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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画漫画的漫画家(续)
Ⅰ基本资料
Ⅱ漫画(见一)
Ⅲ漫画家
一,总论
二,名为“创作者”的怪物
三,自私与任性
1,自私
2,任性
3,衍生到对控制欲的讨论
①对他人的控制欲
②对自己的控制欲
四,好奇心与自尊心
五,为了被人阅读而画漫画
1,创作动机与目的
2,周刊连载漫画家的商业与艺术
3,为了说明作者、作品与读者的关系而插播的荒木观中英雄与创作者的区别的话题
4,关于不花钱就来看漫画的读者
六,真实感
1,真实感与想象力
2,对《红黑少年》原创性的讨论
3,虚拟漫画家与不存在的代表作的悖论
4,露伴的素材选取标准:作为少年杂志的作者
七,不会觉得孤独
八,“人类爱”
1,“因为有着人类爱,所以能继续努力下去”
2,在“人类爱”的人设基准线上
3,故乡情结:幻想乡杜王町
4,对待自身外不同艺术与事物的态度
九,金钱观
一册,《幸福之箱》《KUSHAGARA》《Blackstar.》,2017.8
二册,《检阅方程式》《夕柳台》,2017.9
三册,《血书签》《SymmetryRoom》,2018.1)
●JOJO全系列漫画单行、画集、名言集等
●各类访谈、问答、对话、作者解说留言等
●荒木飞吕彦其他作品内容(《武装扑克》/《向巴吉尼亚问好》/《亡命之徒》/《魔少年B.T》/《巴欧来访者》/《神奇的艾琳》/《怪异奇人列传》/《死刑执行中·脱狱进行中》/《糖糖终极猫咪/肚脐》/《死神之Q》/《欧因哥与波因哥兄弟大冒险/晏哥与邦哥大冒险》)
●不灭钻石动画&一动不动OVA&广播剧&动画宣传活动
●Coda《FINDINGTHETRUTH》
●EOH&ASB人物对话
●周边情报
●废稿《丢尔普博士的解剖学讲义》
为自己的漫画自豪,同时为自己漫画家的身份自豪,这是两件不同的事,也是两种不同的自尊心。如果只有对“漫画”的看重,就不会为了救人而甘愿领受死亡、进而面临无法再画漫画的威胁;如果只有对“漫画家”的看重,便相当于失去本物,创作会倒向想要受人追捧、想要地位和钱财的方向,漫画也会沦为一种纯粹的工具。
但事实上,岸边露伴“绝不会背叛画漫画这件事。即使就结果而言他欺骗了人类,但也不会欺骗漫画”(《岸边露伴完全不叫喊·KUSHAGARA》)。
在初登场介绍了“具体创作模式”过后,接下来为「岸边露伴」一锤定音的,便是关于创作理念的宣言——「只是为了被人阅读而画漫画」,以及专门从上帝视角为他个人撰写的参访资料。虽然比起五部众资料页的详尽而言这里只有一堆保密、谎言和只通过画外音描述的真实、除了是个超有个性的漫画家以外基本什么都没透露,虽然当时露伴与荒木老师的关联大概也还并没有被很有意识地建立起来,但可以说,荒木老师自己作为漫画家的最重要的真心话在那时就已经通过露伴而告知天下了。
因此本部分接着上文“漫画”继续谈到的,就是“漫画家”。更进一步地说,是“荒木老师理想中的漫画家”。
——一个不健康的怪异人类,同时也是一个完全健康的创作者。
露伴或许是那种可以为了更重要的事物,去跨过现代社会法规的界限的人。但是他也不会忘记对传统与历史致上敬意。我认为故事最后,他没有溺死而是生存下来,也是因为他常保致敬的心的缘故。
——《岸边露伴一动不动·密渔海岸卷后解说》荒木飞吕彦
对应地,想把这段话也放在本节开头:
文学要悬置道德,这不是低要求,而是高要求。他要求文学的同情同理心要深入到哪怕不符合世俗道德的角色那里去,真切体会人的种种生存处境。这种体会是没有任何成见可供凭借的,它要求发自内心的真正的对人和人性的尊重与重视。这是超道德,而不是无道德。它的基点,挪用康德的话说就是:人是目的。用罗素的话说就是: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心。一个喜欢文学的人,是没有资格带着势利和偏见看待这个世界的——因为讨论文学对人的心灵质量是有要求的。
因为这些当然都不止适用于文学,而是适用于所有艺术。
在性格方面对露伴老师最直白简单的形容,翻开《一动不动》的人物简介就能看到:
任性、自私。翻开另一本,不变的(任性+自私)x2。
翻翻Ver.3的超像盒子,还会看见非常强势的自我中心主义这种“完全只是换了一个说法”式的中肯形容。
总而言之,说到“道德”——露伴任性而自私,这是“不正面且不健康”的;
说到“爱”——没有任何比漫画更重要的东西,画漫画也不是为了钱或受人追捧。即是说,不是为了自身能够被爱,不在乎自身是否被爱,只想创作出会被阅读的“作品”,而自身无法与他人建立任何亲密关系,最好的也不过是“若即若离与无疾而终”,这也是“看起来非常不健康,因为爱是人类之所以为人类的锚”的。
但是世俗的道德和爱情的理念框架或许都并不适用于此。
福尔摩斯这个人物,拥有天才的推理能力,精通各种知识,对被称为事件的谜题用异常的好奇心逼近。拥有这份天才性的同时他也很孤独,这是非常重要的要素。而且感觉他也有很多秘密呢。会拉小提琴,教养水平很高,但不知道为何就是对事件那么执着。小时候的我,对于他如何获得维持生活的钱满脑子不可思议。
是天才而且有神秘感,同时还很孤独,这都是非常符合故事主人公的因素;而另一方面,他会鞭打尸体,也会在夜晚进行诡异的实验,对朋友的华生说「你根本没有在观察」这样直接的讽刺,他也有着这种看上去无法进行普通社会生活的弱点。
——《Kotoba2019夏号「从福尔摩斯学到的故事的基本原理」ー荒木飞吕彦》
从上一节中「夏洛克·福尔摩斯」是「岸边露伴」的形象渊源之一这一点继续展开来说,“无法进行普通社会生活”之人即是世俗社会中的“怪物”。而在“无法进行普通社会生活”的“怪物”这个总定义中再下分一级,世界上的“怪物”中有一类,是由于其精神而无法融入人群,即在他所热爱的某种非人之物面前其他的一切都远不足虑,故而飘飘零零如一只乌鸦或者一块石头,只能在世俗的幸福之外的另一种逻辑里得到幸福。
福尔摩斯便是这类“怪物”的其中一种。作为“咨询侦探”,在拥有“如果可以将你确实地毁灭,为了公众的利益,我很乐意迎接死亡”的信念的同时,也是一个对谜题无比热衷、性格可称古怪的不合群的人。解开谜题对他来说就是符合其本性与追求的幸福,而“恋爱太过于感情用事,任何感情的事都有违背我最在乎,真实又冰冷的推理。我永远都不会让自己和别人结合,以免委屈了我的判断力”。这在世俗伦理看来是违背人性,乃至终有一天要被“爱情”召唤而悔悟的固执。但在柯南·道尔笔下,福尔摩斯的确终其一生都以他冷静、精确而令人敬佩的意志隔绝着所有情感对自己推理的干扰,以至于常常被形容为“世上最完美的推理机器”。——这就是名为“咨询侦探”的怪物。作为一个天生的推理者,不会允许情感闯入自己调整好的精密的情绪状态里,因为对非人之物的追求才是他的天国,相对的,他人的天国对他来说可能反而是令人厌恶的地狱。哪怕这种天国的生活不能被惯有逻辑的天国所理解,也与他完全没有关系。
——因为「福尔摩斯」这种“怪物”的爱情从一开始就名为“谜题”。我亲爱的朋友,世俗的幸福并不是唯一的幸福,一个人所真爱的兴趣并不会不能比一个可爱的爱人更加可敬。如果与人的爱情能使人幸福圆满,那么与非人之物的爱情为什么就不可以呢?
这也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与「岸边露伴」同为“怪物”的共性,并且由于二者形象上的渊源,露伴身上也常常能看到犹如“侦探”一般追求真实与真理的描写。但二者也有细微的区别,即在“精神怪物”原因上再具体下分一级,则福尔摩斯是名为“侦探”的怪物,而岸边露伴是名为“创作者”的怪物。
“创作者”比起“侦探”来,是一种更加模糊善恶观念的,所谓更加超道德的存在。不仅能够洞察真实中那些破败的不健康的部分,甚至能够将其视为“也有这样的存在”去接受。创作者所面对的是一个更加抛却现实形体的精神性的世界,对真正真实的追求(虽然是真正真实,但恰恰只在精神里)与对万事万物终极尊严的尊重彼此相生,因此创作者狂热的本能多少都对美好的东西具有毁灭性,对罪恶或难堪的事情具有理解与包容性:浪漫的极致就是破碎,极恶之人也有神明。
“一动不动”这个外传名所透露出的“袖手旁观”感,就是“创作者”与“侦探”区别之处的表现之一。
不过也并不是所有无法进行普通社会生活的怪物都是出于精神原因,也并不是所有怪物都能有信念或有能力坚持去获得属于自己的天国。
真央妹妹,便是由于天生的生理而成为“异常”,并且正在被寻求“治疗”之中。
可以想见如果真央妹妹真的被实施了“治疗”,变得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样了,在露伴看来或许那才是一件值得悲哀的事情。因为如果那样的话就代表着世俗生活判决原本的、真正的真央妹妹是一个不可以活下去的怪物而消灭了她,用人间的正常和关爱的名义去改造了她,并也让她自己觉得长成这样是错的,是应该被消灭的。然而这在露伴看来才是一种错误,所以他为她辩护:“我看不到她有任何问题。”(东立版译文)
难道因为我是怪物,我就没有作为自己而活下去的权利吗?在“创作者”的观念之中,答案就是“有”,甚至不需要迂回与遮掩。的确,这样作为怪物活下去可能会迎来被欺负的命运,但相比起会被欺负的命运,露伴显然要更在意也更维护,一个人是否有自由保持住TA真正自身的尊严。
事实上拒绝帮忙治疗的他自己也得到了“狠心”、“最好身败名裂,孤孤单单地横死街头!(由花子语)”的评语,“创作者”视“精神”的重要程度是远超现实性的,因此也尤其违背世俗人伦的常理。
小孩子的时候,在我常听到的事中,有这样一件事。有人问一个著名登山家「为什么人要攀山?」,而那个登山家就回答説:「因为那里有一座山。」
那是个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不明白的答案。
小孩子的时候,也会想自己将来的事。人是用什么理由来决定自己的工作和职业的呢?就算是政治家、医生、军人、宗教家、裁判官等等社会上很有威望的人,到底他们是因为什么原因而从事现在的职业的?这些全部是自己的概念以外的事,空手道专家、赛车手和潜水员,他们不感到害怕吗?他们的动机可以超越这种恐惧吗?医生要见到「血」,玩空手道的人会有敌人来袭……我觉得这些对我来说,是绝不可能的事。
这时,我从书本上,或者朋友处,知道了有一个法国的画家高更,为了画一幅画,走到地球的另一面的大溪地去,最后甚至死在那里。有一个女人,一生都在增建自己的洋馆。有一个男人在烟囱的最高处连续生活了几星期。有些学者,坚持地球内部是空心的,从北极的洞穴可以靠重力顺利地到达地球的内部。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做出这些事?为什么为了这些事,赌上自己的性命?我不觉得这些事会令自己有任何得着,可是也觉得这些事有点儿了不起。
「人类」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孩子的时候,有时会有这种感觉,也听到别人这样说。当我听到那些人说话时,在觉得他们是「傻人」的同时,相反也发现自己很集中精神地听他们的事。在这些「又愚蠢又没有得着的事」里,好像感觉到有些「希望」、「勇气」之类的奇妙「共鸣」。
有时会想到,其实自己也会做出一些不明动机的行为,连理由也不知道就失败了。奇异怪人的人生里,是存在着和伟人一样的「人生赞歌」。这就是我画这本列传的动机。由于这列传是以真事为基础,所以有选考的基准。看了很多书,搜寻了很多资料才决定画什么人。但符合基准的人其实并不多。因为「选考基准」等于「人生赞歌」。以下是严格的基准内容:
基准①
怪异奇人,行为一定要有魅力,令人有「希望」和「安心」的感觉。
基准②
怪异奇人,行为一定要是一生持续不断的。(一时的引人注目,在人生中途放弃的人并不是真正的怪人,不值得尊敬。)即是说,他(她)们要是自然的怪人。
基准③
怪异奇人,最后要战胜敌人。(胜利有很多解释,总之就是要胜过敌人。)
……再说一次,我没有叫大家去学习他们。但他们绝对不是社会的异端份子,而是拥有比普通人更多的热情,是独一无二的人。他们的存在,能够给予人类未来「希望」和「安心」。
——《怪异奇人列传·前言》荒木飞吕彦
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创作者在世俗上不可能是一个所谓的“健康的人”。
说到自私,大概官方强调得非常精准,它几乎是“核心”。因为“不健康的怪异人类”与“完全健康的创作者”这两种由不同逻辑而产生评价都是构筑在这种性格上的。
这并非到赞美自私是一种无上的美德这个程度,而是指人的天赋本能有二,一是孤独,二就是自私。自私是人类无法拒绝也无法割除、唯有去妥善面对它的生命本质。因为无论它美不美,它都总是避无可避的真实。
