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小说家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Calvino)在《在月光照耀的落叶上》中写道:“如果树上只落下一片杏叶,望着它,那不过是一片小小的黄色树叶。落下两片,在空中翻腾,时而接近、时而分开,仿佛两只相互追逐的蝴蝶,分别落在草地上。三片、四片、甚至五片落下,都大概如此。但是,如果飘舞的树叶不断增加,它们引起的感觉就会叠加,像细雨一般。刮过一阵微风,纷纷下落的树叶就像鸟儿的翅膀,在空中停留片刻,然后,你觉得地上播下一片闪亮的斑点。”卡尔维诺还说:“每片落叶每时每刻都处于某个具体高度。看着每片树叶,空旷的、没有感觉的空间,即我们视觉活动的空间,就可以被分成一系列平面,每个平面上都有一片、只有一片树叶在飘荡”。①
这个由所有叶片组成的无意义和无感性的空间,和具体叶片旋转打圈的孤独世界如何联系起来?放到人的世界,个人和他所在的整个宇宙如何联系起来?这是每个时代和社会都要解决的问题。从古至今,人类提出了各种可能方案,打卦是其中源远流长的一种。它在事物被掩盖,或初现端倪时,让人在幻象面前获得一种确信:它不仅让人发现事实,确认如何做,更帮人回答为什么,从而创造让事实成立的整个背景世界,将我们对世界的认知投射到世界,即“造出一个世界”。②因此,打卦既是一种解释(explanation),增加我们对世界的知识,也是一种诠释(interpretation),改变我们对已有知识及世界的态度和行为,升华和扩展我们的世界。解释扩大我们认识到的世界的范围,诠释在其中创造自我,造就生命方向。③把卡尔维诺的隐喻放到打卦的世界中,我们追问,打卦作为一套解释方式,如何接纳个体差异以及世界流变衍生的偶然?或者,打卦作为一种文化诠释方案,为什么能触及宇宙规则,从而预测未知?这两个问题互为镜像,打卦整合了它们,其关键是诠释和解释如何相互转化。
“如果这个人是被山神咬了,请前后摆动。”
“山神需要几只鸡,请摆动几下。”
一次,房东亲戚的父亲病了好久,医院治疗、献鬼(nat55jo33)都不好。他儿子找到这位卦师,寻求治疗方案。卦师拿起卦石,还没说话,线就断了,连续三次如此。卦师叹了口气,放下石头说:“你们准备后事吧。”儿子不信,刚想开口,屋外就传来铜炮枪声,来自他的寨子方向。两人都沉默了:景颇人家里有人死亡就放铜炮枪鸣丧。
卦师是房东二姐夫的四伯父(当地叫四爷)。二姐夫带我拜访他,一见面,卦师就说:“我见过你,你应该学打卦”,还让我像二姐夫一样叫他四爷。我心里一阵激动,也有点害怕。那天,不论我问什么,他都回答。二姐夫很惊讶,回来路上一直说:“小张,你给四爷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些事情我以前问他,他都不说。你第一次来,他都说”。我很兴奋,又有点莫名伤感。以后,我得空就往他家跑。五个月后,我回了北京,三个月后再来,卦师已经过世。他儿子说,老人走得很急。我站在他坟头,回想着他的话,“我见过你,你应该学打卦”。我终究没学会,他的两个儿子也没有。
五卦表内嵌于九卦表,代表了景颇人生活的内部空间,如房屋或村寨,之外是鬼神活动的广阔区域,如山林、天宫和地府。使用九卦表时,从五卦表开始,无论从哪一格开始,往东南西北任何方向走,最多走七格,因为数字七是景颇人世界中生与死的分界,这体现在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首先,人们相信死者意识不到自己已死,要祭师一遍遍告诉它,每告诉一遍,祭师和亡魂就跨过一道生死界河,亡魂就慢慢失去人类特性,依次长出白色体毛、獠牙等。跨过第七条界河(nhpro31hka31,白河;从此望去,阴界白茫茫一片)后,亡魂就彻底失去人类特征,像野兽一样四足行走。其次,亡魂会在死后第七天的晚上回来看望活着的亲戚,此后再不回来(死得不好的除外,它们会成为家堂鬼被不时祭奠)。第三,同一姓氏的人群在家谱上分开七代就可以通婚,尽管不为人看好,但合乎礼仪。第四,给恶鬼献祭,要用七包祭品和七个小竹筒装水,对给人祝福的鬼神则禁用七包。第五,日常生活中,七个陌生人不能同时进一个家户,不然会给主人带来灾难。使用九卦表须时刻遵循数字七的禁忌。
四、打卦的同时性:自我与世界相互映照
必须全心投入献祭,通过不断的重复练习和现场发挥。必须培养一种献祭的强烈冲动,必须汇聚你所有的意志和愿望,必须把你的“woi33nyi31”和献祭的知识融为一体。(2009年11月2日)
2007年,卡成功地做到这一点,他说:
我感觉祭祀职业保护神在帮我,我当时感到越来越害怕,好像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推着我。那不是我。我吓坏了,想停下来,我感觉像在天上飞。但我停不下来,我控制不了自己。祭辞从我嘴里冒出来……什么东西在我身体中念诵祭辞,但不是我。(2009年3月31日)
五、结论
理解这样的世界,人类学要做两个调整。首先,面对他者及其地方知识,我们把别人的世界当成本体意义上的真实(ontology),还是只是一种视角(perspective),即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epistemology)?对此的回答是人类学的转折点。之前,在田野现场,我们将当地世界视为真实,田野结束,我们视之为诠释。这造成了分裂:视为真实时,陷在对方的世界中;视为诠释,则对方成为物。二者都错失了人:人既有自己的创造、想象和诠释,也受制于进化和社会结构;既成于规则,也生于因缘际会。具体到田野调查,人类学家很容易跟当地人打成一片,感受他们的快乐和痛苦。但是,人类学家也得学会不把人当人看:人是社会的棋子,是自然进化法则的工具。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切断自己和研究对象之间的情感和利益关联,明白过去所由来的历史和即将走向的未来,洞察那些控制人的机制。当代人类学同时把握这两面,方法论由此变成投入与抽离。抽离看机制,投入为机制及其结果创造意义。诠释因事件变化,事件也因诠释而改变主体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从而改变社会的资源分配。社会是人创造的,也控制人,无限循环。人类学是解释和诠释的统一。
