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春吾,旁白练习文本节选,转载侵删。
01
倪向东斜倚着一株歪脖子松树,扶腰喘个不停。那个沉甸甸的破旧木箱就搁在脚边,压趴了大片枯草。冷风一吹,颈窝里的热汗登时变凉,顺着瘦削的脊背往下淌,直流进洗得松垮垮的三角裤衩里去。
他吸吸鼻子,打帽檐和口罩的缝隙四下打量,再三确认附近没有摄像头才一点点将口罩拉下来,从半盒皱巴巴的哈德门香烟里挑出根最长的烟屁股斜叼在嘴上。如今这种便宜劲又大的烟可不好找了。
嚓,火光跳动,尼古丁弥散,疲惫化作乳白色的烟,随山风散尽。
到底还不算太老,他哼着歌从半山腰朝下打量。
夜幕降临,街灯还未亮起,林立高楼尽数没在雾霭之中,影影绰绰的剪影。高架桥延伸至天际,车灯闪烁,一边是流动的金,一边是跳跃的红,远远望去,似一条泾渭分明的河。
他睁大眼睛,游戏般的试图寻找自己那辆二手五菱宏光面包车。
自然是寻不见的,此刻渐浓的夜色早已将车和他的来路一同吞没。
“干嘛的?”
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他手一哆嗦,香烟滚落,在黑色棉服上烫出个洞。
绳子一头的狐狸狗跳着脚狂吠,另一头的遛狗老头两步抢上来踩灭了火星。
“什么素质,怎么在山上抽烟?着火了谁负责?”老式运动鞋在烟头上又狠碾了几遍,“你干什么的?大晚上的藏这干嘛?”
“搬家公司的,来送货。”
这话半真半假,所以他说的自然而然,并不慌张。
“送货?”遛狗老头似乎不买账,偏着脑袋朝他身后打量,视线扫过他意图遮掩的木箱,“这荒郊野岭的,再往上都是些孤坟,哪有人住?给谁送货?送的什么?别在这撒谎掉皮的——”
训诫戛然而止,这种情况倪向东早已习以为常。
那些看见他面孔的人总是同一套流程,舌挢不下,欲言又止,在惊恐,怜悯与好奇间举棋不定,之后便扯个理由快步离开。
老头也是如此,吓得直接顺着山坡向下出溜。狗几步抢到他前面,跑得四爪离地,呼哧带喘,遛狗绳绷得笔直。
倪向东沉默地站在那里,脚下是同样静默的木箱。
直到一人一狗转眼消失在山路拐角,他才重新将口罩拉上来盖住了脸,抱起木箱颤巍巍向山上走去。
要不是曹小军,他绝不会趟这摊浑水。
02
一连三次,他终于不耐烦地接听。
“喂?”
“喂?找谁?”
“是我。”
倪向东一骨碌从**坐起来,脸庞发烫,手指却是凉的。
“小军?你换号了?”
“你现在说话方便吗?”
“方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孤家寡人一个——”
“好,我问你,咱哥俩算兄弟吗?”
“算。”
“那你愿意帮我个忙吗?”
“没问题。”
“我不能解释太多,如果你信我,只管照着我说的去做,可以吗?”
“喂?东子你在听吗?”
“接着说。”
曹小军的要求很简单,请倪向东帮他运一只箱子。只是这事情不能告诉任何人,就连他妻子吴细妹也不行。倪向东要在太阳落山之后,将这只箱子送到山顶一座废弃小屋,之后便可以离开。
“东子,你能帮我吗?”
没有回应。
“东子?”
“小军,你告诉我,”倪向东熄灭了烟,疲倦地阖上眼,“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03
倪向东找到荒屋的时候,天边最后一丝余晖消散,四野彻底坠入黑暗。
他早已筋疲力竭,两臂哆嗦个不停,深一脚浅一脚地越过荒草,站在门前。
嘎吱,门没锁,油漆斑驳的木门一推就开。
恶臭扑面而来。
“有人吗?”
没有回答,只有北风穿过残缺的玻璃窗呼啸着灌进来。
倪向东小心翼翼地探头,借着手机微光打量起房间。
八十年代的木头桌子,上面散落着旧报纸和一只铁皮暖瓶,墙上贴着美女挂历,墙角支着一张单人床,枕头和床单早已烂成破絮,污浊地看不出颜色。遍地垃圾和粪便,手电光照过去,一只小巧敏捷的动物一闪而过。
他弓下身子,两手勾住木箱上的铜环往里扽,箱子摩擦水泥地,发出难听的噪音。
这箱子似乎越发沉重,倪向东努着腮帮子,肌肉绷紧,腰眼发酸,直拖到房子中央才松了手,手撑膝盖气喘吁吁地杵在那发呆。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木箱显得格外突兀。
箱子是乡下的老款式,棕黄色,外层涂着清漆,四角包铜,锁扣处泛着铜绿。
他忽然很想看一眼,里面究竟装着什么。
“放下就走,别好奇,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曹小军的嘱咐在耳边一次次回响。
04
任务完成,是时候离开了。倪向东拍拍身上的土,起身朝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住脚步,回头盯着那只箱子。
有一股莫名的冲动。
短暂的等待后,铃声自他身后响起。
曹小军的铃声是从箱子里传出来的。
箱子。
此刻他已顾不得警告,抓起桌上的暖壶大力砸下去,锁扣断裂。他看见一个男人像胎儿般蜷缩在木箱里,脑袋垂在胸前,痛苦的侧脸在屏幕的明灭之间若隐若现。
他一路上运送的正是曹小军的尸体。
窗外亮起闪电,将一切照得通明。
咔嚓。
他听见塑料盒被踩爆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突然间,倪向东明白过来,刚才那道白光不是闪电,而是手机拍照的闪光灯。
屋外有人在偷拍,拍他“抛尸”的证据。
可待他追出去时,窗外的偷拍者早已遁入黑夜,不见踪迹。
05
孟朝刚把车停好,小八就擎着他那笔记本靠上来了。
“孟队,不好意思,您刚回去休息就给我叫回来了,实在是情况特殊——”
“别您呀您的瞎客气,”孟朝睁大眼睛强忍住涌到嘴边的哈欠,“怎么回事?”
