿狂吼着背,早晨跑步的时候就跟木乃伊一样噔噔噔跳着,就跟个方块队一样骨碌着往前走。这些知识机器上都有了,或者人家这个数据库里面都有了,你再怎么背,再怎么增长这些知识,也竞争不过机器。但现在教育模式并没有变,大家还是在求获得某种知识,或者获得某种技巧,还是实用主义嘛,把自己淹没在知识的海洋里面,而那些知识是可以重复记忆的东西。教育应该是,让每个人成为自己,让人成为人,可以获得一种与众不同的智慧,我就是我嘛。就是孔子那时候说的因材施教也好,或者什么也好,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但是现在,我们受的是完全一样的教育,一样的知识的灌输。
搜神记:我并不认为极端。
我觉得现在上课的方式,不管是北大、清华也好,还是一些外面的培训也好,哪怕是小学幼儿园,都是一种灌输的教育。我们缺乏一种提问的能力。这就回到刚才你说的人工智ChatGPT,首先你得提出好问题,但是现在我们没有提出好问题的能力了。我这次去学校上课,发现这些学生比我们20年前上课提问题能力差了很多。那时候上课,那简直蔚为壮观呀,只要是一些名师去演讲,或者讲座,那讲台前面地上全坐满了人,窗户上也挤满了脑袋,完全是一种热烈的场面——当然,这里面可能至少有一半是校外旁听的——很多人也提出颇有真知灼见的问题。因为有不同的人,我们的教育背景、成长背景都不一样,你的观点和我的观点不一样,有不同的观点,有不同的思想,才产生了这种碰撞。没有碰撞,就不可能有所谓的大学,也正因为不同的思想的碰撞,才成为了大学。说大学也好,说我们外边的这个教育也好,我们国家也好,都需要这种不同的碰撞。
搜神记:人工智能狂飙突进,个人思想之花趋向凋零,这方面你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庭山:它不能这样泾渭分明,不能不是黑就是白、不是悲观就是乐观。咱们中国人有一个太极的思维,我有时候就是灰,或者太极旋转起来黑与白、悲观与乐观都是交杂其间的,有高度的暧昧性,界线不分明。你问我这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他可能既是个好人又是一个坏人,我想每个人都有天使和魔鬼的一面。未来一定有非常乐观的一面,也有悲观的一面。就像前面说的,不管人工智能还是未来出现的什么新的技术,一定是要解放我们人,为我们所用,它就是一个好的嘛。就像工业革命有了机器,人不管用了吗?我觉得有的人失业了,可能有的人会生活得更好。
搜神记:你好像非常强调价值观。
庭山:不光是我强调,我想到了一定年龄,或者有一定经历的时候,这个价值观就显现的无比重要。从小学、中学、大学,一直到你工作,你遇见了很多的人,其实慢慢的这些人都已经在你的视线里消失了。我们不可能到这个年龄还跟小学同学一起玩儿,或者高中同学一起玩儿,我们总是一次一次清空我们的“朋友圈”,或者跟我们以前关系非常好的人相忘于江湖,这个是有必要的。我们甚至需要花力气去找一些价值观相同或者灵魂相似的人——我们需要花力气的——因为这些人都是我们人生的宝藏。宝藏没有说你不去找就能遇见的。人和人之间当然是一定是要有缘分的。但是我们确实也需要有这个意识,他的能量就是高于我,他就是比我有智慧,我和他待在一起,哪怕我一声不吭,但听他聊一下,我觉得比看了好几年的书都管用。
搜神记:我们再回到你刚刚去过的日本。你说看到京都之美,侘寂之美,而繁华的东京让人紧张。感觉这样的表达含有对“现代化”的某种批判。
庭山:我倒没总结那么高。说点轻松的话题吧。这次日本有两个点是我想去的。第一是王羲之的《兰亭序》在东京国立博物馆开展。几年前曾经有一个颜真卿书法展,我也看过了。另外就是奈良,我要去唐昭提寺,这座寺庙是当年由鉴真和尚主持兴建的。这两个人是我此次日本之行的缘起,我也确实看到了,有很大启发,节目我没做,但是感觉特别好。我就说个小花絮啊,到了东京,飞机从落地后就没有一次安检。这可以理解,因为坐地铁嘛,绝大多数城市是不安检的,坐火车也绝大多数城市也不安检的——世界上绝大多数城市啊。但是我去博物馆,背着那么大的包,一直走到了王羲之的拓本真迹前,我觉得这是国宝嘛,依然没有人安检。我记忆很深。我觉得这个话题可以留给咱们,可以自己去想,自己去思考。
搜神记:看你的视频,听你说“想和灵魂相似的人一起开启美学之旅”,有具体计划吗?