其次,文化、象征、社会都是化荒谬为常态的手段。人躲在文化后面,以文化挡住一切神秘,因文化而有力,也因文化而固化,不再感知到无限的存在,并对此不再感知本身无知无觉。社会文化成为我们认知的屏障,我们把它当成本体论的真实,忘记了它不过是认知方式的物化。32这意味着,诠释视野下的结果变成了解释视野下的事实。不仅每个社会文化是这样,每个学科也遭遇这个挑战,把看待世界的方式带来的结果当成世界本身。对此,认知人类学有可能提供一条出路。认知人类学的核心问题是,人怎样给自己编造概念,又被这些概念框住,不仅框住我们的社会,还框住了我们的身体,框住我们的认知。把每一个社会(学科)中框住我们的基础想法找出来,是认知人类学的第一个任务。第二个任务,看到这些想法变成制度和符号,并转化为政治经济资源分配的社会过程。第三个任务,符号、制度和社会过程最终成为我们的身体性状,成为我们思考问题的方式,要把理解社会和学科自我创造与封闭的过程当成面对世界复杂性的起点。
田野中,我做不到这一步,就异想天开期待一块天然生成的活卦石。每次看到卦石,我目光闪闪,盯着不放。“卦石会选人,你不是主人,占有会倒霉的”,祭司聪明地打消了我的念头,讲起一个流传多年的故事。有人在山里挖到卦石,之后家人灾难不断,直到把卦石送给有缘人。卦石有生有死。家中有人出生或死亡前,必须拿到屋外很远处埋下,不然,卦石与鬼神的通道会被填满,卦石就死了。我学打卦用的卦石就是死的。村里上一代卦师去世时,家人忘了埋它。每次,卦师给我用之前,总摩挲半天,目光充满不舍。他曾尽力救它,在深山激流中冲刷它七天七夜,做了几个仪式,但它最终没活过来。尽管如此,卦师还在期待,因为“卦石有时会假死,等合适的主人”。有时,卦师死后,卦石也会假死,一直到真主人出现。听到这话,我满怀惆怅,我不是有缘人。
*本文的写作受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西南亚热带雨林生态和居民疾病谱共变机制的绿色发展研究”(项目编号:22BMZ160)资助。初稿曾在2019年中山大学哲学系举办的“地方性知识”专题研讨会和“2021桂林农园论坛·哲学与精神性”上宣读,感谢与会同行以及杨德睿、刘纯的批评和建议。
①伊塔洛·卡尔维诺:《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萧天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230、240页。
②FilipdeBoeck&ReneDevisch,“Ndembu,LuundaandYakaDivinationCompared,”JournalofReligioninAfrica,Vol.24,No.2(1994),pp.98-133,引文见第98页。
③社会科学对解释(explanation)和诠释(interpretation)的区分:前者寻找事物的客观规律,它们与主体无关;后者是基于主体的立场,以主体为标准来理解主体之外的事物。
④参见EdmundLeach,PoliticalSystemsofHighlandBurma,London:theAthlonePress,1954。缅甸的景颇人习惯上被称为克钦人(Kachin),他们基本都信仰基督教;中国境内的景颇人(Jingpo)一半左右保持着献鬼习俗;印度东北部的新颇人(Singhpo)则入佛教。三个国家的景颇人都认可景颇(Jinghpo)这个身份,彼此维系着婚姻交换。在我的田野点,三分之一的景颇人加入了基督教,剩下的保持传统献鬼习俗。本文主要讨论献鬼的景颇人。
⑤景颇语中的“sara”一词指老师或先生,是对有学问和得人心的长者的尊称,跟英语中翻译过来的某某先生的说法不同。
⑧景颇语“nat55jo33”一词翻译为汉语“献鬼”并不确切,因为“nat55”包括了汉语中的鬼、神、妖、魔、仙、佛、精灵等。“献鬼”一词把汉语中对鬼的想象迁移到景颇人的世界,带着浓厚的社会意识形态和时代烙印。由于缺乏精确的对应词,本文继续沿用“献鬼”一词,但读者需明白这里指出的差异。为行文方便,后文把带给人病痛灾害的“nat55”称为鬼,其他称为神。另外,景颇语的四个声调分别由数字上标表示。具体参见徐悉艰等(编):《景汉词典》,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3年版。
13系统综述参见StanleyJ.Tambiah,Magic,Science,Religion,andtheScopeofRationality,Cambridge:CambridgeUniversityPress,1990;计算式认知参见EdwinHutchins,CognitionintheWild,MITPress,1995;非计算式认知参见CharlesKeller&JanetD.Keller,CognitionandToolUse,Cambridge:CambridgeUniversityPress,1996。
14从视觉信息输入视网膜到大脑感知到光并作出意识反应,大概有500毫秒的延迟,参见BenjaminLibet,MindTime:theTemporalFactorinConsciousness,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UniversityPress,2004。
15ThomasJ.Anastasio,etal.,IndividualandCollectiveMemoryConsolidation:AnalogousProcessesonDifferentLevels,Cambridge,MA:M.I.T.,2012.