“露伴当时若说了一番他是我的朋友啊,我不会背叛朋友啊什么的,其他漫画中出现率巨高,犹如放了N天没有泡沫的啤酒般,毫无营养与说服力的话,那么实在是太失败了,这种台词不应该出现在JOJO中。然而他的话充分显示了自己的个性,当然,他当然不会用仗助的性命来换取自己的安全,可是我想这里面没有多少原因是出于友情,这只是他的自尊,一种尊严的傲然。露伴是一个性格很复杂的人,如果用武侠小说中的术语来评价,那么他就是亦正亦邪,快意恩仇的江湖高手,往往这种人是非常具有人格魅力的,同样,在这种人身上也拥有藐视权威的可贵品质。”
就像上文提到的为自己的漫画自豪与同时为自己漫画家的身份自豪是两件不同的事、两种不同的自尊心一样,对露伴来说,并不是为了友情而温情,而是他宁可做好无法再画漫画的准备,也容忍不了自己成为一个自己所不能认同的人。他对低劣另有准则。因此即使露伴其实也对死亡抱有恐惧,但是——在这里动画的处理也很好——他是在黑暗中低着头暗自咬牙,下定了决心,而后抬起头来时已经是一副嘲讽的样子:“但是我拒绝”。即是说,在漫画与漫画家这二者的优先级上,甚至是作为漫画家的自尊心要更加优先。不仅在生死关头是这样,就连在猜拳时落了下风,被夺去了下肢的力气也要硬撑着树站起来,昂首挺胸地说“赢的时候就是这样!”神情如同一只骄傲的小孔雀——在画漫画之前,首先要确保的是拥有“漫画家”的身份,而所谓“漫画家”的基本,比理想与职业素养还要重要的,无非是要先拥有身为一个“人”的尊严。
po私自称之为“自私的终极美学”,因为我也不知道它实际上与“自我”应当有多相近。
为了维护自己的本质,不让自己的本心受损而去进行一切行动,这样的捍卫自己某种宏观的终极的事物的自私美学。即使是赌上自己去帮助他人,也并不是出于奉献或服务精神去行动,而是向内的忠实和保全,是为了维护自身的尊严、为了捍卫自己的信念和品质,因此这种自私与损人利己和损己利人都毫不冲突,因为最重要的便是自身,一切准则在于自身。并非道德淡漠,而是它已将个人自身作为了另一种逻辑上的道德。
DIO的终极恶也适用于此,露伴的亦正亦邪也适用于此。“积极向上某种意味上说也是很可怕的”(荒木飞吕彦),对每一种不同的怪物而言它的表现效果都不相同。
如果“自私”这个词相当于“根源”,那么作为构成基本性格栏的另一半,“任性”或许就相当于态度的补充。
露伴是复杂而多变的。
其中有趣的一点便是,他有时很善于体察他人,不会主动干涉他人人生的自由、或者以自诩正义的立场去裁决和矫正他人的理念,相反,他连看见犯罪都不一定会报警。
例如说“不能用天堂之门添加必要以外的东西”,“虽然我不是什么正义人士……只是想在事情恶化前找到吉良罢了”。
再例如说,一边自言自语着“对不起突然攻击你”一边读到乙雅三想趁机坑钱的想法时,只像没看到一样想“哦,是我联系的那个人,不是敌人也不是替身使者”,然而读到对方恐惧的事物时,却忽然说出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反正每个人多少都会有一些恐惧或烦恼就是了”这样的发言,并且原本也没想要去看他的后背。
此外「一动不动」原本的寓意便是露伴不会真正参与到故事中去,只是引言人和见证者而已。
但与此同时,有时也非常我行我素,毫不为他人考虑,也会因为个人的恩怨和心情而行动起来。
例如说三番五次不读空气地拐走康一。
再例如说,曾被隔壁桌的众人无语评价“和小孩子(大柳贤)抢座位也太没大人样子了”(你们怎么坐着说话不腰疼啊.jpg),作战成功后多此一举地给廉价把戏写了个“下地狱去吧”,因为生气所以在同行面前大声喊起来,夕柳台事件也是“恶魔”般地说着“我要给你们一个教训”而闹了一场。
总结起来,非常任性。非常像猫——
虽然猫与人的大致性格本就很像,都有一颗看重的自尊心,向往自由和脱离的天性,难以真正亲近,但猫也有与常人不同的,会对许多人类社会的默认规则不管不顾的特性,也因此显露出人所不具备的“幼稚的一面”:虽然礼貌风度惯常是有的,然而不爽时也可以大大方方地不要,对自己心情和看法基本不加遮掩(当然,如果有必须预先遮掩的设局的话就是例外了),相当直白的存在。
而自私与任性两厢平衡,便平衡成了一个自行其是、计较到底的“大魔王”(“反派”)。
1
我喜爱的这本漫画周刊,会在目录页刊出每位连载漫画家的留言。虽说每则留言只有短短的四十字左右,却能让人一窥漫画家的生活,十分有趣。不过对他们来说,要毫无间断地每个礼拜撰写留言,也是一件麻烦透顶的事吧。我一面忍受着便利商店店员投来的不悦目光,一边将视线扫到岸边露伴老师的留言。岸边露伴是日本知名的漫画家,他十六岁出道,现今二十岁的他已经站在日本一流漫画家的行列了。他所描绘的作品《红黑少年》尽管有许多惊悚骇人的场面,却仍旧以个性鲜明的人物、别具特色的状声字,以及漫画封面上登场角色的帅气姿态,牢牢抓住了读者的心。岸边露伴老师本期的留言如下:
【尽管只花了五十天完成构思,但连载非常久的第三部将在本期结束,下期开始就是第四部了。】
这让我不禁非常期待。在如此高潮迭起的第三部后,将会接着什么样的故事内容呢?当我胡思乱想着这些事,并买好肉包后步出便利商店时,却在路旁刚好撞见了一位正弓着纤细身体、喂食野猫的年轻男性——他就是岸边露伴老师。
“嗨!这不是康一吗?”
“老师在做什么呢?”
“你看不出来吗?”
从他手中撒下的饼干状猫食,引来了三只左右的野猫。
为何如此有名的漫画家,会住在这偏僻的东北地方小镇,那是因为这里是他的故乡。自从去年夏天我认识他本人之后,不知为何,他似乎对我非常有兴趣,甚至与我结为朋友。如果是他忠实的书迷,应该会十分羡慕我的处境吧。
不过认识岸边露伴老师后,所发生的也不尽然都是好事。
“耶,没想到露伴老师对照顾小动物也有兴趣啊?”
野猫们正对他撒下的猫食大快朵颐,这幅景象令人不由得嘴角泛起微笑来——至少直到猫咪们痴傻地流出口水、不支倒地之前。
“老师……?”
三只猫都躺平了,我不安地望着岸边露伴老师。
“放心,我只是下了一点安眠药。”
他抱起三只中灰色的那只猫,并举起猫的前脚展示给我看。猫睡得很死,完全任凭他摆布。
“看看它前脚掌的肉垫,被墨水染黑了对吧?当时我听见工作室传来一阵骚动,走近一看,桌上已经被搞得乱七八糟。看来我真不该为了通风而把窗户打开的。刚画好的原稿上,已经被类似猫的足迹盖上了印子,看来这家伙应该就是罪魁祸首吧。话说回来,我本来就很讨厌猫,这些家伙根本实在对我挑衅嘛。康一,你知道吗?广州以前好像有吃猫的习俗,猫肉对人体似乎有滋补强健的效果;冲绳好像也有吃猫的传统,不知道猫肉到底是什么味道?”
他细长的手指,已经把这只灰猫的颈子给勒住了。
“开玩笑的,我才不会吃猫。”
岸边露伴察觉到我的表情,脸上显露出恶魔般的笑容。
“不过,这家伙应该是野猫,所以我也没办法找饲主求偿。”
“老师都几岁了,还开这种玩笑。为了抓猫还特意去弄安眠药吗?如果有空做这种事,还不如去构思《红黑少年》第四部的剧情吧?”
“第四部?我已经构思好啦!其实,我都已经想到第九部了呢!”
“老师又在开玩笑……”
但岸边露伴却是一脸严肃。
“呃?是真的吗?”
“从剧情到台词都已经完成了。剩下来的就只有绘制原稿而已。”
“我要通知卫生所的人,叫他们处理这些猫。你可别误会,我不是因为生气才这么做的。”
——《TheBookjojo'sbizarreadventure4thanotherday》
2
那些孩子脸上毫无歉意,大声朝着露伴喊道。如果稍微再歪了一点,那就不是打到长椅,而是有可能会打到人耶。露伴仔细观察了他们的脸几秒钟之后,就把视线转移到脚边。“只要把这个扔过去就好了吗?”孩子们点了点头。露伴把素描簿放到一旁,懒洋洋地弯下腰捡起了球和棒子。“当然可以。”露伴说完之后,立刻就把球扔到公园隔壁的民宅庭院里。然后再用大腿折断了棒子,把弯成“へ字形”的棒子也一起扔了进去。“我扔过去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些孩子们张大了嘴巴,发出惨叫。刚才拿着棒子在玩的那个孩子,脸似乎还没有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表情一脸呆滞,脸上还挂着一条绿色鼻涕。“很好!我就是想看这种表情!”露伴露出恶魔般的笑容,深深把他们的表情烙印在眼底。虽然他已经看到现代小孩子的动作、行为、喜怒哀乐,但为了要达成“真实感”,还需要一件情报。那就是“深深绝望的表情”。留着一条绿色鼻涕的样子也很不赖。“这样一来,我又能替漫画增加‘真实感’了。谢谢你们。”
——《岸边露伴完全不嬉闹·夕柳台》开头
——《岸边露伴完全不嬉闹·夕柳台》结尾
露伴老师刚出场时对康一那么执着,甚至还有“我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有病发言,这是不是意味着露伴老师对他人的控制欲很强呢?
看刚出场确实是这样。神谷浩史的配音也特别适合且仅适合这一段出场部分,因为是朝着“变态”的感觉去配的。但是如果连贯起来想的话,露伴并不适合“变态”这个词,“神经质”也不适合,而应当说是“偏执狂”。因为这人对他人其实非常淡薄,不在乎别人怎么对自己(除非侮辱他了,比方说“下地狱去吧”的那位),一心想着搜刮素材,其实要说是控制欲的话,还不如说这人就只是任性而已。
在荒木老师觉得,对他人的控制欲、支配,是“恶”的力量。
当然,露伴同样有“恶”的一面,有“反派”的定位。但就像之前说的,创作者有作为创作者这种怪物的“恶”,究极恶也有作为究极恶这种怪物的“恶”,尽管有着同样不适于世俗的某种必然,但说到底是世俗之外两种不同的逻辑,不同的正确。
正义的伙伴和反派角色,哪边的台词比较容易写——。当你随着情节发展的方向奋笔疾书的时候,比较容易在脑海中立刻就浮现出台词来的,绝对是反派角色。因为像迪奥和岸边露伴(在我心中他是反派角色)这种人物,只要随心所欲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就可以了。写起来也很愉快,读者们读着也会觉得很爽快吧。我觉得,反派角色的台词,从某种角度来看实际上表达的正是正确的观点。比如瓦伦丁大总统,他的行动都是出于爱国心,人格非常纯粹。如果在这个地方不下笔强调他的“正确性”,这个人物的魅力就没办法凸显出来,也无法唤起读者们的共鸣。但是在“剥夺人的生命”“造成他人的不幸”“给他人带来麻烦”这个层面上,他的立场显然是“恶”的一方。因此,“恶”一方的人物们即使做着坏事,其实某种程度上也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试图去做正确的事情”,我想通过台词来传达他们的这种价值观。与此同时,正义一方的台词却总是有点棘手。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如果把他们那种为了正义和他人做出自我牺牲的姿态表现得太高尚无私的话,难免会显得有点虚伪,缺乏真实性。
——《名言集》荒木飞吕彦
(因为这段话,到现在我还觉得DIO和露伴经常被认为性格很像是因为他们都同源出自真·反派本人荒木飞吕彦)
“控制欲的存在与否”,就是这二者的不同之一。露伴作为“创作者”的天性便会使他极其反感“强迫”的存在,无论是谁对谁。尽管这一点在天堂之门身上体现出了矛盾:虽然被使用者是“被下了命令”,但导致的行为却可以归为自愿之举,因为天堂之门的本质是修改设定,从某种用法而言也就是直接更改意志;不过露伴本人对此自觉自敛,尤其愈到后来的成熟,愈发即使是为了取材也不随意妄用天堂之门。从这一点来说,他的任性在关键之处也自有克制,虽然自私和任性是性格的基底,但一切的上空都有“理智”的镇压,这也是露伴的魅力的精髓之一。
露伴回想起从前在山间别墅取材时的事。
那是一座“让人遵守礼貌”的山。虽然是一个会给人残酷试炼的地方,但那是“神的试炼”。是考验人们“敬意”的地方,神对人类的傲慢感到愤怒。但这里不一样。这里所产生的威胁,在露伴眼里只是“单纯的傲慢”。
……
露伴产生了“焦躁”。然而,他也产生了更强烈的“愤怒”。
“……自己相信的‘美感’……原来如此,确实很不简单。然而……这间房间却向无法对这种美感产生共鸣的人施加‘矫正’或是强迫他‘死亡’,这是错的……那个男的果然不是职业人士。无论是作为建筑师或艺术家,他所做的与其说是‘自傲的工作’,更像是‘狂信者的表现’。”
露伴的呼吸平复之后,就站了起来。
他开始在教室中往前走,朝向舞台的方向走去。
“他说夜晚会来迎接我?……开什么玩笑。我要想办法离开这里……我不会屈服于这间房间‘强迫他人接受的美感’。”——《岸边露伴完全不嬉闹·SymmetryRoom》
这倒很显而易见了:非常强。
自称与恐怖无缘的露伴老师,喜欢未知而奇怪的事,不讨厌被隐瞒,却非常讨厌失控感。
讨厌被戏弄,讨厌被强迫,讨厌被命令,讨厌被小看。
可以说,是从强烈的自尊心中诞生的认真和敏感。
1.认真
——您觉得自己演绎的露伴的魅力在哪里呢?
