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戏曲史上,就创作数量而言,真正能与元代有“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之称的关汉卿相颉颃者,当数明末清初的著名传奇剧作家李玉。清代著名诗人吴伟业在《〈北词广正谱〉序》中,极力称道李玉“以十郎之才调,效耆卿之填词”。所谓“十郎”,是指唐代诗人李益(字君虞)。他在家族兄弟辈中,排行为十,故人称“十郎”。此人才气横溢,长为诗歌,与著名诗人李贺(字长吉)齐名。据说,李益每写出一诗,教坊乐伎都争着以重金购取,有的甚至成为供奉内廷的歌词。而“耆卿”,是宋代词人柳永的字。他好为通俗歌曲,每当一词脱手,迅即传遍酒肆歌楼,以至出现“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之说。吴伟业以李益、柳永比拟李玉,恰是从其在民间的影响力这一层面,充分肯定了他在戏曲创作方面的卓越成就,说明李玉的剧作贴近下层、贴近民众。李氏戏曲创作的内容甚为丰富,下面大致将其现存剧作分作五大类,分别论之:
这里所说的社会时事剧,也就是以作者所生活时代的社会、政治现实为题材而创作的剧作。在当时来说,就是现代戏。在这类剧作中,当以《清忠谱》为代表。
《清忠谱》一剧,与明代传奇戏动辄四五十齣相比较,篇幅不算很长,分上、下卷,上卷十二折,下卷十三折,凡二十五折。这里的“折”,虽说是沿用的元杂剧分段的名称,但内涵是有差异的。元杂剧中的一折,相当于近世舞台上的一幕,可以包含许多场次。而此处的“折”,其实有同于“齣”,也就是戏曲情节发展的一个自然段落,相当于现代戏曲演出的一场戏。
《清忠谱》连环画
杨涟画像
周顺昌被逮,羁押西察院,“众百姓都抱不平,要去救他”(第十折)。颜佩韦、杨念如得知消息后,一方面令马杰、沈扬分头在阊、胥两门告知过往行人,一方面请草庵和尚敲梆聚众,同往西察院请愿。书生王节、刘羽仪也参与其事,请学堂中朋友前来,写辩呈申诉。李太监等人误以为周顺昌曾供职吏部,家中必定富有,故捏造此案,欲敲诈白银万两,不料顺昌为官清廉,竟然连一个钱也没有搜刮到,便大失所望,遂痛打县衙差役以泄愤。此时,西察院门前人声鼎沸,喊声震天。百姓塞巷填街,执香号乞,呼吁官府放人,甚至愿以身替代。苏州寇知府、吴县陈知县目睹此状,无可奈何。抚台毛一鹭被迫出见,但无视民怨沸腾,却一味敷衍,又以欺骗手段,让周顺昌出面安抚,而扣留递辩呈之人,扬言一并解京斩首。众百姓得知就里,齐集辕门,团团围住,决不离去。差官挥刀恫吓,激怒了颜佩韦等人。他们率众闯入辕门,“打进打出三次”(第十一折),杀死校尉。官吏见状,四处奔逃。
京师差官担心再生变故,便趁夜色未尽,将周顺昌押上船,解往京城。嘉兴朱祖文(号完天),曾蒙顺昌照拂,感念不忘,就暗中一路护送。顺昌子茂兰寻找父亲不得,遂追至无锡,不顾校尉拦阻,跳上船与父亲相见。又见救父无望,欲投江自尽,为朱祖文所救,二人结伴徒步赴京。而苏州府奉命差遣捕快,先后将马杰、沈扬、周文元、颜佩韦、杨念如等五人逮入狱。魏忠贤阴狠歹毒,亲勘东林一案,杨涟、左光斗惨遭酷刑,先后身亡。魏大中遍体鳞伤,呜咽气绝。周顺昌受审,历数魏阉“欺君虐民,残害忠良”(第十五折)之罪,并挥动枷杻将陪审官倪文焕、许显纯二阉党痛打,致其鼻梁折断。直至牙齿被敲断,顺昌仍含血喷奸臣之面,顽强抗争,宁死不屈,幸而通政司徐如珂及侍御顾宗孟、范景文、鹿善继、孙奇逢诸公从中周旋,始得缓死。
茂兰躲过缇骑暗害,潜入京师,改名换姓,刺血作书,击登闻鼓代父申冤。徐如珂接受血书,俟机代为转呈。又允茂兰之请,冒着风险,令他前往探监,与其父一见。恰于此时,魏阉所派差官以查监为名,径入监房,以布囊套顺昌之头,将其活活勒死。茂兰拼命上前抢救,无助于事,悲痛欲绝,幸狱中禁子等相助,始得逃出,并向朱祖文哭诉其父死时之惨状。颜佩韦等五人,被诬作乱民,斩首示众。周茂兰将父之灵柩暂寄僧舍,匆忙归家,遵照父亲临终遗言,与母商议,其妹由颜佩韦母陪伴,乘小船往嘉善与魏公子完婚。
颜佩韦等死后,化作厉鬼,欲赴京寻魏阉复仇。周顺昌幽魂不散,回归故里,与他们邂逅于中途。此时,天曹神仙前来颁旨,封顺昌为应天城隍,佩韦等人为五方功曹。未几,天启帝驾崩,新帝登基,起用东林党人,魏忠贤被发去守皇陵,自缢于涿州旅店,一时树倒猢狲散。毛一鹭被抄家、监禁。数以万计的苏州百姓闻知此事,分别扛起锄头等家伙,奔赴虎丘十里山塘,拆毁魏阉生祠。他们扯起粗大的绳索,齐声喝号,将牌坊拉倒,并把魏阉雕像砸得粉碎,好不快意。颜佩韦等人的尸身,为本地乡绅合葬半塘,题作“五人之墓”,石坊上镌刻有“义风千古”四个大字。文震孟应召即将赴京任职,临行,特来墓前祭拜,当地百姓也提着魏阉雕像头颅以祭义士。魏忠贤党羽倪文焕、许显纯俱受严惩。周家荣封三代,茂兰荫中书舍人,赴京纂修国史。
周顺昌画像
《明史》本传还记载,魏大中为魏阉诬陷被逮,路经苏州,周顺昌闻知,前往饯行,与他同住了三天,并将女儿许给其孙为妻。押解校尉催促赶路,顺昌怒目而视,斥责道:
“你还不知道世间尚有不怕死的男子呢,你回去告诉那魏忠贤,就说我是吏部周顺昌!”因指着魏阉的名字,骂不绝口,为魏忠贤所忌恨。御史倪文焕乃魏阉义子,遂将此锻炼成狱。魏忠贤矫旨将周顺昌官位削夺,而顺昌有德于乡人,乡间有冤屈或关乎百姓利益之事,即前往官府陈说,所以苏州士民都对他甚为感激,一旦得知顺昌被逮,“众咸愤怒,号冤者塞道。至开读日,不期而集者数万人,咸执香为周吏部乞命。”(《明史·周顺昌传》)。书生们纷纷请愿,要求当道将民情上达。旗尉以魏阉权势相压,更激起民怨,“蜂拥大呼,势如山崩。旗尉东西窜,众纵横殴击,毙一人,余负重伤,窬垣走”(《明史·周顺昌传》)。应天巡抚毛一鹭、巡按御史徐吉,被吓得心惊胆战,不敢出一语。周顺昌被逮,阉党许显纯捏造罪名,五日一严刑拷打。每受刑,顺昌必大骂魏阉。牙齿被许敲落,乃血唾其面,更厉声斥骂。许乃趁夜深人静,将周杀害。
夏允彝《幸存录》还记载,诸忠良遭阉党迫害,惨绝一时,而名高千古。周顺昌其人,一生清白,独立无党。当魏大中盛时,顺昌未曾与之交往。见大中被逮,路经吴门,那些与魏有交者皆四下散去。巡抚毛一鹭历来对大中很是恭敬,到了这时,却不与大中通一语,避之唯恐不及。顺昌愤恨非常,便将己女嫁大中孙。后纵受酷刑,仍痛骂魏阉不已,志坚如铁,宁折不弯。故此书极力称道周顺昌,“此真铁汉也!”(《明季稗史初编》)
至于剧中稍稍叙及的阉党人物许显纯,文献也有记载。《明史》卷三四六《许显纯传》载曰:许性残酷,频兴大狱,杨涟、左光斗、周顺昌、黄尊素、王之寀、夏之令等官吏,皆死其手。每当审理,魏阉必派人坐其身后。若此人不至,许袖手不敢问。
剧中所写朱祖文,《明史》也收有其人,称他于周顺昌被逮后,抄小道抵京,照顾顺昌饮食汤药。魏阉诬顺昌赃款,逼令偿还。祖文奔走京师诸公间,代为借贷。周身死,他也哀恸发病身亡。周茂兰是顺昌长子,曾刺血上疏,诣阙诉冤。与剧中所叙略有不同的是,茂兰并未接受荫叙之官,后隐居不仕。其他所写如左通政徐如珂、苏松按院徐吉、文选郎中范景文、兵部主事鹿善继、名士孙奇逢等,皆史有其人。不过,范景文虽不附阉党,也不附东林,孤立行意,洁身自好,谢病归里,并未参与营救周顺昌之事。鹿善继与周顺昌为同年生,顺昌陷狱,善继凑集了数百两银子营救,但银入而顺昌身亡。善继父鹿正,以气节为乡里所称,人以“鹿太公”呼之。太公急人之难,虽倾家荡产,亦在所不惜。杨涟、左光斗之狱起,魏大中之子学洢、左光斗之弟光明,先后投靠鹿家,太公与容城举人孙奇逢计议营救,但未遂所愿。可见,剧中所写,大都有史实依据。
五人之墓
至于颜佩韦等五人之壮举,则发生在天启七年(1627)三月。张溥《五人墓碑记》详载其事,称周顺昌被逮,哭声震天动地。当负责押解的校尉大声呵斥时,众人怒不可遏,将其打倒在地。毛一鹭吓得躲入厕所,才逃过一劫。颜佩韦等五人临刑依然意气盎然,大骂毛一鹭不已,激昂大义,蹈死不顾,慷慨赴难,悲烈千秋。事也为剧作所采。
剧中所叙堂长陆万龄,乃史有其人。明吏部考功员外郎夏允彝,在《幸存录》中记载道:为魏忠贤请立生祠,种(按:指“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孔子诛少正卯而忠贤斥退东林,故请将魏阉供奉于学校。《明史·阎鸣泰传》谓:“其尤甚者监生陆万龄,谓孔子作《春秋》、忠贤作《要典》,孔子诛少正卯、忠贤诛东林,宜建祠国学西,与先种丑言恶行,令人作呕。最甚者为太学陆万龄,竟然将魏阉忠贤与圣贤孔子作比,说孔子作《春秋》而忠贤定三案圣并尊。司业朱之俊辄为举行,会熹宗崩乃止。”《明史纪事本末》卷七一也曾记载:天启七年(1627)“五月,监生陆万龄请建魏忠贤祠于国学之旁,谓孔子作《春秋》而忠贤作《要典》,孔子诛少正卯而忠贤诛东林,许之。”各家所载文字,大致相同,可见此事在当时的确曾发生。这一陆氏小人,竟然将阉党硕魁与圣人孔子相比并,真乃无耻至极。剧作因情节的需要,不可能详叙其事,但所写乃本之史实,则是毋庸置疑的。
禇人获《坚瓠集》书影
剧中所写颜佩韦大闹书场事,也似有所依据。据《坚瓠集》八集卷四“政任福州”条所载,有伶人搬演岳飞故事,当演到秦桧与妻子在东窗下设计谋害岳飞之事时,周顺昌怒火中烧,情难自抑,当场令人捽住那一扮演秦桧的演员揍了一顿,然后拂袖而去,使在场者皆十分惊愕。在元、明之时,写岳飞故事的戏曲,较著名的有元代孔文卿的《东窗事犯》杂剧以及明人所作《岳飞破虏东窗记》。据《坚瓠集》所载推测,当为后者。《坚瓠集》的作者褚人获,生于明崇祯八年(1635),一直到清康熙末年尚在世。
生活的年代去周顺昌不远,且又是苏州人,所言或有据。而《一捧雪》剧作,将此事归于颜佩韦,以突出其性格粗豪的一面。
李玉另有一剧《万民安》,已佚,但据《曲海总目提要》(卷一六)所载,也为时事剧。大意谓:苏州人葛成,乃是机户所雇的织布工匠,三十余岁,娶妻曹氏,已病故,遗一子嗷嗷待哺。邻舍韩婆婆,丈夫在时曾领内府官价,织造绸绢等物,因吏役层层盘剥而欠下官府债务。虽说闻知朝廷已经豁免,但官府仍纠缠不休。有两名京师所派差役来苏州,要抢其女儿云娘抵债。葛成闻知此事,取出早年积蓄代为偿付,使云娘得救。韩婆婆执意送女儿为葛续弦,被一口回绝。后经人说合,其幼子交韩抚养。保定书生房壮丽赴礼闱落第,以事来苏州,韩婆婆将云娘嫁房生为妾,以三十金还葛成,又被回绝。韩母女感激万分。商贩郑尚甫,年逾七旬,曾娶当地沈氏女为妾,得知葛成仗义疏财,为人忠厚,子幼尚无人抚育,便将沈氏送成为妻,并赠白银百两。葛成谢绝好意,令沈母将女儿领回,银两也一并送还。沈氏出家阳澄湖一尼庵,感念葛成恩德,代成养其子。
沈女出家后,取法名静真,得知此事,同母亲前来探监。葛成以子相托,嘱其认以为子,取名郑天祐,以防官府加害。葛成被绑赴市曹,即将处斩,忽然发生地震,只得暂缓行刑,回监羁押。房壮丽进士及第,历任河南道御史,奉命巡按苏松。妾云娘以葛成事相托,满腊梨也写诉状代为申冤。静真得知此事,悲感交集,并将实情告知天祐。天祐年已十三,遂奔狱探父,并赴按院诉冤。腊梨则陪随左右,一力相助。万历四十一年(1613),房壮丽乘舟前来,抵浒墅关,天祐跳入水中以呈控词。壮丽接状,并见地方官审判结论中有“一人倡义,万民安枕”之语,遂代为申辩,将葛成释放回家。松江隐士陈继儒,将葛邀至佘山居住。百姓为他建生祠于玄妙观中,以“葛将军”称之。
剧中所叙朱燮元、房壮丽、张献翼、陈继儒等,皆史有《葛道人传》。
葛成墓
又据《定陵志略》,大意是说,万历二十九年(1601)六月,“苏州民变。时苏杭织造太监孙隆兼管税务,无赖尽投入其幕,奉札委,称税官。苏城六门,门各立税;只鸡束菜,咸不得免;民不聊生,汹汹思乱。本月初六日,忽有二十七人蓬头跣足,衣白布短衫,手各持一芭蕉扇,遍走诸税官家,焚毁其室庐长物,执其人榜之通衢,无不立毙。虽止二十七人,所至如风雨,人莫撄其锋;即高墙峻宇,首者执扇一挥,诸人皆立跃而上”。继而,又奔往另一税官家,如此大闹三日,把祸乱一方的税官清除殆尽。到了第四天,苏州六门各有榜文,云:“税官肆虐,民不堪命。我等倡义,为民除害。今事已大定,四方居民,各安生理,毋得藉口生乱。”到了第五日,官府开始通缉为乱者,葛贤挺身而出,以一人应罪,被判死刑。后遇到赦免,放归,过了三十年其人尚存。藉此,我们大致可以知晓此次苏州民变始末。这为了解《万民安》一剧的情节结撰、材料剪裁提供了史实依据。
其实,李玉戏曲创作对现实人生的取材,并未停留在主干情节的构架这一层面,即使是细微末节,也不忘对当代现实的折射。如《清忠谱》第十九折,周夫人登场后对女儿所说的一段话:“自你爹爹被逮,虑切覆巢,你哥哥又舍命入京,更愁祸起不测。近日忽传有屠城之旨,邻里惊惶,纷纷逃窜,因此和你暂避入乡。”苏州民变,史籍未见有“屠城”之说,这显然是影射清初史实。
南。至次年四月中旬,率军渡江。十九日,兵围扬州,以炮轰城。城陷,史可法为清兵所获,面对多铎高官厚禄的诱降,他严词拒绝,声称:“吾头可断,身不可屈”、“城亡与亡,我意已决,即碎尸万段,甘之如饴!”遂慷慨赴死。自四月二十五日起至五月初五日止,清兵对扬州屠戮十日,“屠城”之事,最初发生在扬州。清世祖顺治元年(1644)十月,命豫亲王多铎为定国大将军,统兵征讨江遇害者十余万人。“乱尸山叠,血流成渠”。“或父呼子,或夫觅妻”,“百口交啼,哀鸣动地”,“惨不忍闻”(清·王秀楚《扬州十日记》)。
《万里圆》一剧,借晚明殉国忠臣史可法之口,描绘出“劫火烧残,罡风吹黑,剩得东南徒半壁”(第三齣)这一江山破败之惨景,以及“臣民悲痛,士女哀号”(第三齣)之类故土沦丧的悲鸣。并声称:“九庙虽尔丘墟,一旅犹堪恢复。整顿三百年社稷,慰安十五祖英灵”(第三齣),似乎带有“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宋·陆游《关山月》)之意。在当时来说,这样的话语对易代之际的新政权无疑带有强烈的刺激性。又如第五齣,由黄孔昭之口道出:“近日纷纷传言清兵南渡,若如此,则云南亦非安壤之地矣。”则明言清兵挥师南下,直接威胁到百姓生活的和谐安定。第十齣,叙逃难老兵返乡,途经姚安府,欲往人家借宿时的一段对话:
(外)我倒忘了,你从南京到浙江,可曾到苏州经过么?(净)咱的不到?