“四楼的住户反映说自己家厕所下水道堵了,找师傅来修,结果从主管里掏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拖把布,肥皂头,塑料袋,还有——”
“说重点。”
“还有大量头发。”
“头发?”孟朝拿起路上买的煎饼,大口咀嚼今天的第一顿饭,“管道里有头发这不很正常吗?”
小八的目光从笔记本上收回,半是同情半是无奈地投向孟朝,直看着他咽下嘴里的煎饼,才迟疑着开口,“还有头皮。”
“嗯?”
“掏出来的部分头发上连着头皮。”
“连着头皮,”孟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啃了口煎饼,“摸排了?”
“嗯,因为这种老式民宅上下共用一根排水管,所以我们分头逐层进行了摸底,六楼有个住户反映说自己老公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然后我们进行了详细检查,确实从厕所瓷砖缝隙里发现了疑似血迹的污渍。”
“技术室的人到了吗?”
“痕检和法医已经进去了,队里其他老人也上去了,他们让我在外面等您来。”
“大概半小时。”
“行,那咱也上去看看。”
06
早听说队里要来新人,可他前阵子配合总局那边追查西郊杀人案,今天才算第一次好好认识。小伙子忒客气,逮谁都鞠躬,见谁都微笑,八颗牙跟展览似的成天挂在外面,所以队里有嘴欠的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八。
孟朝冲着夜幕中悬在自己头顶的大白牙愣了一会,感慨着果不其然。
“那个,你叫什么来着?”
“童浩,您叫我小童就行。”
“来多久了?”
“不到一个礼拜。”
“行,一会进去后少说,多看,机灵点。”
“孟队,您放心,我一定好好表现,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碰上大案了——”
孟朝急刹住脚,重新望向身后的牙以及牙的主人。
“童浩,我能理解你迫切办案的心情,但我必须告诉你,真实破案的过程不像电影里那么刺激过瘾,往往枯燥漫长,甚至带着点窝囊,所以你最好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静下心来,顺藤摸瓜。破案要用脑子而不是大话,明白吗?”
“明白。”
“还有,牙给我收起来,哪有刑警天天乐得跟门童似的,犯罪分子都嫌你不专业。”
童浩闻言闭上嘴,强凹出一脸苦大仇深。
在队里熬几个大夜他就懂了。
孟朝叹口气,把吃剩的煎饼往童浩怀里一塞,摆摆手招呼道:“走。”
07
二人来到六楼的时候,狭小昏暗的过道已经被看热闹的街坊围得水泄不通。
“多好个人,说没就没了。”
“就是说,上个礼拜小曹还帮着俺妈搬煤球来。”
“警察同志你们要紧抓住坏人,不然这房子我们都不敢住了。”
孟朝无视被人群团团围住手足无措的童浩,径直拨开众人,走到正在拍照的痕检身后。
“怎么样?”
“不行,咱来之前看热闹的人已经涌进来了,脚印又多又杂,现场被破坏了,提取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痕检马锐脸上挂着俩鲜明的黑眼圈,“不过暂时没发现明显抵抗搏斗的痕迹,我猜测要么是出其不意,要么是熟人作案。”
孟朝点点头,又走到法医身边。
“夏,你这边呢?”
穿着防护服的法医夏洁摇摇头,口罩后的声音有些含混。
“没有尸体,没法进行进一步推断,我只能猜测。”她伸手指着餐桌,“这里发现少量喷溅式血迹,怀疑受害者在这里遭受过重击,现场血液被擦试过,没有发现明显拖拽痕迹。”
她带着孟朝走到厕所,另外一个法医正趴在脏污瓷砖地上收集毛发。
“我们对这里进行过重点检测,鲁米诺反应显示卫生间洗手盆和蹲坑里都有稀释的血液痕迹,怀疑犯罪分子在这里清洗过自己,不过——”
“不过什么?”