樱井:总之就是个怪人吧(笑)。看着周围的事物会涌现出兴趣,好奇心会被刺激。虽然仅仅如此的话对于演绎者的我来说会有些难以理解的地方,但从这些奇怪的地方会感觉到他的美学与他所追求的生活方式。总之露伴对于所有的一切来说都很“认真”,他总是有着只属于自己的答案,而这些答案又是那么的纯粹,这或许就是他的魅力吧。比如说,我第一次看到他吃蜘蛛那个镜头时,“这家伙居然在吃蜘蛛……”真的让我望而却步(笑),“不吃不行吗?”但是终究做出这种行为的人是露伴,之后再回头看他这个行为时,对于露伴来说也仅仅是想一探究竟而已。尽管这个镜头诡异又恐怖,但我觉得他的“认真”却更胜一筹,我也被此所吸引。不过如果要和露伴持续交往的话,我觉得需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太远了没劲,太近了被踏进了领域他也会很困扰(笑)。他就是这种充满不可思议的魅力的角色,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魅力,硬要说的话,大概是个性角色云集的《JOJO》里更有“JOJO”气息的一个角色吧。
——演绎时遇上的困难?
樱井:果然还是《JOJO》那种独特的措词方式吧,比如露伴讲话也有老式的一面。另外像荒木老师自创的台词“ちょいと”等,还有与画风完全相反的声音,这些都是其他作品里没有见过的难度。虽然读漫画时能同时在脑中进行播放,但如果加入声音效果的话有趣程度又能再上一层,很棒。大家或许听了就能懂,通过声音来展现出的“《JOJO》感”其实意外的占据着很大比例。与其说容不容易表现,不如说“我想这样做”的欲望会变强烈。而这种欲望时而会徒劳一场,表现不出自己理想中的形象的情况也是有的(笑)。
——露伴有和您自身相同的地方吗?
——不一样吗(笑)
樱井:我无法像他那样执着到如此的程度。客观地说能做到那样我觉得很厉害,但如果是我的话,我会用想象来填满那些体验与经验。
——出演承太郎的小野大辅先生在录音前曾说过“很期待樱井先生的露伴”
樱井:是吗,其实收录前他本人也和我这么说过(笑)。露伴老师是大人气角色,知道他很受瞩目,我也想以不给这个角色蒙羞的演技来挑战这份工作,但是看了一起出演的人的表现,那真的太厉害了。我是途中开始参加的,现场的气氛完全就是《JOJO》,台词也是从“じゃあない”的“あ”或者句尾的“ッ”的修改开始,简直就像是LIVE现场。如果用《JOJO》来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是时常都充斥着波纹的力量与“ゴゴゴゴゴ”这种拟声词一样。这次的参与让我有了返老还童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兴奋,有时候我会失去冷静,在奇怪的地方出错(笑)。不过无论好坏都在奋力向前,也感受到了一些像是天真烂漫的地方,而这些体验也是全靠了露伴老师这个角色。
——不仅限于第四部,有喜欢的替身吗?
樱井:第三部喜欢荷尓贺斯的皇帝,第四部的话果然还是疯狂钻石吧。因为喜欢仗助所以才喜欢第四部也说不定,那能力很厉害不是吗?根据使用的人会产生严重的后果也不奇怪,而和仗助那种人格的人组合在一起则变成了又帅又温柔的替身。露伴老师的天堂之门虽然也不讨厌,但第一次看见时就觉得很难使用(笑)。小时候不是会和别人争辩喜欢的替身是谁吗,“我喜欢白金之星!”“我喜欢回声!”之类的,我从来没选过天堂之门(笑)。与其说天堂之门有自身的魅力,不如说是和露伴老师组合在了一起才能显示出的魅力。
——最后,请对读者说几句。
樱井:虽然露伴老师的初次登场很有冲击力很厉害,但近期大家即将会看到不管是对露伴老师来说,还是对作品来说,都能与接下来的展开紧密相连的重要故事。此外也会有标题一般的“奇妙”的事件,悬疑要素满载,让人心跳不已,敬请期待。
——《露伴的魅力是“认真”!岸边露伴CV樱井孝宏LongInterview》
因为性格非常认真,认真到较真的程度,会从内到外都体现出来。包括对目标的执着,会将疑点抓住并推理到底,包括作画的精准,生活的规律,对自身形象打扮的上心……甚至包括天堂之门“不注重替身形象”的独特设定,导致所有使者的替身都是从诞生起便自有其立体形象,只有露伴的天堂之门的外貌是被他自己亲笔画(定义)出来的,在“对待自我的认真程度”上各种意义的过分。
(亲爱的朋友,你能想象某JO世界顶级人气周刊漫画家是个这么有闲心细致地打理着自己的一切的人吗。悉心自爱,毫不吝啬对待自己时的精贵珍重。
这里仗助本来要看油表,结果下一格小特写却给了油箱盖。不知道仗助在那一瞬间有没有感受到这台摩托的主人是一个多么认真较真的人,又是为什么从以前开始就讨厌他呢)
这个叫十五的家伙让人感到不耐烦的程度……该怎么说呢,就跟仗助那个混账或亿泰那个白痴差不多吧。这种人个性单纯,却很难预测行动。我不擅长应付这种家伙。我一看他,就觉得他接下来会做出更令我生气的事。光是产生这种预感就让我坐立不安。感觉这种人会赤脚走到别人旁边、胡乱碰触别人柜子上的收藏品、用吃过洋芋片的手拿书看,放回书架时又把书反着放回去。应该还有杂七杂八、多到数不清的地方让人生气,总而言之,这种人惹人生气的地方大致都差不多。
同样身为漫画家、身为创作者,他这种随随便便的态度实在很不应该,再加上那种粗线条的个性,都让露伴十分反感。因此,基本上露伴很不擅长应付这种家伙。
——《岸边露伴完全不叫喊·KUSHAGARA》
顺便,虽然难以容忍态度暧昧的话语和粗枝大叶的个性,但如果挑衅起来、在失控的场面和露伴比疯,那要祝贺当事人。因为他一定会看到露伴更疯一筹的样子。无论是戳断了小指也好还是顶撞血书签的诅咒也好,都像个性发挥过头的结果,从自践中迸发自尊,而po在一旁就像个见到了DIO的神父,一句“我敬爱你”翻来覆去地想讲。
不过……大概也并不是胜负欲刺激了自尊,而是感到没有被尊重的随意、恶意或挑衅的话就会刺激自尊。像《富豪村》和《TheRun》,结尾就都是我敬重你也打不过你,就此告辞后会无期。
2.敏感
另外,露伴似乎也很有领地意识。个人周围区域,自家宅邸……换句话说,对视线很敏感,再换句话说,感官很敏感,再换句话说,对被私自入侵这件事相当敏感。
康一指着二楼左侧说,老师的工作室应该在那里吧,还亮着灯呢。然后两人又聊了几句康一便去按门铃,也没过很久,然而还没按下去就被露伴开门抓个正着。
这是其一。说玄一点,他似乎对自己的家有结界般的感知力。
这是其二。
虽然露伴对私人区域被擅自入侵有着相当敏感的感知力,但同样出于戏剧效果的安排最终演变成了人物属性的是,他并不知道究竟是哪里被作为突破口而入侵了。
这反而会大大增加危机感。也就是说,会加剧对私人区域被入侵的厌恶,因为这已经是身心双重产生被入侵(冒犯)感的程度了。
最后说到感官的敏感。怕冷怕痛,虽然这应该算是人之常情但似乎也确有其事。ASB中,与福葛的紫烟混部对战且被命中的设定里各角色的反应差不多都为声调各异的惨叫,而露伴老师除了惨叫以外还有一句语音:“好痛!”……怎么说呢,虽然是会自己切自己小指的人,偏偏在一片只是惨叫的替身使者里又显得很示弱。或许对疼痛是有些格外敏感也说不定。
同样的,败者食尘结束,雨水流进后脖时——当然也是为了戏剧效果了——露伴对寒冷的反应也比较大。虽然是之前一直都站在雨里的人,偏偏雨一入侵新的部分就好像一只受惊的猫。
这么一想,露伴老师,大概是感官敏感,然而忍耐力又很强,不过一旦有突发状况就会反应很大的那种类型。嗯,一个猜想(。
1,好奇心
有句话叫“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
好奇心会杀死猫、小孩以及漫画家。这句话确实有道理。好奇心是剧毒。《吃河豚的诱惑》中的武士,为什么宁愿赌上性命也要挑战河豚?只是因为河豚好吃到让人无法忍耐吗?不是。因为他有好奇心。人类因好奇心而获得智慧,并得以一路进化至今,而进化就是奠基在多不胜数的牺牲上。因为人类的好奇心比任何生物都要强,所以才能如此繁荣。或许人类会因好奇心而灭亡。然而,要是没有好奇心,人类就不再是人类了。人类失去了好奇心,认为已经知道一切而感到无聊,并且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的时候——人类就会灭亡。“快要被好奇心杀死的漫画家,会为了获救而舍弃好奇心吗……你是这么问我的吧?答案是‘NO’。虽然死了就无法画漫画,但没有好奇心的漫画家就不是漫画家了。”——《岸边露伴完全不叫喊·血书签》
“我觉得,大部分的人都不是因为什么复杂的理由,才会想寻找外星人吧。”“喔。那是基于什么原因呢?”我一面用手指敲着手边的地外文明年度报告书,一面说道:“因为想知道有没有外星人啊,就只是这样的好奇心。但为了满足好奇心,有五百万以上的人,不分昼夜地想要接收地外文明传来的无线讯号。或许好奇心意外地比金钱或名誉都要来得更有吸引力。”——《岸边露伴完全不叫喊·检阅方程式》
在大家创造角色时最重要的事项“千万不可以模仿别人”这一点牢牢记住后,接着在动笔作画前,必须想象的就是:“我接下来要画的漫画的角色,究竟有哪些必要的条件?”
此时最重要的就是“动机”了。主角究竟是个想做什么事的人?不将他行为的动机好好描绘出来,就没办法完成一个角色。
……提起角色,或许有人会觉得“应该要先设定性格”吧?不过在那之前,其实最必要的应该是在漫画的前一、两页左右,就先告诉读者“这个角色是怀着什么目的处在这故事中的”。
露伴的动机是“好奇心”。根据女性编辑的说法,在这神秘村庄买别墅的人必定会大富大贵,所以这里才叫做“富豪村”。从这里开始,悬疑感便一口气增强。最初因为编辑硬转话题感到火大的露伴,听到这里也开始转念:“去一趟看看吧?”换句话说,用描绘角色时最重要的“动机”来解释,露伴的动机就是“好奇心”。露伴的弱点就在于,明明自己打算画的“日环蚀”说服不了编辑,却又被编辑说的故事牵着走,可以说是一种破绽吧。我个人是不太想要那种只有英雄气概的感觉,所以尽量会加入一些类似这种弱点的人性。——《荒木飞吕彦的漫画术》
官方小说集中的故事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共同强调主题:好奇心。这个词是《不灭钻石》和《一动不动》作为漫画载体而没有非常多地在台词中明文提到并阐述过的,只在情节中有诸多体现,而“好奇心”则在小说集中有了更为清晰的说明。
好奇心是①漫画家的徽章,也是智慧和生命的证明。如果失去了好奇心,漫画家也就不是漫画家了。
而同时,好奇心也是②剧毒,也是阿克琉斯之踵,也是③漫画家的罪恶源泉。
这便是悖论。一个角色最重要的东西恰好是他致命的弱点,但反过来说,如果没有好奇心,作为漫画家角色而言这才是设定上的土崩瓦解。那么在注定以自身最骄傲之处为唯一所胁的情况下,完美要怎么定义,不完美又要怎么定义呢?
ps.(福尔摩斯的厉害之处,就是他作为一个角色确立了天才但令人讨厌的形象。「天才而且是个好人」的话,作为一个人类实在过于完美了,反而会显得不那么有魅力。正是因为有缺点,这个角色才更加有深度了。
——《Kotoba2019夏号「从福尔摩斯学到的故事的基本原理」ー荒木飞吕彦》)
①《血书签》所描述的是:露伴为了保持自身的好奇心而愿意付出的代价。
所以当他意识到对方一开始就只是设下了吸引能回应她好奇心的人的陷阱,实际上什么都没付出的时候,便不由得发出呻吟,因为他刚刚才回答说,“快要被好奇心杀死的漫画家,会为了获救而舍弃好奇心吗……你是这么问我的吧?答案是‘NO’”,即他刚刚才用性命去支付了拥有好奇心这种剧毒的代价,对方却因得到了满足而使一切戛然而止。
这一则故事的中心并不是漫画,而是漫画家。死了就无法画漫画了——固然如此,如果只为了漫画作品,的确活下去才更重要,但没有好奇心的漫画家就不是漫画家了。失去漫画家的徽章,意味着失去了继续获得智慧的阶梯,还有什么资格画出真正的好漫画呢?因而为了好奇心,岸边露伴是不懈于求生,必要时,也不惮于死的,在“漫画作品”之前横亘着必须同样是绝世之作的“漫画家”,二者一样地需要维护,一样地不可放弃,荣辱与共的作者与作品,这份好奇心的尊严才是漫画职业者之所以拥有这个身份的基石。
②而《KUSHAGARA》中,相比荒木老师形容露伴之所以会被泉京香牵着话题走是因为有好奇心这个弱点,北国老师更给面子,直说是志士十五这个人很擅长带节奏,所以露伴又被他的话题给带着走。
不过说到好奇心是弱点,露伴老师,好像更莫名其妙一点(带着爱意地说),有时都不怪别人很擅长逗猫带节奏,纯属他自己很莫名其妙。
比如说,还未被彻底激怒的仗助对他说“你说我的头发怎么了?你再说一遍?”他就真的站起来“你要我再说一遍?没问题……那我就在你耳朵旁说个够!”