【五供养】那姑苏曾到。(外)什么时候到的?(净)其年时待我想来。吓,是乙酉年闰六月,阿呀,好热天!(外)那里可太平么?(净)太平么?唔!(唱)正值炎天喊杀声高。(外)为甚么杀起来?(净)清朝官府坐了苏州,那些百姓一个个投顺了就罢了吓!(唱)谁想湖内多烽起,城外也焚烧。(外)那些官府怎么样?(净)恼了清朝官府,(唱)把六门闭了,发兵马摧枯拉草。(外)那些湖中人可曾剿?(净)那些湖中人多是没用的,使的家伙多是木枪木棒,被清朝兵马一杀杀出来,是(唱)纷纷都解散、尽潜逃。(白)只是可怜坏了城外百姓,(唱)池鱼林木祸奇遭!(外)怎么坏了城外百姓?(净)清朝官府只道城外百姓作反,发出兵马,不管好歹,烧杀砍杀,惨不可言!(外)是那带呢?
【江水儿】(净)堪叹金阊外,不分玉石淆。……(净)咳,那里什么传闻?我在苏州准准住了十天。(唱)吓!我是眼见睁睁,岂是虚言相告?
《嘉定屠城纪略》书影
谭鑫培剧照
种强烈共鸣,自然可以想见。
《清忠谱》一剧,对后世戏曲曾产生很大影响。该剧中除《书闹》、《拉众》、《鞭差》、《打尉》等齣流行于当时昆腔舞台外,后来还被京剧改编为《五人义》(一名《反苏州》)而时常演出。晚清名伶谭鑫培、杨小楼等,均曾演出该剧。《万里圆》中的《跌雪》、《三溪》、《打差》等齣,为《缀白裘》收录,有的至今尚在演出。
李玉的戏曲作品,除时事剧外,还有一些以历史故事为题材的剧作,如《麒麟阁》、《牛头山》、《风云会》、《千忠戮》、《连城璧》、《两须眉》等,皆是。在他的现存剧作中,所占分量较重,是值得注意的一个文学现象。
卷,第一本三十三齣,第二本二十八齣,凡六十一齣,是李玉现存作品中篇幅最长的一部剧作,且体制和明、清传奇略有不同。按照传奇剧写作的惯例,第一齣为副末开场《麒麟阁》一剧,分第一本和第二本,每本又分上、下(或称“开场”、“开场家门”、“家门大意”等),而本剧的第一齣为《降凡》,叙玉帝差遣紫微星等仙人下凡,以掌御山河、安邦定国,而将“开场”放在第二齣,这在明、清传奇创作史上,是极为罕见的。
副末开场
剧叙山东济州历城县人秦琼(字叔宝),乃将门之后,武艺高强,志在将相。他由友人樊建威引荐,在济州府衙作都头,押解军犯去潞州。临行,结拜兄弟尤俊达前来送行,家住斑鸠店靠卖柴扒为生的程咬金,也闻讯赶来。秦琼赠给程咬金十两纹银,以安顿其生活。俊达则接咬金同住,以便照顾。
时值隋末,晋王杨广居功自傲,遣心腹宇文述等结交近侍,散布流言,致使其兄杨勇被废除太子之位,而由己代之。因唐公李渊苦谏废立一事,遭杨广忌恨,遂在临潼山楂树岗设下埋伏,欲在其赴太原留守任之中途截杀。杨广等扮作绿林草寇欲暗害李渊,恰秦琼经此,挥动双锏搭救,使李渊得脱危难。李渊心存感激,欲为他建生祠香火供养,以报救命之恩。归途,李渊误杀潞州二贤庄商贩单雄忠。其弟雄信性如烈火,闻知此事,恨恨不已。
至幽州城,幸有尉迟南、尉迟北兄弟,好汉薛彪,杜氏四杰等,皆对秦琼照顾有加。然凡来此军犯,均须打一百杀威棒,无一人能幸免。众人为此而犯愁。秦琼打擂取胜之事,为罗艺之子罗成闻知,遂告知其父。罗艺大为称奇,恰值其妻秦氏寿诞,遂召琼入见,问知姓氏、乡贯,始知打擂者乃其内侄,于是开脱其罪名,姑侄始得相认。秦琼教表弟罗成锏技,罗成教秦琼罗家枪法,武艺各有长进。
“秦琼镇宅”剪纸
因有罗艺荐书在先,秦琼得任唐节度使帐下旗牌官。元宵节将至,适逢越公杨素生日,特发批文,差秦琼前往东京,送珠玉珍宝等贺礼。尤俊达、罗成等人,纷纷要同去东京观赏花灯,便私自将批文中“一”字先改作“三”字、又改作“五”字,秦琼见状,无可奈何,只得应允。事为越公府中参谋李靖看破,令其兄弟不必看灯,速离京城。不料,齐国远、程咬金、尤俊达、罗成等人不听劝告,径往长街观灯。有一陆氏,应住于西城的妹妹之约,偕女王婉儿前往观灯。许国公之子宇文成德,乃花花公子,带仆从也来看灯,且寻访美女。见王婉儿貌美,欲抢来做亲。罗成、程咬金等人,闻听呼救声,知是奸邪横行,蔑视王法,公然抢亲,遂怒不可遏,便扮作闹社火跳五鬼者,趁乱混入许国公府,冲进内室,打死花花公子及家中恶仆数人,救出王婉儿,交与其母,令其速逃。罗成等英雄,逃过官兵追杀,躲入李靖寓所。王叔杨林奉旨统领三万铁骑,满城搜索,各城门也严加盘查。次早,李靖出城围猎,令罗成等五人乔装成家人模样,混出城去,欲往金墉城投靠魏公李密。
青齐王杨林,武艺高强,力敌万军,麾下有十二太保,皆如狼似虎,身手非凡。此时,他为新帝登基特备下贺礼,并征聘好汉秦琼一起护送,并授以虎翼将军之号,料万无一失。程咬金、尤俊达闻知杨林押解数万两银子入京,乃预先埋伏丛林之中,中途打劫,因酒醉气力不济,反为杨林所擒。他们托名程达、尤金,被押赴军前。秦琼闻讯而至,乞杨林暂缓行刑,将二人押赴济州。至济州,程、尤越狱逃走,王伯当、李密、罗士信等积极回应,焚烧仓库,截杀官兵,大反山东,齐聚瓦岗寨。杨林迁怒于秦琼,欲将其处斩,歌姬张紫烟得知此事,女扮男装,迅即来报,令秦琼速逃出潼关,并自刎以坚其去意。杨林等纵马来追,形势危急,幸而程咬金等前来接应,始得脱险境,直奔瓦岗寨而去。因程咬金能祭起落地之帅旗,被推举为寨主,号混世魔王,好不快意。
此时,杨林命大将东方旺在泗水关竖立百尺铜旗,令天下英雄前往拔取,但世人慑于其威势,无一人敢去。其实,旗端装有大斗,内藏善射者四名,近旗者即发暗箭射死。金墉城魏公李密,不知是杨林所设圈套,闻知秦琼力大无穷,特下书程咬金,求其派遣秦琼前往。此时,隋炀帝游幸江都,荒淫无度,民怨沸腾,动乱四起。李密兴兵打破界牌关、荥阳关、虹霓寨、临阳关,自立为王。窦建德于漳南称夏王,梁师都称帝于延安,刘光守在武州称燕王,李渊起兵于太原。杨林无奈,遂下书求罗艺派兵前来保关护旗,罗成奉命前往。秦琼至泗水关,挥动双锏,击下铜斗,跌死神箭手,倒了铜旗。东方旺前来追杀,幸罗成出阵相救,杀死东方旺,救秦琼脱险,大破金锁阵。事为罗艺所知,见儿子犯下弥天大罪,喝令绑起斩首,众将官央求不允,秦氏出面求情也遭严拒。
陆氏、王婉儿母女流落幽州,寻访恩人下落,当得知罗成即将被处死的消息时,大为惊慌,匆即赶去。恰沙陀国公主靖璇飞,奉调率五千人马往江都护驾,路经幽州,婉儿母女拦街哭诉衷情。公主大为罗成英雄气概所感动,迅即赶往法场,将罗救下,并赠以铠甲、坐骑、银两,令其速逃。罗成行前,将婉儿母女交其母秦氏照管,匆即逃去。
泗水关被破,群雄纷起,靠山王杨林坐卧不安,遂设一毒计,以江都城比武招贤为名,遍招天下英雄,其实暗藏铁乌筒炮,待其一旦聚拢,便放炮将众人震死。此计不成,又令前来比武者自相残杀,待其精疲力竭,始出兵灭之。第三计是甘泉关设千斤闸,令靖璇飞率兵把守,严防来人出走。秦王李世民发兵晋阳,同四弟元霸、参谋李靖等,率兵讨隋。中途与罗成相遇,成与元霸遂奔赴江都比武。秦琼、王伯当、齐国远、尤俊达等人,也闻讯由瓦岗寨赶来。先后来者,还有孙韬、金勇、苏定方、张须陀、程咬金等人。当众英雄进入甘泉关后,天突降大雨,水深三尺,铁乌筒无法燃放。副主考官宇文化及无计可施,徒唤奈何。次日比武,初试射箭,罗成胜张须陀,稳取状元。又试举千斤青石蹲龙,程咬金胜苏定方,取得榜眼。再试兵器,秦琼以双锏打死舞动双刀的大招讨左杰。此时,杨林不得不出马对决,秦琼失利,罗成拍马出战,将杨林杀死。罗成欲出甘泉关,奈靖璇飞不允,遂以计赚开,李元霸手托千斤闸,众英雄趁机逃离险境。
《罗成破阵》连环画
尉迟恭画像
刘武周(字定远)武艺超群,膂力过人,借助其妹丈沙漠单于之力,拥兵自重,自号定阳王,结集刘百纪、张万年、范君章、宋金刚诸人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并张挂榜文,吸纳四方英雄。尉迟恭前来投奔,旋即接纳。刘武周操练兵马,讨伐李渊,攻打雁门关等处。尉迟恭先后挫败雁门守将张永寿、柏壁关将领江荣、宁武关江华,又攻打浑源、沁水、云魔、高平等八寨。齐王李元吉仓皇出逃,八寨失守。
如本剧第二本卷下第十六齣《投军》,借刘武周之口,说齐王李元吉荒淫无忌,搜访美女,纳为妃宠,也有案可稽。《资治通鉴》卷一八七“唐纪三·高祖武德二年”载,齐王元吉性骄侈,奴客婢妾数百人。时常令此类女子披上战甲,作攻战之戏,前后死伤众多。他还游猎无度,践踏庄稼,抢夺民物,射杀无辜。又夜开府门,淫乱成性。
第二本卷下第十九齣《闻警》,叙李元吉镇守三关八寨,兵临城下,还传女乐演奏歌舞。听说尉迟恭率兵攻打,立即“快备车辆,满载金银、嫔妃、美女,星夜奔至长安”。此实为他镇守并州时之事。据史载,刘武周进逼并州,元吉对司马刘德威说:“你带领老弱守城,我率领强兵出战。”然而,话音刚落,他就于晚上开溜了。
第二本卷下第二十五齣《较雄》所写“美良川之战”,尉迟恭、寻相将回浍州,秦王世民派兵部尚书殷开山、总管秦叔宝等,与对方约定在美良川开战,最终将对方打败,斩首二千余级。
又如第二本卷下第二十一齣《惊像》,曾叙及平阳公主戎装出场,组织娘子军,接应父兄之事。《资治通鉴》卷一九○“唐纪六”记载,武德六年(623)二月,平阳公主薨,安葬时,仪礼超常,动用军乐,前后部鼓吹、班剑四十人。并追述道:“公主亲执金鼓,兴义兵,以辅成大业!”可见其在平定天下中建有大功。又据《旧唐书》卷五八《柴绍传》后所附,平阳公主乃高祖第三女。李渊起兵太原,密召柴绍前往相助,留公主于长安。柴绍去后,公主归鄠县庄,尽散家财,召集兵勇,积蓄力量,得数百人,起兵以响应其父。她先后派家僮马三宝说降了何潘仁、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等地方势力,声威渐壮,并相继攻陷鄠县、盩厔、武功、始平等地。每到一处,公主必申明法令,禁止士兵骚扰百姓。因此,远近闻名,前来投靠者纷至,得兵七万人。李渊闻知此事,大喜过望,令柴绍迎接公主。公主率领精兵万余人,与秦王李世民会师于渭北,军中以“娘子军”称之。围击京城时,平阳公主与柴绍各建幕府,并驾齐驱,这在历史上是很少见的。该剧在创作中,采撷史实之处甚多,在此不一一论列。
同时,李玉在戏曲创作中,还时常于民间故事里撷取素材,以强化场上演出之时的看点。如本作第一本卷下第二十三齣《上寿》,叙众英雄纷纷前来为秦琼之母祝寿,或吟诗以贺。目不识丁的程咬金,见别人吟诵诗句,他也要来几句,作品写道:
你们拜完了,待我来拜。我也有寿诗。(众笑介)他也有寿诗?(程)老太太请上,容小侄拜寿!(秦母)不消罢。(程)太太生来不是人,(众)这是甚么诗?(程)好的在后面。南极降下老寿星。(众)这一句罢了!(程)如何?养个儿子会做贼,(众)这是怎么说?(程)偷个蟠桃奉母亲。(众)好!(程)可是好的在后面。
如此一段充满诙谐况味的段子,到后来被附会至机警敏捷、喜滑稽嘲谑的纪昀(字晓岚)身上。据《清朝野史大观》(卷九)记载,纪晓岚为一老夫人做寿,即席吟诗道:
当然,《麒麟阁》毕竟是一部戏剧作品,虚构与夸饰自然当更多,尤其是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民间传说故事的影响。隋、唐间尉迟恭、程咬金、秦琼诸民间英雄的故事,除尉迟恭外,其他数人元代戏曲中则较少见。尉迟之事,所知者不过关汉卿《介休县敬德降唐》(一名《武周将敬德降唐》)、尚仲贤《尉迟恭单鞭夺槊》、屈子敬《敬德扑马》、杨梓《敬德不伏老》、郑廷玉《尉迟恭鞭打李道焕》、佚名《老敬德挝怨鼓》、《程咬金斧劈老君堂》、《徐茂公智降秦叔宝》等数种而已,叙及秦琼者却极少。唯明脉望馆钞校本杂剧,如《智降秦叔宝》、《魏征改诏》、《四马投唐》、《鞭打单雄信》诸剧,始较为详细地叙及秦琼、程咬金、单雄信、王伯当诸人之事,但人物性格不够连贯。《鞭打单雄信》一剧之情节,比如敬德刺单雄信落马、李世民在洛阳城外观察地形为王世充所困、徐救李世民与单雄信割袍断义等,为李玉《麒麟阁》多所采取。
而在同类题材的小说创作方面,直至明万历年间出现的《大唐秦王词话》(又名《唐传演义》、《大说唐全传》),仍以叙尉迟恭故事为主,如“敬德伏妖降怪”、“敬德夺先锋”、“敬德战八将”、“美良川虹蜺涧敬德大战秦叔宝”、“程咬金赚敬德”、“敬德降唐”、“榆窠园敬德单鞭救驾”、“敬德夺矟”、“敬德保驾两救主”、“敬德装病”等。据有关学者考证,此书所题“澹园主人编次”,“澹园主人”,即万历间诸圣邻的别号。《大唐秦王词话》现存,凡八卷,六十四回,是据民间艺人的说唱加工整理而成。
《大唐秦王词话》内文书影