我们往往有过这样的经历,就是旅行的时候碰到一个特别吵的旅行团,总会躲开,让他们先走,或者超过他们。但是几个真正彼此相懂的人,或紧密或松散的在一起旅行,旅行结束以后,我们在一个小酒馆里面推杯换盏,一起聊,像咱这样能碰撞出思想的火花,能够开怀大笑,有时候拍桌子表示愤怒,有时候是痛哭流涕,那种微妙的感觉,我觉得这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最宝贵的经历。我们挣钱图个啥?不就想瞬间的欢愉嘛。可能很多人一掷千金去买笑,但那种欢愉它短暂的,而这种精神上的欢愉,反而是更永久的。我们希望得到这种精神上的享受。当然注定的是,获得这种精神享受的人,相对而言特别少。因为这种精神产品本身就少,不管是书也好,视频也好,这种满足你精神愉悦的东西供给跟不上。反而更多的是迎合大众,迎合大众势必带来庸俗化、娱乐化,还有把一些观点鸡汤化。总之我是要组织这个美学之旅,根据我十几年的旅行体验,把每一个环节都打磨好。我就想着和一群灵魂相似的人一起去旅行。
搜神记:也是一种高端定制旅行。
搜神记:短视频深刻改变了我们。它甚至取代了文字。但更深层来看,短视频可能就是麻醉药,让大家减少互相交流,减少思想的碰撞,这想想有点可怕。你怎么看?
庭山:其实在短视频出来之前,也有报纸嘛,也有杂志嘛,是吧?其实都是不同形式而已,都是要很简短的说一个事情,或者表达一种观点,只不过短视频在这个阶段取代了以前的公众号或者是微博。微博已经很短了,那还怎么短呀,是吧?我倒不担心短视频这种形式,我担心的是目前的这种短视频平台背后的机制。你刚才问我是不是要商业化?目前这些短视频平台的变现机制,基本上都是带货机制,不管你是干啥的,你要卖东西。但你要知道,一个文化人,一个输出一种美好的人,他一般没有那个经商头脑。他一旦想着去带货,搞创作就会心浮气躁。因为每卖一个东西,他后面配着物流,或配着什么,就会牵扯精力。这也是我悲观的地方。未来这一定会导致整个文化的没落。路边的报刊亭也消失了,越来越没人去看书了,文字的东西大家一看就走神,过几秒钟就掏出手机看一看。大家都去刷短视频了,至少绝大多数人,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是没有自控的。这也不能全怪咱们自己,也怪那些平台价值观的问题。我也是一个短视频的创作者,我深深的忧虑就是,大家都来看你了,你输出的又都是垃圾,都是一些“奶头乐”的娱乐信息,整个生态会好吗?
搜神记:你希望是什么样的一个状态?
▲庭山
搜神记:中国历史上你最喜欢哪个时期?
庭山:我也不是什么历史学者,什么春秋战国啊,宋代啊,对于我来说太遥远了。我倒是喜欢咱们80年代改革开放刚开始的时候,大家思想解放的那个时代。也不是说我对那个时代有多么印象深刻,如果说我最喜欢哪个时期,也可以换一种表述——我无比怀念我年轻的时候,我喜欢我年轻的时候。那个时候可能我恰巧抓住了时代的尾巴,或者离我较近,我能听到别人说那个时代。也正是那个时代我们思想解放,才有了我们今天中国40年来改革开放所取得的伟大成就。我们每个人也从这个时代获得了巨大的改变。我从一个小镇青年,走到了北京,又从北京去看了世界,我都要感谢这个时代。现在我还有一个北大校友卡,我还能去听课,每天能够面对那些智慧的光芒、真理的光芒,我觉得就特别幸福。这和那个时代解放思想是分不开的。所以说我特别喜欢那个时代,也感谢那个时代。因为它确确实实改变了我。
搜神记:在你看来,中国是否需要一场文艺复兴呢?
搜神记:一个民族必须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你也是其中一位,在短视频时代,做一个仰望星空的人。
庭山:我对星空有两层理解,一个是忧虑不可预知的未来,这是仰望星空的一层含义,另外一个是真实的星空。我们是一群几十年没有见过灿烂星空的人,没有见过真实星空的人——你见过银河吗?我印象中就见过一次银河啊,银河原来真像一杯牛奶洒在了桌子上,怎么那么白呀!那就是我唯一的一次仰望星空,我看到了银河——而现在不管城里还是农村,其实能看到真正的星空,很少了。我们整个人类,我们整个民族,忧虑、仰望星空的人,其实也在减少,还是很令人悲观的。但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希望每个人都能发光,哪怕他只有萤火虫的光。不管你是谁,你在天上对应着一颗星星,那颗星星可能就是你,尽管那些仰望星空的人可能看不到你发的光,或者有的人亮一点,有的人弱一点,但并不妨碍你去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