再比如说,廉价把戏问“喂…你的天堂之门啊…即使是对动物…也能够发挥出能力吗?”明明不理会比较保险,还是非常如实而自然地回答“只要有智力的动物都可以”
难道满足别人的好奇心也是无法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范围吗?即使知道槽点巨大依然被对方的话题牵着走,露伴老师恍若世界诸事的捧哏。也难怪《血书签》的敌人要钓能回应她好奇心的人,他首当其冲地便上钩了。
③好奇心连接素材,素材连接罪恶。就像想知道构造就要动手解剖,而在满足好奇心的过程中,即使本意并非如此,也难免会麻烦甚至累及他人。背着廉价把戏的乙雅三,卢浮宫中被月下之画杀死的四名工作人员……在故事里即使死了也没有人关心其人生的人,翻过页便没有再交代,但确确实实是死去了,是因为漫画家的好奇心而死去的。这便是管中窥豹的罪恶之泉。
1.5,完全健康的创作者
顺势插入的话题,总的来说分为精神与身体两个方面的状态。
从精神方面来说,如上文,创作者注定无法在世俗的道德中做一个健康的人。尤其是天才的创作者,什么是天才?拥有常人所没有的天赋,固然如此。但天才并不因此而更靠近轻松,因为意识到自己并非天才的那种痛苦,其实只是一张赦令,让常人能够免遭天赋的摧残。天赋诚然是一种希望,但也是一种宿命,是夙夜缠身的鬼魅,命中注定的痛苦,所以“天才只是能承受普通人所无法忍受的巨大欢乐和激烈痛苦的人”,他在追逐着希望攀上山峰同时也是受着与之相等的莫大折磨的。
再从精神方面继续说,如果创作者注定无法在世俗道德中做一个健康的人,那么他就一定可以在自己开辟的逻辑的道德中做一个健康的人吗?也并不一定。他们并不一定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天国,典型代表之一就是卡夫卡。一边他们有着对属于自己的天国的构想,而他们也只适应那里,只有那个天国能让他们不用勉强自己的天性而得到幸福,但另一边他们又怀抱着对被世俗的天国所压迫的愤怒和痛苦,怀着“原罪”感尽力地想要到达更普世的那个天国——即使普世的天国对他们而言是实际的地狱,从而也感染着因矛盾而被撕裂的疾病。
在这两个方面,在我觉得,岸边露伴都是非常健康的那种创作者。
没错。自私、任性、狂爱、骄傲、间接导致过人的死亡……但是是健康的创作者。听起来或许不可思议,尽管健康也恰是世间诸多病态中的最非人的病态者。然而之所以最终会认为露伴实际上非常健康,正是在于他的超越常理与潜意识自信,理所当然地把自己看做世俗之外的存在,不仅不自罪不自苦不自怜,分得清什么是灵魂有意的作恶,而什么又是他人与命运的陷阱(所以卢浮宫结尾会说得出“这就是我那四位不幸的伙伴的情况”这样的话),并且还拥有不停息的热情和兴趣,毫不为他自身的种种无奈而痛苦遗憾如溺水,“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苦难都只会把它当做漫画的素材”,以在旁人看来堪称惨烈的方式享受着他的天赋。非常专一而纯洁的狂热,所有一切都显得绝尘而利落。
从身体方面来说,在造型、肌理上的描绘也同样如是。创作者的角色形象一定要邋遢不堪或者病恹恹吗?任灵感驰骋,随意熬夜,黑白颠倒,瘦弱体虚,因不会照顾自己的生活而沦落得有点神经质,身体单薄,全力在纸面输出?的确有相当的创作者拥有足够有力量的作品,是把自己打断打碎才做到的,因此美也美在疲惫、美在病痛、美在悲剧性上。但荒木老师的答案显然是不。作为理想中的漫画家,即是他自身也要是呈现力与美、呈现生命力的艺术品。于是作为结果,岸边露伴衣着美貌时看时新,形体上总体纤细却匀称有力,肩臂有丰满紧致的肌肉,腰和脚踝却收得窄窄,连带着神情面貌也永远活力十足(公路之星提出异议),永远跃跃欲试,揍人不用惯用手都揍飞好几米,以昭示生生不息的精神才是好奇心。
真的可以带读者去往任何奇异未知的世界——无论是他自身还是他的漫画作品——所以,非常具有令人安心信任的说服力。因为健康。违逆常理程度的健康,是最高的理想之梦投映出的存在,充盈着虚妄而真实的梦幻之息。
2,自尊心
其实自尊心从这一部分的开头就开始提到了,是贯穿全程的一个词。比如关于漫画创作的自尊,关于漫画家职业的自尊……岸边露伴的自尊心既激烈而又无处不在,基本可以说是自私+任性的产物,并不是出于害怕被看低而自尊心强,而是单纯的自尊心强而“自尊心强”。
最能突出骄傲和自尊心在露伴身上所爆发出的力量,每每把人毫无还手之力地震飞还对着那颗一分都不愿意退让的决心久久说不出一句话的,我觉得莫过于《公路之星》和这一篇《神》。
但是,如果不是与好奇心相连的自尊心,而是讨论与好奇心相对的自尊心,即也有“出于其他性格面的自尊心”扼制了膨胀的“好奇心的自尊心”的时刻、或者其他性格侧面抑制了原本赌上性命也不愿放弃的好奇心的话,就要提到另外几篇,《KUSHAGARA》、《乐园的落穗》和《富豪村》了。
它的目的就是要刺激人类的好奇心,并像病原菌或寄生虫一样“传播”出去……或许可以说是一种繁殖方法吧。
……说起来,要谈“KUSHAGARA的传播”,露伴也受到影响了吧?露伴里面也已经产生“密封页”了吗?
如果已经产生了,为何露伴没有像十五那样失去理性?
因为他重视工作更胜于好奇心,所以靠“自尊心”获胜了吗?
还是说,因为他可以使用天堂之门,所以才能对抗那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呢……
疑问毫无止境。
然而,再继续探索下去会有危险。
不能再继续对这件事抱持“好奇心”了。
仔细想想,这是个简单的预防方式。但对人类来说,要实行这个方式远比用嘴巴说还难。
至今为止,露伴也并不是没有因“好奇心”展开行动,而吃过苦头。
……不过,请各位千万要小心。
如果有着岸边露伴那样的精神力、经验以及“天堂之门”,或许有办法应付。但大部分的人类对这种奇妙事物并没有抵抗力。
没有人能保证你不会变成一只死猫。
“——不好意思啊,我决定跟这个孩子同进退。”
但是我怎么可能拿来吃啊。要是顺从了这个无比的诱惑,自己想必也会变成这个超古代小麦的俘虏,而且一定会像刚刚的移季那样,这次换成跟屋宜沼还有我,三人联合起来硬逼这个小孩把粥吃下肚吧。
我绝对不要做这种事。如果只有我一人,那么我可能会放任想要尝试这个危险物品的好奇心所驱使,但是现在有小孩子在这里,我不能把她牵扯进来。她的父亲移季已经阵亡了,所以现在必须有人接替职位来保护她才行。
——《岸边露伴完全不嬉闹·乐园的落穗》
顺便一提,在《少年JUMP》的漫画中,不光是战斗,还需要一点像友情之类能够直击读者心扉的要素。这故事也一样,女性编辑因为自以为是而害自己身陷绝境,露伴是为了救她一命而挺身战斗。加入这个“为别人而战”的要素,才让我真的有自信能提交这部作品给《少年JUMP》编辑部。我认为露伴多半是不喜欢这个女性编辑的。但尽管如此,当她陷入危机时,就算这一战看起来对自己相当不利,他还是无法袖手旁观。这样一方面可以衬托出藏在露伴酷酷外表底下的温柔,另一方面则是如果他抛下一句“我没打赢的自信,先走了!”可就是故事上的减分了。毕竟以一个故事而言,就是必须一直保持在“我们来解开这个谜团,继续前进吧!”这样的往上加乘状态才行。
事实上,负责领路的男孩并非直接的敌人,敌人是藏在他背后的山上的诸神。其实我画着画着自身也想过:“跟这种存在为敌,到底要怎么打啊?”但要怎么赢呢?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是不能脱离“靠礼仪战胜”这条规则。
用形成这篇点子的契机“驱除野猪”来说吧,或许对别墅族那些人而言,野猪真的很可怕,但我认为驱逐他们终究只是人的任性而为,住在山上就应该遵循山上的规则才对。……《富豪村》的封面插图……就是为了表现“对大自然的敬意”这个主题。
——《荒木飞吕彦的漫画术》
对工作的自尊心,来自理智的自尊心,出于温柔的自尊心,以及向大自然与历史献上敬意……好奇心并不总是无限优先的存在,也有被阻止的时候,有许多超越好奇心的东西,在必要的时候会遏制其不必要的膨胀。
但是究竟有没有一个定则呢?
……没有!想要摸清露伴老师的行为规律是天方夜谭吧。
比如说,哪怕说自尊是超越好奇的存在,他也有可能转个头稍不提防就跟着好奇心被人拐走了;即使面对同一情况他心情不同的话反应也极可能就不一样,对待同一件事的态度完全有多种可称合理的世界线。
不过就像生活中人很难完全预料到另一个人的行动与态度一样,露伴老师大概也只有“不可捉摸”这一点,是绝对可以捉摸得到吧。
露伴唯独一件事不会做,就是放弃。——《岸边露伴完全不嬉闹·SymmetryRoom》北国ばらっど“…………我跟你说,我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不像是我平常会说的话。”露伴在进入正题前先如此说道。他在十五面前比出食指、调整呼吸,动作仿佛是在安抚猛兽。实际上,他做的跟安抚猛兽也没两样。“……你要不要‘别在意’这件事了?”——《岸边露伴完全不叫喊·KUSHAGARA》北国ばらっど
以北国老师的狡猾,这两处矛盾自然是故意的。因为好奇心有其界限。但是这个界限在哪里呢?
确实无谓的就是不行的。
如果有谓,即有触及尊严底线,那么即使会死也没有关系。然而如果是无谓的、无关紧要的,会死的事就从不主动去做。
不过,仔细一数,无意间作死的事情露伴并没少干。虽然这些事里有七成属于“漫画家体质”问题,就是出门坐个车看个景调个查健个身都会遭殃,而有两成属于责任或“人类爱”使然,例如《公路之星》和《密渔海岸》,但是还剩下一成的故事就纯属个人作死。兴冲冲在明知故犯边缘大鹏展翅以试探真伪,例如《神》。
偏偏被他所知的那些灵异事件并没有一件是“伪”的。
“漫画家……虽然领域不同……但如果‘同样是表现者’的话,你应该能够理解吧?理解那房间的美!那么美妙的美感,我当然会希望所有人都能够理解啊!明明有着那么优秀的东西,但却有人不认同,实在让我很愤怒……这种心情和愤怒,你应该能跟我‘共享’吧~~~~?”“我跟你才‘不一样’。”露伴以强烈的语气说道。“我是‘希望别人来阅读’,才会画漫画的。”“我……我也是一样!我也是为了‘让别人看’才设计建筑物的!”“喂喂喂喂,你是国语不及格吗?我并不是为了‘让别人阅读’才画的。也不是想要追求能够理解自己美学的人,为了‘受到称赞拥簇’才画的。”
(——“会‘要求别人理解’,就已经不是职业人士了。”)
“……我、我也一样……我并不是想要名声。只是要让大家了解‘美’——”“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我在讲的是‘职业人士’。”露伴的语气虽然平静,但确是强烈的否定。露伴言语中蕴含的藐视之意,刺进了土山的心里。那比任何刀刃的攻击,都还要锐利地刺穿了土山。“才……才没有不一样吧~~~~!一点差别也没有!我也是‘职业人士’啊!我也有我的自尊!我跟你有哪里不一样!你也希望读者能看你的作品吧!你不要自以为了不起,所以才要跟我划清界限啊,笨蛋!”“不是的。我并不会硬是逼别人‘阅读我的作品’……也不会把人关起来,逼对方说‘这部作品很有趣’。”露伴说着……同时缓缓举起手。他的手势蕴含着平淡但确实的愤怒与诀别。“我只是‘想画真正有趣的漫画’而已。仔细取材,认真面对,在有限的页数之中……在别人给我的条件之中作画。这么一来,就能刊登在杂志上,就会‘有人阅读’。”
——《岸边露伴完全不嬉闹·SymmetryRoom》
“我是「为了被人阅读」才画漫画的!「为了被人阅读」,仅仅是为了这个而已,就是这个单纯而唯一的理由,除此之外的事都无所谓!”
这是《不灭钻石》时一开始就说了的关于创作动机的真心话。而《SymmetryRoom》所做的事情之一,就是令这句话的内涵更加具体。
“希望别人来阅读。只是‘想画真正有趣的漫画’而已。”
如果创作目的分为“为己”与“为他”,露伴毫无疑问属于后者。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被人喜爱、被人赞美,甚至不是为了被人理解,不会要求别人理解,而就只是想画能刊登在杂志上的真正有趣的漫画,等待读者前来阅读,目的也并不是达成某种连接的状态,而只是得到一个发生的动作:被人阅读。
有趣的是,为了做到这一点,为了被阅读,他的日常就是用从这个愿望中诞生的天堂之门不断去阅读其他的人和事物。
为了被人阅读而画漫画。不得不提到的一点便是,周刊连载漫画家在“创作者”之中也是特别的存在。这个职业区别于小说家、作曲家、脚本家……也区别于插画师、商业志画手、同人画手、网络不定期连载漫画家……等等。如果用一个标准来解释他们之间的不同,那便是在创作过程中,商业与艺术的权衡与比重。
对作为理想的周刊连载漫画家的露伴来说又如何呢?