而题“竟陵钟惺伯敬编次”的《大隋志传》(四卷,四十六回),则较多叙及秦琼诸人之事。如“楂树岗唐李渊遇盗”(第四回)、“秦叔宝途次救唐公”(第五回)、“秦叔宝遭穷途落魄”(第六回)、“三义坊当简受腌臜,二贤庄卖马识豪杰”(第八回)、“东岳庙英雄染疾病”(第十回)、“赏花灯单雄信送友”(第十一回)、“皂角林财物露遭殃,顺义村擂台逢敌手”(第十二回)、“张公谨仗义全朋友,秦叔宝带罪见姑娘”(第十三回)、“勇秦琼舞简服三军,贤柳氏收金获一报”(第十四回)、“秦叔宝归家奉慈母,齐国远截路迎良朋”(第十五回)、“报德祠酬恩塑形象,西明巷易服寻丈夫”(第十六回)、“王婉儿观花灯起衅,宇文子贪美色亡身”(第十八回)、“驰令箭单雄信传名,屈官刑秦叔宝受责”(第二十二回)、“供盗状愿生死无辞,焚捕批真千古罕见”(第二十三回)、“好朋友商议在一夕,众豪杰同来庆千秋”(第二十四回)、“秦叔宝卜居养老母”(第三十五回)、“徐茂公初交秦叔宝”(第三十七回)等等,增出秦叔宝之事迹很多。
其实,在明代嘉靖间书坊主人熊大木编集的《唐书志传通俗演义》一书中,也叙及“秦叔宝简打潘林”、“弃郑归唐”、“程知节散金行间”、“李世民结纳叔宝”、“敬德大战美良川”、“三跳涧勒马飞渡”诸故事。与李玉生活于同一时代的剧作家袁于令,所作《隋史遗文》小说,似从《大隋志传》改编而来,叙述秦琼事迹则更为详细。《麒麟阁》中基本情节,大都见于该书。而清初褚人获的《隋唐演义》,又似从《唐书志传通俗演义》演化而来,回目也多所相似。可见,本剧在构筑情节时,在选取素材上是兼采多书的。在某些方面,还可能受到小说《水浒传》的影响,如秦琼形象的塑造,就带有及时雨宋江的某些印痕。尉迟敬德酒后降服水怪,也有武松景阳冈打虎的影子。
此剧在后世也多所演出。《缀白裘》收有该剧的《反牢》、《激秦》、《扬兵》等齣。《三挡》为《纳书楹曲谱》所收录。日本竹村则行所藏“旧抄曲本”,收有本剧的《入罪》、《起解》、《打擂》、《下棋》、《见姑》、《庆集》、《上寿》、《征聘》、《却扛》、《三挡》、《惊像》、《五报》、《较雄》、《跳涧》、《荣归》等齣。唯齣名与原剧略有出入。清阙名编《梨园演曲》卷四,收有本剧《三挡》。黄仕忠《日藏中国戏曲文献综录》,皆有载述。京剧的《麒麟阁》(又称《激秦三挡》)、《劫皇杠》(《响马传》)、《贾家楼》(即《五面枷》)、《三家店》(一名《男起解》)等,皆是由李玉《麒麟阁》改编而来。弋腔有《麒麟阁》、徽剧有《三挡》、秦腔则为《三挡杨陵》。又见于陶君起《京剧剧目初探》、王森然《中国剧目辞典》等书。下文凡涉及此类内容,大多出自如上著述,不一一标出。
剧叙五代末年,朔州人郑恩双亲早丧,无所依靠,但胸怀洒落,性格粗豪。他寻访天下英雄,路经北岳恒山,又染病两月,栖身道院,请相士苗训看相,谓其“孤身落泊”,故心绪不佳。值北岳帝诞辰,有太原“赛哪吒”淳于胜在此搭高台比武,声称专打天下好汉。因两年来未逢敌手,故特竖“大言牌”炫示。郑恩闻讯前往,三拳两脚便将淳于胜打下台来,博得众人连连喝彩。蒲州解梁人赵信,生子名普,女为京娘,一家数口度日。普欲外出游学,以进取功名。赵信见家中竹林产有龙竹,乃请工匠制成一对龙笛,献于北岳庙后宫悬挂,以祈求子女富贵。郑恩游至解梁地面,天降大雨,往一农家暂避。主人赵信知其乃是打擂获胜之英雄,殷勤挽留,并将女儿京娘终身之事托付。
岳州防御使赵弘殷之子匡胤,力敌万夫,气吞四海,曾大打御花园,威名大振,与张光远、石守信等九人结为兄弟,常使枪弄棒,街市玩耍。一天,赵匡胤在街上见一汉子所卖铁胎弓,无人能拉得开,遂近前观看。他讨弓在手,一拉即开,使卖弓人郑恩大为佩服,两人遂结拜为兄弟,共往酒楼饮酒。华山道士陈抟下山,于竹桥边开卦铺以寻访异人,面睹赵匡胤、郑恩等人面相,连连称奇。此时,南唐新进十八名歌姬,汉帝特建御勾栏以蓄之,并任凭士民观览游玩。花花太岁苏小之乃太师苏逢吉之子,奉命掌管勾栏,借机寻事诈人,骗取钱财。赵匡胤扮作卖獾儿肉者,诓入勾栏,杀掉苏小之,并将歌姬韩素梅救出苦海,趁乱逃出京城。
赵信偕妻、女往北岳烧香还愿,路经介山,为寨主张光儿(绰号满天飞)手下喽啰侦知,赶走赵信夫妇,将京娘劫往青牛观,欲作压寨夫人。青牛观观主赵景清,乃赵匡胤之叔,故匡胤逃出京城后,避祸于此,不料又卧病月余。一日闲行,闻听东廊下有女子哭声,大惊,问知就里,便不顾叔叔阻拦,将女救出,结为兄妹,将坐骑赤麒麟让其乘坐,亲送她还乡。至汾州地面,寻得酒店进食。不料,介山强人张光儿带人马追来。赵匡胤挺身而出,挥动军棍,将强人打死,为地方除害。迤逦来解梁,将京娘交与赵信夫妇,转身而去。
赵匡胤画像
郑恩带着韩素梅逃至并州集义村,靠砍柴度日。然而,此地有三霸,一为以董达为首的“董家五虎”,领数百人马强霸汾阳小金桥,向过往客商强取赋税,人称董达为“护桥龙”;二为木铃关守将韩通,出猎践踏民田,抢掠美女;三是昆仑山怪兽猩猩,时而出山吃人。韩通之母上山进香,为怪兽抢入深山。郑恩上山砍柴,听得妇女哭声,遂救其下山,并打死怪兽。韩通感激不尽,携重礼登门致谢,见韩素梅貌美,遂见色起意,以谢仪充聘礼,将其抢走。郑恩回来,亲往木铃关问罪,并杀散围击之兵丁,将韩救出,寄顿于女庵,己则出寻义兄匡胤。
此时,郭雀儿得后汉之天下,赵匡胤大闹勾栏之事不再追究。柴荣又赠以缎疋,令往绛州发卖。匡胤路经汾阳小金桥,董家五虎等横加刁难,以致发生打斗。他难敌众力,恰郑恩来此,拔枣树作武器,将对方击败。未久,柴荣登基为帝,因与赵匡胤为结拜兄弟,特令掌书记赵普持手诏外出寻访。在酒店,与另一寻访匡胤的苗训邂逅,言语多合。此时,郑恩、赵匡胤也来该店投宿,各自相认,互通款曲,始知京娘乃赵普之妹,郑恩为京娘未婚夫君。
回朝后,赵匡胤被授为殿前太尉都点检之职,操练兵马,挂帅印征剿南唐。他令郑恩为先锋,获大胜。未几,柴荣病逝,赵匡胤领兵北征,驻扎陈桥驿。众将见国势不稳,趁赵匡胤熟睡,以黄旗覆其身,拜为帝。韩素梅因与赵匡胤有婚约在先,有旨迎请皇妃入京,寄宿平山驿馆,恰京娘也暂居于此,二人得以相认,以姑嫂相称。众将功成,皆归山隐居而去。
《风云会》所涉及人物,大多史有其人。剧作描述宋太祖赵匡胤面色赤红,目若辰星,力敌万人,气吞四海,被相面者目为异人,与史书所载大致相符。《宋史·太祖本纪》称他,生于洛阳夹马营,容貌雄伟,器度豁如,识者知其非同一般,当成大器。匡胤学骑射,常超出同辈。他曾经试骑烈马,不用控制马的勒口,一跃而上。马狂奔而去,冲上城楼旁斜道,赵匡胤头触门上方的横木,掉下马来。人们以为其必受重伤,不料他竟然慢慢站了起来,又一路狂奔,追上了马,纵身一跃,仍骑于马上,毫发无伤。旁观者禁不住啧啧称奇。此颇有传奇色彩,因而围绕赵匡胤产生出的故事便多了起来。
又如陈抟,乃亳州真源人。史载其四、五岁时,曾戏于涡水,有一穿青衣的老妇来喂养他,自此聪明异常,读书过目不忘。后唐长兴(930—933)中,举进士不第,便打消进取功名的念头,以山水为乐。自言曾得仙人指点,往武当山九室岩修炼,前后二十余年,每天不过饮酒数杯而已。又移居华山云台观、少华石室,每睡眠百余日不起。周世宗闻其名,命华州地方官将他送入京,留于宫中月余,授予谏议大夫之职,但他固辞不受,皇帝只得送陈抟回山,但经常派官吏前往探望,并赠以厚礼。其事入《宋史·隐逸传》。
陈抟事迹经口口相传,愈发奇幻,被收入明人洪应明所编《仙佛奇踪》,称唐明宗召他出山,他长揖不拜。又以三个美丽的宫女相赏,他写诗道:“雪为肌体玉为腮,多谢君王送得来。处士不兴巫峡梦,空烦云雨下阳台。”拒收美女,隐居而去。其实,该诗宋人刘斧《青琐高议》前集卷八《希夷先生传》已载,唯字句略有不同而已。
又记载,五代末,天下战乱四起。赵匡胤之母肩挑起他兄弟二人逃匿,以避兵乱。陈抟偶然遇见,吟诗道:“莫道当今无天子,都将天子上担挑。”他已知赵氏兄弟将来定能登上龙位。本剧《望气》、《谈星》两齣戏,即由此敷衍而成。剧中时常出现的算命先生苗训,史有其人,入《宋史·方技传》。史家称他善察天文,能预测吉凶。赵匡胤陈桥驿黄袍加身,他预先已测知,并当面相告。匡胤为帝,授予他翰林之职。
本剧中赵匡胤所结拜的兄弟石守信、张光远、王审琪、周霸、李汉昇、史彦昭、杨廷幹、罗彦威、郑恩诸人,有些是出于虚构,如郑恩、张光远、周霸等人,均不见史传。但石守信、王审琪(《宋史》作王审琦),《宋史》有传。他们与匡胤有否结拜,不得而知,但石守信确为赵匡胤之得力大将,屡立军功。王审琦与赵匡胤为“布衣交”,甚得其信任。据说,审琦素不饮酒,一次陪匡胤饮宴,他以不能饮推辞,当饮到酒酣耳热时,赵匡胤一番说辞过后,劝道:“酒,天之美禄。审琦,朕布衣交也。方与朕共享富贵,何靳之不令饮邪?”(《宋史·王审琦传》)王审琦无言以对,应命连饮十杯,竟安然无恙。自此,每当侍宴,便满杯而饮。然而,他一旦回到私第,却再也不能饮,若强饮,必病。后来,审琦得了急病不能讲话,匡胤亲自前往探视;及身亡,又前往哭奠,甚为悲伤,可见二人关系非同一般。作品如此安排关目,亦非无据。
赵普事迹,多见于史传,此不赘述。
当然,本剧之情节,以传说故事居多,大多采自戏曲、小说。如《闹观》、《送路》等齣所叙赵匡胤救护京娘之故事,即相传已久。南戏中有《京娘怨燕子传书》、元杂剧中有《荆娘怨》、《金娘怨》等剧,已佚,疑即演此故事。晚明冯梦龙《警世通言》所收《赵太祖千里送京娘》,情节与本剧大致同。赵匡胤叔父名景清,为清油观主(剧作“青牛观主”)。响马张广儿(剧作“张光儿”)、周进,接京娘寄顿清油观中,匡胤将其救出,送往蒲州。本剧情节同此,只是个别文字略作改动。剧中所叙京娘乃赵普胞妹一事,乃纯属虚构。
打董达、韩通之事,明脉望馆钞校本杂剧,有《打董达》、《打韩通》二剧。《打董达》一剧所叙,为赵匡胤、郑恩、柴荣三人同过桥,本剧《除暴》一齣,则改作赵匡胤推车过桥,与桥霸董氏五虎发生争斗,郑恩闻讯赶来相助。
《打韩通》所叙情节,与本剧《夺嫂》、《完玉》两齣所叙则全然不同,并无韩素梅被抢之事出现。
还有,元末罗贯中作有《赵太祖龙虎风云会》杂剧,叙及郑恩、赵匡胤请先生相面之事,与本剧大致同。不过,算命地点是竹桥,而非汴梁桥;相面先生乃陈抟,而不是苗训。但石守信招募勇士,赵匡胤应聘成功以及雪夜访赵普诸事,本剧并未涉及。罗剧也未叙及千里送京娘之事。
至于明代熊大木所编小说《南北两宋志传》中所叙“大汉桥郑恩卖弓”(第十三回)、“匡胤大闹御勾栏”(第十四回)、“大舍途中打董达、匡胤华山访陈抟”(第十六回)、“郑恩激怒打韩升”(第十八回)、“赵匡胤绛州斗武”(第十九回)、“匡胤酒馆遇郑恩”(第二十回)诸情节,经过改造,为本剧所取。赵匡胤所结九兄弟,也源于此。妓乐韩素梅与赵匡胤的感情纠葛,并采自该书。可见,《南北两宋志传》小说所提供的素材,在本剧的情节结构中起到相当重要的作用。
岳飞塑像
《牛头山》一剧,也分上、下卷,凡二十五齣,叙岳飞抗金事。大意是说,相州汤阴岳飞(字鹏举),熟读兵书,义勇盖世。他目睹金兵南侵,百姓涂炭,十分痛心,志图恢复,蒙宗泽举荐,留守东京,厉兵秣马,欲渡河一战。不料,奸臣黄潜善进谗言,将岳飞贬为河北招抚使张所麾下旗牌,留守之事令主降派官吏杜充接管。消息传来,刚刚招抚的抗金队伍,纷纷四散。金四太子兀术奉命同兄长粘没喝、丞相斡离不两次率兵南下,直攻汴京,掠钦、徽二帝,康王赵构南迁为帝。然缘岳飞留守东京,威名久著,故南犯受阻,忧心忡忡,闻知岳飞被贬,改由杜充接任,大为欣喜,遂奉旨统兵南下,攻打汴京。曾任御史的张所,于“靖康之变”中,单骑突围,刺血作书,力图恢复,在河北募兵十七万,以方圆八百里牛头山为根据地,严防金兵南侵,被授予河北路招抚使。闻知英雄岳飞有此遭际,为之愤惋。岳飞前来,因志趣投洽,英雄相惜,遂待为上宾。
新任东京留守杜充,不通文墨,贪婪无比,投机钻营成性,闻敌至而丧胆。金兀术兵临城下,他仓皇捧印信投降。康王移驾扬州,奸臣汪伯彦、黄潜善分别任左、右丞相。二人狼狈为奸,卖官鬻爵,贿赂公卿,排除异己,谗害忠良。李纲、赵鼎等忠臣纷纷遭贬谪,远窜外地。金兵将南下,汪伯彦带家眷、携珠宝私自逃回故里。黄潜善欲以康王为降金筹码,偕其出逃。中途,宫女刘翠华与张娘娘被难民挤散。翠华之父操舟江上,将二人接至六合家中。梁山好汉浑江龙李俊,平方腊后流落太湖,与费保等订盟聚义,后以打鱼为业。赵构、黄潜善等人为金兵追击,由扬州一路逃至太湖,为李俊等所救。金兵来至湖畔,寻船渡湖,船驶至湖中心,李俊令童威兄弟诸好汉将船踏翻,淹死许多追兵。黄潜善妻严氏,因看不惯丈夫恶行,遂于白云山结茅而居,终日焚修。赵构、黄潜善由梁山英雄燕青接应,由杭入海,逃至明州(今浙江宁波)白云山,为严氏收留。黄潜善以打探消息为由,潜往金营,欲献赵构以谋取富贵。严氏窥出端倪,搭救赵构出逃而自刎身死。黄潜善带金兵来搜,已人去楼空,以虚报信息为金兀术杀死。张所得知此信,即与岳飞商议,遣将军牛皋为先锋前往救驾,岳飞后行,救赵构于危难之中。
