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15日晚,由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文明互鉴研究中心主办、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协办的“文明互鉴系列讲座”第三讲在线上召开,主题为“英雄之死:《伊利亚特》中的分身与替身”。北京大学哲学系宗教学系陈斯一主讲,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文明互鉴研究中心主任方旭东主持,中山大学博雅学院黄俊松、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彭磊与谈。
讲座分两个部分,前一部分是对“血气”、“灵魂”的讨论,陈老师自述为比较成熟的思考;而后一部分则是陈老师目前想要推进的研究,即“灵魂”的分化与替换。陈老师从《伊利亚特》的序诗入手开启讲座。所谓“序诗”,指的是《伊利亚特》诗歌的前七行,一般认为它概括了整部史诗的叙事,凸显了叙事的风格和基本的故事指向。陈老师指出,序诗当中最核心的句子应当是“把许多战士的健壮灵魂送往冥府,使他们的尸体成为野狗和各种飞禽的肉食”。这句诗传递了两个重要概念:“灵魂”和“尸体”。“灵魂”,原文为“ψυχ”,意为“鬼魂”,陈老师认为“鬼魂”是更合适的翻译,因为这个词在荷马史诗之中并非后世哲学所说的作为人格主体的精神本质,而仅仅是死后的“鬼魂”。“尸体”,原文为“ατο”,意为“他们自身”,陈老师认为,不同于后世哲学家(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荷马认为看得见、摸得着的躯体才是一个人的“自身”,换句话说,在荷马这里,还没有出现“灵肉二分”的观念。而“灵魂”是死亡时从身上分离出的一个“分身”,死后进入冥府称为阴影般的鬼魂或幽灵。
陈老师列举了一系列荷马所使用过的指代人物自身的魂魄词汇,例如θυμ(血气)、φρν(胸膛)、μνο(勇气)、νο(心灵)、χλο(肝胆)、κρ(心脏)等等。他进而指出,这些“魂魄词汇”的字面含义通常是身体的活力或器官,但是在史诗中却可以指各种意识和思维活动的中心,承载着诗中人物的人格主体,在文学上突显出高昂的气势、强烈的激情和积极进取的行动力。
陈老师举出了一些“血气”的使用范例,如英雄常常被称作是“大血气的”(μεγθυμο,中文常常翻译为“心高气傲的”);受辱后的阿基琉斯犹豫要不要当场杀死阿伽门农,“他的心(θυμν)在他的毛茸茸的胸膛里有两种想法”等等。不过,更重要的是,在史诗中,英雄在关键场合的内心独白、挣扎与思考常常被描述为英雄同自身的血气发生对话,如《伊利亚特》第十一卷中奥德修斯的内心独白:“他长吁一声对自己倔强的心灵(血气)这样说:‘天哪,我怎么办?在敌人面前逃跑是奇耻大辱,单独被擒更令人惧怕,克罗诺斯之子吓跑了所有的达那奥斯人。但我的心(血气)啊为什么要忧虑这些事情?只有可耻的胆小鬼才思虑逃避战斗,勇敢的战士在任何险境都坚定不移,无论是进攻敌人,还是被敌人攻击。’”陈老师总结道:“一方面,是英雄对着自己的血气说话,另一方面,英雄又自问他的血气为何说出这些话,因此,说话的主体既是英雄自己,也是英雄的血气。不存在灵魂的分裂或灵肉之争,相反,英雄等同于他胸膛中的血气。”
与生命观相对应的便是死亡观,因此在介绍完荷马的生命观之后,陈老师展开了他对于荷马死亡观的论述,这里的关键词是“灵魂”。陈老师指出,血气以最鲜活的方式展现出英雄的生命,所以在荷马史诗的用语中,血气只存在于活人身上。而灵魂则恰恰相反,它与人的生命活动没有任何关系,它不是一个人的意识和思维之中心,也并非承载人生前死后同一性的精神本质或人格内核,而是一种几乎只有在死亡之时才会出现的幽暗气息,其出场的唯一意义就是离开躯体、下到冥府。灵魂在死亡时刻离开身体的“运动”被描述得极为具象,它往往在人遭受致命一击之后,从口腔、伤口或躯体钻出来飘走。陈老师指出,“灵魂”这个词的最初含义也有“气息”的意思,区别于“血气”这样热腾腾、活泼泼的气息,“灵魂”之为气息更加阴冷。