“你知道的,鲁米诺试剂对动物血和尿液也有反应,厕所蹲坑里残存的排泄物可能会对结果准确性有一定干扰。”
夏洁看了眼孟朝。
“我们会尽快完成DNA比对,确认下水道里的头皮与失踪者是否是一个人。但我得提前打声招呼,没尸体我们能做的工作有限,也不敢误导你们。”
08
卧室传来短促压抑的啜泣,冲断了二人的对话,他看见一个抽泣的侧影。
吴细妹瘦削的身板沐浴在暖光之中,裹在烟粉色棉服里的躯干像一截燃烧后的灰烬,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她魂飞魄散。不知是冷的还是哭了太久,鼻尖和双颊微微有些泛红,面对女警的询问,她只是疲惫地摇头,不时用手掌根抹下眼睛。
跟精巧耐看的五官相对,她有一双极不相称的手,粗糙开裂,指节处胡乱贴着几圈脏污的医用胶布。
孟朝走过去,吴细妹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拘谨,这猫一般跳跃的眼神很快又收了回来,低头看向自己的鞋尖。
孟朝抄手站在旁边,用眼神示意女警继续。
“家里少了些什么吗?”
“少了只箱子。”
并不标准的普通话,看来吴细妹不是北方人。
“这箱子很特殊吗?还是里面有重要的东西?”
“不,就是只旧箱子,装的都是些不值钱的杂物。”
“里面东西一起消失了?”
“不,东西还在。”吴细妹的声音越来越小,右手怯怯地指了下床脚,那里扔着些大小不一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男女款式的凉鞋,“那人把里面的鞋倒出来了,只带走了箱子。”
“进来就为了偷只旧箱子?”
女警不解地瞥了眼孟朝,孟朝也纳闷地挠头,这时童浩终于挣脱了人群的束缚,一脸兴奋地挤过来,棕色小笔记本翻得哗哗响。
“孟队,大发现——”
09
他瞥见孟朝脸上的表情,重新严肃起来,声音也跟着低了八度。
“孟队,一楼捡破烂的余大爷说下午三点的时候,看见有人抱着箱子上了辆面包车。”
孟朝警觉地回头,发现吴细妹也在同一瞬停止了叙述,侧耳偷听着两人的对话。他递给女警一个眼神,女警立马会意,鼓励似的望着吴细妹。
“曹小军下落不明,我们越早找到他,生还的几率越大,所以你不要怕说错,想起什么都可以,现在每条线索都很重要。”
“我,我确实想起件事来,”吴细妹蹙起眉头,“大概一个月前,小军有次喝多了跟我说——”
“说什么?”
“不过都是些醉话,不作数的。”
“你只管告诉我们,”女警放缓语气,“剩下的交给我们判断。”
吴细妹沉默了半晌,再抬头时漆黑的眼仁里满是惊恐。
“他说如果他死了,那肯定是他干的。”
“他是谁?”
10
倪向东盯着枝桠上的柿子,抽出烟盒里最后一只烟。
时至年根,北风呼啸,荒山上该秃的秃,该落的落,遍地枯枝败叶。最后的生机只剩下零星的矮松和这柿子树尖上的几颗果子。
也许他这条命也跟树上的柿子一样,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他没有逮到那个偷窥者,那人比他更熟悉山上的路。
不能再往山下追了,再跑他就会进入监控的范围里,在想清楚出路前,这座层峦叠嶂的荒山无疑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踅回废屋的路上,他一根根地猛抽,试图用尼古丁唤醒理智,从混乱思绪中缕出一条生路。
窗外偷窥的人是谁?
杀小军的凶手?刚才遛狗的老头?以前住在这里的护林员?抑或是其他什么刚好路过的倒霉蛋?
不管是谁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是他一路左顾右盼做贼心虚般抱着个箱子上了山,如果警察追起来,他定背着重大嫌疑,逃不过盘问。
现在该怎么办?
报警看上去是最好的方案,毕竟人不是他杀的。
可是有人信吗?眼下人证物证俱全。
而且他不能进警局,不能再跟警察产生任何瓜葛。
11
当年那场意外在每夜的噩梦中重现,宛若冰湖上的细小裂纹,十一年来走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他始终记得自己是以什么为代价,一寸寸地爬向命运的彼岸。
他绝对不肯再回去过那种日子。
抛下尸体逃跑?
不,箱子上肯定沾上了他的指纹,说不定曹小军身上也有他的印记。
他不能留下任何对自己不利的证据一走了之,他不能留给警察一个逮捕他的理由。
干脆一把火点了这里,把证据烧个一干二净?