岳飞之子岳云,在故乡居住,胸有大志,读书习武,得九天玄女之助,令沧海君授以神槌一对,重一百六十斤,习艺三昼夜,武艺精通,俟机助父亲成就功业。张娘娘同翠华逃至汤阴,投奔岳夫人母子。牛皋催促粮草,路经汤阴,去岳府拜望,因夜深相貌不辨,遭岳云追杀,并无意间透露聚集牛头山之事。岳云拜别母亲,往牛头山寻父。至山西蒲城解梁地界,访知牛头山所在。此时,杜充降金后被任命为总管,奉命往牛头山捉拿宋帝,与岳云邂逅,遭重创,落荒而逃。巩令公之后巩韬与其妹巩金定,闻听皇上被围,领兵前往解救。路遇岳云,慕将门英名,巩韬将妹妹许与云为妻。至此,岳云始知牛头山有三:一在金陵,一在解梁,而宋帝被困之牛头山,乃在湖广、江西交界之处,遂令巩金定往汤阴,己则奔湖广而去。
岳云至牛头山下,挥动铁槌,杀进敌营,为牛皋接应上山。岳飞因儿子不听召唤,私自离家,欲以军法处置。众将央求,不允,直至赵构亲自出面讲情,始将岳云释放。未几,赵构便封这一十余岁之少年为忠勇大将军、五营都统制,挂先锋印破敌。时隔不久,赵构效汉高祖故事,登坛拜岳飞为帅,誓师祭旗,不日与金兵开战。届时,岳飞身先士卒,挥枪杀入敌营,连灭金两员大将。加之岳云助战,金兀术败逃。金兵无计可施,乃前往汤阴,将岳夫人、张娘娘擒获,恰巩金定赶至,杀败金兵,将二人救出,护送往临安。赵构至临安重登大位,论功行赏,岳氏举家得以团圆。
“敌虽众,未知吾虚实,当及其未定击之。”(《宋史·岳飞传》)说着,便率先骑马冲入敌阵。敌兵有一位猛将气势甚盛,挥刀前来,岳飞将其杀死,敌人锐气顿减,大败而逃。岳飞得升秉义郎,隶属东京留守宗泽管辖。在开德、曹州之战中,皆立有战功。宗泽对他称道不已,说:“尔勇智才艺,古良将不能过!”(《宋史·岳飞传》)遂教其排阵之法。
岳飞为人低调,从不居功自傲,对亲人要求甚严。如小将岳云,乃岳飞养子,视同己出。年十二,跟从张宪参战。岳飞征战,他也每每相从,数立奇功。每次战斗,岳云手握兩铁椎,重八十斤,煞是威武。攻打随州,他第一个登上城楼。攻打邓州、襄汉,论功为第一,但岳飞却隐而不报。隔了一年,由于负责将士升赏官吏的竭力申辩,岳云才得任武翼郎。岳飞抑子功不报,连大将张俊都看不下去,说:“岳侯避宠荣,廉则廉矣,未得为公也!”(《宋史·岳云传》)遂上奏,欲超常赏擢岳云,岳飞力辞不受。
牛头山岳飞抗金故垒
朝廷降特旨,令云连升三级。岳飞又推辞道:“士卒冒矢石,立奇功,始沾一级。男云遽躐崇资,何以服众?”(《宋史·岳云传》)又予拒绝。在颖昌大战中,岳云数十次冲入敌阵,负伤百余处,铠甲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以功迁忠州防御使,岳飞再辞之。岳云身亡时,年仅二十三岁。在儿子升擢问题上,岳飞是如此严苛,实非常人所能及,难怪他在军中享有那么高的威望。
由上述可知,本剧所写主干情节本之于史实,细节则出自于虚构。如牛头山,剧中称有三处,查有关地志,有两处与古籍所载相合。一为江苏江宁县南之牛头山(又作牛首山)。据《元和郡县志》,山在县南四十里。山有二峰,东、西相对,名曰“双阙”,旧称“天阙”。岳飞设伏击败金兀术,即是此地。笔者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曾访胜于此,岳飞当年所建抗敌工事,仍隐然可见,叹为奇迹。剧作所称另一牛头山,在湖广、江西交界处,当在湖北大冶西南。此山跨阳新县界,距江西较近。至于蒲城解梁之牛头山,则未见记载。陕西褒城县西,有牛头山。《太平寰宇记》谓,此山山形如牛头。云霞如笠即雨,故又称戴笠山。而非剧中所称蒲州解梁,稍有出入。
《千忠戮》一剧,又作《千钟禄》、《千忠禄》、《千忠会》、《琉璃塔》等名目,学者认为,《千忠戮》当是本名,因慑于政治高压,故剧名一改再改。本作分上、下卷,凡二十五齣,前三齣缺。剧叙明初史事。皇太孙朱允炆即帝位后,采纳近臣齐泰、黄子澄建议,有意削夺周、齐、代、岷等王权力,燕王朱棣深感不安,乃起兵征讨。途中,御妹庆成公主奉太后懿旨,劝其罢兵,以免骨肉相残,伤及天伦。朱棣不允,挥师渡江,攻打京师九门,杀入城中,家家逃避,祸及百姓。仓促间,皇后马氏投火身亡。建文帝来至奉先殿哭诉于先灵,后落发为僧,与翰林程济一起,从地下暗沟出逃,往吴江村史仲彬家暂住。未几,燕王登基,改元永乐,将齐泰、黄子澄等全家抄没,严刑拷打后斩首,并株连九族。御史景清因入朝行刺,被剥皮楦草。又召方孝孺起草登基文告,方孝孺穿孝服麻衣来见,拒不应命,被当场杀死,且屠戮十族。
朱棣闻知允炆出逃,受谄臣陈瑛启发,派兵前往搜索,结果一无所获,怏怏而去。朱允炆、程济以师徒相称,由吴江村逃出,渐近贵州地界。至武岗州鹘摩山下,因饥饿难忍,程济前去寻找吃食,允炆行李为游方僧劫夺,又天降大雪,遂往古庙栖身。旧臣吴成学化名雪庵和尚,牛景先化名东湖樵,扮作一僧一道,为寻访朱允炆迤逦来此,也在古庙投宿,遂得以聚首。此时,朱棣采纳陈瑛建议,四处搜捕允炆,派朱武率人马往闽、浙,丘福率兵马去江西、两广,张玉则经湖广往贵州,直至云南、四川,分道访查,欲赶尽杀绝。朱允炆等见追兵来势凶猛,危在旦夕,便躲入古墓暂避。吴成学、牛景先则扮作建文帝与程济,作匆促逃跑状,张玉不辨真假,将二人捉拿。吴、牛自刎身亡,张玉令手下枭其首级入朝领功。
程济府中乳母,因国变,受主人之托,偕程女回徽州拱秀乡居住,以母女相称。待程女长至十四岁,始告之真情,女痛哭不止。此女向日已许配苏州吴江县翰林侍读史仲彬之子为妻。庆成公主往齐云岩进香经此,需人役轿夫。地方排门摊派,发现程女,便密报歙县县令钱百清,派人捉拿。钱知县押解钦犯程女入京,与庆成公主銮驾邂逅于籐溪,女高声呼冤。公主问知就里,代为遮饰,斥责知县屈陷无辜以邀功请赏,将女带回府中。知县无可奈何。
史仲彬闻知吴、牛替死,程济陪帝远遁,便扮作乞丐,沿途寻访二人下落。路经鹤庆山,为强人劫夺殴打,恰猛虎出现,将强盗衔走,仲彬也晕倒于地。此时,程济下山寻取吃食,发现仲彬,遂同往山上茅庵与允炆相会。后朱棣知张玉所捕获乃别人假冒,焦灼不安。工部尚书严震直,因曾出使安南,熟悉云南一带地理,故被派来追捕建文帝君臣。恰程济送仲彬返乡,允炆为严震直所擒,打入囚车,连夜押解入京。程济闻知,不顾危险,尾随赶来,面责严震直背义忘恩、反颜事敌,又痛哭于建文囚车前,伤心欲绝。负责押解的众将士见状无不动容,不顾阻拦,纷纷四散而去。严震直也自觉羞愧,自刎身死。程济打坏囚车,朱允炆得救。
新任兵部尚书陈瑛,假公济私,为所欲为,时进谗言,陷害忠良,诬史仲彬杀死严震直,放走建文帝。仲彬夫妇及儿子史晟被捕入京,严刑拷打,问成死罪,押往刑场处决。幸庆成公主出面相救,死刑得免,改发配充军。史妻文氏,没入庆成公主府中服役,见到程女,婆、媳得以相认。
朱棣巡视边关,令荣国公张玉为先锋,统兵三万,至榆木川扎营稍憩。棣身感疲倦,隐几而眠,梦见其父朱元璋以及大臣方孝孺先后前来,当面斥责其骨肉相残,无情无义,众冤魂也纷纷前来索命。棣惊吓身死。至宣宗瞻基登基,始下赦书,程济、史仲彬等人俱得赦免。允炆回朝,经多人辨认,始为新帝确认,被请入后宫,叙叔侄之礼。此后,安享宫中。陈瑛作恶多端,全家被处死。史仲彬官复原职,儿子史晟与程氏完婚。
本剧所叙,大致本之于史实。燕王朱棣自幼习兵,智勇兼具,富有谋略,屡经战阵,威名大震。明太祖朱元璋病危,因太子朱标已死,按照宗法制度,留遗嘱传位于嫡长孙朱允炆。并称,一旦身死,诸王在封国举行祭奠,不得来京哭吊。朱棣前来奔丧,将要至淮安,朝廷令其回归封国,这使他很不高兴。此后,诸藩王多拥兵自重,行不法之事。湘王朱柏、代王朱桂、齐王朱榑、岷王朱楩等,多以叔父之尊,瞧不起允炆这位新帝,且无视国法,擅作威福,先后以罪废国。这令燕王深感不安。因大臣齐泰、黄子澄曾提议削夺藩王,为建文帝所采纳,便以清君侧为名兴兵南下,自率兵攻破金川门,夺取皇位。建文帝见朝中文武投降者居多,左、右仅剩数人而已,感到绝望,便将诸后妃关在内宫,纵火焚之,自己则改换衣装出逃。朱棣令方孝孺草诏告知天下,不从,便灭门十族。许多宫人、女官、内侍,大都被杀。凡为建文帝所不喜者,却得以保留。
《明史》载,宫中火起,建文帝下落不明。还记载,有人说建文帝是从地道逃出深宫的。云南、四川、贵州一带,均有朱允炆为僧后往来之踪迹。胡濙、郑和等人曾奉旨追逃,均未果。如此看来,建文帝究竟是死于宫中,还是出走云、贵,竟成了千古之谜。本剧所采用的是后一种说法。
剧中所叙建文帝寄居史仲彬家之事,也有案可稽。清初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一七《建文逊国》记载,明建文四年(1402)六月,朱允炆失国,仓皇出走,辗转至吴江黄溪史彬(剧中作“史仲彬”)家。史彬将其安置在院中西边的清远轩,允炆将其改作水月观。过了三天,诸臣来史家相会。朱棣即位后,将在编在位而逃走的463名官吏,俱削职。不久,吴江县丞巩德(剧中作“巩化龙”,以丑扮)前来搜索,一无所得而去。次日,朱允炆与两僧、一道出逃。前后凡三日住史彬家。出逃前,为帝落发者乃翰林编修程济。当时愿随允炆逃亡的,有监察御史叶希贤等五六十人。因考虑路途不便,仅留两、三人随行。危难之际应声而至者,其中有中书舍人郭节,时称雪庵,即雪和尚,乃剧中吴成学的原型。成学,史无其人。御史牛景先,号东湖樵夫,又称东湖主人。剧中“庙遇”齣叙及其人。
明永乐四年(1406),朱允炆曾建茅庵于白龙山暂住。此庵曾遭火灾,程济设法为之修缮。八年(1410),工部尚书严震(剧中作“严震直”)出使安南,访建文帝踪迹,忽相遇于云南道中,相对而泣。允炆问:“你怎么处置我?”严答:“你走吧,我自有办法!”允炆离去,严自缢于驿站内。其间,允炆因患痢疾,形容枯槁,史彬、郭节等曾前往探视,各有礼物相赠。剧中“虎救”、“搜山”、“打车”诸齣内容,由史籍所载而敷衍生发。程济,《明史》有传,该传曾采传闻道:“帝亦为僧出亡,济从之。”(《明史·牛景先传》)
陈瑛其人,建文时曾因与诸藩王勾结,被贬谪广西。朱棣即位,首先起用他。因前有过节,故他对建文帝及其周围大臣怨恨甚深,几次进谗言加害。史书称其性贪残,人多怨者。剧中所述,与史书表述相合。
可见,该剧的主要情节、人物,大都能在史籍中寻得踪迹。作家的创作态度是严肃的。其中的《代死》、《搜山》、《打车》等齣,为人们所称道。而《庙遇》、《搜山》、《打车》、《草诏》、《奏朝》、《八阳》、《双忠》、《归国》等齣,为后世所常演。京剧《搜山打车》(又名《千忠戮》),即据此而改编。
其他如,《昊天塔》叙杨家将故事,杨业(又作杨继业)以及其子六郎延朗(延昭)史有其人。《宋史》、《续资治通鉴长编》、《东都事略》以及乾隆间所刊《保德州志》等,大都载有其事迹。元末朱凯有《昊天塔孟良盗骨殖》杂剧,明代小说《北宋志传》、《杨家府世代忠勇演义志传》等,均演述其事。本剧大致据小说及元人杂剧敷衍而成。《七国传》虽说本之于《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但是明人《孙庞斗智演义》(又名《前七国孙庞演义》)小说以及元末佚名杂剧《庞涓夜走马陵道》等,显然对该剧的故事情节有直接影响。《连城璧》(已残),是据《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以及《东周列国志》中部分情节而创作。但元人高文秀《保成公径赴渑池会》等剧作,也当对《连城璧》之情节结撰施以影响。
《两须眉》剧中所叙黄禹金、邓氏夫妇事,采自史书及地方文献,实乃叙晚明六安黄鼎及妻邓氏反抗农民起义军等事实。不过,剧作对现实中内容作了较大改动,如黄鼎初为马士英走狗,后则降清,剧未叙及。清尹继善《(乾隆)江南通志》卷一五二谓:“大兵南下,鼎归诚,镇安《七国传》有一定渊源关系。至于《连城璧》,川剧有同名剧作,京剧有《渑池会》、《完璧归赵》、《廉颇负荆》(即《将相和》),河北梆子也有《廉颇负荆》,秦腔有《和氏璧》,都或多或少地受到李玉剧作的影响。庆。平定池阳水贼,各营流散妇女以千计,悉遣令还家。总督马国柱题留参决机务,剿张福寰,鼎功居多。”可知其生平大概。