16“动态名义”参见TomWaidzunas,“Young,Gay,andSuicidal:DynamicNominalismandtheProcessofDefiningaSocialProblemwithStatistics,”Science,Technology,&HumanValues,Vol.37,No.2(2012),pp.199-225。
17约翰·惠勒、肯尼斯·福特:《约翰·惠勒自传:京子、黑洞和量子泡沫》,王文浩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8年版,第十五、十六章。
18戴维·玻姆:《整体性与隐缠序:卷展中的宇宙与意识》,洪定国等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56—57页。
19量子力学展示的世界不可思议,历史上多数物理学家放弃理解它,只把量子力学当成一套计算工具,至于这些结果告诉我们的世界图景是什么,不用问,也不知道。这是正统的哥本哈根解释。这个解释在20世纪70年代遭遇了严重挑战。对这些争论有兴趣但没有数学基础的读者可参考戴维斯、布朗(合编):《原子中的幽灵》,易心洁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4年版;有数学基础的读者可参考大卫·格里菲斯、达维尔·施特勒:《量子力学概论》,“跋”,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20年版,第447—464页。
20惠勒在其自传第十五、十六章通俗易懂地阐述了这些讨论和争议,参见约翰·惠勒、肯尼斯·福特:《约翰·惠勒自传:京子、黑洞和量子泡沫》。争论的一个焦点是人择原理,它让物理学家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如果宇宙里没有人,没有意识生物,它就不会是这个样子;另一派觉得这不合理,跟客观的、物质的、历史的想法相悖。人择原理的经典论述参见BrandonCarter,“LargeNumberCoincidencesandtheAnthropicPrinciple,”inM.S.Longair(eds.),ConfrontationsofCosmologicalTheorieswithObservationalData,Boston:Reidel,1974,pp.291-298。
21约翰·惠勒、肯尼斯·福特:《约翰·惠勒自传:京子、黑洞和量子泡沫》,第十五、十六章。
23AlexanderFidora,“DivinationandScientificPrediction,”EarlyScienceandMedicine,Vol.18,No.6(2013),pp.517-535.
26JorgeLuisBorges,Labyrinths:SelectedStoriesOtherWritings,DonaldA.Yates&JamesE.Irby(eds.),NewDirectionsPublishingCorporation,1964,p.468.
27KnutChristianMyhre,“DivinationandExperience:ExplorationsofaChaggaEpistemology,”JournaloftheRoyalAnthropologicalInstitute(N.S.),Vol.12(2006),pp.313-330.
28PascalBoyer,“WhyDivinationEvolvedPsychologyandStrategicInteractionintheProductionofTruth,”CurrentAnthropology,Vol.61,No.1(2020),pp.100-123.
29现实既是客观真实的,也是建构的。正如德斯维奇(R.Devisch)质疑的那样,一个消除了人类存在的、物化的世界(thing-ifiedenvironment)未必是所有人类社会的共同目标。R.Devisch,“PerspectivesonDivinationinContemporarySub-SaharanAfrica,”inW.vanBinsbergen&M.Schoffeleers(ed.),TheoreticalExplorationsinAfricanReligion,London:RoutledgeandKaganPaul,1985,pp.50-83,引文见第55页。
30生活中只有祭师和卦师才达到这个境界。普通人对社区中的多个宗教体系(献鬼、基督教、西南汉族的民间宗教等)采取机会主义的态度,很少全身心投入一个体系。
31BenjaminC.Storm&TaraA.Jobe,“RememberingthePastandImaginingtheFuture,”Memory,Vol.20,No.3(2012),pp.224-235.
32多个人类学理论都持这种文化观,它视文化为认知的工具,化神秘为普通,既让人心安理得,也让人无知无觉地把被文化过滤过的世界当成世界本身,最终忘记并远离世界。一个清晰的综述和批判,参见MauriceGodlier,TheMentalandtheMaterial,Thetford:ThetfordPress,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