①
即使露伴没收到这份(说明漫画禁用词的)清单,他也不禁感到疑惑与愤怒。
身为一个创作者,自己的创作受到限制的痛苦程度,想必跟呼吸被迫停止差不多。
不过……对十五来说,他想讲的主题似乎不是这个。
“是啊,我也是职业的。既然叫我不要用,那我就不用。大联盟也是一样,既然领人薪水,那比赛就要遵守规则。我记得某个人说过……‘漫画不是艺术,而是娱乐作品’。”
“关于这句话,我有许多想说的……”
“哎呀,现在该说的不是这些啦。”
十五擅自决定这件事让露伴有点不太高兴。但十五不给露伴插嘴的机会,自顾自地讲了下去。他真的很会掌握说话的节奏。
“我想露伴老师应该能体会……重点在于,并不是把自己想表现的东西画出来就好。漫画是要取悦读者、让人阅读才能赚钱的东西……这么一来,想要把漫画送到大众面前就没办法无视规定。要是随便写出○○○○或××××——这种我都不敢在这里使用的词语——很多人会因此感到不快,这一点我也很清楚。”
“也是啦……‘没人看就没有意义’。我们已经不是在笔记本上涂鸦,就会高兴的国中生了。既然画出来的作品是要让读者期待连载而购买杂志,就不能让工作半途而废。”
②
因此,露伴接下来的说的内容非常真实,是他的真心话。“确实……如果是‘艺术’的话,那样也可以……但漫画不只是‘艺术’,同时也是‘娱乐’。”“这两者有差那么多吗?”“不一样。‘艺术’是自我表现,心想‘自己要画这个’,然后照自己的想法完成作品就好。然而……如果是‘娱乐’,那就必须考虑到外界。”“外界?”“就是读者……身为职业漫画家,这是很重要的。我收取报酬、约定截稿日、让读者‘花钱购买及阅读’杂志或单行本……‘收取对价’这种意识会让作品产生‘责任’。若是没有明码标价,作者就会在不知不觉间妥协。”“也就是说…………”诚子稍微喘了口气。她花了两秒左右在脑海整理自己的认知,接着继续说道:“也就是说,露伴老师…………是为了要‘负起责任’才会当职业漫画家吗?负起责任,为了‘做好工作’而赚钱?”“是这样没错。”“…………一般人应该是为了赚钱而‘负起责任’吧?所以才会努力‘想要做好工作’。你的顺序太奇怪了。‘金钱’应该摆在第一位才对!”“‘画出好漫画’才是第一位。‘不可能’会有除此以外的顺序。”——《岸边露伴完全不叫喊·神》
③
建筑物应该是一种“艺术品”才对。除了“机能美”,还可以再加入“样式美”。就像漫画家在“截稿日”、“页数”、“禁止用语”的束缚中,以最大限度展现自我一样。建筑师应该也是在“顾客要求”、“建筑基准法”之中,以最大限度展现自我才对……在这种互相拮抗的情况下,诞生的就是“作者的风格”。——《岸边露伴完全不嬉闹·SymmetryRoom》
对理想的周刊连载漫画家来说,商业与艺术是同等重要的。并且必须是同等重要的。
艺术,即是个性和兴趣,心想“自己要画这个”,然后照自己的想法去完成作品。而商业则代表外界,包括两个含义:限制与责任。
而限制所指的不仅包括“截稿日”、“页数”、“禁止用语”,还有对商业化的考量,例如什么配色摆在书店里更容易吸引目光,如何尽快展开故事好尽量在靠近开头的地方便抓住读者的心思,如何安排分镜更方便读者的观赏和理解,如何使读者更愿意购买单行而多画一些额外的工作……责任,就是要对少年周刊读者、杂志和编辑负责。
因此,“好漫画”并不是指纵情发挥创作者的艺术性,而是作为从事创作的职业人士平衡艺术与商业的妥协与不妥协中诞生的“艺术之作”。周刊漫画是从根骨里生长着商业性的艺术品,“展现自我”与“有人阅读”,缺少了哪一个都会失去意义。
就算不被社会规范认同也无所谓,即使孤独仍追求自己重视的事物,不觉得这是人类最美的姿态吗?——《荒木飞吕彦的漫画术》
如果单看这句话,会不会认为是在形容露伴这样的“创作者”呢?但其实不是。这句话代表的是荒木老师的“英雄观”,即是以布加拉提小队为代表的“战士”这样的存在,是黄金精神的标杆人物的集合。
战士。忍受孤独而追求理想,是意志的英雄,是忍耐和克服的美丽,是人类在搏斗与反抗中亮起的无比勇敢坚定的道路。
而JOJO主要角色中唯一的——创作者。完全不觉得自己孤独地追求着理想,是神赐的天才,是灭绝了作为人类本能之一的孤独的“精神异常”之人,这种状态大概可以形容为是因为对漫画的狂爱而“疯掉了”。
这二者是不一样的。
说到天才。所谓天才是什么呢?是创作才能上的天赋吗?光是这么说也不尽然。“天才”这种形容词容易给人一种错觉,好像它是轻飘飘的,轻易的,总是下笔如有神的。但是,大概不是吧。天才的最天才之处在于,其人竟能够坚定而长久地狂爱和发疯,那才是神真正的礼物。
——可为什么世界上只有一个福尔摩斯,一个岸边露伴呢?因为不是谁都会变成疯到爱一样事物爱得连孤独都感受不到的怪物的。
实质上,创作者是英雄的一个子集。并且与真正意义上的英雄有很不一样的地方。荒木老师说:“尽管受到别人的崇拜,却并不收取金钱,更有可能死得无人知晓,但他仍持续不辍地追求自己心目中的‘真实’”——这样的人是英雄。英雄与创作者无比相像却又十分不同。
第一,英雄与他人是单向的联系。作为荒木老师心中的英雄来说,当他做自己想做的事时就已经收到了想要的报酬,他不需要接受人群实时的反馈,他只负有内心的责任却不负有与被救者互动沟通的责任,并不是为了获得什么而当英雄,而是心中的真实使人成为英雄,历尽艰险去战斗,因而荒木老师也说,“英雄一定是孤独的”。
第二,创作者把自己献给作品,为创造不出好作品而痛苦,他的降落点在“作品”。人物有他自己的命运,有他自己的性格和行动,而作者本身在作品里要被抹消,被雾化,创作者即是创世神,神必定会被已完成的世界抛弃。创作者的满足在于作品,至于自身是被喜爱了还是被厌恶了,并不重要,只有作品在读者身上显现出的力量才是创作者的骄傲,他希望人类能够接受真正的自己。
而荒木老师所说的英雄救人,降落点在人类群体,承太郎与徐伦对决神父也好,布加拉提向迪亚波罗宣战背叛也好,是为了人的当下,人的未来,人的牵挂,这其中有英雄自己,有他在牺牲中的自我成全,他的满足在他本身,在真实的人类本身,解救现实存在的苦难。创作者和英雄,更像是在不同逻辑上做着同一件事的知己。
作者与读者之间,横亘着连绵山脉一般的作品。作品分别连接作者和读者:作者创作作品,读者阅读作品,始终都在作品,而作者与读者之间则是截断的。一种责任关系——即是一种“没什么关系的关系”,因为并没有直接的联系。
在这一点上,荒木老师与露伴非常一致。因为清楚中间始终隔阂着作品的存在,所以态度也非常开放,不会介意读者以任何心情、任何形式乃至任何角度去阅读和理解自己的作品。漫画家只是想要读者“读”,在这之外没有额外的愿望。没有说,读者一定要理解到我的本意,一定要爱我、理解到我的美学。只是想要能够刊登,就会有读者来看,作品就能够在杂志上活下去、出版单行本、又有更多的读者来看,最终确立自己作为“漫画家”而生活的身份,只是“想要画有趣的漫画”而已。
不过,“只是为了被人阅读而画漫画”的露伴对“不花钱就来看漫画的读者”态度如何呢?
S市图书馆在公立图书馆中还满特别的,其中收藏了不少漫画。就算不去漫画咖啡厅或租书店也能免费阅读漫画,对读者来说应该是件很让人高兴的事吧。
然而,也有漫画家对于图书馆收藏这么多漫画而感到不满。
图书馆是充满人类好奇心的地方。为了回应人们“求知”的欲望,图书馆会购买书籍并借出。露伴也是受过图书馆恩惠的读者之一。然而,如果读者都不买漫画而失去图书馆看,那就会让漫画家没有收入。因此,露伴也听过由漫画家因为担心这点而去请愿,希望图书馆不要外借漫画。
到底是谁提出这件事的呢?
“咦~在这里多看一下再回去啦。一个人最多只能借五本啊。”
“两个人十本吗……如果有零用钱就可以去书店买……但《红黑少年》有很多集,靠我们的零用钱买不起啊。”
“是啊,不知道妈妈能不能多给一点零用钱。”
他们说完后就继续看漫画。他们不清楚“鲜红色书签”的传闻吗?还是他们不在意?两人只是开心地让思绪驰骋于《红黑少年》的世界。“…………”露伴靠在书架上悄悄看着他们。那对兄弟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就想要看完整套《红黑少年》。他开始有点理解那个害怕漫画免费出借的漫画家心情了。如果这种状况继续发展,漫画家的收入就会中断,之后只能等着饿死了。露伴再次环顾图书馆。由于书签的传闻让馆内显得相当冷清。只要来图书馆就会陷入不幸。这样真的很棒。真是个美妙的传闻。想不付钱就看漫画的人都陷入不幸吧。图书馆这种东西就毁灭吧——应该会有人愤恨不平地这么想吧。不过,岸边露伴并不这么想。对露伴来说,饿死会很困扰,因为这样就不能画漫画了。然而,就算画了漫画,没人看就跟死了没两样。说起来,漫画就是画给人看的。无论他找到了多么不可思议的题材,加入了多少“真实感”,如果没办法让读者看到就没意义了。为了不要妨碍他们看书,露伴悄悄地离开。等到他判断自己已经离开阅读区一段距离,才加快脚步。在他心中想要找到“鲜红色书签”的念头又稍微变强了一点。
——《岸边露伴完全不叫喊·血书签》
“为了被人阅读”,意味着会很珍惜“读者”这个群体。尽管去签售会给读者赔笑会让他积累很大压力,但无论什么时候有读者要求签名,都会有求必应加量加码。为了不打扰读者阅读漫画,会“悄悄地离开”。因为想起“血书签”可能会带给自己的读者不幸,心中想要找到“血书签”的念头也又“稍微变强了一点”。
如果说作者与读者之间并不是完全被作品隔断着不存在任何联系,这一点就是它的体现了。
由细节搭建的【真实感】是作品的生命线,强烈的考究精神是作品世界观的支柱。
——《「これ以上、王道の漫画はない」荒木飛呂彦が「ジョジョ」を描き続ける理由》
“真实性”,是在创作漫画时非常重要的一个要素。露伴曾经说过“‘真实性’才是赋予作品生命力的源泉,‘真实性’才让作品具有娱乐性”。我的意思绝对不是说露伴等于我自己,但就这一点我跟他之间存在着某种共识。在“替身”这个架空的科幻概念之外层层包裹着的,正是“真实性”。对于在漫画中作为背景舞台出现的土地,我会进行实地考察,尽可能先去看看它是个什么样子。与其说是“去取材”,不如说就是单纯跑到当地,看看在那里流淌着怎样一条河,距离那里有多远,还有那里的人,空气,风景,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想要通过自己的双眼去确认。为了《SBR》我曾去密西西比取材,那里有草原和河流,有铁道通过,同样的风景一直持续绵延。镇上只有汉堡屋那种快餐店,但还是有人居住。当你伫立于那片土地,“这里都会有什么工业开发呢”“看待事物的价值观一定会有差异吧”“在这里生活会有怎样的乐趣呢”之类,种种思绪会占据脑海。你只有去当地看看才能明白自己会从中感悟到什么。然后你当时心中涌起的感觉,会微妙地反映在你的作品之中。
露伴觉得,要画蜘蛛,只观察外表的话情报远远不够,摸上去是什么感觉,内脏又是什么样子,虽然大家都画同样的蜘蛛,但曾经尝过蜘蛛味道的人就有可能画出“只有吃过蜘蛛”的人才画得出的“特别的蜘蛛”。我认为,越是去追求真实性,真实性就越能赋予作品以深度。
我个人其实对架空幻想是有点头疼的,比如故事开头登场人物存在于异世界,突然冒出来妖精什么的,我会觉得“这怎么回事?”而感到很困惑。但是,如果是经常在电影中出现的“孩子从卧室的壁柜开启了异世界的大门”这样的情节发展,以现实背景做铺垫,就很容易融入故事的世界观。我觉得像电影,小说,漫画都是如此,正因为是虚构的作品,才必须有“真实性”奠基。
——《名言集》
我喜欢有明确规则且带有逻辑性的作品。否则,在“什么都有可能”的世界里,故事难以整合,反而更加难画。悬疑或恐怖故事其实都是根据理论创作出来的,所以我一直注意要把故事基于那一点。已死的角色毫无理由地复活——这种剧情我很抗拒啊!
——《荒川弘X荒木飞吕彦对谈》
就像樱井孝宏先生几年前在不灭钻石TV访谈中所说的,“我无法像他那样执着到如此的程度。客观地说能做到那样我觉得很厉害,但如果是我的话,我会用想象来填满那些体验与经验。比如,如果我要演一个父亲,我会参考我的父亲或者是朋友的父亲。但如果是露伴老师的话我觉得他肯定会结婚,然后生个孩子当真正的父亲。我无法做到这样,会像普通人一样考虑,不,如果要结婚的话还是和喜欢的人……”……这大概是个很常见的认为“岸边露伴的作品中只有真实感”的误会。
“首先,我也会使用智慧型手机跟平板电脑。因为很方便……我会用来上网调查鲍鱼的生态,也会用来玩游戏。说起来,那么强大的机能可以凝缩在这么小的尺寸中,就代表这东西拥有难以估计的力量。我当然会对这种东西产生兴趣啊。我也曾经写过APP。”
“咦?你说APP……是指有写过程式吗?”
“如果我每件事都要换个说法你才听得懂的话,那我就跟你说‘是这样没错’。只要是我多少会产生兴趣的事物,我都会想要去碰碰看……并不是只要获得‘点子’或‘知识’就行了。‘没有实际体验的东西,就没办法画出真实感’……所以,无论是哪个类别的东西,‘最好都要自己体验过’。我说的没错吧?”