黄鼎,《(乾隆)江南通志》卷一五二、《(同治)六安州志》卷二七、《(光绪)重修安徽通志》卷二三三、《(民国)怀宁县志》卷一四等,俱载其事迹。大意是说,明末黄鼎以秀才投军,由黄州通判改升河南总兵。清兵南下,投降洪承畴,为清廷走狗。官至提督。其妻邓氏独不降,拥兵数万,屯聚濠、泗一带山谷中,对抗清兵。总兵马国柱命其子招降,不从,又亲自前往。邓氏率众出见,将兵饷、簿籍交付后,又骑马遁迹山中。二人均曾追杀农民起义军,但一降清、一未降。李玉在剧作中对黄氏夫妇极力吹捧,而对农民军又如此仇视,自然反映出他严重的历史局限。但将变节分子美化为爱国英雄,又似因身处乱世、消息不畅所致。以李玉之气节追求而论,当不致如此。
以上剧目,有的至今仍尚演出。如京剧《洪羊洞》,即是由《昊天塔》改编而来。京剧中的《马陵道》、《孙膑装疯》以及秦腔的《孙庞斗智》、河南梆子的《骂庞涓》,又与
李玉的剧作,内容十分丰富,除以当代实事、历史故事为题材的剧作外,还有些作品涉及家庭伦常、人伦道德等生活层面的内容。《万里圆》即是其中之一。
《万里圆》一剧,叙清初盛传于江南的黄孝子寻亲之事。本剧分上、下两卷,上卷为第一至十四齣,下卷乃第十五至二十七齣,凡二十七齣。其中第十八齣至二十齣已佚,仅存二十四齣。
黄向坚《黄孝子寻亲纪程》书影
本剧大意说,明末书生黄孔昭(字含美)乃宦门之后,居苏州金阊门内,娶妻朱氏,生子向坚,潜心为孝。娶妇颇贤,一孙尚幼。孔昭举人及第,新授云南大姚县令之职,遂偕妻及孤侄向严同往任所。儿、媳送至吴江,始别。未几,京师为起义军攻破,福王朱由崧即位于南京,年号弘光。任命史可法为淮抚,视师江、淮。然而,此时之小王朝,将骄卒悍,贪图享乐,朝中权臣作祟,交相蒙蔽,文恬武嬉,无意恢复。史可法欲上殿面君,献防御之策,靖南侯黄得功,拟进京求粮,二人邂逅于途中。入京后,弘光帝耽于宴乐,一味敷衍,拒绝相见。又求于权臣马士英,马据拥戴之功,傲慢无礼,一味推诿,虽掌钱粮出入,却拒拨军饷。时清兵南下,已渡过黄河,史、黄只得回归本职,加意防护。在云南,元谋县土司吾必奎起兵作乱,黔国公沐天波调遣临安土司沙定州率兵镇压。沙定州又叛乱,杀入沐府,女眷多投井身亡,天波偕二子逃亡永昌。沙乱方定,川兵又来掠夺。大姚县惨遭屠戮。黄孔昭赴省辞官,欲回故里。
江宁按察司派人来苏州,捉拿前朝官吏亲眷以勒索钱财,向坚之子占雯被锁拿。幸而黄承祐赶来,打散官差,救出占雯。黄孔昭在盐井,日与五叶庵老僧参究佛理,并于友人处借得李贽《续藏书》一部,爱不释手,极口赞许卓吾“一代伟人,千秋法眼”(第二十三齣)。当读至此书所载文安人王原千里寻父、十年始觅得父归之事时,感慨顿生,盼子前来。恰于此时,向坚寻访至此,与砍柴的向严相遇,得与父母聚首。孔昭遂以销假补官为名,赚开关门,赶往家乡。向坚妻吴氏,偕子占雯苦度时光,至端阳节,儿子读书费用也无钱交纳,困苦异常,只得以针黹贴补家用。不久,孔昭带家人跋山涉水,历尽艰苦,终于回到苏州,举家得以团圆。
另一部传奇剧是《人兽关》,所反映的乃是朋友、亲眷、主仆之间的伦常关系。本剧也分上、下卷,上卷为第一至十五齣,下卷乃第十六至三十齣。值得注意的是,本剧没有按照传奇剧写作惯例,以“副末开场”(或称“开场家门”、“家门大意”等)冠于其首,而于第一齣《慈引》中,以姑苏各方土地神登场,并引出南海观世音菩萨说法,就“世人贫贱二观,炎凉异势,负德背恩,忘却本来面目”(第一齣),演述施济轻财好义、桂薪负义忘恩一段故事,并感叹“禽兽衣冠在”(第一齣),“如今世上有钱的,何人不负心也”(第一齣),以针砭世俗,给背德忘恩之徒施一棒喝,由此引出故事搬演。
赵兴勤、赵韡《清代散见戏曲史料汇编(方志卷·初编)》书影
严氏见丈夫乐善好施,视钱财如粪土,既助大士殿修缮银三百两,又以相同数额银子助桂薪偿还债务,如此轻财,家业实难持守,故再三叮嘱儿子施还,刻苦读书,以谋取功名。时天降大雪,施氏与妻、儿饮酒赏雪,桂薪偕妻、女登门道谢,并声称甘为犬马以报恩德。施济待之以酒饭,并各赠以衣物。当听说他们无处安居而栖身古庙时,便将自家园屋相让,并助以薪米之费。待桂家安顿好之后,施济又令管家送去白米、银钱等物。桂薪大喜,请管家上座,尊为上宾。次日,偕女登门再谢,欲将女儿送与施济为妾以报大恩,遭施济严拒。施济见此女与儿子年龄相仿,便认作儿媳。桂薪回来后,在施家园屋内挖出许多坛金银,他本想告知施家,但为妻子阻拦,遂将银子匿起。自此,桂家生活富足,日日酒肉。
桂薪妻弟尤滑稽,本为县吏,因未能赔补钱粮,锒铛入狱,妻死子亡,家无片瓦。出狱后,饥寒难耐,晕倒于雪中,被桂薪救往家中。因施济家有良田千顷,被举为粮长,承担收粮并押解入京的重任。不料,船至中途,黄河浪急,船毁人亡。官府令其全额赔偿粮款,又逼其打造船只,并将施济扭送官府。严氏拿出金银,交付桂薪前往官府打点。施济终被放归,然缘惊吓而身染重病。桂薪见施家衰落,先令尤滑稽去其故乡龙游购置房产,后携金银与家眷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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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桂二人进京谋官,全凭尤一人四处张罗,仅预购官服,就花银数千两。施氏母子回乡,得俞德相助,赎回旧房。他们修理房舍时,于阁板上发现先人账簿,一一得知埋银处所,遂逐个发掘,家业复振。但是,当掘至园屋所藏金银时,见所埋十瓮,皆空空如也,始知为桂薪窃去,也无意追究,而听之任之。然而,尤滑稽是用姐夫银钱运作于当道,为己谋得一亲军指挥使之职。他将桂薪仅剩的三百两纹银也搜出,占为己有,又令店家将桂驱出。桂薪气恼异常,欲刺杀尤滑稽未果。此际,桂薪之子出猎,因踩坏乡宦庄稼,被毒打身死,田地也为他人夺占,家产为大火焚烧,仆僮四散,尤氏患癫痫之疾,时常昏迷,家境又回到当年情状。桂薪归乡,见家产化为乌有,妻子亡后变狗,悲痛羞愧,拟送女儿往苏州成亲。未久,施还高中探花,奉旨回乡完婚。桂薪来到施府,见如此荣耀,误以为是别家府第,刚进门就被仆人逐出。一旦问明就里,更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只得暂回船上。恰尤滑稽因作战失机被锁拿问罪经此,二人得以相见。后来,桂薪求俞德相助,始得与严氏相见,施还择日成婚。
本剧故事采自明邵景瞻所作文言小说《觅灯因话》卷一《桂迁梦感录》。据邵氏《觅灯因话》“小引”,此书写于万历壬辰(二十年,1592)。当时,他读书于遥青阁,案头有瞿佑《剪灯新话》一书。来客见后,爱不释手,一直读到半夜才罢。晚上,二人抵足而眠。客人讲了许多怪怪奇奇之事,使作者大为心动,呼童点燃灯烛,有选择地记录下这些感人的故事。《桂迁梦感录》即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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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剧作第三齣将小说中所写的桂迁于货物转运途中出了问题以致家产荡尽、债主逼索,改作欠官府“黄帛绢钱粮五百两”,为“京中差官”所逼,而家破财散、典卖妻儿,而自身却“做俘囚”,是明言因“欠官债”而三日一追比。“比”,追征、催征钱粮之意。至于为何欠,作品并未作交代。这一情节的改动,事情虽小,却似有意影射清初的江南奏销案。据史载,清顺治十八年(1661)正月末,朝廷降旨吏、户二部:钱粮为军国所急需。管理此事的大、小官员,应加意催促,按期交纳。然而,直隶各省却拖欠许多钱粮,以种种借口迟迟不予缴纳。对不尽职之官员,应严加惩创,以示劝惩。此前,吴县新任知县任维初,为追逃拖欠,曾在县衙严刑拷打欠赋税者,还盗卖漕粮。这大大激怒了当地士绅,以致引发出顺治帝丧期,百余名秀才去孔庙痛哭并口出怨言之事。江宁巡抚朱国治借题发挥,以惊动先帝之灵、“聚众倡乱,摇动人心”、抗清谋反等罪名,将为首者逮捕,倪用宾、金圣叹等十八人被处斩刑。
剧中所写施济被举为粮长事,乃晚明实事。据顾公燮《丹午笔记》“籍富民为粮长”条记载:“明末,江南岁输白粮于京师,例用富民主运,往往至破产。”当时,官府先将富户登记在册,五年审定一次粮长人选。凡是在册的富人,争着穿起破烂不堪的衣裳,打扮成穷人模样,弯着腰哭喊着请求官府免除粮长之役。因运粮途中,风波无定,一旦船覆,则家破人亡。即使安然到京,由于胥吏的层层盘剥,大概十六釜能剩下一石就已万幸了。“釜”,乃古代的一种量器,一釜为六斗四升。“石”,也是量器,十斗为一石,十升为一斗。如此说来,一百多斗粮食,运到京师后,也不过仅能落得十斗,官吏之盘剥是何等严重。作者采之入剧,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
《人兽关》自问世之日起,便不断得以演出。《缀白裘》、《纳书楹曲谱》、《集成曲谱》等书,均收有本剧之单齣。本剧中的《演官》(即第二十三齣《痴拟》)、《幻骗》(即第二十五齣)、《恶梦》(即第二十六齣《冥警》),更成为昆曲舞台上常演之折子戏。
在李玉的剧作中,有些作品从不同角度反映了古代人们的婚姻生活、儿女风情,对于我们了解明清之际世俗社会的婚姻价值追求、爱情缔结取向、择偶标准抉择等,提供了形象化的资料,与晚明冯梦龙的“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凌濛初的“二拍”(《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所描绘的世俗世界,共同构成了绚丽多姿的丰富画面。他的《永团圆》、《占花魁》、《意中人》、《眉山秀》等剧作,就生动地反映出这一方面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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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团圆》一剧,也作上、下两卷,凡二十八齣。上卷由第一齣《虀志》至第十四齣《巧合》,下卷则由第十五齣《雌吼》至第二十八齣《双合》。上、下卷分配匀称。
“虀”(读jī),是指切成细末的腌菜或酱菜。
剧中蔡母有“将釜中薄粥,瓮内黄虀,少充饥腹”(第一齣)以及“乐虀盐清风无靦,守松筠匪石心坚”(第一齣)之语,以虀盐恬淡的艰苦生活,砥砺儿子刻苦好学、积极向上之志,故以“虀志”为第一齣标目,作者之创作心理隐然可见。
江兰芳对父亲赖婚之事大为不满,趁家人不备,于黄昏时分逃出府去,来到水西门外,欲投江自尽。恰巧江西刘义夫妇往泰安州进香,泊舟于此,闻声将其救起。江纳见女儿走失,焦急万分,无计可施。新年过后,高府尹重理此案,并传唤涉案诸人,当堂将江纳所缴六百两银子交与蔡文英,令其领江氏回家成亲,并对江纳说道:“你欲退婚,无非嫌蔡生贫穷。如今他有了六百金,在一书生不为贫了;况女貌郎才,合是一副。我如今把你女儿完配蔡生,你也休得再讲。”(第十四齣)江纳因长女出逃,恐官府问责,暗地让次女蕙芳顶替。结果,弄假成真,府尹将公堂作喜堂,当场让他们配为夫妻,令江纳懊悔不已。
雄鸡泊任金刚,以开酒店名义,专门劫掠过往客商。他身边有赛昆仑力大无穷,心粗胆大,供其驱使。任妻雷氏,性烈如火,颇为强悍,对他严加约束,“不许淫人妻女”,否则正以家法。
蔡文英新婚,夫妇共叙衷曲,蕙芳始道破真相,称是代姐而嫁。文英闻知就里,大为惊讶,决计去江边寻找兰芳。江纳本想赖婚,结果赔银七八百两不说,又将次女搭上,长女也下落不明,懊恼异常。新春刚过,他去江边寻女,恰遇醉酒之毕如刀,思及家中遭际皆是因该人而起,遂大声斥骂。毕欲借故逃脱,又与蔡文英相撞。江纳闻声赶来,三人发生争执,文英被殴打。王晋江边闲行,打散江纳诸人,将蔡文英救下,并代其捐纳,令他入北监读书。
