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金农《人物山水图》册第二开·礼佛图
长鬼被缚▎西园女怪▎雷诛营卒▎青龙党▎陈州考院▎符离楚客▎徐氏疫亡▎蒋文恪公说二事▎猎户除狐《子不语》15
原著：袁枚
陆海明等译
长鬼被缚
翰林沈厚余，吴兴竹墩人，年轻时与一位姓张的朋友一起读书。一连几天，张某不来，沈厚余一问，原来他患了伤寒症，病得厉害，就前去问候。
过了一个多月，沈某夜里梦见了高个子，他苦不堪言，皱着眉头告诉沈某：“一个月前我替你想了个计策，使张某多活十二年。他命中还能考取秀才并考中某科的副榜，该有两个儿子。可是，我自己却因为泄露了阴间秘密，被其他五个鬼差役告了一状，责打四十大板，连饭碗也丢了。我本来不是鬼，是峡石镇的挑担脚夫刘先，现在我被打伤，不能干活了。算起来我还有三年阳寿，请你转告张某，请他支付日常生活费，让我过完余年。”
沈厚余将此梦告诉了张某，张某立刻拿了几十两银子，买了条船，与沈某一起到峡石镇寻访刘先，找到刘先，果真见他瘫卧在床上，二人就拜谢了刘先，将所带的银子送给他，而后回家。张某此后十二年的命运，果然全如梦中所预言的那样。
西园女怪
杭州人周某与朋友陈某在扬州郊外的邗江上旅游，住在一位绅士家里。当时正是初秋时节，炎夏的暑气还未退尽，他俩嫌所住的一间屋子太狭小闷气，而主人家西面花园里有几间空关的很考究的房子，非常幽静，面山临水，于是两人就搬进去住了。几天下来，平安无事。
一天晚上，周、陈二人在月下散步，到二更时分，回到房里，准备睡觉。忽听院子外有脚步声，而且有人还在慢慢地吟着诗句：“春花烂漫已成往事，秋月皎洁就在今夜。回头望巫山云雨，远不可及，光阴虚度，空使两鬓染霜。”周、陈二人开始以为是主人在游园，再听那声音又不像，于是披了衣服出来察看，见有一个美女背靠栏杆站着。二人私议起来，说从未见过主人家有这么个人，打扮也不像是现在人的装束，莫不是平日人所常说的鬼怪？陈年纪较轻，见了美女有点心动，说：“有这么好的身段，即使是鬼也没关系。”于是，就招呼她：“小娘子，何不进屋来聊聊。”庭外的美女答道：“叫我进屋，为什么你不可以走到屋外来呢？”陈某拉着周某开了门，走出庭院，却不见有什么人，陈某便叫了几声，随着听见应了几声，可是始终不见人影。
陈、周二人随着应声的方向找去，这人好像是在树丛里，再仔细一找，只见细细柳枝间倒挂着一个妇人的头。陈、周害怕之极，就惊叫起来。这颗头便落到了地上，竟朝着他俩跳跃过来。两人急忙逃到屋内躲避，这妇人的头也紧追不放，两人关起房门，用全力抵住，这颗头就用牙齿咬门槛，发出咋咋咋的声音。
不久，天明鸡叫，那颗头跳着离开了，到池子边消失不见了。周、陈二人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天亮，第二天搬回到原屋住。受此惊吓，两人都生了几十天的疟疾病。
雷诛营卒
乾隆三年的二月里，打雷时震死了兵营里的一个士兵。这个士兵平日没有什么不轨之事，大家都认为这是件怪事。有位与这士兵同营的老兵，诉说了这个士兵的往事：
隔天早上，丈夫一开门，见一个小尼姑拿着裤子来还，并且还带了一小篮糕饼表示感谢。他的小儿子指着小尼姑说：“这个就是前夜借宿的和尚。”丈夫十分后悔，痛打小儿子，将他打死在农妇的灵柩前。这丈夫自己也上吊自尽了。邻里乡亲害怕将此事报了官会招来牵连，就相互出钱安葬，马虎了事。第二年冬天，将军又到皋亭山下打猎，当地人讲起这件事。我虽然心里知道这是谁干的，可是因为事情已经平息，就不再报告。我私下曾悄悄地将此事告诉过这个士兵，他感到很不安，从此之后，改恶从善，希求能将功赎罪。没想到老天爷对该死的人一个也不会轻易放过的。
青龙党