“是…………是的。”
“工具要能‘熟练使用’,才会变得方便,成为自己的助力。就算有电脑和手机,如果只是用来查询自己有兴趣的关键字,或者是上网看看部落格就算了,那就对自己一点帮助也没有。如果有可能运用在漫画上,我当然会去尝试看看。这种事是理所当然的吧?”
——《岸边露伴完全不叫喊·SymmetryRoom》
总的来讲,虚构作品从某个角度上说由两种东西组成:一是真实感,二是想象力。
想象建立于真实,但想象力不建立于真实或真实感,它是一种近似天赋的能力,后天的学习对它所发挥的作用是相对有限的。一个人一定要见过替身才能画出替身吗?没当过父亲就不能描绘父女关系吗?以至于父女关系就只会有自己所亲身体验过的那一种而没有其他的结构了吗?这些虚无的空间都是想象力再创造的范畴。
(或许有朋友会问:你没有经历过爱情,要怎么画出爱情呢?对此的回答大概是,人一定有经历过社会生活吧。只要认真地在作品中对待角色,描写“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只要画出了“人的真心”,谁又能定义“爱”究竟是哪个分野呢?它难道不就是“爱”本身吗?)
与此相对地,真实感并不是天赋,而是创作技法和窍门一类的存在。它正是后天所应当领悟和学习的。
实际上,想象力才是主体。“正因为是虚构的作品,才必须有‘真实性’奠基”,才必须用真实感的幻觉固定虚构世界的幻觉,用真实感的辅助令想象力的世界拥有形体。即是说,真实感这个词本身就是建立在承认幻想的基础地位之上的。
打个比方,真实感是穿插在名为想象力的碎块宝石中的黄金溶液。一方面没有黄金的连接这块宝石就不成立了,但另一方面,参观者第一眼的感想常常仍是好一块漂亮的宝石,然后才注意到细密黄金流淌的纹理,就是这样的关系。
但是为什么会只强调真实感呢?自然,一是因为它的确不可或缺,它非常重要。二也是因为只有它“可说”。
想象力是天赋才能,是不能传授教导、也无法因为认识到了它的重要性它就能确实地获得,也就是创作中所“不可真正言说的”。
除了真实感与想象力,另外还产生了落差的一点在于:露伴的素材就等于现实作者的创作。
而对于露伴来说,他单是把他所见到的东西——“神”——忠实地画出来就已经是很出众的作品,并且没有人知道他完全抄袭“现实”,因为那些内容虽然原本不是他的,但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原委始末,四舍五入就是他的。如果是稍微有一点惰性的作者,得到这座素材宝库就已经得到一切了,不需要再在已经非常精彩的故事之上再坚持作者的原创性而进行更深的剧情加工,才画出那一部名为《红黑少年》的名作。
但《红黑少年》终究不叫《一动不动》。红黑少年也终究不是岸边露伴本人,就像岸边露伴不等同荒木飞吕彦一样,任何角色都不能等同荒木飞吕彦。
人会因为写不出来好东西而痛苦,越是这种时刻越应该咬紧牙关。写得不够好的时候,正因为写得不够好,作者的原创性才显得格外珍贵......因为此刻你什么都没有,只拥有原创性,原创性是作者的脊柱。只有具有这种原创性,即使写得不够好,人仍然具有自称是写作者的资格。
不要丢掉能证明你写作者身份的最后的财产。
只有守住原创性,加上天赋和努力,人才可能慢慢写得不那么差......假如在这里无法忍受痛苦,去抄袭了,那一切都在这里结束了。作为写作者,抛弃原创性等于被放逐,之后能够变好的可能性也从此断绝了。
想要写得更好的人会去模仿,但是永远不会非常直接地去抄袭。因为抄袭之中完全不存在写作者本人的意志,一旦开始抄袭,就意味着完全放弃了写作。
“表达自我”,漫画乃至所有创作中归属“艺术”的一端,都是这个意思。创作者是要有其骄傲(脊柱)才能成为创作者的,它的名字就是“原创性”,也就是作者本人的意志。
只描绘“现实”的作者是好漫画家吗?
实际上,荒木老师也曾经在这一点的确认上搞出过“以自己的化身的第一人称骂了一顿自己给自己的角色画的漫画”的事情,即《欧因哥与波因哥兄弟大冒险》文库本的一个部分:
「只有天才了解天才」
真可爱啊
哪怕只是虚构出来的事实,对生活在其中的存在主义作者来说也是真实的事实呢。
①你所身处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吗
想要获得的是真实感。
靠近真实,追求真相,是为了真实感。
不过,真实感本身也是一个带有人心的幻觉的概念。
真实感并不是真实,而是一种认知,即是说,是人心的真实。只要人们“感受”到了真实,愿意去相信感受到的真实感,也就能进入它背后想象力的世界。可以说想象力是连接作者的大门,而在这扇大门之前,还有一扇名为真实感的大门,它负责连接读者。读书爱人,因信称义,对人来说,自己所相信的真实总是会比飘渺的真实本身更加真实。
而露伴作为“虚构世界中的人物”和天堂之门“能够修改‘人类’的‘设定’”的能力这两件事,在“追求真实感”的意义上说,就是一个非常奇妙的矛盾,也可以说是一个怀疑主义的哲学问题:
“你所身处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吗?”
「天堂之门」是一个近似因果律的替身。但并不是指像「黄金体验镇魂曲」或「天堂制造」这样至少还在世界物理法则之内运作的类型,而更像是书写者从外部打开书页察看、向书中世界下达命令(尽管不是全能)的力量。修改人的记忆和认知(一个人的人生和“存在”是由什么确定的呢?),使人体毫无着力便向后以70km/s的速度飞走,等等,基本抛弃了“有明确原则且带有逻辑性”这一信条。如果世界上有什么现实的契机能让人怀疑他所处的世界是不真实的、还有更高的外部世界存在的话,露伴无疑是天天与这个契机相伴相随的人,更不用提他经常遭遇的魔幻诡异事件完全昭示着他的“现实”等同于各位作者的“想象力”。单只是无论生物死物、现实虚构,在这位漫画家面前全都是一本可以动笔修改的设定书,这一点就足够可疑的了。
但是在此基础上,露伴仍然不懈地追求着真实感。
是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吗?也并不是。露伴很清楚「天堂之门」权限的异常以及他与自己身处的现实有着怎样的冲突。“不能给你修改太多,否则会让你的人生变成假的”,这句台词所显示出的无论是自律的意识还是觉察的意识都非常可怖。你相信你所处的世界并非一本书而是在真实之中吗?即使你发觉一切都是由字写成的设定而你可以更改它?真实和虚假、清醒与梦境的界限又在哪里呢?
唯一的解释只有——在于亲身体验。露伴老师显然不是怀疑主义者,而是存在主义:
并不在意这个世界在本质上是否是真实的,而是将此世界中一种共有的体验集合视作真实。人所身处的、亲历的就是真实,前来阅读的读者就是真实,除此以外,有意或无意地,并不去做追究。对自己能力权限在次元上的逾越视若无睹,只是掌控并限制,用着最让人感受到“不真实”的力量执着地追寻眼前的真实,即完全置身并享受于“故事之中”。
②你的真实等于他人的真实吗
享受着属于自身的“真实”,这在露伴自身来说当然是好的。然而这里要说到的是,这对那个世界中的其他作者与世界外的荒木的读者来说就是骗局。
首先,素材、故事、点子,露伴与天堂之门所体验的诸多事件根本不是其他作者能够遇到或看破的,也根本不是其他作者在相遇之后还能好好活下来并将它用于创作的。所以,露伴在素材层面上就已经与其他作者有着不同的视野与高度。其次《红黑少年》作为理想漫画家确立其身份的最重要之物也从没有真正被画出来过,而是由于形象朦胧而可以代入各种“有趣的好漫画”的面貌,于是连带着漫画家的存在也附上了由某种神秘性搭建的空中楼阁感。
实际上,这些悖论也的确加倍地使人感到「岸边露伴」不是现实能够拥有的存在,而是注定不可实现的。其身其作品踏在比真实作家与其他虚构作家更高的维度上,他的真实感对他的城堡来说固若金汤,可是由于人与人之间所面对的“真实”就不对等,因此也对其他任何作者都没有什么参考意义,仅仅只是创作者们理想中一骑绝尘的“非人之梦”。虚构中的真实感反而导致了真实意味上的虚构感,这同样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情。
4,露伴的素材选取标准
那么,露伴的真实感具体是怎样的呢?荒木老师说,我的意思绝对不是说露伴等于我自己,但就这一点我跟他之间存在着某种共识,“共识”自然是指“要追求真实感”,但在内容上,是否存在“露伴不等于我自己”的区别?
从剧情层面上说,算是有的。
由于第三部是承太郎一行踏上旅途的故事,剧情不可避免地要以途中袭来的替身们为中心。这样一来,就算我构思了混迹在普通镇民中的非战斗型“替身”,在故事中也没有用武之地。为了让这些点子发光,我决定把“城镇”作为第四部的舞台。此前读者阅读故事时有如阅读神话一样,第四部更加侧重于对日常生活的描写。——《「これ以上、王道の漫画はない」荒木飛呂彦が「ジョジョ」を描き続ける理由》
“在我描画吉良时的时代,果然‘平稳’才是为众人所追求的呢。也就是说所谓‘幸福’,并非站在人类的顶点。”
——《集英社リミックスvol.27》
第四部非常注重“日常的真实感”。仗助是“隔壁家的哥哥”一样的形象,吉良也是最追求普通人的幸福的反派。试想,普通人在生活中可能(可能?)遇不到吸血鬼、柱之人等存在,但是你的邻居或许是一个连环凶手,这个念头就会带来非常贴近的恐怖感,因为它是有可能真实发生的。
但是露伴老师的发言有二:
“我的漫画主人公是康一这个类型。”
“吉良,你太异常了……不能作为漫画的素材。”
第一句还好,至少不是完全不同,因为据当时的编辑关谷博所言,其实早人活跃的剧情荒木老师当初是想让康一来进行的。本来这就是康一的成长物语。原本预定康一在替身和人格上要有双重成长,所以整个第四部都是围绕他来的。因为吉良身边有了早人故事才渐渐转变了。作为补偿,让康一在五部开头露了个脸。
但是第二句话——虽然是来自ASB——吉良的故事作为素材不是挺好的吗?《红黑少年》本来也是悬疑恐怖题材,可是愿意将《星期一-天气雨》这种灵幻遭遇当做素材,却不愿意把过于真实也过于异常的杀人者作为素材,该说露伴老师因为对吉良这种恶的厌恶和私人恩怨而有素材洁癖的嫌疑呢,还是因为他的读者都是“健康的少男少女”而有意不让特别贴近生活的恐怖进入自己的作品,就像刚出场时嫌弃间田的人生一样,因为“读者不会喜欢你这种人”?明明在全力追求真实感,但素材的判定标准也很有意思:
因为偏偏是《周刊少年JUMP》的漫画家。
而少年漫画,由于其面向的读者人群的性质而天生具有“需要保护角色与读者的心灵”的责任。不是角色的生死,而是精神意味上的。正如荒木老师说“吉良是非常向上的,总之是以‘恶之英雄’为目标的。实际上虽然漫画里没有描写但是吉良也有他的背景,吉良的母亲虐待他,父亲视而不见,觉得‘对不起吉良’所以才会救吉良到那种地步。但是漫画的话,如果在漫画里写了,就会变成虽然是反面角色但是很悲情,不能把他当做敌人。所以这里重叠的地方不能画呢。还是因为是少年杂志所以不行呢”(《荒木飞吕彦对谈乙一》)。露伴在这一点上甚至更为注意。少年杂志的作者,需要完美地假装看不到“不该看到”的东西,或者把“不该看到”的东西诚实地描述为虽然存在,但是不让主角与读者真正去靠近的东西。他需要保护他的角色,即使他故意将他们置于危险之中,也要去保护他们,以此来维护少年读者的心灵,不脱出“正义·友情·胜利”的心怀希望的范畴。因而在这一点上,露伴与荒木老师,尽管有细微的差别,但本质上仍是一致的。
画漫画是孤独的作业。——《荒木飞吕彦的漫画术》
孤独,对人类来说,是自私以外的另一个无法挣脱的本能。因为人心生来容不下自己,如果事事对自己说了便可满足,哪里还有为人的孤独呢?可是人总是躲不开在心灵上“孤身一人”的时刻的。
而孤独对创作者来说,则是宿命一样的存在。创作就是忍受孤独。不仅在创作时要忍受孤独,坚持下去,更糟糕的是在忍受完这种孤独之后,或许还要忍受作品毫无反响的、更为无助的一种孤独,相比之下连差评都是回声般的安慰。创作是注定孤独的事业。
但是作为理想中的漫画家,健康的创作者,精神异常的怪物,极致的狂爱之徒,荒木老师在特别采访页如此介绍:
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比漫画更重要的东西。为了作品,他哪怕牺牲一切都不会有一点心痛。一个人的时候也根本不觉得孤独。
值得一提的是,如果话语是从人物口中说出,那就说明无论如何都还有转圜的余地。但是这句话是特意针对露伴“最重要的是家人和朋友”这句回答而空降的画外音,也就是旁白,是只阐明事实的上帝之口,是“即使角色有神秘性,但还是要最理解角色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的作者·创世神本人。
人在什么状态中才不会觉得孤独?
寺:最后的提问:想问问在先生背后,默默支持长期连载的夫人您,有什么诉苦的话要说吗?奥:我先生画的漫画,其实可能就是他的日记而已。虽然我不怎么读他的漫画,但是经常在他作画的时候去偷看有时候会发现“啊,这句台词不是今天早上他刚说过的吗!”之类的(笑)前几天我问他
“你画漫画的时候很幸福吧?”