可这样一来两个案子就太相似了,如果惊动了家乡的那批警察,事情只会变得更加复杂难看。
事到如今只有一个法子可行,那就是让谋杀未曾发生。
至少看上去不曾发生。
对的,没有尸体就没有凶杀。
也许这段日子吴细妹会伤心,那在所难免,再说了,他也可以好好地照顾她,出于同情,愧疚,或是其他不能言说的感情。
想到这里,倪向东打定主意。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找到一个地方,把曹小军的尸首连同对自己不利的证据一起深藏起来。
12
他拖着箱子走了很久,在寒冷的冬夜里大汗淋漓。
山间的枯枝不足以遮挡身影,好在夜色正浓,帮他阻隔了不必要的麻烦。
他绊了一跤,扑倒在齐膝深的鬼箭羽丛中。等看清脚下绊自己的东西,不由笑出了声。
连老天爷都在帮他。
眼前是个半米多宽的椭圆形洞口,不知是动物还是什么人挖出来的。倪向东趴在地上,朝里打量。洞穴曲折迂回,深不见底,直通向漆黑的地下。周边灌木丛生,只有一棵歪脖子柿子树。
他满意地环顾遍地的烂柿子,有落果好,有落果说明这地方没人来,是个抛尸的好地方。
倪向东长舒一口气,撅下一截树枝,借着原本的地势将坑挖得更宽,更深。
深到足够埋一个死人。
对于这种事情,他是有经验的。
他了却一桩心事,倚着柿子树享受烟盒中最后一颗烟,看着那缕缕白烟袅袅上升,变成天上的云。
烟吸到了海绵嘴,他知道是时候上路了。
“兄弟,别怪我心狠,”他边念叨边将箱子拖进坑里,“冤有头债有主,谁干的你,你找谁索命去。”
箱子里的曹小军自然无言以对。
13
稀土连同草根碎石一起落在箱子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倪向东掬着第二抔土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不是个东西。
事情发生后他一直在想自己如何洗清嫌疑,巧妙脱身,可对于小军的枉死却没来得及悲伤,是的,他甚至都没想过要悲伤。
一想到小军今后要独自躺在这个山窝窝里,倪向东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嘴巴一瘪恸哭起来。
往日的点滴忽隐忽现,想到今夜是最后的诀别,他忽然想要再看小军一眼,跟这个家乡的弟兄好好道个别。
他再次掀开了木箱。
月光之下,他看见一个人蜷缩在箱底。
可那个人不是曹小军。
倪向东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感觉胃在难受,里面的食物翻江倒海。
小军尸首不翼而飞,却又莫名多了一个死人。
眼前的陌生人穿着一身制服,看样子是守山的保安。
可是保安怎么会死在这里?
这人个子比曹要高,手脚撅成诡异的弧度,应该是凶手下死劲把他硬塞进箱子,想必筋骨早已折断。
倪向东头昏脑胀。
14
想到这里他噌的一下站起来,充满戒备地四下环顾。
刚才还为他提供藏匿之所的树林,如今变得阴寒叵测。他知道,有一双眼睛正含笑观望他的狼狈。
“谁?滚出来!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害我!”
倪向东的怒吼在夜色中回荡,有什么东西扯了扯他的衣角。
他猛回头,顺着哆嗦的手,看见躺在箱子里的小保安。
微弱喘息,发出嗬嗬的声响。
“救我,大哥,你救我,”这张娃娃脸被泪和血弄得乱七八糟,“我不想死,求你,救救我。”
山脚下传来越来越近的警笛,警用手电的光亮切碎了夜色。
倪向东忽然听见了往事的嚎叫。那是冰层破裂的声音,是十几年的如履薄冰功亏一篑。
他知道,一切卷土重来了。
不管愿不愿意,那条路他都得再走一遍。
小保安的声音渐渐弱下去,脸上的神情由哀求变成惊恐。他看清了面前男人的脸,看见男人漠然转身,再回来时左手攥着块石头。
倪向东将石头举过头顶,面无表情。
“啊——”
短促的尖叫惊起了睡梦中的飞鸟,它们四散而逃,很快又跳到临近的枝干,重新进入梦乡。
嘈杂的脚步渐渐逼近。
倪向东终于停了手,嘴里呼哧呼哧喷着热气。
他抬头望向天边清冷的月牙,记忆中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月光。
呵,大概这就是命吧。
整理好衣服,他带着自嘲的笑,深一脚浅一脚,迎着脚步声走去。
吧嗒,吧嗒,吧嗒。
山风吹过,柿子树枝桠摇摆,仅存的果子落在倾翻的木箱上,摔了个稀烂。
15
孟朝童浩俩人刚走到半山腰,远远就瞅见派出所民警何园搀着个保安一瘸一拐地往下走,保安衣衫凌乱,捂着左脸不住地哼唧。
“怎么回事?”
专心看路的何园闻声吓了一跳,抬头见是孟朝才松弛下来,苦笑道:“这是今晚值班的保安,被人打了,石头正砸在脸上。”
“哥们儿下手挺黑啊,”童浩大大咧咧上去查看保安的脸,后者痛苦地躲开,“打人的抓起来了吗?”
“我们赶到的时候早跑了,就他自己躺在地上。”
何园瞥了眼童浩,孟朝趁机介绍起两人。
“这是童浩,刚调来的新人,这是小何,何园,咱区片派出所老民警了,你应该叫声姐。”
“少来,我年轻着呢。”何园一把拦住正要鞠躬的童浩,“怎么你们刑警大队都来了,出事了?”
“是有点情况,我们来看看。”孟朝侧过头去看保安,脑门上一个大口子,半张脸血肉模糊,“这都够得上故意伤害了,谁打的你看清脸了吗?”