刘义救起兰芳,将其收养,同往泰安州进香。又担心女子貌美为歹徒骚扰,故将她扮作男装同行。路经雄鸡泊,遭任金刚等强人打劫,兰芳被抢入山中打草喂马。雷氏见其为俊美男子,遂起意,当得知乃是女子时,妒性大发,罚兰芳入厨下做苦力。蔡文英入北国子监读书,音讯难通,家中母、妻挂念不已。此时,江纳登门,言语羞辱,并劝女改嫁豪门。话语未了,有人以蔡文英功成名就、名登金榜相报,并讨要赏钱。江纳见状,一反常态,热情异常,将报录者请至家中设宴饮酒,又主动要求把亲家母陶氏及次女迁至自己位于三山街之房舍居住。
应天府尹高谊,三年任满,入京复命,途经汶上县,误投任金刚黑店。任见他为官吏模样,认为必有钱财,欲趁夜色杀人劫财,事为兰芳窥知,趁金刚喝酒之机,潜入客房,将真情告之高谊。高谊等人立即拨墙而逃。汶上县得知此事,派人捉拿凶徒,歹人闻讯而逃,唯兰芳被捉拿归案。高谊得知实情,又感其救命大恩,便收为义女。未几,王晋为大司马所荐,得授济南把总,驻扎宁阳县。文英被任命为兖州府宁阳县尹,不日启程赴任。江纳本来早已捐监,又花费六七百两银子,补得东阿县主簿一职。高谊升任山东巡抚,路经涿鹿驿,江纳受李巡抚之命,前往拜迎,被收做巡捕官。蔡文英到任,接家眷同住,政简刑清,百姓安然。不料,任金刚等强徒,化装成锦衣卫官吏模样,径来宁阳县衙,以文英为人质,欲劫持县库银两。蔡文英见状,佯装应允,以县库银两不足为名,称代为挪借,将消息暗自传递于把总王晋。王晋参破机关,手提装石块之破箱,带干练随从同往,一举擒获歹徒。
蔡文英前来拜见巡抚高谊,当面致谢,高谊以女儿婚事相许,文英以“糟糠有妇”回绝。高谊不容其分辩,也不道破原委,称择定时日,送县衙成亲。兰芳偶入义父书房,见题名录上之蔡文英已娶江氏为妻,甚是纳闷,经义父讲明就里,始知此江氏乃是自己的胞妹。蕙芳得知文英将再娶抚台之女,也甚为恼怒,责夫“怜新弃旧”、“趋炎附势”。佳期来临,花轿进门,蕙芳始知所送新娘原来是其亲姊。
本剧中地名,大多有据可查。如金陵(今江苏南京)的三山街、水西门等,至今仍沿用其名。又如第二十一齣叙及的新桥驿,新桥镇在山东东平县北八里大清河西岸。金、元时为县府所在地。此处明、清时当有驿站,由江南入京,必当由此经过。这些地名在剧中出现,为我们了解作者在当时的行踪提供了可靠的线索。剧作家若非对金陵比较熟悉,如何连三山街这不为一般人所知的地名都写入剧中?如果没有入京的经历,怎么连新桥驿也点缀于本剧情节之内?这一点,文献不见记载,也是论者最容易忽略的。
本剧故事不见所本,可能出自作者杜撰,但个别情节也有受古剧影响之印痕,如江兰芳投水自溺,为进香者刘义夫妇所救,与《荆钗记》中钱玉莲抱石投江,被乘船路经此地的官吏钱载和搭救,情节有些相似。再如巡抚高谊迫使蔡文英与义女成婚,情节又近似于《琵琶记》中牛丞相逼蔡邕入赘之事。对此,冯梦龙《永团圆》“总评”业已指出。另外,冯梦龙有《永团圆》的改订本,增出了“登堂劝驾”、“江纳劝女”诸情节,让蔡文英执友王晋得见蔡母,江纳劝慰蕙芳认可文英新娶诸事,以使情节更为连贯。
此剧问世后,产生较大影响。明末菰芦钓叟所编《新刻出像点板时尚昆腔杂曲醉怡情》选有此曲单齣。昆曲选齣《旧曲钞本》第五册收有本作绝大部分内容,《虀志》、《侠赠》、《会衅》、《疑宴》、《诡离》、《绐使》、《控休》、《赚娇》、《娇合》、《述缘》、《觅诟》、《邸庆》、《促姻》、《闺艴》、《双合》等齣,均得以入选。
《墨憨斋定本传奇》书影
第八册所选与第五册略有不同,达十六齣之多。《缀白裘》初集选收本剧中《逼离》(即第七齣《诡离》)、《击鼓》(即第九齣《控休》)、《闹宾馆》(即第十一齣《赚娇》)、《堂婚》(即第十四齣《巧合》)、《讨代》(即第十三齣《讨代》)。其中,《会衅》、《赚契》、《逼离》、《击鼓》、《堂配》等,后世时常演出。
在李玉的这类剧作中,《占花魁》一剧最为著名。该剧也分作上、下卷,每卷各十四齣,凡二十八齣。冠于正戏开场前的“花引”,相当于传奇剧中的“副末开场”(或“开场家门”、“家门大意”等),不过另取一名目而已。
剧叙,北宋宣和年间,朝廷轻信蔡京、童贯、杨戬、高俅诸佞臣之言,凿池筑园,大兴土木,征花石之纲,惹天怒人怨,金兵趁机南犯,汴京危在旦夕。汴京人秦良,在种师中经略麾下任统制官,驻守荆门镇。生子秦种,尚未婚配。京师危急,秦良奉命领兵勤王,令子在家演习武艺。汴京女子莘瑶琴,本宦门之后,无奈父母双亡,依叔父莘内监度日。京师沦陷,徽、钦二帝与金相约议和被拘,不得回返。康王赵构从相州逃出,泥马渡江,得脱险境。莘瑶琴由仆人苏翠儿、沈仰桥夫妇陪同,逃出京城,来至扬州,与旧邻卜乔相遇。卜乔设计,将莘、苏诓至船上,载之而去。仰桥觅船归来,寻小姐与妻不见,便渡江南下,一路寻访而去。
秦种逃至临安,听说新帝登基,便寻一饭店住下,为店主朱仁老汉收留。卜乔将莘、苏骗至临安,先将苏翠儿卖往秀州为娼,又以百两银子的身价,将瑶琴卖入西湖塘边妓院。莘瑶琴中卜乔奸计,误入罗网,纵受皮鞭抽打,拒不接客。秦种少年俊美,朱仁家中婢女雪梅见貌起意,前来勾引,遭到严拒。事为朱仁无意中看到,对其品行越发敬服,便令其贩油发卖,以谋生计。老鸨王九妈见莘瑶琴拒不应从,便心生毒计,预先用酒把她灌醉,使其失身于富豪金公子,而自己却赚得大把金银。又让结义姐姐刘四妈苦苦诱逼,莘瑶琴急于跳出火坑,遂渐渐放松了警惕。祝方青、卫学士、张山人等无聊之徒,将临安娼妓都邀至片石居饮酒,以品评青楼女子容貌之高下。此时,莘瑶琴已被更名为王美娘,也应邀出席,被举为“花魁”,自此名声大振。
秦种自见美娘之后,情难割舍,欲再睹芳容。他好不容易积得十两纹银作为见面之资,便穿起新置办的衣物前往,然美娘忙于应酬,未得一见。十日后又往,美娘则应俞太尉之约游西湖,至傍晚仍未归。鸨儿王九妈将他送往美娘房中等候。至二更时分,美娘大醉回房,倒床而眠。秦种唯恐其着凉,用衣物覆盖其身,又捧暖茶供其饮。美娘酒性发作,欲呕吐,秦种担心污床上被褥,便用自己所买新衣袖口承接,并用新衣代其拭去口边秽物。然后,将新衣置于床下。次日清晨,美娘醒来,见秦种面生,惊问何人,并打问夜间醉酒经过,大为感触。临行,以二十两白银相赠,以报一宵之情。
万俟公子乃枢密院万俟卨之子。其父依仗奸相秦桧之势,把持朝纲。子则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他几次约美娘出游,均遭拒,乃差恶奴打破房门,强行抢人去湖上陪酒,并借扮戏为名对美娘百般折辱,扯下首饰,剥去衣物,脱下鞋子,将她扔进十锦塘雪地中。美娘蒙受如此屈辱,深感绝望,欲投湖自尽,幸而秦种经过此地,将她救下。美娘脚疼,难以行走,秦种扶她走进一民居,欲令其稍作休息,然后唤轿子送她回家。不料,此正是沈仰桥夫妇住所,主仆得以相认,各道别后遭际。不久,鸨儿寻来,将他们接回家中。秦种与美娘当晚对天盟誓,订百年之好。王美娘执意从良,老鸨起初不允,幸有刘四妈从中斡旋,终于得以千两白银自赎其身,换回卖身文契,恢复自由身,与秦种结为夫妻,翠儿等也来同住。
秦良率兵征讨,剿灭伪齐刘豫,平定汴京,官封殿前太尉,文武百官欢聚于西湖,莘内监亦受邀登船饮酒。秦种与莘瑶琴去西湖法相寺进香,说来也巧,秦良偕莘内监也来寺内随喜,亲人得以聚首,各有封赠。
本剧是根据冯梦龙《醒世恒言》所收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而改编,主干情节相去不远,人物身份稍有变更。如小说中莘瑶琴,乃汴梁安乐村村民莘善与妻阮氏所生。他们开有杂粮、油盐店铺,生活较为宽裕。遭兵乱,逃亡中与女儿分离,寻访无着,来至临安,身无分文,后为秦重收留,在油店中帮忙。而本剧中莘父官拜侍中,但未叙其名字,且夫妇均已亡故,叔父为内监。而小说中的卖油郎名叫秦重,母亲早丧,父亲秦良,亲手将他卖掉。看来,他当是个下层百姓,无任何职务在身,后来成为上天竺寺中香火公。秦重庙中烧香,得与其父相认。而剧中秦父是领兵打仗的统制,后因功升至殿前太尉、枢密副使。情节上,也略有差异。如沈仰桥、苏翠儿夫妇之事以及卜乔剃度为僧、刘豫僭位、秦良征伐、金兵南犯等,均是剧作增出。小说中所叙朱十老店中邢权与使女兰花有私情,邢权数进谗言,离间十老与继子朱重(即秦重)之关系,秦重被驱逐出家门,往众安桥下赁房居住。邢权盗钱财出走,十老病重,又召回秦重操持家业,以及十老病故秦重继承其家产等情节,为减少头绪起见,均为剧作删削。冯梦龙《情史类略》也叙及此事,然事稍略。
《卖油郎独占花魁》连环画
本剧第十九齣《溺淫》所叙沈仰桥夫妇惩治淫僧、淫僧被府尹投之于江这一情节,出自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五“委巷丛谈”。大意是说,杭州西湖灵隐寺旁的九里松街,卖香烛纸马者居多。一僧暗恋一女,对其顾盼不已。事为该妇人看破,设计诱他上钩,说说笑笑,无所顾忌。这一僧人以为时机成熟,更为放肆。女子故意说:“丈夫在家,没有办法和你亲近。”该僧马上设法筹集银两,令女子之夫外出经商。数日后,果然看到其夫整装待发,大喜。这一日,他匆忙赶往妇人家,与她共同饮酒、进食。天色已晚,女子让他脱衣先睡,然暗中将其衣物藏起。此时,忽然传来急促敲门声,奸僧惊惶失措,藏身衣笼中。妇人随即将笼上锁,把丈夫迎进门来。夫妇将衣笼抬至街上,为巡逻的士卒发现,又抬入官府。临川府尹袁尚书发现内中是一裸僧,命人投入江中。本齣情节,完全依照小说所述而铺展。《曲海总目提要》卷一九在著录该剧时,称此故事出自《西湖游览志》,乃误记。
此剧也为多种曲选所收录。明末菰芦钓叟所编《新刻出像点板时尚昆腔杂曲醉怡情》第一册收有《占花魁》。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双红堂所收藏“荩臣李怀邦集注”《荩臣氏雅集》第三册,收有本剧《暖壶》、《独占》二齣戏。清陈湘记辑“陈氏钞曲本”,凡收本剧七齣,即《拐骗》、《落娼》、《托业》、《卖油》、《扬花》、《得妻》、《赎身》诸齣。著名戏曲选集《缀白裘》所收,为《劝妆》(本剧第五齣)、《种情》(即第二十齣《种缘》)、《串戏》(即第二十三齣《巧遇》)、《雪塘》(即第二十三齣《巧遇》)、《独占》(即第二十四齣《欢叙》)、《酒楼》(即第十四齣《再顾》)。京剧《独占花魁》(一名《卖油郎》),即由此改编而来。川剧、秦腔、湘剧、河北梆子、评剧等,均有此剧目。楚剧则题作《酒醉花魁》。
《意中人》一剧,依然分作上、下卷,但篇幅稍长,上、下卷均为十六齣,凡三十二齣。剧中四川双流人史弘,号光远,小字玉郎。其父官拜礼部尚书,已下世。奉母文氏,耕读为生。他年已二九,入府学读书,然因婚事未成,便辞别母亲,以游学为名,寻访情投意合之人。山阴刘章(字鉴湖),曾居相位,因与权臣不合,归隐乡里,与老妻及女儿梦花共同生活。史弘由书僮青条陪同,经湖、广,过闽中,来山阴,寄居惠度寺僧舍。一日闲游,与持竿垂钓的刘章相遇,经攀谈,始知此人即父亲生前好友。刘章遂将史弘接来家中居住。
豪门恶少吴闻,家中富有,广有金银,欲寻绝色女子为妻,召来帮闲杨青雷计议。杨口称相国之女刘梦花才貌出众,堪充配偶,并自愿前往提亲。然而,事后他却移花接木,骗得吴闻白银千两,将己女杨赛姐假扮作梦花,嫁往吴府。吴闻生性痴顽,真假莫辨,自以为做了相国女婿,心中暗喜。打猎之时,与游赏山水的刘章相遇,以小婿自称,遭对方训斥责打,始知所娶非千金小姐。回家后,夫妇厮打成一团,赛姐反占上风。吴闻好不气恼。
史弘自入住刘府,与梦花时得相见,双方皆想测试对方诗才,一旦得睹所赋诗,相互倾慕不已。试期临近,史弘遵母命欲前往应试。临行,二人私会于熙春阁,隔墙絮语,当面订情。而后,他赴京应试。不料,司礼太监张邦宁奉旨来浙江点选秀女,吴闻因遭打而怀恨在心,对太监执门生礼,将刘梦花名字上报。刘章不敢抗旨,预备车辆,护送女儿入京。梦花见与玉郎婚事无望,临行前,恳求父母将婢女茜红认作义女,以续婚姻,得允。又留书一封,待史弘寻来时面交。
史弘入京会试,高中榜眼,循例拜会勋戚故旧。驸马都尉屠用坚,假意谦恭下士,实则网罗亲信。待史弘前来拜见,他硬要下聘,将侄女许其为妻。史弘以已定婚盟严词拒绝。屠用坚伺机报复,上报朝廷,令史弘不得归娶,而远涉重洋,往琉球国册封。刘梦花乘船至毗陵境,过淮安,至黄河渡,为恶梦惊醒,十分感伤,投水欲自尽,为由京回返的青条救下,主仆相认。他们担心朝廷降旨问罪,不敢返回山阴,而改赴成都双流。史弘航海封王,一帆风顺,归途道经江南,迂道来山阴探亲,误闻梦花投水身死,悲痛欲绝,又读梦花所留书信,更百感交集,勉从岳父之命,与茜红草草花烛,匆忙回京复命。刘章无奈,亲送义女茜红去成都双流,始知女儿安然无恙,父女抱头大哭,悲喜交集,遂将刘夫人接来同住。史弘因琉球封王有功,特擢翰林侍读,准其回家探亲。待其回至双流,始知事情真相,与梦花完婚。未几,刘章以太子太傅之职衔被起用,史弘也升任内阁学士,同进京供职。