“灵魂”还有一重重要意义,指“分身”,又与“不朽”的概念相连接。其一处重要的文本依据出现在《奥德赛》中。《奥德赛》接近尾声的部分,奥德修斯遇到了赫拉克勒斯,“我又认出力大无穷的赫拉克勒斯,一团魂影(幻象),他本人(自身)正在不死的神明们中间”。在荷马史诗中,英雄是无法不朽的,只有一个例外,即赫拉克勒斯,他是“故事之外的英雄”,陈老师指出,荷马在此放置赫拉克勒斯的用意,是为了反衬其他英雄无法获得不朽。根据荷马的用词,作为特例,获得不朽的赫拉克勒斯应该是一个具有魂魄、充满血气的躯体,成为不朽指的是生机勃勃的躯体把曾经潜伏在自身之中的幽暗灵魂抛弃在了冥府之中,而不是精神性的灵魂抛下死气沉沉的尸体而升天成神,这与后世对于“不朽”的理解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这部分最后,陈老师选择《伊利亚特》第十八卷和《奥德赛》第十一卷中阿基琉斯的形象作为线索来进行阐述。在他看来,阿基琉斯是少数几个生前作为血气性的存在、死后作为灵魂性的存在都能得到完整呈现的英雄。在《伊利亚特》中,阿基琉斯即便面临死亡的威胁也要选择复仇,去追求进入诗歌的不朽。而在《奥德赛》中,作为灵魂存在的阿基琉斯则做了完全相反的选择。他宁愿成为一个无名小辈,也不想留在冥府统治亡灵。陈老师指出,阿基琉斯这两处的形象看上去矛盾,然而依照讲座所述的对死亡和灵魂的理解来看,并不冲突。一旦我们理解了荷马史诗中魂魄和灵魂的差异以及灵魂作为分身的观念,我们就会发现,两个阿基琉斯的差别恰恰证明两部荷马史诗具备前后一致的生命观和灵魂观。荷马正是利用《奥德赛》中阿基琉斯的灵魂作为“分身”的文学设计,从一个相反的角度阐明了《伊利亚特》中阿基琉斯“自身”的最终选择的深层意义:“唯有热切珍爱生命的人,才会极度敏感于生命的有限;用生命换取荣耀的选择并非对于生命的不敬和荒弃,而是赋予生命以意义的方式,让必朽的生命在允许的限度内接近神性的不朽。”至此,讲座的第一部分结束。
讲座的第二部分讨论“分身”和“替换”的问题。陈老师指出,在荷马史诗中,不仅人物的灵魂是他“自身”的“分身”,而且一些重要的人物形象(萨尔佩冬、赫克托尔、帕特洛克罗斯)是以“分化”和“替换”的方式改编自传统诗系作品中的英雄形象(门农)。如果说讲座的前一部分主要涉及到荷马在微观上的遣词用句和意象传达,这部分就涉及到荷马宏观上的文学手法。荷马非常擅长材料的编辑,将诗系(epiccycle)转化为史诗(epicpoem)。
首先是《伊利亚特》对于失传史诗《埃塞俄比亚英雄》的运用。陈老师指出,萨尔佩冬与赫克托尔的原型可能是失传史诗《埃塞俄比亚英雄》(Aethiopis)中的门农(Memnon),而这部史诗中阿基琉斯对阵门农的情节被荷马改编成帕特洛克罗斯对阵萨尔佩冬和阿基琉斯对阵赫克托尔的情节。
为何荷马要选择门农的形象来进行创作?门农是埃塞俄比亚国王,特洛伊的同盟;他的武力和德性都很高;他和阿基琉斯一样是女神所生,极其俊美。根据《厄提俄皮斯》,在特洛伊战争中,门农杀死了涅斯托尔的儿子、阿基琉斯的好友安提洛科斯,但不愿意伤害年老的涅斯托尔,阿基琉斯杀死他为好友复仇。门农死后,忠诚的埃塞俄比亚战士守护他的尸体,他们后来变成鸟,守护他的坟墓,黎明女神的眼泪化作晨露。
下一幅图比较重要,在这幅图中,无法确认图中的人物究竟是门农还是萨尔佩冬,这证明二者形象可能存在一定的转化和过渡,即门农逐渐转变为萨尔佩冬。
在展示完图片之后,陈老师进一步讲述了门农父母的身世:黎明女神艾俄斯追求特洛伊王子提托诺斯(普里阿摩斯的兄弟),请求宙斯赐予他不朽,却忘了同时赐予他永恒的青春,导致他无限地衰老,最终变成一只蝉。陈老师指出,门农的身世与阿基琉斯具有相似性。和忒提斯-佩琉斯-阿基琉斯相比,艾俄斯-提托诺斯-门农是来自东方的更古老的神话,这两组神话都包含着关于神性和人性、不朽和必朽的反思,二者的区别反映了相同主题方面古希腊/近东观念的差异。至此,我们清楚了荷马选择门农的故事来创作的原因,一是门农自身的地位与阿基琉斯平起平坐,二是荷马喜欢门农故事的内核,三是这个故事来自东方,荷马可以将门农的形象一分为二——萨尔佩冬和赫克托尔。而阿基琉斯杀死门农或许意味着古希腊神话对于近东神话的征服和取代;而在门农的两个荷马式分身之中,萨尔佩冬获得更高的神性血统,赫克托尔则完全不具备神性血统。