从前杭州有一伙流氓恶少，把牲畜血涂嘴上，发誓结盟，背上刺一条小青龙，号称青龙党，在乡里横行霸道。雍正末年，浙江按察使范国瑄捉拿这伙流氓，予以治罪，其中十之八九被杀了头。不料首恶分子董超，逃脱在外。
乾隆某年的冬天，董超梦见他的几十个党徒赶来告诉他：“你是青龙党的头目，现在虽然漏了法网，可是明年定将被天诛杀。”董超非常害怕，问有什么办法可免死，党徒说：“只有一条计策，就是去投奔保叔塔附近的一座小庙，拜庙里和尚为师傅，守佛门法规，也许可以侥幸免死。”董超梦醒后，就去保叔塔附近，找到了小庙，庙里果然有个老和尚，正在打坐诵经。董超跪在老和尚面前，涕泪直流，自述所犯的罪行，表示愿意剃度，做老和尚的弟子。老和尚一开始还有谢绝的意思，看到他如此真情实意的要改过自新，于是就给他剃光了头发，当个行脚和尚，叫他白天念经，夜里沿着山边敲木鱼，边诵佛号。董超从冬天一直坚持到春天，修炼得很用功。
四月的一天，董超从集市化缘回来的路上，到一座土地庙歇歇脚，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见他的党徒来催他说：“快回去，快回去，今夜要打雷了。”
董超惊醒了，赶忙跌跌撞撞回到庙里。这时天已完全暗了下来，开始打雷。董超将梦中的事情告诉了老和尚，老和尚叫他跪在自己的膝前，用两手的衣袖遮住他头顶，照样念经。不多时，天上的闪电老绕着小庙的棚顶转，并且连打了几个响雷，或击中庙的左边大石，或者击中庙右的大树，就这样雷打电闪了七八次，都未击中董超。
不久，风停雷住，云散月出，老和尚认为董超的难关已过，就把他从地上扶起说：“从今以后太平无事了。”董超这才惊魂稍定，拜谢了老和尚。哪知他刚走到庙外，突然电光一闪，接着一声响雷，他就被击死在一块石板上。
陈州考院
河南陈州学院衙门的客厅后面，有座小楼一直紧锁着，传说里面有鬼怪。
康熙年间，汤西崖以御史官差往当地督学，听了试院老书吏的话，让这间楼屋照常锁着。当时正好是盛夏天气，衙门里人多屋少。杭州秀才王衖、中州秀才景考祥，平日都自以为胆子大，要搬到楼上去住。汤西崖将听到的传说告诉他们，二人不相信。他们扭断门锁，登上了小楼，见房内明亮的窗户全部打开着，屋梁上一点灰尘也没有，便更加疑心以往人们传说的不可信。景睡在小楼外间，王在内房，留出中间一房作为起居休息室。
二更敲过，景先躺下了，王从中间拿着蜡烛准备回房睡觉，对景说：“人说这楼闹鬼，现在睡了几个晚上都很太平，可见前人胆子太小，上了老书吏们的当。”景某还未答话，就听到有人缓步上楼的声音。景就问王：“楼下是什么声音？”王笑着说：“大概是楼下的人故意吓吓我俩罢了。”不一会儿，听得楼下那人加快脚步上了楼。景急得大叫起来，王也起床，拿着蜡烛走出房门，到中间房内照看，忽然间，蜡烛光一点点地暗了下来，缩成萤火虫一般的微光。二人怕极，连忙再添点几支蜡烛，烛光才稍亮了些，可是烛光的颜色却始终是青绿色。
这时，楼门大开，门外立着一个穿青衣的人，身长二尺，脸也有二尺长，无眼无口无鼻，却有头发，头发朝上直竖，也有二尺来长。景、王两人大声喊叫：“楼下快来人啊！”这个怪物闻声倒在地上。随即从窗外四周传来啾啾声，约有一百来种鬼的叫声，同时见房内的家具什物都在跳动。景、王二人几乎被吓死。直到鸡叫，这声音才停息。
这位杭州王秀才后来考中了举人，中州景秀才后来官做到监察御史。
符离楚客
康熙十二年的冬天，有个湖北商人到山东做生意，他途经徐州，到了符离，已是半夜二更时分，西北风吹得很紧。他看见路边有一家酒店灯火通明，就进去喝酒要求借宿，店主人觉得很为难。这时店内有个老人同情他旅途奔波劳累，对他说：“我们正在准备酒菜招待远征归来的将士，没有多余的酒请你，右边有间小厢房，你可以临时住一下。”接着，就把他领进房内。
