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年前,夜间北高中三年三班有一个叫『misaki』的学生,他学习优异,体育万能,在艺术方面也很有才华,是班里的人气学生,可是在升入三年级后,他却突然死了。这突如其来的悲剧,给三年三班的学生带来很大打击。由于不能接受他的离世,也不知是从谁开始的,同学们开始假装成他还活着的样子,他的桌子还像以前那样摆着,大家还会和他聊天打招呼,甚至一起玩耍一起回家,连老师都加入了其中,就这样过了一年,直到毕业典礼的时候出了问题,毕业合照上出现了本不该出现的他。从那一天开始,夜间北高中三年三班就成了被诅咒的班级。
这个诅咒简单来说,就是不应该存在的人——过去死去的某人会混入班级,一旦班级里有了不该存在的人,那么这一年就是班级的災厄之年,每个月至少会有一名与班级有关的人死于非命——有关的人是指班级学生、老师以及他们两代以内的亲属,这样的災厄之年就被称之为“有的一年”,反之如果没有被混入不该存在的人,那一年就不会发生災厄,这样的一年则被称之为“没有的一年”。至于哪一年是“有”,哪一年是“没有”,的确有些蛛丝马迹可以推测,例如学年初按照人数预备的课桌,会在开学后发现少了一套,但总的来说没有明确的标志,只有当死亡开始发生之后才能确认。三年三班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诅咒,但是没有人能够知道谁是混入的死者,因为由于某种超自然的原因,每个物证和每个人的记忆都被篡改了,只有当这一次災厄结束才能恢复。
令人抓狂的还不止于此。死者混入班级带来災厄,班级每一名同学极其家人都面临死亡威胁,这么大的事情却没有原因。整件事不存在阴谋和恶意,死者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没有害死任何人的主观愿望。整场災厄,没有正邪对立,没有终极反派,没有背后的原因,就好像天要下雨、树叶会飘落、行星绕着轨道旋转一样只是一种客观存在,像海啸、火山、地震、飓风那样会带来灾难的自然现象一样的现象。三年三班就处在这样一种没有仇恨对象、没有责怪对象、没有反抗对象的死亡恐怖之中。
以上就是《another》的故事背景。这部作品最初是绫辻行人的一本悬疑小说,后来被动漫化,在2012年的时候颇为走红。有人说,当小说被作家孕育分娩之后,它到底会如何成长,作家是说了不算的。所以对于某些小说而言,书评人的解读未必就是作者在创作时候的想象,但是那却不能简单斥为过度解读,因为作家往往只是顺着事件背景、人物性格等客观因素,让故事顺理成章的自行走下去而已。就好像我们的生活,往往要在很久之后,才会恍然大悟:“原来事情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如此发展的。”
《another》中的同学们遇到了无法克服的灾难,这样的灾难其实就和我们人类遇到的其他灾难是一样的,事实上人类史也是一部灾难史。想象一下,一只蚂蚁,与世无争,碌碌而为,忽然祸从天降——被一只大脚给踩扁了,那么这有什么道理吗?是这只蚂蚁做错了什么?或者是这只脚的主人与蚂蚁有什么深仇大恨?又或者其中有着惊天阴谋?当然不是,这只是自然而然发生的现象。我们人类在自然的面前,不就像这只蚂蚁一样吗?维苏威火山喷发下的庞贝古城,1556年死伤惨重的陕西地震,1839年印度港口城市科林加的飓风海啸,十四世纪四五十年代欧洲的“黑死病”。这些灾难也都没什么道理,没有什么“形而上”的原因。而人类在这些灾难面前都只是卑微的和无能为力的存在着,就像《another》中面对诅咒无能为力束手无策的同学和老师。
三年三班在26年的摸索中认为,既然一个无法分辨的死者混入了班级,那就是说班级多了一个不应该有的人,所有灾难的发生都是因为班级多了一个人,那么如果人为的让班级少一个人,使得班级人数正常,是不是就可以避免災厄呢?于是他们每年都会选出这样一个人,在这一年中全体班员包括老师在内,对这个人视而不见,就像这个人压根就不存在一样,这就是所谓的”不存在者“。作品的中文名《替身》也就来自于这一设定,意即这个被牺牲的“不存在者”作为“死者”的替身而存在。
这是一个乍一看似乎很合理的对策。”不存在者“是大家选出来的,所有老师和同学并不是对这个人有什么恶意(整个故事里根本就没有反派),只是为了应对災厄而采取的对策,而且让一个同学孤独而已,也并不要命,更何况是为了其他多数人的性命。甚至于,即使有人觉得为了多数人的安危,让这个选出来的人连性命也牺牲掉,估计也是可以理解的吧。这看起来不是很合情合理吗?但是我们应该注意这其中隐含的前提——多数人的利益可以凌驾于个人利益之上,这也就是问题所在。让我们进一步提出这样两个问题,第一为了班级其他人的福祉,牺牲一个无辜者的利益,这可以称为合理吗?第二不管是因为任何原因,我们有权利要求某个无辜者牺牲自己吗?我认为在《another》里,作者在悬疑故事和青春小说的表征之下,所隐藏的就是这样的问题,以及类似问题的各种可能的衍生物。
加缪说:假如有人问,根据什么判断某个问题比另一个问题更为紧迫,我的回答是,根据它所采取的行动。加缪的意思是说,如果你赞成某种观点和看法,那么你就必须同意依照这种观点和看法而采取的行动。所以如果你认为三年三班同学们的对策是合理的,那么你是否做好了被急症室医生摘除身体器官以拯救他人的觉悟呢?