“天太黑,没看清。”保安摇头,扯痛了伤口,“诶吆,你说我这是得罪谁了,平白挨这一下子。”
“孟队,你们先忙,我带他去处理下伤口,然后回局里做笔录。”何园说完就要扶着人往下走,保安突然住了脚,往左边小径指了指,“那个警察同志,我想先上趟厕所。”
“要帮忙吗?”孟朝回头问道。
“不用不用,”保安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撒尿我自己就成,你们看着我反倒不好意思。”
“我记得厕所在下个路口,”童浩挠挠头,“刚才上山时候见着了,好像是往右边走。”
保安茫然四顾,继而恍然大悟,“我这满脸血弄的啥也看不清,差点转向,谢谢你啊。”
“不谢,你们下山慢点,”童浩扶着保安走过凝着薄冰的台阶,“天黑路滑,别再摔了。”
16
孟朝看着何园扶着保安一点点往山下挪,心底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总觉得自己正在与什么擦肩而过。
“孟队?”
可是他又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对劲。
“怎么了?”童浩胳膊肘撞撞他,“爬山爬岔气了?”
孟朝思绪被他一肘子撞的七零八落,顿在原地。
“我教你一招,你先岔开腿,蹲个马步,顺时针揉——”
他懒得理他,两手抄兜,像是要证明什么一样,大步朝山顶走去。
根据街头监控显示,倪向东带着箱子一路开到了山上,而他们在山脚也确实找到了他那辆面包车。
问题是再往上走就没有监控了,而这座名为浮峰的山面积达20多平方千米,怪石嶙峋,山高树密,想要藏人非常容易,展开地毯式搜索并非易事,也许在大队人马赶到前,倪向东早就从其他小路逃跑了。
“孟队,你说打他的那人会不会就是倪向东啊?”童浩三两步跑到他身边,“我有直觉,倪向东跟这案子有关系,肯定是杀了曹小军后来这抛尸,结果没成想被保安撞见,痛下杀手,谁知保安命大,活下来了。”
“嗯。”
“不过倪向东能跑哪去呢?”童浩俯瞰夜色中连绵起伏的黑色群山,“这山这么大,藏哪都有可能啊,这上哪找去。”
“这不就找着了?”
孟朝拣起地上的烟蒂,朝头顶一指。前面几十步的地方有个水泥小平房,看上去年久失修,脏污残缺的玻璃反射着手电的光芒。
17
二人进去的时候,一个四十来岁胖乎乎的民警正撅着屁股查看地上的脚印。
“老陈。”
名叫老陈的民警有张和善的圆脸,童浩猜这人肯定跟区片里的大爷大妈们处的很好。
老陈惊喜地诶吆了一声,在屁股后面擦擦手就要来跟孟朝握手。
“老孟,你怎么来了?这打架斗殴的事还不劳你大驾吧?”
“我查另一桩案子。”孟朝瞥了眼老陈身后。
“你们也觉得不对劲吧?”老陈指着地上的血迹,“这血迹散布不均,中间明显缺了一块,现场肯定被重新布置过。”
孟朝带上手套,细细翻看地上破碎的铁皮暖瓶。
“队长,箱子不在这里。”
“对啊,你说箱子呢?”老陈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藏哪去了?”
此话一出,孟朝和童浩不约而同地望向他。
“你怎么知道有个箱子?”
“报案大爷说的,他反映有人大晚上的抱着个箱子往山上走,感觉不对头,让我们上来看看,还说那人眼神凶狠,左半边脸坑坑洼洼的,结果刚到就看见被打的满脸是血的保安往山下跑——”
“等会,”孟朝忽然打断老陈的叙述,“大爷说抱箱子上山的人长什么样?”
“脸跟蜡化了一样,布满疙瘩,我怀疑是严重烧伤。”
“哪边?”
“左边。”
“保安伤在哪边?”
“也在左边,”老陈眨眨眼,“怎么了?”
中计了!
18
孟朝终于明白那不舒服的直觉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啊,如果真的是保安又怎么会连厕所在哪个方向都搞错。
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这屋子你别碰,通知刑警队来人。”
说完就朝山下飞奔,不明就理的童浩紧跟着追了出去。
“诶诶?怎么回事?”老陈冲着俩人背影高呼,“你们这刑警队的怎么都一惊一乍啊?”
童浩三两步就超过了孟朝,赶在他前面跑到了厕所。一见守在门口的何园,他松了口气。
“人呢?”
“里边呢,怎么了?”
童浩手撑膝盖,冲她艰难地摆摆手。
“不知道。”
“不知道你跑什么?”
紧接着孟朝也赶到了,捂着岔气的肚子大喘气。
“里面呢,”何园疑惑地盯着两人,“到底怎么回事?”
“对啊队长,”童浩直起身子,“怎么回事?”
调整好呼吸的孟朝将食指比在唇边示意噤声,招呼二人围拢过来。
“我怀疑里面那人不是保安。”
“不是保安?”何园问,“那是谁?”
童浩已经明白了队长的暗指,不合身的制服,刚好受伤的左脸,对公厕位置的不熟悉,他咽口唾沫,紧盯着公厕大门。
“这里几个出口?”
“就这一个。”
“好,”孟朝示意童浩跟他进去,“你守住出口,我俩进去看看。”
二人掀开塑料门帘,一前一后地拐进男厕。
19
这里比别处冷些,头顶的日光灯滋啦滋啦闪烁,忽明忽暗,右手边四个隔间的塑料门紧闭。孟朝故作轻松地吹着口哨,走到左侧的立式小便池跟前。
“嘿,小伙子你上完了吗?”
“小伙?”