湖北商人由于饥渴过度，怎么也睡不着。忽听得外面传来人马喧闹声，他犯了疑心，就起床从门缝中察看动静。他看见外面密匝匝的人，都是当兵的。他们席地吃喝，谈论一些打仗的事，具体的听不清楚。过了一会儿，士兵们相互呼告说：“大将军到！”接着，从很远处传来了一阵阵喝道声，士兵们全出去迎接。一会儿，几十对纸灯，很有次序地导引而来，见从马上下来一位健壮高大、飘着长髯的将军，入了上座。众士兵在门外守候。店主人端上酒菜，将军豪咀大嚼，吃完，就招呼门外士兵进来，说：“你们远征很久，都回队休息去吧，我也要歇一歇，待公文到了再出发也不晚。”众士兵应声告退。将军又随叫了一声：“阿七过来！”此时，一位少年士兵从店的左门进来，店内的人给他关好门就各自回避，离开。阿七将长髯将军带进左边房间。见左房门的缝隙中有灯光射出，湖北商人就从右房走出，轻手轻脚走到左厢房门前，借着门缝观看。
房内只有一张竹床，没有被褥、枕头，灯放在地上。长髯将军用手摇旋着自己的头，头就被摇了下来，放在床上。阿七帮他握住双臂，他耸耸身左右臂膀就落了下来，被安放在床的里外二侧，然后身子躺到床上。阿七也摇动自己的身子，从腰部对裂成两段，倒地睡了，灯随即熄灭。
湖北商人见此景象心惊肉跳，急回房中，怕得忙用袖子遮了面孔而睡，可就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一会儿，才听到从远处传来一二声鸡叫，周身慢慢地感到发冷，拨开衣袖一看，天色有点亮了，发现自己睡在乱树丛中，四周一片荒野，既无房屋，也无坟堆。他冒着严寒，走了三里路光景，开始有了一家客店。店主人刚开门，见了他，很惊奇地问他为何来得这么早，他将昨夜所遇的事情告诉了店主人，并问自己昨夜所露宿的是什么地方。店主人说：“这一带原来都是古战场。”
徐氏疫亡
雍正十年的冬天，杭州城里徐家女儿嫁到夫家已整整一个月，照杭城风俗，此时她要偕同新姑爷一起回娘家，行双回门礼。回门那天，徐家摆酒宴款待新女婿，还为他在楼下布置好了房间。新女婿揭开床帐躺下，还未睡着，忽听得楼梯上有脚步声。只见从楼上走下四人，站在灯前。一个头戴乌纱帽，身穿红衣裳；一个头戴方巾，道士打扮；其余两个头戴棉帽，身穿皮袍。四个人在唉声叹气。过了一会儿，又有五个穿女装的人下楼，在灯前掩着脸直哭。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指着帐内说：“可以拜托这个人。”戴乌纱帽的摇了摇手说：“没用。”又哭着说：“我一定恳求张先生为我徐家留一条命根子。”他们相互劝慰，有的坐着，有的在房内来回踱步。新女婿害怕极了，不敢出声。到五更时分，他们才互相搀扶着，上楼而去。这时，忽从桌子底下钻出一个黑面孔的人，急忙踏着楼梯上楼，用手挽住戴乌纱帽、穿红衣服的说：“难道就不能替我留一条命根子吗？”穿红衣服的连连答应。这时鸡已叫了，黑面孔又奔回，钻到桌底下。
新女婿等窗口透进亮光，就披了件衣服走到内室，问谁住在楼上，徐家人告诉他：“没人住，只有在新年供祭时把徐家祖先遗像挂在墙上。”新女婿上楼去看那挂着的遗像，服饰和外貌，与昨夜所见的相同，心里仍旧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口中不再提起。
徐家的三个儿子原先都是张有虔先生的学生。这一年，张先生在松江开馆授徒。五月中旬，张先生因母亲生病要回家，想请徐家三位公子中的一位暂到松江学馆代他主持教务。徐家向来有钱，三个儿子平日娇生惯养，都不肯出门。张先生坚持要派一人去，徐家主人就派第三个儿子去。有个仆人的儿子叫阿寿的，一直侍候张先生，因此就命他与三公子同去。主仆二人离家不到二十天，杭州流行了虾蟆瘟疫，徐家上下一共十二个人，死了十个，只有第三个儿子和阿寿因为出门去了松江，才未染瘟疫。后来，三公子回家治丧，新女婿也来帮忙。新女婿就将过去所看见的告诉了他，三公子听了很惊奇，说：“阿寿的父亲所以名叫阿黑，就是因面孔黑，你看见的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的那个黑面孔正是阿黑了。”