《意中人》,又名《意中缘》,与清初李渔《意中缘》所叙事迥异。李渔之剧作,乃叙名妓林天素、女画师杨云友,先后寓居西湖,以绘画为生。她们慕书画名家董其昌、陈继儒之名,往来生情,分别恋爱许嫁。李玉的《意中人》与李渔剧作无涉,所叙事看似无所根据,其实不然。该剧既为才子佳人戏,当与同类小说有许多关合之处。说部《定情人》中男主人公双星,其籍贯、经历乃至婚姻的缔结,与《意中人》中史弘如出一辙,而女主人公刘梦花,又与小说中江蕊珠如同一人。二者在内容上有许多叠合之处,其间的继承关系自不待言。但总体来看,剧作似当早于小说《定情人》。其理由如下:
一是对婚姻价值的理解上,戏曲与小说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差距。
《意中人》剧作,尽管强调“夫妻二字,乃是情性之所相兼,必遇魂销心醉,方能适我意中,稍有一丝不甘,未免终留一隙”,故而,史弘要“自去寻访一个媳妇”(第二齣),已朦胧地表现出追求婚姻自主的思想。在他看来,婚姻的缔结,贵在“情缘”的投合。若“情缘不偶”,断然“不敢轻就”。这已远离了门当户对的门阀婚姻观念,是较为可贵的。同时,他还认为,男女之情的萌生,除了外貌的吸引外,还有内在的才学与品行。爱慕之心,“无非慕才而起”,所以,当对方颜值符合自己理想之时,接下来便是“试其才艺”。以才选才,相契两心,这就跳出了婚姻论财、男才女貌的旧有模式,注重的是当事人的条件相当、才学匹配,而不是家世利益的交换、政治的图谋,有一定的进步意义。但与《定情人》相比,在婚姻价值的理解、择偶标准的斟酌上,仍略逊一筹。
《定情人》书影
二是女子对个人婚姻缔结的主动参与。
在古代,青年男女的联姻,靠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事者本人是无权过问的,故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之说。在封建卫道者看来,女子就是服侍于人的,就是听凭男子发号施令的,决不敢自作主张。评判婚姻是非的标准,完全掌握在别人手中,屈从于所谓的家长权威或社会舆论。而《意中人》中的刘梦花,秉性聪明,长于翰墨。她见史弘相貌端雅,气度不凡,且又擅长诗词写作,甚敬重其为人,便产生向慕之情。但因男女有别,不能当面吐露心事,故情怀怏怏。在追求自由爱情的道路上,梦花虽说并没有采取过于激烈的举动,但此等心绪的表达,已违背了传统道德对女子的要求。直至史母催促史弘应试,二人分手在即,她深感面对如此“才貌两全的人”,绝不能当面错过,才令丫鬟茜红相告,约史弘在熙春阁相会,当面订婚盟。为别嫌疑,她隔窗以通款曲,说道:“奴虽有心,还待父母之命;哥哥成名之后,向我父母求亲,万无不允。奴家今日一言既许,专候哥哥便了。”(第十二齣)还表示,“从今已后,相契两心”,纵然“地老天荒,今日盟言难废”。(第十二齣)然后,洒泪而别。继之而来的才是父母许婚。
假如说《定情人》产生在先,而《意中人》在改编时,不可能不留一点痕迹。所以,这又是《意中人》早于《定情人》的一个有力证据。
还有,剧作第八齣《和诗》,叙刘梦花“随景题情”,赋诗以遣闷怀,诗曰:“落花飞絮满阶苔,似我愁萦扫不开。仰看泥巢双燕语,似曾相识故飞来。”史弘得读诗稿,赞不绝口,也随即和了一首:“红紫交加映翠苔,名苑有意近人开。缘知不比群芳者,另有仙家遗种来。”而小说第三回,则改作江蕊珠不是就“眼前风景,吟诗一首”,而是在读诗时,“忽看见‘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二句,忽然有触,一时高兴,遂拈出下句来作题目,赋了一首七言律诗”。乃是由于晏殊【浣溪沙】词句,引发出她的诗兴,才写了这首“乌衣巷口不容潜”的七律。这一改动,则自然合理许多。因为既然引用晏殊之成句,也不能仅说成“随景题情”。而且,作为大家闺秀,稍有闲暇,则诵读诗词,也符合其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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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山秀》也分上、下卷,凡二十八齣,上、下卷各十四齣。叙宋时四川眉山苏洵(字明允,号老泉),生子苏轼(字子瞻)、苏辙(字子由),均卓荦有才,人称“小苏”、“大苏”。
才女文娟,字湘云,沦落风尘,却性喜文墨,慕秦少游之才,希图一见,苦无机缘。王安石推行新法,手段强硬。富弼、韩琦因对新法不满,被朝廷贬出京师,并不许朝中官员前往送行。节届重阳,苏老泉出游郊外,得知此事,赶去相送,并写《辨奸论》指斥王安石专权。恰见王安石经过此处,遂跑去与之理论。未久,朝廷降旨,将苏老泉斥逐归家。苏轼担心父母安危,要亲送至瞿塘峡始回。王安石得知,要苏轼取出峡水一坛以供烹茶用。小妹才名日著,太后降诏,令她作赋以纪祥瑞,并赠以葡萄锦等物。奉旨前来之宫监与秦观刚对弈一局,小妹才思敏捷,赋已写就。恰于此时,文娟寄一词至,欲订终身之约。秦观令小妹代答一首以致意,小妹赋【踏莎行】“雾失楼台”相寄。
“苏小妹三难新郎”剪纸
长沙城中帮闲柳思春,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游手好闲,还假装斯文,终日游走于花街柳巷。闻知文娟对秦观倾慕已久,便请一字不识之暴发户包仰崇冒充秦观,临时背诵少游之诗一、二首,权作骗吃骗喝的本钱。文娟误以为真,遂设宴款待。不料,谈吐举止间露出马脚。包妻甚妒,闻知丈夫吃花酒,打上门来,包、柳诸人匆即逃散。
文娟时常往尼庵观空阁与慈月闲话,苏小妹自称秦少游,与化妆成书僮苏福的婢女朝华来此,和她不期而遇。文娟真假难辨,遂道及前时少游相访并赠以诗之事。小妹诈称前者为假,并当场赋诗,被誉为绝唱。众人闻知秦观来此,来渡船旁求诗文题跋者接踵而至,小妹一一应允,顷刻写就。文娟偕慈月前来,欲订婚盟,小妹借故推托,乘船而去。
王安石罢相后,被安置江宁,王雱则暴病身亡。安石寄寓驿馆,见馆中题壁诗斥责己身,又得知被人称“拗相公”,好不气恼。恰参政吕惠卿奉命巡视江南,也路经此地,前来投宿。王安石令家人江居唤来一见,对方却反面无情,拒不相见。前则奴颜婢膝,后则冷面相对,一“恭”一“倨”,判若两人,令安石感慨顿生。次早,便骑骡冲雪而去。途中,又惧人追打,只得东躲西藏。
苏小妹刚到郴州,太后又传懿旨,着其星夜入京,纂修《女史》。夫妻再度分离。苏轼也奉诏入京,升任端明殿学士,并赐御宴款待。回府后,佛印趁苏轼入睡之机,以色相点化,使之跳出繁华场,潜心悟道。秦观入京,来观空阁接文娟,文娟惧怕受骗,又以真为假,拒不上船,直至真小妹假少游写信前来迎接,始随同入京。后来,苏小妹道破箇中原委,文娟始明白事情之真相,举家团圆。
广雅书局刻本《廿二史劄记》
第二十六齣《点悟》中所演五戒、红莲事,乃出自于冯梦龙《古今小说》卷三○《明悟禅师赶五戒》。秦观与青楼女文娟事,见南宋洪迈《夷坚志补》卷二《义倡传》。书中记载说:长沙有一娼女,善于唱歌,更喜秦少游词,每得一篇,即手抄口诵不停。后来,少游因政治斗争被贬出京,道经长沙,寻访可与交谈者,有人举此娼往见。秦观起初没有放在心上,待到相见,见该女子容貌秀美,不可多得。说话间,见案头有《秦学士词》,知为己作,大喜,因问道:“秦学士是谁呀?你怎么得到他那么多作品?”此女不知来者即秦观,俱道爱慕之意,并演唱平素所习秦学士词。当少游道明身份时,此女喜出望外,大为惊讶,张筵款待,歌秦词以侑觞。当晚,与秦观欢会。自少游离去,女闭门谢客,拒不与他人来往。秦观死于藤,该女闻之大恸,前往奔丧,遇灵柩于途中,绕棺三周,痛哭身亡。原故事中此女无姓名,剧作取名为文娟。
第十九齣《设计》所叙监安上门者郑侠,绘《流民图》以设法上呈之事,也有所本。据《宋史·郑侠传》载,神宗熙宁六年七月至次年三月,久不落雨,麦苗焦枯,五种不生,群情惧死,人无生意。“东北流民,每风沙霾曀,扶携塞道,羸瘠愁苦,身无完衣,并城民买麻籸麦麩合米为糜,或茹木实草根,至身被锁械而负瓦揭木,卖以偿官,累累不绝”。郑侠目睹此惨状,即绘流亡图设法上呈,恳求朝廷开仓赈贫,革除弊政。据说,宋神宗反复观此图,数次长吁短叹,袖图入后宫,夜不能眠。可见,剧作称郑侠“鼎鑊严刑不惧”、“拼死上疏”,是有史实依据的。
秦少游与苏小妹联姻事,则出自小说家杜撰。如同徐州有苏小妹坟、故黄河上显红岛为小妹抗洪殉身处皆系民间传闻一样,不可深信。据文献记载,苏轼有三个妹妹,一嫁柳子玉、一嫁程之才,皆早亡。另一位很可能夭折更早,未提及其婚配之事。对此,前人多有辨析,此不赘述。该剧目经改编后,也经常上演。京剧有《三难新郎》(又名《苏小妹》)。川剧、滇剧、秦腔、湘剧、评剧等,都有此剧名。或标曰《苏小妹》,或题名为《三难新郎》。
李玉的轶闻传说剧,主要有《一捧雪》、《太平钱》、《五高风》等几种。这类剧作,与历史故事剧有所不同。历史故事剧,一般来说,大都本之于史实,有的是就正史有关传记等文献创作而成,如《连城璧》之类;有的是史有其人,故事大多出自虚构,但部分内容有史实之依据,如《麒麟阁》、《风云会》等。而轶闻传说剧,则是根据民间传闻或带有一定神话色彩的传说故事创作而成的戏剧作品,与历史故事剧相比较,虚构成分当然更多。哪怕是剧中人物历史上曾有,但故事却是纯粹属于那种“得之于行路,传之于众口”(唐·刘知几《史通·采撰》)之类传闻。下面,就各剧之内容略述如下:
《一捧雪》是李玉著名的戏曲作品,流传较广的《一笠庵四种曲》,置于卷首者即为该剧。另外,《一捧雪》还有单独的旧钞本传世。钱谦益写于清顺治甲午(十一年,1654)《〈眉山秀〉题词》一文中,已提及《占花魁》、《一捧雪》以及《眉山秀》,知上述之剧作,当创作于明、清之交,或顺治初叶。本剧分上、下卷,上卷除类似于“副末开场”的“谈概”外,有十五齣;下卷也为十五齣,凡三十齣。
剧叙钱塘莫怀古,字无怀,官至冏卿(即太仆寺卿,在明代则掌管牧政),家中富有,喜收藏文物、字画。妻符氏,子莫昊。一家数口居乡度日。朝中权贵严嵩之子世蕃(号东楼),屡次来书相邀,怀古遂生起复之意。一日漫步街头,苏州裱褙匠汤勤(号北溪)避寒风于檐下,瑟瑟发抖。怀古知其寄居破庙,心生怜悯之意。恰赴京前有许多字画需要装裱,便将汤勤收留家中。将启程,家中设宴为怀古饯行。席间,他一时高兴,令人将家中祖传价值连城之至宝盘龙和玉杯取出,以招待众人。此杯传自秦世,色白如雪,故名“一捧雪”。众人见杯,皆啧啧称奇。席间,塾师方毅庵见汤勤“言词谄谀,行藏奸诡”,嘱怀古多加提防,怀古口中应诺,却不以为然。
未几,怀古收拾行囊,带上侍姬雪艳、家人莫诚及汤裱褙等入京。将至京师,与出京赴蓟州总戎任所的戚继光(字元敬)相遇,互道寒温。入京后,严世蕃设宴为怀古接风洗尘,并带他赏鉴其各楼所收藏商周彝鼎、唐宋书画等珍贵文物,并叙及匠人稀少、古书画未及装裱之事。莫怀古以汤勤荐,世蕃大喜。席间,令家优演《中山狼》一剧以侑觞,并出银三百两为汤勤购买房屋,安排住所。汤勤感激涕零,便趁严世蕃观赏因失军机而论斩之总兵戴纶所行贿的宝物汉玉杯之时,将怀古匿宝不献、家藏“一捧雪”之事和盘托出,并自告奋勇,前往索取。
既是九世相传之珍宝,莫怀古自然不忍拱手送人,然又畏世蕃权势,只得令莫诚持重金请玉工仿造“一捧雪”而呈上。严、汤均不辨真伪,大为高兴。怀古也因献宝而官升太常寺正卿。汤勤因善于周旋,又助世蕃敛财,得任左军都督府经历一职。他来莫府告知,怀古留以酒饭,视汤勤为心腹,不料醉后竟吐真言,将以假代真、以赝品替换真玉杯之事说出。汤勤一旦归来,当即密报。严世蕃大怒,遂采用汤勤之计,以拜访为名,多带兵丁,径奔莫府,把住前后门,直入内室,抬出箱笼,逐一搜查。幸好莫诚探知此事,预先将宝物藏起,才暂时免却祸患。