吱嘎——
孟朝边说话边悄悄靠过去推门,第一个隔间是空的。
他快速推开第二和第三个隔间,依旧没人。
此刻他与童浩一左一右守住最后一个隔断,推了推,厕所门反锁,有人。
点头示意后,童浩一脚踹开大门,轰隆声响在过道里回荡。
“不许动!”
隔间里没有保安,也没有倪向东。
他们面前只有一个留有浅黄色尿渍的蹲坑。白色瓷砖上两个血手印向上延伸,伸向大开着的后窗。
“孟队,他翻窗跑了。”
孟朝追过去,寒夜冷风穿过窗户打在他脸上。
无尽夜色中,他仿佛看见了倪向东慌乱逃窜的背影,融入20平方千米的群山之中。
20
12月31日晚11点59分,当琴岛市所有居民都在等待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永夏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队长孟朝拆开了今天的第三包烟。
位于三楼的会议室窗帘紧闭,烟雾缭绕。
会议桌上上的八份外卖就动了一份,两个烟灰缸却被烟蒂塞得满满当当。
当孟朝又抽出一根的时候,副队长马驰华一把拦住了他。
“差不多行了,屋里还有女孩呢,自觉点。”
孟朝瞄了眼楚笑和何园,默默摁熄烟头,推开凳子走到窗前,拉开条缝,午夜清新冷冽的空气灌入室内。
坐在他旁边的楚笑松了口气,将会议材料悄悄从鼻子前挪开,轻轻扇动面前的空气。
“上了他的当,”孟朝叹息,“他就这么从我们眼皮子底下溜了。”
睡眼惺忪的陈更生瞥了眼队长的背影,在会议记录横七竖八的两个“正”字后面又画上一条“一”——这是会议开始后孟朝第十一回埋怨自己了。
“孟队,这不赖你,谁能想到倪向东这么狡猾,居然扮成受害者。”前来配合调查的何园叹口气,“我也是笨,扶了他一路居然没看出破绽。”
“话说这人对自己真够狠的,为隐藏身份直接拿砖头朝脸上拍,大晚上猛一瞅那张血滋呼啦的脸,谁也反应不过来。”
21
童浩吃完一抹嘴,将面前外卖空盒重新盖上盖。
“你们吃点啊,不吃饱脑子跟不上。队长,吃点。”
“小八——咳,小童说的对,”马驰华敲敲桌子,“打今天起咱们又算是套上了,你们几个没吃饭的趁热吃,破案是个体力活。”
他朝孟朝一挥手。
“小孟,快,带头吃点,大家都跟你一块饿着呢。已经通知机场、码头、火车站和汽车站了,交警大队那边也表示配合,一有倪向东的影立即行动,所以你别担心他流窜了,他跑不出琴岛。”
孟朝把窗户一关,斜靠在凳子上,懒洋洋地拆开装着野馄饨的塑料袋。
“老陈,麻烦你再说一遍情况,我们从头捋捋。”
“12月31日晚19点46分,我们派出所接到报案,说18点30分左右,浮峰附近有个大爷看见一个可疑人士抱着箱子往山顶走了,据大爷描述,此人五官狰狞,左脸有大面积疤痕,一看就不是好人。”
老陈清清嗓子,“注意啊,这句一看就不是好人可不是我说的啊,是大爷原话。在发现这人形迹可疑之后,大爷让山脚下的值班保安去山上看看。
“最初他担心的是有人放火烧山,毕竟冬天嘛,天干物燥的。之后这保安就拿着手电筒上山了,而大爷则带着狗守在值班室里等消息。”
“然后保安就被倪向东偷袭了?”
“不,实际情况是大爷也不知道山上小屋到底发生了什么。据他说保安上山后半天没下来,他出于担心就报了警,然后我和小何两人接警后就开车直奔现场了。”
“我们当时以为撑死算个打架斗殴的治安案件,”小何困得不住的搓眼,“年末嘛,这类案件高发期,所以也没什么特别准备,去了就看见个人满身是血地往山下走。”
“对,因为山上没有电,我们只能用手电照明,模模糊糊看见这人穿着保安队制服,一问说是刚进屋就被偷袭了,也没看清打人者的脸。”老陈自嘲地摇摇头,“谁想到贼喊捉贼。”
“现场也没保护?”
“哎哟这,”老陈挠挠头,“这事怪我,没往刑事那方面想,现场估计都被我踩的差不多了,等天亮你们让技术科再去看看,我也有没踩到的地方,多少还能剩点什么证据。”
22
孟朝点点头,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让大家传看。
“这是我拍的几张现场照片,如果老陈你没挪位置的话——”
“没有没有,这点警惕性我还是有的。现场摆设我绝对没动。”老陈回忆道,“据大爷说当时那人把箱子护在身后,宝贝的要命,现在看来很有可能里面就装着曹小军的尸体。”
“搜山队找到保安了吗?”