在这部分讲座最后,陈老师谈及阿基琉斯和其分身帕特洛克罗斯的关系。在《伊利亚特》中的阿基琉斯与《奥德赛》中阿基琉斯的灵魂是“自身/分身”的关系。而《伊利亚特》中的阿基琉斯与帕特洛克罗斯是这种关系的转化,后者是前者的“替身”。帕特洛克罗斯代替阿基琉斯战斗、死亡、双方争夺尸体以及举行葬礼。传统诗系作品中描述阿基琉斯的战斗、死亡、双方争夺他的尸体、阿开奥斯人为他举行葬礼的材料,被荷马用在了帕特洛克罗斯身上。对于荷马如此设计的用意,陈老师解释道,在文学的意义上阿基琉斯需要一个朋友,而这个朋友需要是他的另一个自我。阿基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非常不一样,前者暴烈,后者温柔,就像一个人的自身与分身的反差。
陈老师依旧选择用视觉艺术来提供证据。
传统材料中两军争夺阿基琉斯的尸体,圈中躺在地上的人物即是阿基琉斯。而这一情形到了荷马史诗之中,就变成了争夺帕特洛克罗斯的尸体。此外,在《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都提及了阿基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死后骨灰合葬并可能复活为同一个人的事,也证明了二者是自身和分身的关系。
彭磊老师首先称赞了陈斯一老师在荷马研究上的一贯性,并表示期待后续研究。他认为陈老师的讲座正如其本人所言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一部分是对《伊利亚特》中灵魂观的分析,倚重于对文本中具体词句的讨论;后一部分则更多地依赖瓶画的视觉艺术以及纳吉(GregoryNagy)所使用的人类学证据,来佐证第一部分的观点。两部分有一个共同的论题,即“分身”问题。前一部分讨论“灵魂”是“自身”的“分身”,这破除了以往灵肉二元论的看法。后一部分则回到了民俗学和人类学的视角,讨论荷马如何运用失传的史诗,将门农的形象一分为二成萨尔佩冬和赫克托尔,完成了“替身”的主题。
主持人方旭东老师也提出了一些问题。如果荷马所说的“血气”是“自我”,那么这个“血气”是否包含了意识的部分?陈老师回应道,荷马在这一问题上的表述是复杂的。在荷马的论述中,人生前“血气”的确负责思维;但在死后,思维的功能似乎就交给了“灵魂”,而“灵魂”在生前似乎什么也不做。这里的确存在一个“生死断裂”,但这也许正是荷马想要表达的东西,即生时浑然一体,但生死截然有别。此外,生前思维和意识的中心的确都是“血气”,即是我们的“自我”。然而荷马在此有些矛盾:人死亡时,负责思维和意识活动的“血气”也会飘散;但即使只剩下这个冷冰冰的尸体,荷马也会用“自身”来指称它。陈老师解释道,荷马可能宁愿承受这个矛盾,也要凸显出“灵魂”(ψυχ)和“自身”(ατο)的区别。
一位听众提问道:阿基里斯的性格在人群里不合群一部分原因来自于他身上的神性,那如果他是神,他的性格在神里是个怎样的存在呢?陈老师回应道,阿基琉斯的性格在神的眼中是僭越的。当然神中也有喜欢他的存在,比如雅典娜和赫拉。而雅典娜喜欢阿基琉斯的原因是阿基琉斯与雅典娜的性情相近;而赫拉喜欢阿基琉斯的原因是她太讨厌特洛伊人了。这两者都只能算作特例,其他大部分神都不喜欢阿基琉斯。陈老师进一步解释道,荷马如此创作的原因,就是想传达人群中最接近神的存在,恰恰是神最不喜欢的对象。
一位听众提问道:世界各地的神话童话和民间传说文学形象中,英雄的形象和经历非常接近的情况,是因为有同源性,还是根植于相同的人性?陈老师回应道,至少在西方范围内,很多英雄史诗和神话传说都共同根植于近东的英雄传说主题,而其范围大体上西至希腊,东抵印度。但这种同源性不包含远东,远东的诸文明可能有另一套体系。而即使是最古老的时代,世界范围内的英雄史诗和神话传说也不可能会有一个共同的源头。陈老师提醒我们,在处理这类问题时,不能去预设一个共同的源头,因为如果预设在先,那么这种预设就会促使你去寻找各种神话故事中相似的部分;而人性是有限的,因此这类相似很容易会被我们发现,这就会使得我们进行循环论证,从而使结论失去效力。
一位听众提问道:阿基里斯身上神性和兽性的结合,是否类似于卢梭的“高贵的野蛮人”的形象?陈老师认为这二者在一定程度上是相互关联的。荷马开创了这样一个传统,即在人身上寻找自然的一面,后续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也是如此。而在近现代,这种对自然的寻找转变为一种政治叙事,比如霍布斯的“自然状态”理论以及卢梭的“高贵的野蛮人”说法,都是这一传统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