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刘备玩的是儒术,那麽,曹操玩的则是法术。文化大革命中的智者们把曹操定为法家,大致没有错。法家讲权、势、术,它的术与儒术相比,有刚柔之别、阳阴之别,所以鲁迅称法术为明术,虽然也是诡术、权术,但它只用“法”的名义,不用“仁”的面具。要杀人就造个合法的名堂,公开杀,明杀,明明是“诡”,但也使人无话可说。鲁迅说:
法术原是极利害、极致命的法术。
旧文人把法术搬到文坛,便是制造一个恶名、浑名、罪名然后置对手于死地。例如先说你是“封建馀孽”、“布尔乔亚”或“无政府主义者”等,然后再加以扑杀,这便是作家们搬用的法术。这种法术,表面上是“明术”,其实也是诡计。它通过浑名、恶名先把你批倒批臭,而且一沾上恶名,“你跑到天涯海角,它也要跟着你走,怎麽摆也摆不脱。”(“五论文人相轻──明术”)曹操使用正是这种法术,杀王垕,使用的是王违反军法之名。《三国演义》第十七回所写的曹操借王垕的人头,是《三国演义》中貌似插曲、实际上是最令人惊心动魄的一幕。我们不妨重温这一故事:
却说曹操兵十七万,日费粮食浩大,诸郡又荒旱,接济不及。操催军速战。李丰等闭门不出。操军相拒月馀,粮食将尽,致书于孙策,借得米十万斛,不敷支散。管粮官任峻部下王垕入禀操曰:“兵多粮少,当如之何?”操曰:“可将小斛散之,权且救一时之急。”垕曰:“兵士倘怨如何?”操曰:“吾自有策”。
垕依命以小斛分散,操暗使人各寨探听,无不嗟怨,皆言:“丞相欺众!”操乃密召王垕入曰:“吾欲问汝借一物,以压众心;汝勿吝。”垕曰:“丞相欲用何物?”操曰:“欲借汝头以示众耳。”垕大惊曰:“某实无罪!”操曰:“吾亦知汝无罪,但不杀汝,军心变矣;汝死后,汝妻子,吾自养之,汝勿虑也。”
垕再欲言时,操早呼刀斧手推出门外,一刀斩讫,悬头高竿,出榜晓示曰:“王垕故行小斛,盗窃官粮,谨按军法。”于是,众怨始解。
法术虽有明的一面,确实可称之为“明术”,但也有暗的一面。鲁迅在讲文坛“法术”时,说文坛中人除了直接给人浑名、恶名以坑人之名“还有一种是自己连名字也并不露面,只用匿名或由‘朋友’给‘敌人’以批评。”(论文人相轻──明术)曹操杀王垕用的是明术,杀祢衡则自己“并不露面”,让朋友“黄祖”(刘表的部属)去作“武器的批判”,借黄刀而杀祢。这一点,连荀彧也不明其诡计,曹操只好明说:“祢衡辱吾太甚,故借刘表手杀之,何必再问。”(第23回)曹操知道祢衡是敢于直言的士人,自己动手消灭他,会失去天下士人之心,所以便施借刀杀人的诡计。果然祢衡很快就人头落地,难怪鲁迅要说“法术极利害,极致命”。鲁迅当年称法术为明术,今天我们则改称为阴谋。权术中的阴谋利害阴谋也利害,两者却可以置人于死命。
司马懿的阴阳术
时魏主曹芳,改正始十年为嘉平元年。曹爽一向专权,不知仲达虚实,适魏主除李胜为青州刺史,即令李胜往辞仲达,就探消息。胜径到太傅府中,早有门吏报入。司马懿谓二子曰:“此乃曹爽使来探吾病之虚实也。”乃去冠散髮,上床拥被而坐;又令二婢扶策,方请李胜入府。胜至床前拜曰:“一向不见太傅,谁想如此病重。今天子命某为青州刺吏,特来拜辞。”懿佯答曰:“并州近朔方,好为之备。”胜曰:“除青州刺史,非并州也。”懿笑曰:“你方从并州来?”胜曰:“山东青州耳。”懿大笑曰:“你从青州来也!”胜曰:“太傅如何病得这等了?”左右曰:“太傅耳聋。”胜曰:“乞纸笔一用。”左右取纸笔与胜。胜写毕,呈上。懿看之,笑曰:“吾病的耳聋了。此去保重。”言讫,以手指口。侍婢进汤,懿将口就之,汤流满襟。乃作哽噎之声曰:“吾今衰老病笃,死在旦夕矣。二子不肖,望君教之。君若见大将军,千万看覻二子。”言讫,倒在床上,声嘶气喘。李胜拜辞仲达,回见曹爽,细言其事。爽大喜曰:“此老若死,吾无忧矣!”
司马懿见李胜去了,遂起身谓二子曰:“李胜此去,若无消息,曹爽必不忌我矣。只待他出城畋猎之时,方可图之。”不一日,曹爽请魏主曹芳去谒高平陵,祭祀先帝。大小官僚皆随驾出城。爽引三弟并心腹人何晏等及御林军护驾正行,司农桓范叩马谏曰:“主公总典禁兵,不宜兄弟皆出。倘城中有变,如之奈何?”爽以鞭指而叱之曰:“谁敢为变?再勿乱言!”当日,司马懿见爽出城,心中大喜,即起旧日手下破敌之人,并家将数十,引二子上马,径来谋杀曹爽。
接下去的故事还有一些波澜,但最后的结果是司马懿全胜,近是“押曹爽兄弟三人并一干人犯斩于市曹,灭其三族”,远则为司马氏新王朝奠定了基业。这里我们看到的司马懿,一个在沙场上老谋深算的统帅,在政坛上又是何等奸诈。装聋作哑,哽噎有声,泪流满襟,一付衰老病笃、危在旦夕的样子,可是,在假面的包裹下则是满腹刀剑,满心杀机,而且时机一到,他一分一秒都不会差错,立即发动血腥政变,对政敌一点也不留情,不仅诛其一身,而且灭其三族,又快又隐又准又狠,一场政变和屠杀如同一场儿戏,胜券在握,分文不差,其机谋智慧令人叹为观止。面对政变,曹爽的弟弟曹义曾感叹说:“司马懿谲诈无比,孔明尚不能胜,况我兄弟乎?”司马懿的智慧变成“谲诈”,这不仅是司马懿一人,中国的智慧,在三国的纷争中,几乎都变成“谲诈”,只是“谲诈”的形式与深浅程度有所差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