“嗯,很幸福”
很直接地回答(笑)我也能感觉到,他有时在创作中遇到的种种痛苦,但总体来说,他画漫画就像写日记一样地轻松快乐重视和家人还有朋友的对话因为这也许全部都跟他的漫画有关系呢
——《荒木麻美的采访》
实际上,露伴回答记者的“最重要的是家人和朋友”并不算彻底的谎言,只是过于拐弯抹角。为什么重视和家人还有朋友的对话?因为说到底全都和自己的漫画有关。而不会觉得孤独的状态是什么呢?
是“画漫画时的幸福感”,这种幸福压倒了一切。
所以即使记者问露伴“对您而言漫画是什么”,露伴也是无意回答的。漫画是什么?荒木老师在自己《一百问》采访的最后倒是用了一句话来总结:“是能从中找到真我的东西”。
打个比方,人们最忘不了的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曾经让自己摆脱了孤独感”的人。所谓孤独感,就是“即使坐在家里也还是不停地想要回家去”。而那个人的存在的意味就是“家”,只要待在他身边,就会觉得已经回到了家里,即使家人都不能带来的安心、归属和幸福感,那个人却可以。
对终极的漫画家而言,这个“人”就是漫画,就是“画着漫画的自己”。之所以感受不到孤独,并不是因为孤独不存在了,而是因为自身不只是回到漫画身边,甚至更进一步地与“漫画”融为了一体,以至于幸福感占据了所有地方,根本无暇去在乎孤独。孤独是需要被在乎而存在的。哪怕只有微弱的一瞬,它也会在人的精神中得到知觉。但是因为不在乎它,一点都不在乎,不自怜,自认已经得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第一的幸福,孤独也就不能成为孤独,“根本不觉得孤独”。
不会孤独,抛却了本能和宿命的东西,但是避不开寂寞,自己也知道会寂寞。
孤独与寂寞是有区别的,因此也并不彼此冲突。
寂寞,上文提到过,如果真的有选择的余地的话露伴并不愿意与他人建立亲密的联系。尤其是真情带来的亏欠感,这些感情必然将向来置身事外且对自身控制欲极强的一般路过取材狂不由分说地卷入洪流般的故事中心,成为真正的故事参与者,而有牵挂,就一定会在分别时产生寂寞之情——一种轻淡而盈久的思念,“你对我来说很特别,从此以后见不到你,当然会觉得空落落”。
杉本铃美就是一个很好的、近乎唯一的典例(见后续部分●关于其人际关系的设定△杉本铃美)。因为全心全意都在漫画,在漫画之外的爱的上限就只有那么高,所以只要稍微松一点口就会很动人,虽然看似会不公平,但是很动人。
放在这一部分的内容比较多,基本是前几节内容的一些拾遗。
——对于漫画家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应该是时刻要记着“创作是美好的”这句话吧。
——《一百问》
画家真正想要传达的是什么呢?简而言之,那必定是爱、友情或正义等等肉眼看不到的事物,所以画家一定要能将看不见的事物画进画里。……漫画这种东西,就是作画者内心涌上来的热情促使画成的。
荒木:对我来说与其说是“笃信神明”,不如说只是相信其“存在”。要具体描述的话可能有点困难,不过其中也包括有“命运”这样的东西。总觉得在作品的根底没有这样的东西,会变得很令人恐惧。类似于“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在画漫画呢?”这种想法。只是为了赚钱吗,或者是为了更受女孩子欢迎呢。这种想法时不时会形成一种焦虑。这种时候就需要有“正义”、“因为有着人类爱,所以能继续努力下去”这样的想法支持。金子:确实,如果没有人类爱的话是画不下去的呢。当然能赚到钱是再好不过(笑)。然而不是只为了这个。荒木:要一直画下去的话,还是需要一些这样的信念呢。
——《荒木和金子一马对谈》
这是从露伴与荒木老师那里所得到的最重要的语句,成为了我所追寻也最终得到的最后的答案。
创作者进行创作的原动力、真正想要传达的东西,越过艺术与商业的考量,越过对载体本身的热情,越过其人古怪的、仿佛不爱人的、不与世俗相融的个性,说到底,是对“人类”这个广大的存在抱有爱意。哪怕描写恐怖、描写粗鄙、描写低劣与一切不美好、描写千奇百怪的怪异,创作也是美好的,是幸福的,是为“人类”而做的。创作者无论看起来有多么可怕、怪僻与恶劣,性格底部都有一层永恒的、如同深渊中接住坠落之人的网一般的温柔。
“人类爱”,就是创作者最核心的东西。
我认为露伴多半是不喜欢这个女性编辑(泉京香)的。但尽管如此,当她陷入危机时,就算这一战看起来对自己相当不利,他还是无法袖手旁观。……(这是)藏在露伴酷酷外表底下的温柔。
所谓“人类爱”,即是“超道德”,是发自内心的真正的对人和人性的尊重与重视,以及对人的历史与文明的敬意和爱意,真切体会人的种种生存处境,并且这种体会是没有任何成见可供凭借的。这与其说是善良与温柔,不如说是智慧,而与其说是智慧,不如说智慧的终极才能称作善良与温柔。
比方说,小孩子纵然天性温柔,也会因为心智尚且不全,无法灵敏地感受到他人的想法与处境、真正地为他人或大局考虑,而在行为中显现出无意识的残忍。要拥有所谓成年人的温柔是很难的,善良、温柔,如果没有相当的聪明作伴,也只会落得笨拙,说过分一点,就是自以为是的不必要给予和设想不到的原本应当。这固然不是一项必定要达到的要求,却也是一件很难去做到的事情。
不过,创作者的“人类爱““超道德”是一回事,这也不并妨碍露伴老师有着如下个性:
“很意外吗?”“当然啦。”露伴不禁透露了心声。说起来,这个男人竟然会对人类感兴趣,这件事情就已经让露伴很意外了。露伴现在仍半信半疑,于是用挖苦的语气向他说:“到底是吹了什么风才让你这样做?她娘家是源远流长的资产家吗?在买卖上提供了优良的管道吗?比起纯爱,你如果说是因为对方臼齿里埋着钻石才结婚,我还比较能接受。”——《岸边露伴完全不嬉闹·幸福之箱》
——够不上刻薄的坏心眼与乖僻脾气。
如果说在《到漫画家家里玩吧》中骂仗助头发的话还属于是想让他睁开眼睛的战略,嘲讽完一句后自己还小声问“是这样吗”,仿佛按着游戏攻略出发却不知道自己走没走对地方,那么在《幸福之箱》里,可就是出于本意才要挖苦人家了。尽管从仗助一开始出现在面前时他对那颗十分奇特的头毫无反应这点来说,露伴并不是真心觉得那个发型有什么不可以,不过总之,性格上就是会有一些很欠打的地方。与“对朋友华生说「你根本没有在观察」这样直接的讽刺”的福尔摩斯先生也有八分神似。
但是,虽然坏心眼,却并不算很会骂人(也有可能是荒木老师不太善于写过分骂人的话),更谈不上尖酸刻薄。大多数时候,露伴还是以理骂人的,以至于经常会要么变成辩论赛选手,如果遇到太会聊天的对象,还很容易会变成被对方带着走的相声捧哏。
“责任编辑!没错,说到责任编辑!我有件事想跟你讲。”“我可没有什么想跟你讲的话啊。”两人的对话牛头不对马嘴,但十五仍毫不介意地说了下去。露伴虽然感觉他很厚脸皮,但也没有愤而离席。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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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他走路的样子,真的会觉得他只是个小混混……露伴不禁心想,他那种粗野的举止,真的能完成画漫画这种纤细的工作吗?不过……他那会因词语的意义而陷入思考的纤细心灵,或许正跟他的举止保持了平衡吧。
当然,虽说够不上刻薄,并不是露伴的待人态度就好到了哪里去。《KUSHAGARA》中的志士十五,一位“很喜欢岸边露伴这个人”的同行漫画家,连他也只能觉得:“老实说,露伴待人的态度实在是不好”。
只是“刻薄”这个形容,应当说是有意伤人的刀锋,是不但不收敛伤人的刺,反而还到处往人家面前戳的类型。而露伴老师虽然表面上已经很不耐烦、很不客气、很不给人面子的样子,但实际上心里在更早的时候就一直在忍耐了,他常常总是在暴躁中忍耐,所以比起刻薄来,不如说脾气乖僻。
什么样的脾气乖僻呢?
*哪样的人?是说完“跟漫画家见面竟然早到很失礼诶”这样苛刻的话后又说“幸好你遇见的是我”的那种吗?这和刚在95卷单行卷首说完“我没有那么可怕啊”就在96卷的单行卷首开始“你们这群人给我去瀑布底下冲水”有什么区别.jpg*
↑这样的脾气乖僻。
(不过有趣的是编辑部明明知道露伴老师是这个脾气却还总给他派成长中的新人编辑,泉京香、贝森稔、唐泽徹,三位仅有的JUMP本刊编辑都是如此,看来露伴老师是真的如他所说算对编辑很好的那种作者也说不定)
——警觉善疑,嘴凶心软,只傲不娇
首先来说警觉善疑吧。
荒木老师说自己多疑。相应地,露伴也很多疑。除开密渔海岸这个例子以外,铃美小巷、猜拳小子、廉价把戏等等四部情节中“先下手为强”的习惯也体现出这一点,对外界保持高度的警惕心,惯于防卫的谨慎,个人领域与他人领域泾渭分明,连对投向自己的视线都很敏感——敏感而多疑。
《星期一-天气雨》这则故事也把这一特点描绘得非常明白:即使在露伴陷入危机、或有性命之虞的时刻,有陌生人向他伸出援手,他也会因为先前感到的异常,而第一反应便是“我不信任这个人”。他的机警与怀疑有时是对的,就像面对托尼欧,但有时也是错的,就像车站上的好心人,露伴最后也只能说,“当初,若我抓住他的手,让他将我拉上去就好了…他明明是个好人…他只是想要救我。”但无论结果对错,露伴在开始时也总是不会放弃对周围的审视和戒备,所以,也因此才常常有种种不近人情的表现,同时这种潜在的态度也会让他人觉得难以接近。或许也因为他向来都处于独立状态,凡事更爱自力更生,自己对自己的一切负责,所以“不信任”是他的本能。
然而,尽管态度上总是显得油盐不进,说话也总直命要害毫不缓和,但实际上也很嘴硬心软,有时嘴硬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有时心软,则甚至会赌上性命为他人忧心,因为其“人类爱”到底令他无法袖手旁观。
(——老师意外地很孩子气呢。
编辑关谷博:是啊。荒木老师2003年在巴黎开了个人展,我去参观的时候可以看出他内心肯定是很感激的。但是他却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什么嘛,你也来啦?」
在这种场合的时候,真不知道该说他是害羞还是傲娇呢(笑)
——《JOJOVELLERHISTORY》)
比方说,为什么最后与铃美见面时还是和最初一样在说“快点到阴间去”这类的话呢?
因为他一直知道这是死去的铃美已经注定无法挽回的归宿,早一些进入天堂同样也是对已经作为地缚灵在此守望了十六年的她来说,也是解脱与最终的安慰。
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就算知道这一点是事实,但好好地告别、像康一那样说一些“我会想你的”的话也未尝不可,但是要表露情感时还是口不对心地凶。可是很快又想到,或许承认了自己会想她这一点,对铃美来说才是最终的安慰,所以害羞来害羞去,还是心软说了“好啦!我就说真心话啦!我也不希望你离开啊!”
不过,口是心非也不是一贯的,嘴凶也不是一贯的,所以要说“傲娇”,大概也只是虽然存在但比较轻微,可以算是“傲而不娇”。
就像在《密渔海岸》露伴一开始确实是为了好奇心才答应和托尼欧下海的,而后询问托尼欧抓鲍鱼的真相也属于下海前对对方动机的确认,也是谨慎和警觉的表现。但是,当得知托尼欧恋人的状况后开始着手下水时,头一句“你那顶帽子不合理”,是不动声色地表达“我原谅你最初的欺骗并且不追究了”,而之后那句“…只是为了我的好奇心…”,这句台词就更加精妙。开口前迟疑了一下,说完后还在迟疑,真的只是为了好奇心吗?虽然的确是好奇心占据动机主导,但直到《密渔海岸》最后漫画家旁观着终于能站立起来的薇儿吉娜时的微笑,所有这些细节都在告诫读者不能受他“…只是为了好奇心…”的骗。“只是”?在好奇心的主导和不动声色的行为外,分明也有那样的心软的温柔在微微闪光,只是被他帮助过的人大多都难以完全察觉曾被帮助,即使较为敏感,也只能凭感受感知气氛,因此有时虽然也有人猜疑,却不会亲眼所见,他也完全不说,不觉得自己帮了别人就意味着和别人有了什么人情的牵连。只有漫画外的读者能够目睹全程。即是说,娇隐蔽的柔软的那一面大多像只给读者看到的密语,只从蛛丝马迹中得以窥见其人复杂的“人类爱”的动机。
“…………奇怪?”