蒋文恪公说二事
我的主考官蒋文恪公，住在皇上恩赐的李广桥宅第。他讲过两个故事：
少年时，蒋文恪在平台读书，这个地方与邻近的房子相隔较远。每当夜里有事呼唤书僮名字时，只听得有答应声音，却不见人来。一天夜里，他要小解，窗外月光不好，又无人作伴，便又呼叫起书僮的名字，听见他答应了一声，蒋文恪叫他快进来，可就是不见他进来。蒋文恪开门一看，看见有个人头枕着外墙门的门槛躺着，面孔的方向朝内，口中连作答应声。他开始以为是书僮，加上当晚喝了点酒，就骂了几声，那人照样躺着。蒋文恪发火了，走到门槛前，准备打他，这才看清原来躺着的不是书僮，却是一个三尺长、戴方巾、穿黑衣的白胡须老头，像庙里塑的土地公公模样。蒋文恪呵斥他，这人才慢慢地隐去了。
猎户除狐
海昌元化镇上，有户富裕人家，住着一幢小楼，楼上是三间卧室。白天，家里人都在楼下料理家务。一天，女主人上楼去拿衣服，见楼上房门关着，而且上了门栓。心想，家里人都在楼下，究竟谁在房里呢？于是她从墙板缝隙看进去，只见有个男子坐在床边，她疑心是贼，就叫家里人一齐上楼。不料房内的男子突然大声说道：“我本来就应当搬到这楼上住，我先来一步，家眷马上要到了。暂借你床桌用一用，其他的东西还给你。”说完，就从窗口掷出箱子、杂物，散落一地。不久，听见楼上有许多人聚会谈笑的声音，三间房内住了不少男女老幼，有人敲着盘子唱道：“主人家，主人家，有客千里来，酒也无一杯。”主人听了害怕，就在庭院中摆了四桌酒。这四席酒席竟会腾空升上，鬼怪取吃完后，又从空中掷下来。此后也不太作祟折腾。
这家主人决定请道士来驱邪除怪。主人刚议定此事从外面回家，楼上人又唱了起来：“狗道，狗道，谁敢来到。”第二天，道士来了，刚刚摆好法坛，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在捶打似的，跌跌撞撞离开了法场，所带来的神像和作法的器具，全被扔到门外。从此之后，日夜不得安宁。
主人就到江西去求救于张天师。张天师派一名作法官前往，楼上的鬼怪又唱道：“张天师，张天师，无法可施。法官，法官，总是白来。”不久作法官来了，他觉得好像有人揪着自己的头乱撞一通，脸破，衣裂，法官自觉惭愧，说：“这鬼怪力气大，一定要请谢法师来才能制住他。”谢法师住在长安镇的某一道观中。主人就把谢法师接来，搭坛作法，楼上鬼怪竟不唱了，家里人很高兴。
正在这时，忽见一道红光闪过，有个白胡须长者从空中飘到楼上，叫道：“别怕谢道士，他做的法，我能破。”谢法师坐在厅堂前念起符咒，将钵抛在地上，那钵转得飞快，在厅中盘旋起来，几次眼看将要飞到楼上，结果还是上不去，顷刻之间，楼上摇响了铜铃，随着琅琅声起，法钵掉在地上，不再转动。谢法师吃了一惊，说：“我的法力己尽，制不了这鬼怪。”拿了法钵就走。楼上爆出了欢呼声，那声音响彻墙里墙外。打此以后，鬼怪兴风作浪，无恶不作。
这样，又过了半年。一个冬天的晚上，下着大雪，有十几个猎人前来投宿过夜。主人告诉他们，借宿可以，只怕会受到骚扰。猎人们说：“捣乱的是狐狸精，我们正是捉狐狸的。只请主人煮点酒，让我们喝个痛快，我们一定会报答你们。”主人家赶忙烫酒备菜，屋内外点起大号蜡烛。猎人们吃得酩酊大醉，各自取出猎枪，装上火药，朝空中鸣放，只见满天烟雾弥漫，彻夜震响，直到天亮。这时，雪停了，猎人们也离去了。主人家里的人惊魂未定，余悸未消，以为鬼怪一定会捣乱得愈加厉害。可是相反，居然整夜安宁。这样又过了几天，仍然没一点动静。上楼一看，只见地板上留着许多狐毛，窗户全开着，鬼怪已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