楚笑摇摇头。
“加派人手,越往后生还希望越渺茫。”
“先是曹小军,现在又加上个保安,”陈更生喃喃道,“一天之内两条人命,这倪向东还真是个危险分子。”
“最麻烦的是这尸体死活找不到,再怎么怀疑也没法刑事立案,如果没有其他实打实的证据,这事拖到最后八成得作为悬案挂起来。”
孟朝烦躁地叼起根烟,瞥了眼楚笑和何园,又强行塞了回去。
“那咱拿倪向东就没办法了?”童浩抱着胳膊念叨,“凭我直觉,这事跟他脱不了干系。”
孟朝扒拉了两口馄饨,“重要的是找到他杀人的直接证据,形成证据链,到时候想抵赖也没用。”
“琴岛这么大,单凭咱们这几个人估计不行吧。”
“行啦行啦,我都知道你套路了,先给孙局拜个年,然后呢我顺带着反映反映情况,刷刷这张老脸问他要人来帮忙。”
“对咯。”
“按老规矩办。”
“没问题,欠你两盒烟。”
“行,我这就打去。”
“小楚,你通知痕检那边再跑一趟,然后让他们辛苦辛苦,加加班,抓紧确认下水管里的头皮到底是不是曹小军的。”孟朝一拍脑门,“哦,对了,还有我从山上带回来的那几个烟蒂,也让他们验验,看看是不是倪向东的。”
“小陈,你跟老陈一块,再找几个派出所的兄弟,带着警犬上山找,我怀疑倪向东带着伤没跑远。再个,曹小军还有那个值班保安还没找到,你们辛苦些,动作能快则快。”
“小何,明天你再联系下那个报案的刘大爷,给他几张照片选选,确认下傍晚遇见的人是不是倪向东。”
“行。”
“队长,那我呢?”童浩一脸期待地站起来。
“你——”
23
孟朝往椅子上一靠,食指不住地敲打太阳穴。
“你明天跟我再去找下吴细妹,做个详细笔录。再个咱俩走访下当地居民,看能不能找出点有用的线索。”
“好咧。”
“要是都明白各自任务了咱就散会,大家简单休息会,然后动起来,争取农历新年前破案。”
众人三三两两离开会议室,孟朝站在窗口吸烟,一回头,发现童浩还站在门边,手里攥着那本小本子。
“怎么不回去休息?”
“孟队,我这还有点小情况,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觉得吴细妹撒谎了,在做伪证,她故意袒护倪向东。”
孟朝停住收拾材料的手,抬头望向这个新人。
“为什么这么说?”
“做笔录的时候,她说她跟倪向东不熟,但是傍晚在现场的时候,我无意间听了些传闻——”
童浩顿了顿。
“如果这些传闻是真的,那吴细妹可能就是倪向东的同伙。”
24
当天夜里,琴岛第一场雪落下来。
细密雪粒铺在红色屋顶,落在翠色雪松,在曲折崎岖的波螺油子上洒下一层糖霜。
无人知晓的浮峰角落,瘦骨嶙峋的三花猫正呜咽着徘徊,四处闻嗅翻找,身子一闪,消失在废弃的小屋之后。
众人相聚欢庆的时候,新年的喜悦遗忘了安合里这条老街。
于老街而言,朝阳不是新生,不过是另一个辛苦谋生的清晨。
一栋栋低矮的土楼此刻静寂无声,疲惫的居民们暂时忘记了白菜土豆、鱿鱼黄花、发面和馅、油条馅饼等活计,在酣眠之中收获了短暂的平静。
可是601户的吴细妹睡不着。
白天哭了太多次,眼眶红肿,眼球酸涩涨得厉害。
然而只要她一合眼,眼前就是曹小军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如此惊醒几次,她彻底不敢睡了,瞪着天花板发愣,任凭太阳穴的肌肉拧着弯的疼。
脚底的暖水袋早就冷了,棉被铁板似的压得胸口发闷。
吴细妹翻了个身,床板咯吱作响,她瞬间停下动作,支棱起耳朵细听。
帘子另一侧传来儿子的呼吸声,略带鼻音,沉重迟缓,她这才缓慢僵硬地重新躺下。
床头柜上的闹钟滴答走着,四点零二分,怕是还得生挨几个小时才能等到天亮。
她右手枕在耳下侧身躺着,看橙色街灯映在窗帘上,形成一束束光晕。
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吃没吃上一碗热饭,天下雪了,不知衣服够不够保暖。
25
忽然间,她无声且迅速地半撑起身体,瞪大眼睛,目光锁住走廊的方向。
细微的声响即便在深夜也微不可闻。
可她知道自己没有听错,确实有人在拨弄门锁。
备用钥匙就压在地垫下面,小军出事以后还没来得及收回来。
想到这里,吴细妹不顾自己只穿着内衣,两三步就奔下了床,冲过去反锁屋门,瘦削的肩膀抵住门板。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失去控制,牙齿打颤,膝盖哆嗦个不停。
咔嚓咔嚓,扭钥匙的声响还在继续。
几下试探之后,门外终于陷入静寂。
声控灯没有亮,从猫眼望去,逼仄的走廊一片漆黑。
几秒钟后,黑暗中响起了敲门声。
“谁?”