有两个作品的终局让我印象深刻。一个是《复仇者联盟3》的终局,灭霸集齐无限宝石,一个响指夺去了地球上一半人的生命。另一个是《三体》的终局,程心没有毁灭两个文明的决心,导致了三体人对地球的入侵,让人类面临灭绝。两个终局的核心其实都是牺牲与目的。前者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的,付出的巨大牺牲。后者是没有牺牲的决心,造成的灾难性后果。这两部作品的终局设定在网络上的反应非常耐人寻味。灭霸,如果以杀人的数量来说,绝对可以称之为“屠夫”,远超希特勒。但是网络上似乎弥漫着一股对灭霸的同情和惋惜,就像同情一个悲剧英雄。而对于程心却是一边倒的谩骂,最常见的咒骂是“圣母婊”。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网络舆论呢?一个冷血杀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毫无底线,却赢得了网络的同情。而另一个分明充满爱心,以人性伦理为行事原则,拒绝放弃为人的底线,反而被人所谩骂,这是为什么呢?
牺牲的合理与否的逻辑性,还不仅仅体现在它本身,事实上就它的衍生意义我们还可以找出至少三个比较直接的危险。第一是仇恨的盲目性,以及仇恨的不可控性。就像《another》中赤泽对见崎鸣和榊原恒一的迁怒,被仇恨和愤怒蒙蔽了眼睛的赤泽根本看不到,整个悲剧与这两个无辜的“不存在者”压根就无关,他们并不是罪魁祸首。但是有的时候理性是无力的,人一旦群情激愤,就只剩下对宣泄出口的需要了,这就是群体心理学中的“暴民现象”。第二是被恐惧和仇恨所控制的人很容易受到影响和蛊惑,相互之间猜忌和怀疑,进而发展为更大的悲剧。就像赤泽对见崎鸣的攻击,以及敕使河原对风见智彦的猜忌和攻击。某种意义上来说,一旦打开了允许牺牲他人的道德大门,也就等于打开了连锁反应的潘多拉盒子。第三个也是最恐怖的一个,在《another》并没有涉及到,这是从逻辑推导而来的。如果牺牲他人来拯救自己是一个选项,而我们又不知道牺牲谁才能够有效拯救我们,那么最合理最保险的办法就是——牺牲掉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还记得那句我们非常熟悉的“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伟大的哲学家之所以伟大,在于他们能够先于时代而存在。康德说: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康德的意思是,每个人都只能把对方当作自由、平等的存在物来对待。人的行为的目的根源必须能够追朔为是一切为了人和以人为本。而在实现它的过程中,不能把人(包括自己)当成实现这种目的的工具,不管这目的是多么崇高。我们现代社会流行的价值标准普遍是功利的或者效益的标准,功利背后的行为逻辑是手段和目的——以最有效的手段达到目的。现代性把理性变成工具理性,它只考虑手段的合理性(例如理性的精打细算),而不考虑目的是否合理(例如道德原则)。这正是现代社会人类伦理困境的根源。也有人说康德的道德法则过于形式化,忽略了道德行为是在具体场景下的具体行为,而形式的法则是抽象的,两者的冲突只会带来荒唐的结果。
诚然,从实现目的的角度来说,对康德的批评是正确的,因为康德的道德法则只给我们划出了边界,却并没有告诉我们怎么实现目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康德哲学甚至可以说是过时的。但是,实现目的就是一切吗?我们现今这个浮躁的社会,凡事以结果为先的导向,本身难道不存在问题吗?我们总是在问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做?但是我想,更重要的是,我们是不是该问一问——有那些事情是我们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做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