莫怀古知严世蕃阴险奸诈,未搜得宝物,决不会干休,为防其加害,连夜逃出京师,直奔蓟州,欲投靠戚继光。严世蕃以盗窃国家宝物、擅离职守之罪名上奏,欲将怀古置于死地。夜色微茫,莫怀古等人逃跑途中,为世蕃所派追兵擒获,押至戚继光军营。戚以计支开追兵,又示意怀古不必说话,将其羁押。仆人莫诚见状,计无所出,愿代主死。戚继光则令怀古骑快马往潮河川魏参将处栖身,雪艳则寄顿蓟州。所差官兵提首级来京,严世蕃嫌脏,不愿验看,而汤勤却执意查验,指认假冒。严世蕃一旦明白就里,恼羞成怒,发誓要斩草除根,并声称连戚继光也捉拿来京。
戚继光率兵征剿来犯之鞑虏,大获全胜,刚回帅府,便被京师所派锦衣卫武官,以徇私放纵、欺诳朝廷之罪名锁拿,连同雪艳一同押回。锦衣卫都指挥陆炳奉旨审理此案,明知冤枉,但因圣命难违,仍计无所出。庭审间隙,证人汤勤慕雪艳姿色,近前示意,若愿意嫁给自己,便认假作真,愿出面证实此乃莫怀古首级。雪艳佯允,汤勤于再审时果当堂作证,使此案又生波澜。戚继光官复原职,雪艳被当街官卖,汤勤代其纳了身价,当晚迎娶入门。不料,其悍妻花氏闻知,大闹花堂,痛骂汤勤,赶走众人,使婚事无望。稍后,汤勤又生一计,避开花氏耳目,径往雪艳住所成亲。雪艳将其赚入洞房,支开众人,面责其忘恩负义种种情状,然后抽利刃将其杀死,旋即自刎身亡。戚继光叹其贞烈,代为收尸,葬于西山,并亲往祭奠。
时隔不久,严世蕃又差校尉赶往钱塘,缉拿莫氏母子。塾师方毅庵在官衙探知此事,与莫夫人计议,令莫昊随己潜回江右老家,隐姓埋名,进取功名,以图报仇。他又恐官府追查莫昊下落,便用书僮文鹿假扮。结果,莫氏一家三口被流徙开平卫安置,万里程途,苦不堪言。莫昊更名方昊,随师还乡。师赴京赶考,得选福建海城县学教授,归即告知其父及雪艳遇害情状,并误以为戚继光不念旧情,落井下石。昊闻知此事,恨恨不平。此时,莫怀古则化名归复,在潮河川魏参将麾下作幕僚,终日忧心忡忡,为报仇无日而叹慨,度日如年。一日,汤勤之随从见主人已死,便盗取金钱,欲贩卖人参,也来至潮河川。莫怀古从他口中得知雪艳死讯,甚是悲痛。
方昊赴京应试,进士及第,拜座师、房师之后,同年詹趋时又邀其拜阁老严嵩,方昊一口回绝。并于次日上朝时,当庭弹劾严嵩,历数其种种罪状,并代父鸣冤。不料,朝廷竟准其奏,将恶贯满盈的严嵩羁押,严世蕃充军,并抄没其家产,莫氏一家均得以赦免。方昊以抗疏直言,被授予御史之职。
莫夫人流徙开平卫,而并不知莫诚替死之事,正准备还乡,偶去郊外砍柴,发现丈夫之墓,便前往焚烧纸钱,哭诉苦况。此时,莫怀古也遇赦出关,路经此孤坟,与妻相遇。妻误以为鬼,惊恐异常,待怀古讲明原委,始转悲为喜,失声痛哭。戚继光闻知莫家蒙冤得白,正欲派人前往接回,恰怀古夫妇抵门,惊喜万分。方昊奉朝廷之命,携尚方宝剑巡视九边,惩治骄兵悍将,剔除积弊。戚继光将其迎入总兵府中,席间,用“一捧雪”杯劝酒。方昊见杯大怒,误以为戚害其父,拔剑相向,直至父母来至厅前,始消除疑虑,向恩人道歉。严世蕃被斩首,传示九边。戚继光将“一捧雪”送归原主,后堂饮酒欢庆,其乐融融。
此剧所叙之事,看起来无所依据,其实不然。它与晚明的一段轶事有关。据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二“内阁·伪画致祸”记载,严嵩权力极盛时,因家中所藏珍宝之多难以计数,便涉足书画、古董收藏诸雅事。当时,其亲信*懋卿总理盐政,出使江、淮,赵文华督兵使吴、越,各秉承严氏意旨,搜刮古玩字画不遗余力。当时,传说宋人张择端所绘《清明上河图》流落故相王鏊后人处。王氏家财巨万,难以用钱打动,便委托苏州人名汤臣者前往,设法谋得。汤臣以擅长装裱驰名于时,为严氏门客,也与娄江王忬(字民应,号思质)相往来,因劝说王忬购买此珍品。王忬当时任蓟辽总督,正镇守蓟门,不能擅离职守,就令汤臣以合适的价钱买下,然未能如愿,便请苏州人黄彪模仿真本以进呈。黄彪也算是作画高手,所临摹竟能乱真。严氏得此名画,视为珍宝,作为诸收藏名品的压卷之作。每当设宴招待贵客,必取出欣赏。有妒忌王忬者了解到此事,径称此为赝品。严世蕃目不识珍,以假当真,故又羞又怒,恨王忬有意欺骗。祸因此而起。还有人说是汤某怨恨王世贞兄弟,而有意暴露此事。看来,王氏与严嵩、严世蕃父子似有着很深的恩怨情仇。
同书“内阁·严相处王弇州”又载,王世贞(字元美,号弇州)担任部里的一般官吏时,与严嵩父子关系较好,时相过从,主要是因为其父王忬时任蓟辽总督,担心遭到严世蕃的妒忌,故不得不着意周旋。其实,王世贞很看不起严世蕃,每当与他一起饮酒,经常对其肆意取笑、戏侮,使之不能忍受。恰巧世贞弟世懋(字敬美)登进士第,严嵩妒性暗发,将诸孙叫到跟前严厉训斥,责其不成大器,难当大任,这更引起严世蕃对王世贞兄弟的不满与怨恨。他多次在父亲面前说王世贞的坏话。所以,严嵩在官吏升擢上故意贬抑之,幸而副相徐阶一力周旋,始得免。职方郎中唐顺之奉命出行,核查蓟镇在籍兵员情况,结果发现,上报文书中称有兵员九万多,实则五万七千,又皆老弱之辈。于是上奏,忬被降二级。嘉靖三十八年(1559),把都儿、辛爱数部来犯,声东击西,王忬误判军情,引兵而东,敌人乘间而入,渡滦河而西,劫掠遵化、迁安、蓟州、玉田等地,直接威胁到京师安全。王忬遭到严厉斥责,被停发俸禄,军前效命。严嵩趁机进谗言,结果,忬论斩。次年冬,竟死西市。
据《明史》卷二八七《王世贞传》记载,王忬滦河失事,被投入死牢。此时,王世贞辞去青州兵备副使官职,与弟世懋整日匍匐在严嵩门前,痛哭流涕,请求救援。严嵩表面上答应代为计议,实则落井下石。王氏兄弟又终日穿囚服跪于道旁,拦诸权贵所乘轿子,叩头求救,然众人皆畏惧严嵩权势,无人敢代言。王忬终被处斩。
《明史》卷二○四《王忬传》则记载,王氏与严氏父子的结怨,一是因为王世贞因言语尖刻而失欢于严世蕃;二是由于严家门客时常以世贞家琐事引惹得严嵩父子怨恨;三是杨继盛因弹劾权奸严嵩等权贵,年方四十,即被处死,王世贞代其办理丧事,更遭到严氏父子的痛恨。这里所说的家中“琐事”,或即《万历野获编》所载令人临摹《清明上河图》之事。
梅兰芳、萧长华合演《一捧雪》
如此看来,《一捧雪》所叙莫怀古事,实乃王世贞父子事。不过是将《清明上河图》隐去,以“一捧雪”替换之。戚继光出镇蓟州,是在隆庆初年。而且,是初任神机营副将,后任都督同知,专管蓟州、昌平、保定三镇军事训练,后任总兵。剧中所写,与史载不尽合。莫怀古之名,也出自作者杜撰,史无其人。清人汪师韩《谈书录》(清乾隆刻上湖遗集本)“一捧雪是清明上河图”条曰:“《一捧雪》传奇所谓莫怀古者,隐名。若谓莫好古玩,好古如以手捧雪,不可久也,所指乃王忬事。”晚清文人梁章钜《浪迹续谈》卷六亦谓:“所谓莫怀古,乃隐名。若谓莫好古玩,好古如以手捧雪,不可久也。”如此解释,此剧似寓劝诫之意,或也有一定道理。上述王世贞父子事,王襄《广汇》、孙之騄《二申野录》注、姚平仲《纲鉴挈要》等,均曾载及,但文字简略。
《一捧雪》问世后,著名戏曲折子戏选集《缀白裘》,收该剧《送杯》、《搜杯》、《刺汤》、《祭姬》、《换监》、《代戮》、《杯圆》、《边信》等齣。明末菰芦钓叟所编《新刻出像点板是受《一捧雪》剧之影响。河南梆子也有同名剧作,足见影响之大。
“张果老倒骑毛驴”剪纸
时尚昆腔杂曲醉怡情》第三册,收有本剧的第三、四、十九、二十、二十二、二十五、三十等齣。清内府钞本《皮黄曲本》、《绘图京调四集》、《京都三庆班京调十集》等,均收有同名剧作。且为京剧名伶小连生最擅长之剧目。名伶张三福、高庆奎、周信芳等,也以演该剧驰名于时。另外,徽、汉、晋、湘、滇、川诸剧以及上党梆子、秦腔等地方剧种,经改编后均演出此剧。后世京剧所演《莫成替主》(一名《搜杯代戮》、《蓟州城》)、《审头刺汤》、《雪艳娘》、《雪杯圆》(一名《柳林会》),弋腔的《祭姬》,同州梆子的《斩莫成》等,皆是由李玉《一捧雪》改编而来,徐州梆子有《严海斗》(又称《白玉杯》)一剧,其中也以玉杯为重要关目,疑《太平钱》是一部神话传说故事剧,现存《回首》至第二十七齣《约圆》收煞,凡二十七齣。
本剧的主干情节,采自冯梦龙《古今小说》卷三三《张古老种瓜娶文女》。小说所叙,乃南朝梁武帝之时故事。韦恕本为谏议大夫,因谏梁武帝奉持佛教,被贬为滋生驷马监刊本也分作上、下卷。上卷由第一齣“开场白”至第十五齣《归山》止;下卷由第十六齣做判院,所走失的乃“照殿玉狮子”白马,而非白驴。事情发生的地点,在真州六合县界,而非广陵。韦恕儿子名韦义方,因文武双全,随王僧辩北征,而非王忠嗣。韦义方回乡途中,渴甚求瓜,发现文女,以剑刺张老,剑断为两截。此情节未为剧作所取。张古老所居山乃道教胜地茅山,而非剧中所写王屋山。开生药铺者为申公,也非罗公远。二者情节略有不同。而冯梦龙小说,又是据唐李复言《续玄怪录》中“张老”一文而改编。韦固之事,则见于《续玄怪录》所收《定婚店》。
《五高风》是李玉的另一部剧作,计上卷十六齣,下卷十五齣,凡三十一齣。剧情大意是说,宋时,陕西延安人文洪,字建国,官拜都御史之职。夫人赵氏,贤淑齐家,生子文锦,年方二十,新中解元,尚未婚配。时,琼州海寇作乱,权臣尤权因得海寇所贿赂黄金、珠宝等物,遂纵敌归海,埋下后患。文洪目睹贤奸混淆,朝纲不振,上疏弹劾权奸尤权父子把持朝纲、弄权渔利,而遭奸臣忌恨,发生争执,遂当场痛击尤权,以致触怒朝廷,被推出午门斩首。幸礼部侍郎萧通上殿极谏,始将其救下,而革职归田。临行,萧通将弱女瑞英相托,附船回延安,以探望其外公、外婆。途中,文锦访知瑞英貌美,趁其下棋之时,弹《凤求凰》曲以致意,并吟诗以动其心。二人隔船目视,俱各有情。未久,海寇之乱又起,朝廷乃起用文洪,令其以原官督师,经略云贵、两广等处,即日启程。瑞英居于文家庄旧宅,去花园游赏,路经文锦书房,进内观赏其诗稿,赞不绝口,恰文锦由外归来,与瑞英相遇,当面求婚。瑞英应允,二人对天盟誓,永不分离。
尤权之子尤仁,官居司马,侦知瑞英貌美超群,遣人前往提亲。萧通初则应允,归而与女儿说知,始知晓瑞英自订终身之事,虽然十分气恼,但还是答应了女儿自许之婚事,并拒绝了尤家的求亲之举。尤仁见求亲不成,便蓄意谋害文洪,令时任潮州总兵的周敞伺机将文洪杀死。不料,周敞惧战,先降了海寇,文洪以丧师失地之罪被解京监押,全家抄斩。情势危急,管家王安之子王成,愿替主死,救下文锦。义士郑彪有万夫不当之勇,且智谋过人,闻知文夫人躲在文洪之妾张氏处,便暗中前往,将其救下,送往西歧山暂避,并火烧张氏庄院以灭其迹。瑞英闻知公公即将被处斩,亲带纸钱等物,去法场哭祭。郑彪又舍死忘生,挥刀驰入法场,将文洪救出,并将王成替死之事相告。不料,二人寄宿旅店时,又遭追杀官兵暗算,文洪被逮,郑彪趁机脱逃。瑞英法场哭祭之事,为父所知,遭到严斥,愤而自缢。
尤仁见婚事无望,又迁怒于萧通,令郑彪胞弟郑豹去官府出首,称劫法场系萧通指使,萧通也被问成死罪。此案由开封府尹包拯、大理寺正卿司马光、兵部尚书尤仁三法司共同审理。郑豹经不起拷问,几乎吐露实情。尤仁建议择日再审,将郑豹暂时羁押,暗中却唤来狱中看管犯人的禁子,以千两纹银相送,令其杀豹以灭口,生怕攀扯出自身。
王安、文锦逃亡途中,与押解文洪的囚车相遇,文锦与父相认,又为官兵捉拿。王安逃脱追杀,径奔开封府告状。包公问知案情,细细查访,又受神灵暗示,夜往尤府门首,捉得琼州报子,尽知周敞为尤仁指使而里通外寇、坑陷文洪等种种丑事。包拯复审此案,令周敞当堂出示尤仁密信。尤权畏罪自缢,尤仁只得服罪。此时,朝廷降旨,文洪仍官广东经略,萧通官复原职,包拯升任龙图阁大学士,文锦也得授中书之职。尤仁、周敞俱被处死。文锦感念瑞英之深情,亲往萧府瑞英灵前哭奠,瑞英竟死而复生,二人遂成就花烛。
邮票上的包拯(京剧净角)
在人物安排上,作者也有任意牵合之嫌。如作品第二齣,文洪登场,既称“与包拯同僚”、“又与京、攸蔡氏逢”。包拯出生于宋真宗咸平二年(999),而蔡京则出生于宋仁宗庆历七年(1047),年长蔡京近五十岁。至于蔡京之子蔡攸,则年龄更小。包拯病逝于宋仁宗嘉祐七年(1062),时蔡京不过十五六岁。哲宗绍圣(1094—1097)初年,蔡京始代理户部尚书,“识者有以见其奸”(《宋史·蔡京传》)。文洪若真的先后与包、蔡在朝中共事,此时,年龄当在八十岁上下,又岂能领兵征战?当然,这是戏剧家所言,在史事追述上允许有虚构以及错乱年代之表述,不必过于计较。又如第四齣,叙文洪被革职归里,本处巡抚范正,因是其门生,特来叩见。巡抚一职,乃是明、清之时的官职,品级略次于总督,但也是权高势重的封疆大吏,宋代却无此官职。如此之类,阅读时均应加以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