“开门,我。”
是那个令她牵肠挂肚的声音。
她手忙脚乱地打开门锁,将男人一把拽进屋里。两条细胳膊四处摸索,确认眼前人平安无事后才紧紧箍住,在黑暗中啜泣起来。
男人弓着瘦削的脊背,轻轻拂着她睡得有些毛糙的额发。
两人的身体都在不住地颤抖。
这个熟悉的男人如今沾染了陌生气息,那是血液,泥土和松枝的味道。他身上裹挟的冰冷空气让她清醒了过来,她将他拉进厕所隔间,擦洗起他脸上沾染的血迹。
26
“不要命了,现在警察到处找你,怎么还敢来?”
“出了点意外,”毛巾扯痛了男人左脸的伤口,“别担心,我能应付过去,就是最近没法见面了。”
“衣服脱了,”吴细妹熟练地扒下男人身上的脏衣服,“这几天变天了,你穿厚点,这不比家乡,冬天冷得很呢。”
男人点点头,点上烟深吸一口,半晌才讷讷开口。
“没多说吧?”
“没,都是按你嘱咐我的。”
“警察信了?”
吴细妹搓毛巾的动作慢了下来。
“我也不知道,我不敢看他们。”
狭小的卫生间陷入死寂,热气蒙住镜子。
吴细妹抬起头,却发现再也看不清男人的脸,她重新低下头去,看水龙头上的锈,看手里渐渐消失的肥皂沫,看水珠一滴一滴地缓慢下坠,最终碎在红色塑料盆里。
“警察太快了,比我预料得要快,”他在洗手盆上摁熄烟头,将烟蒂小心装进口袋,“我今晚差一点就跑不脱了。”
“因为楼下的水管子堵了,我怕瞒不过去,也就顺势提前说了。”
又是沉默。
27
吴细妹突然低声哭起来,“我很害怕,警察那么聪明,咱的计划不一定能行——”
“嘘,别吵醒天保。”
“非得这样么?”她挣开他的手,“我们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我们本来就是一对,咱可以去其他地方堂堂正正地活。”
“非这样不可,你知道的,我们逃不掉的,不是他,就是你我,事到如今,必须得死一个。”
“我一直做噩梦,怕警察抓你,怕他们看透我撒谎,我还经常梦见他又回来了——”
“他不会再回来了,我亲手了结的他,我保证,他不会回来的,就是索命,也是来找我。”
他把她拥在怀里,摩挲她的背,直到抽噎一点点停止。
“还记得咱俩是怎么一步步过来的么?那么难咱都撑过来了,会好的,我保证都会好的。等这案子风头过了,咱就离开这,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堂堂正正地活。”
她脑袋抵在他前胸,手指死死抠住他背上的皮肉。
“听我说,”他捧着她的脸,“要是警察真抓住我了,就都推到我身上。”
“我不!”
“就当是为了天保,”他的泪滴在她脸上,“孩子不能没有妈。”
“我——”
28
厕所门外兀自响起敲门声。
她瞪大眼睛望向男人,男人紧贴在门后,比了个嘘。
敲门声越来越响。
“阿妈,我要撒尿。”
儿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你等会,”吴细妹强压下哽咽,“我在用。”
“我憋不住了,快点你快点。”
“你去困,困着就不憋了。”
“阿妈,你哭了吗?”曹天保在外面晃着门,“你是躲在里面哭吗?”
“困你觉,”她吸了吸鼻子,“别管别的。”
停了一会,又响起敲门声,只是这次更加轻柔。
“阿妈,阿爸没了,你还有我。”
他的声音尚未脱离稚气。
“我以后好好治病,再也不偷偷藏药了,我保证,不像阿爸一样消失。”
她不敢抬眼看身边的男人,只觉得眼前的世界跟着眼泪一起摇摇欲坠,砸到地上碎成了粉末。
曹天保重新睡沉后,他蹑手蹑脚地离开。
东方呈现灰白色,再过半小时,天就亮了。
他带着吴细妹准备的钱和食物,快步溜下楼梯,眼看着就能拐出大院,一声自行车的急刹后,跟对面的人撞了个满怀。
李清福夜班输了一宿的牌,原本就憋着一肚子邪火,他从地上爬起来一把薅住对面人的衣领,却隔着风雪看清了那人脸上的疤。
“欸?你?”
来不及说完,黑影一闪,李清福失去重心,后脑勺重重撞在地面。
男人翻身骑上去,攥住他的头发,一下一下撞击凝着薄冰的石头路,死人是不会告密的......
雪仍在下。
一片一片,层层叠叠,落在院子中间李清福逐渐僵硬的躯干上,落在他脑后泛着热气的赤血上,落在他不再眨动的睫毛与瞳仁。
血与雪的边缘,渐渐结成一层冰。
在同一个雪夜,浮峰山那只饿疯了的野猫终于在柿子树下发现了奇迹。
那是一个在雪夜佝偻着身子的男人,扭曲的四肢蜷缩在狭小的木箱之中。
雪花填平了他凹陷的脑袋,失神的眼睛蒙着一层灰,冲向光秃秃的柿子树。
三花猫转了两个圈后,试探性地扑咬,男人没有任何反抗,坦然接受即将到来的命运。
它终于按捺不住,舔舐着干涸的血迹,细小尖牙插进他的眼眶,贪婪地撕咬,吞咽,发出呜噜呜噜餍足的声音。
山风呼啸,它已不再害怕,它知道自己又能活过这个冬天。
是的,一个死了,另一个就能活了。
诚然轻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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