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葬花吟》,一曲红楼女子的悲歌(下)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花开花落乃自然规律,非人力可强,而葬花人心细如发,它发现花开时节人人驻足观赏,花落时却悄然消逝,零落成泥再难找寻,竟无端添人愁闷。

让葬花人愁闷的哪里是花?分明是自己如花一般的命运。于是紧接着吟出了“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这饱含血泪之句。

看上去诗人是在哭花,为它短暂的美好绽放,为它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命运,其实又何尝不是由花想到自身?她是怜花惜花人,可谁又来怜惜她呢?

诗人埋葬的不只是落花,也是自己稍纵即逝的青春年华啊,以及那种对命运的无力感,对人生失去方向的叹息,对未来不可捉摸的惊慌。

五代诗人翁宏写过一首《春残》: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

这首诗几乎可以精确地用来评价黛玉葬花那一刻的心情和愁绪。春暖花开,总能给人以生命的绽放,给人以明媚的幸福,以难忘的欢愉之感。

可这绽放、幸福和欢愉都是短暂的,是转瞬即逝的,等到花落时,却又总带给人无限伤感和嗟叹,只因花落,意味着生命的枯萎和结束,意味着繁华过后的落寞和悲凉,意味着人生的又一个轮回。

再看这一句: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诗人葬完花,正值黄昏时分,这时杜鹃正在枝头哀鸣,无端让人又添愁闷,诗人扛着锄头回来,满怀心绪地关上了门。

宋代诗人秦观的《踏莎行》里说: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当暮春遇到黄昏,杜鹃立在枝头悲鸣,更增添了悲凉的气氛,让人如何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白居易的《琵琶行》里也提到: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在一个满地落花的黄昏,葬花人正要转身回家,却看到有杜鹃落在枝头,一声一声哀鸣悲嚎,像是在呼唤同伴,又像是在祭奠落花,好不凄惨!

也正因这暮春时节的肃杀景象,让葬花人这一夜失眠了,正是“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刚要熄灯睡下,却听到外面又下起雨来,冷冷的雨敲打着窗户,诗人顿时觉得浑身冰冷,被窝里也没有了一丝温暖,因为心是冷冰冰的。

落花本就悲凉,却又下起雨来,那落花岂不被无情地雨打碎?甚至随着雨水流进沟渠?想到这里,诗人忍不住自问自答起来: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我到底因为什么事这样伤身伤心呢?还不是因为怜惜春天的美好,却又气恼春天的逝去。它就那么忽然闯入我的心怀,百花盛开,如少女情窦初开。

然而当我正沉醉在这万物生发的春天里不能自拔时,当我正在一簇簇盛开的鲜花间流连忘返时,春天忽然又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百花凋落,好不让人扫兴!

接着就是诗人的一段抒情: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落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昨天隐约听到院外传来一阵悲歌,可能是梨香院的戏子在演戏吧?也许是花魂或者鸟魂在歌唱,可花魂鸟魂最终也留不住,问它们,它们总是默默不语低头含羞。

我真希望自己双肋能生出一对翅膀来,可以跟随那落花飞到天的尽头,可那天的尽头,哪里又寻可以埋葬落花的坟冢呢?天之大,哪里又是我的归处?

诗人在为落花发出最终的归处之问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问这个世界,自己的人生又将归于何处呢?到哪里去寻找那清净自在一尘不染的香丘呢?这样的香丘在天的尽头真的存在吗?

与其去到天尽头,倒不如按照自己的想法,为那落花找一个归处吧。因此有了下面这几句: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冷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那枯萎的落花,花魂已逝,也难挽留。那我就收拾这些枯萎的落花吧,用我自己亲手缝制的锦囊,把你们小心翼翼地都归拢到一处,然后用一抔土把你们永远地埋在泥土中。

你们别以为这泥土是肮脏的,才不是呢。这泥土可是天底下最干净的东西,它孕育万物又包容万物,同时它也是世间万物最终的归处,诗里不是说: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你们被我收到锦囊中,埋在泥土里,可以随土一起化了,用自己的枯骨化作来年你们再次能够枝头绽放的养分,以花骨养花魂,用枯骨化芬芳,你们的一生,是不断盛开和枯萎的轮回的一生。

你们本是洁白之身,傲然枝头,不染世俗,待到凋落之时,还应该让你们清白离去。这总比把你们丢在沟渠里,流到那污秽之处要好吧?

读到这里,葬花吟就已经升华了,这是作者在歌颂落花吗?是,但也不是!她在歌颂天底下所有清净洁白的女儿!却又由此想到了自己和所有女儿的身后事。

于是,这两句脱口而出:尔今死去奴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知是谁?

你们虽是落花,可你们很幸运,因为你们遇到了我,一个怜花惜花人,为了不让你们四散飘零,陷于沟渠,被尘俗污染,我把你们都收葬在一处,可我还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天呢?

这样整日病恹恹的,眼泪不断,汤药不断,春秋必犯嗽疾,我又能捱到什么时候啊?我现在葬花,人人都笑我痴,可日后我若死了,谁又会来埋葬我,给我一个干净的归处呢?

一想到自己的身世和病情,诗人的强忍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终于道出了她之所以葬花的真实原因: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我哪里是葬花啊,我是在葬自己!我哪里是在葬自己啊,我是在为世间所有不幸的女子掘土垒丘!

暮春花落对世人也许只是一场简单的自然规律的更替,但对多愁善感的黛玉来说,那正预示着青春易逝红颜易老啊,更何况,我自幼多病,沉疴难愈,也许将不久于人世,这样的花开花落,今年看了,焉知明年还有没有缘分看到啊。

也许某一天,又是春尽花落时,却恰恰赶上了红颜老死时,花开花落又是一年春将暮,我却也时日无多了,到那时,落花无人葬,因为我已经死了,于是花落人亡两不知啊。

《葬花吟》写的既是黛玉自己命运的悲歌,也是对所有红楼薄命女子的讴歌,所以脂砚斋批语说,埋香冢葬花乃诸艳归源,《葬花吟》又系诸艳一偈也。可以说,它是所有红楼女子命运的总括。

也正因此,宝玉听到《葬花吟》后,想到了黛玉、宝钗、香菱、袭人等将来的命运,想到她们将来无可寻觅之时,早已心碎肠断,这对他最终顿悟出家也是一次极大的刺激和召唤。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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