十五醒来时,感觉脑子变得格外清醒。
该怎么说呢……就像时隔一个月首次换掉身上的衣服跟裤子,并泡了热水澡、剃掉胡须,睡在全新的床单上后醒来……那样的感觉。
人类爱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另一个展现人类爱的重要篇章《富豪村》便体现出这一点——
在《富豪村》中,最重要的,还不在于露伴即使不喜欢他的编辑也依然挺身救了她,而是露伴即使不喜欢她,泉京香依然在山神的审判中被判定为露伴“珍惜的事物”。
在同样的“失去一样珍惜的事物”的标准下,泉京香失去的是她的母亲和未婚夫,而露伴失去的则是他不太喜欢的编辑和她刚刚救下的幼鸟。这就是露伴性格中“人类爱”的怪异之处。
寡情而兼爱。明明最嫌弃和人相处的是他,可是会在细微之处观察并思考对方的人生、必要时施以援手甚至舍命相救的人也是他。然而回头一说起来,他还是真心诚意地对这人不喜欢,不乐意相处的态度一如既往,因此也亲缘友缘稀薄。非常奇怪也非常有趣,比温柔更温柔也更怪异的“人类爱”。
从对待具体的人的范畴扩大到城镇国度、文化文明,“人类爱”的表现又衍分出两种,一就是“故乡情结”。
老树倒了。倒下时的强烈冲击把我弹飞出去。我飞舞在空中,眼前是一片蓝天,甚至看得到整个杜王町。这里是个美丽城镇。比这里还漂亮的地方很多,但最让我留恋的还是杜王町。然而,这即将成为我见到杜王町的最后一面。——《岸边露伴完全不叫喊·Blackstar.》
第四部恍若献给杜王町的一颗表白炸弹,杜王町是一枚活着的意志结晶。铃美留在杜王町成为地缚灵,未必不是这座小镇的意志,吉良最后死于救护车事故而不是死在谁的手里,也未必不是这座小镇的意志。宛如挑选着在自己怀中安居的居民,而小镇中的人们给杜王町的爱,杜王町也会悉心返还于人们,杜王町像报恩的妖兽孕育着梦境。
在某一次的刷四部动画的过程中,有两条弹幕使人印象深刻。一是“早早的奇妙冒险:不灭露伴”。而二是当铃美喊出“你们这些活着的人都不能守住杜王町的安宁那还有谁来守呢!”的时候,忽然飘过的一句“我终于理解到为什么之前岸边说他那么喜欢杜王町”。
无论认识与否,无论有无情谊,杜王町就是人们的羁绊本身,每一个人行动的动机,都包含了要保护小镇也保护小镇中的人。因此永远有人奔赴相救,永远在绝境中有生存的回转的余地,露伴仅仅只是介绍了一句自己的名字,甚至可以说袭击了早人,而早人的首要目的是打倒吉良让妈妈得救,在已经呼唤来仗助的情况下,但凡冷酷一点,都不会如此紧张地满心里“露伴露伴露伴我一定要救露伴”了,可大家之间就是如同亲密之友般谁也不肯放弃谁也不肯让另一人牺牲,并且真的几乎将命运完完全全打得粉碎。杜王町隔绝所谓的命运,理想中的幻想乡杜王町允许了。
总而言之,是一个很美好的地方。是纵使万水千山,都依然是漫画家心中最留恋的地方。
《密渔海岸》的扉页上,天堂之门身上的纹理是杜王町的道路,杜王町的交通线贯穿在露伴身上变成衣服的花纹,鲜红蜿蜒如同外翻可见的血管,而河流就是水分。整幅《密渔海岸》的扉页,所表达的意思无非“岸边露伴生长于此,从身体到精神都与此同存”。
ps.(《密渔海岸》和《富豪村》的扉页放在一起还有一个意思:漫画家对自然和城镇都抱有敬爱之心)
“那个……老师————你该不会是‘手绘至上主义’吧?”
“…………”
漫画的讨论已经差不多做出了结论,露伴正想要离开咖啡厅回去了。这时对方突然问了这个跟刚才讨论的内容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让露伴不禁歪了歪头。
表情没有变化,并不是“心情好的人”会有的反应。但那个编辑似乎太过年轻,无法察觉这件事。因此,露伴姑且就配合他的话题说下去。
“呃,不是……………………我先问你,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露伴老师,你作画的速度非常快啊。”
“我并没有特别加快速度呢。”
露伴的意思是,他并不是忙着画好稿件然后累积起来。话说回来,你说非常快又是在跟谁比啊?——不过,这种弦外之音恐怕对方也听不出来吧。
“可是,老师把原稿寄过来的时候,并不是传档案过来,而是邮寄实体原稿吧。那是因为老师作画时都是手绘对吧?”
“……是没错啦。怎么了?”
“现在有很丰富的‘绘图软体’啊。我觉得还维持手绘很稀奇呢。如果能用电脑绘图的话,应该能画得更快吧?感觉咻咻咻一下就能画好了~~”
“原来如此,你觉得很稀奇啊。”
确实,最近用“G笔”或“圆笔”在“稿纸”上作画的漫画家变少了。露伴心想,他的疑问也不是没有道理。
然而,能够理解他的疑问,跟这个话题有不有趣,又是另一回事了。所以,露伴依然保持面无表情。
“你是叫唐泽徹对吧……也就是说,你想问的是‘因为你不懂电脑,所以现在还在用手绘那种老古板的方法作画吗?’……对吗?”
“咦?”
唐泽现在才发觉自己的问题十分愚蠢。
岸边露伴并不是初出茅庐的菜鸟漫画家。
他还有《红黑少年》这部知名的代表作。
漫画家和编辑必须对彼此的工作抱持着敬意——如果是外行人书迷说这种话也就罢了——但唐泽跟露伴有工作上的关系,这并不是他应该插嘴的部分。
“那个,露伴老师,我并没有说到那种地步…………”
“不然你是说到哪一种地步?你啊~~~~……我想问的是,你是以什么为基准,说到什么地步?如果不知道自己想问的是什么,就不该说这种模糊不清的话。”
露伴一口气把杯中所剩无几的咖啡喝光。虽然咖啡完全冷了,但用来润喉也很足够了。
“幸好你遇到的是我……我劝你不要太对漫画家的作业环境插嘴比较好。只要能遵守交稿期限、维持原稿的品质,无论漫画家用了什么样的工具、在什么地方工作,都不会对你们产生什么问题……不是吗?”
“啊,不,对不起……我只是单纯觉得很不可思议而已……”
只是单纯觉得不可思议,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目的或理念,只是觉得有点兴趣就特地开口询问,这样会令人感觉很烦。
露伴虽然想这么说,但对方毕竟是工作上的合作对象,于是作罢。不过露伴心想:就算回答他应该也没关系吧。而且,如果不好好跟面前的那个人讲清楚,今后他还是有可能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我并不是讨厌或不擅长电脑绘图。我也曾经试过绘图软体。很意外吧?”
“呃——————……老实说……是很意外。”
“并不是只要‘老实说’,就什么话都可以说。这件事你要好好记住……”
唐泽或许觉得不管说了什么都会被骂,眼眶变得有点湿润了。虽然露伴也不是完全不同情他,但毕竟都已经开口了,露伴就没有打算停下来。
“我就好好教你到你懂吧……比如说,钢琴演奏的古典音乐确实很美妙。但电子琴的电子声音,或是音序器等器材所演奏出的电子流行乐,也能编出一般乐器难以表现出来的曲调。简单讲,这只是表演者各自‘擅长使用的工具’不同而已。所以用电脑绘图的方式制作漫画或绘画,也是‘可以使用’的表现手法之一。因为这样可以展现出钢笔或麦克笔难以表现出来的画风…………”
“……喔喔。”
《SymmetryRoom》是小说集中最切中“理想的漫画家岸边露伴”这个核心的篇章,而本小节主题的答案大部分也由它而确认。
一,露伴认为,无论是什么体裁、什么形式、以什么方式、用什么工具创作出来的艺术,都是各有其美与实用性的特点而需要尊重的,个人的习惯和喜好或许有偏向,但没有哪一种艺术优于哪一种艺术之说。
二,露伴也认为,无论什么类别的新事物,只要有可能运用在漫画上,就会去亲自体验,只是了解是不够的,要学习到至少能够熟练使用的程度。
如果只是这样说的话可能不是那么方便理解,那么这里顺带将这两点与荒木老师本人之间的区别进行一下对比。
一,漫画是最强的综合艺术。——《荒木飞吕彦的漫画术》
只有在三,“自己是最好的漫画家”这一点上,是荒木老师没有表达过,而露伴表达过的,并且是初登场就在采访介绍页被旁白客观表达了的。
其实,以漫画家而言,露伴并不讨厌这个男的。志士十五的作品跟他粗犷的外表大相径庭……他染了一头红发,脑袋两侧头发剃光,眼皮还穿了环,作品却富含奇幻风格。虽然他描写的是虚构文明历史,但里面蕴含了非常绵密的真实感。即使漫画的世界并非现实,但也有漫画世界的常识与物理法则,每个登场人物也有各自的人生。为了画出这些,志士十五认为自己需要“经验”与“知识”,所以他平常就会学习及研究历史与风俗习惯。在这种想法影响下,十五画出的作品经常给人一种剧情骨干相当“合理”的感觉。正因如此,露伴还留有最后一丝情面,无法完全对他冷漠以待。当然,露伴绝对没有觉得他是“比自己更厉害的漫画家”。
不过,尽管坚信着自己是最厉害的漫画家,有其自信与自傲的一面,并不代表会目中无人。因为“最厉害的漫画家”本身就包括了除了人类爱以外,必须在知识量与好奇心上也是最厉害的道理,不是称号而是本质上的概念,因此也会品读其他作者的漫画乃至更多的艺术,尊重并欣赏他们的作品——当然,也绝对没有觉得会有人能成为“比自己更厉害的漫画家”。
“露伴老师,我有时候在想啊…………”
“什么?”
“你该不会是来自某个遥远国家的王子吧?不然就是家族是大财团,大概有三栋位于丸之内的大楼能让你自由处置之类的。”
“你的想象还真是特别…………我看起来像是有那种出身的人吗?”
“看不出来呢。虽然我刚换了新的眼镜,但还是看不出来。”
“那你刚才怎么会那么说?”
“露伴老师,我指的是‘金钱观’啊。”
诚子也看过好几个像露伴那样有艺术家个性的人,应该已经习惯跟性格怪异的客人相处了。
不过……岸边露伴这个人常会超出诚子常识与忍耐的容许范围。
所以诚子才会发出那种“不愉快的讯号”。
“露伴老师……我再说一次,你需要的是‘金钱观’。”
“你是说我没有‘金钱观’吗?”
露伴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他的表情让诚子有点愤怒,甚至感觉下腹部痛了起来。她认为自己的慢性膀胱炎有部分起因是工作上的压力。
“就是庶民的‘金钱观’。更加……具有常识的部分。比如说……收集龟友百货的‘点数’……午餐吃的不是‘意大利餐厅的燉饭’而是‘连锁店的牛丼’……慢跑的地点不是‘饭店楼顶的健身房’而是‘附近的公园’……你需要的就是‘这些’。”
“我并不是想要享受奢华的生活才这么做的。如果不吃美味的料理,就无法画出吃到美食的‘感动’……多姿多彩的日常生活能让我的感性变得更加丰富。我‘了解’这种生活必须花费相当多金钱,所以也不会持续做出超越经济能力的行为。”
“你不了解。你口中的‘了解’就像叫小学生‘去写功课’时,他们说的‘好——我正打算要去写——’这种回答一样不值得信任。”
“我说啊~~~~~”
被诚子一直这么说,让露伴也有些恼怒了。
会客用的桌子是由两张办公桌合拼而成。露伴坐在桌子另一边出言反驳诚子:
“……露伴老师。你……知道所谓的‘CP值’吧……?”
“当然啦。用来评估花费的金额能收到‘多少效果’……我想的应该没错吧。”
“‘妖怪传说’的漫画……应该有买下山的价值吧?如果你跟我说‘没有’,我就会让你的脸变得跟‘音乐室的墙壁’一样。”
“这点不会有错。那是最棒的一次取材。我体验到了非常难得的经验……我遇到了‘妖怪’。如果想成是‘用钱买到’那种体验,我认为是非常便宜的价格。”
“好,好。我想你一定画出了很棒的作品吧,那部作品‘赚了多少钱’?”
“稿费多少?如果出单行本,版税能够让你与买下几座山的投资相抵吗?你认为这样能‘赚钱’吗!?”
“我应该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画漫画是‘为了让人阅读’,就只是这样而已……并不是为了受人称赞,当然也不是为了钱。虽然我需要收入过活,但只要我有‘能画出好漫画的把握’,是否能‘赚钱’就一点也不重要。”
诚子明显露出傻眼的表情。
“也就是说,露伴老师…………是为了要‘负起责任’才会当职业漫画家吗?负起责任,为了‘做好工作’而赚钱?”“是这样没错。”“…………一般人应该是为了赚钱而‘负起责任’吧?所以才会努力‘想要做好工作’。你的顺序太奇怪了。‘金钱’应该摆在第一位才对!”“‘画出好漫画’才是第一位。‘不可能’会有除此以外的顺序。”
——《岸边露伴完全不叫喊·神》
《神》是发生在《六壁坂》之后的故事,同样也用了《六壁坂》中的情节来作为开头。这实际上是一箭双雕的处理:不仅引出金钱观这个主题顺便交代露伴破产的现状这个故事背景,还从一开始就埋下了露伴最后根本不会接受诚子的“只要放弃这个素材就能救你的命”这个支援建议的伏笔。
也就是说,《神》的思路是构建在《六壁坂》上的一个推进。原本《六壁坂》开头的荒唐之处就在于“竟然为了【一个】妖怪题材的取材而买了六座破山然后破产了!”,为了一个题材就能做到这种程度。而《神》则是在进一步彻底地描述露伴的“金钱观”的同时,做出了一个“露伴为了一个题材的取材到底愿意做到什么程度”的故事。当然,答案就是愿意放弃眼前马上就能救命的机会,转而冒险寻找别路,即愿意为了一个题材而赌上自己的命。《神》和《六壁坂》在漫画家信念的主题上是一脉相承的。
因此,摘录文段中对露伴的“金钱观”的表述已经非常清楚,不重复了。总而言之,露伴在金钱方面并不是豪气挥霍、或者以“高贵的有钱人”自居的类型,他在金钱方面甚至不在于富有,而在于“舍得花代价”。觉得有必要就舍得花代价,很有付账原则但很没有金钱意识。
花全部家产去买六座荒山,卖了收藏不在乎,卖了房子流落街头不在乎,对失去原本为同龄人所艳羡的财富成就全不在乎,只要觉得有必要,这个题材与体验很值得。
不过反过来说,如果觉得不值得,大概就会像荒木老师本人一样“在自己随身的创作笔记本上写「这电影好无聊,还我钱来!」”(《JOJOVELLERHISTORY》)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