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没有留下系统的理论著作,却总成并创立了一套以仁为核心的思想体系,境界很高而又甚切人心。《论语》中言及仁有一百零五次之多,仁贯穿于忠、信、恕、勇、礼、孝、恭、敏、宽、惠人生诸德。人事纷纭,仁有多层面,自低而言,是人心别于兽心的大本,从高处说,则可扩充为尽善的全德、至高的圣境。故孔子所求之道,总谓之仁道,所修之德即仁德,所行之政为仁政。以仁与不仁论人之贤否与事之善恶,是儒家与其它诸子百学最根本的区别,也是孔、孟原儒与后世君主专制御用之儒的本质差别。惜孔子言仁多散见各章,而且依事各说,头绪纷繁,故先总述本义,以助理解。
纵观世界各宗教与国教,亦多以“爱人拯世”相号召,虽各有其道且有其效,然而教主圣君莫不以唯一救世主独居其尊。人如欲得救,无不以绝对信仰其主义教言、无条件服从其组织戒律为先决前提,倘或心有所疑,行未尽从,必以教规戒律严惩不贷。其意虽在“爱人救苦”,其狂迷却为“神圣”不为人生,终不免于“爱我主,忠我君”之专制奴役公式。近两千年世界宗教圣战之祸害叠起,而中华独无,一直行君权专制而思想文化仍昌明者,重要原因之一,即在仁道绝不借助身外神威,不党同伐异,无清规戒律之制人,只是教人自识生命固有的高贵本真,纯粹为人类亲和共处的自身需求。孔子从不承认自己是救世圣主,只是彻悟人类生命的普遍价值,彻底脱离动物的低俗趣味之最早最高的觉悟者。异于所有神学又高于一切物欲的仁学,是中华智慧对人类思想宝库最有生命力的贡献,其崇高价值,至今尚乏足够认识。
今日看孔子仁学的卓绝智慧,不在其能提出“仁者爱人”的原则,而在其能站在“天地之性人为贵”的高度,指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以及行仁先修身、爱憎以公等一套普遍可行的切实方法。自荀子到汉儒清儒至今,对仁学的最大曲解,要在以尊卑之礼阉割、吞没推己及人之爱。故学本篇,应着重领悟夫子行仁之方与仁为礼本二事。
《论仁篇》选辑凡六十八章。为方便学习理解,按内容分以下五部分编次。
(一)《学而·六》——《里仁·九》四章。总说士君子当终生笃志于道,不耻恶衣恶食,颠沛造次无违仁。
(二)《颜渊·廿二》——《学而·二》九章。论仁之本质在爱人,思考原则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体现于德行则忠恕而已。辨“人”与“民”是阶级斗争论之谬。
(三)《泰伯·二》——《宪问·十七》三十一章。分说仁德之全面修养,仁与诸德之关系:仁与勇、仁与智、德与言、为仁由己、能好能恶、杀身成仁、仁政惠民、先贤有功天下即其仁。
(四)《颜渊·一》——《学而·十二》九章。集中论述仁与礼的分合:礼以仁为本,仁须礼推行。二千年来对孔子仁学误解最深、实践中偏离最多者,就是以孔子身后的君主专制之礼代替孔子倡导之仁,混乱迄今未澄清。故《义说》特为详析周礼与孔仁其体虽异而其用可和的原儒本义。
(五)《子张·六》——《泰伯·七》十五章。仁虽出于真性,不学则愚;一善不足言仁,至德不易;民之渴求仁甚于水火,仁道可通华夷、行天下,任重道远,深望于后世也。
《颜渊·二十二》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孝经》子曰:“天地之生,人为贵。”)问知(智),子曰:“知人(识拔贤人。《书·皋陶谟》:“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怀之。”)。”樊迟未达(没弄通,因觉是人都爱同识别贤否二者似有矛盾)。子曰:“举直错(措,安放)诸(之于)枉(选拔正直置其位于邪曲者之上),能使枉者直(变直)。”
樊迟退,见子夏,曰:“乡(通“向”,先前)者吾见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这话内容真丰富呀)!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yāo舜禹时大法官),不仁者远(远离,下句同)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商汤名相),不仁者远矣。”
【孔子在本章解答仁智时,不仅给“仁”下了个经典定义,并指明了行仁的基本途径。仁道与行仁都是绝大题目,却只以“爱人”“知人”二字明之,确是“富哉言乎”,值得细细领会。
孔子针对不同的人与事,对仁各有不同解说(详见本篇(三)(四)部分);而“爱人”则是对仁最本质的概括。“爱”字,而今极泛滥,而古代要确定得多。如天、神、国、君诸高于威于自身的事物,古人老实用“敬畏”而不曰“爱”;只对弱势、被动者方施怜爱,如天爱人而人敬天,臣事君而君爱民,子孝而父慈,兄爱弟而弟敬兄,富好仁而贫无谄等等。《说文》爱训“惠也”,惠训“仁也”,仁训“亲也”。可知仁之爱,与怜悯、护惜、施惠诸义相通,属于强对弱、尊对卑的关切施爱。孔子首次把“仁”提到“圣”的高度,正是把君爱民、上爱下作为人间安乐最根本的思想路线。故仁道只责君子,不责小人。至于忠君、好货、溺色、耽乐之类感情,非仁之爱也。唯“爱民”一词,古今同义。人世有爱,最初从亲人的密切接触中产生,“立爱自亲始”。旧儒将“爱人”缩小为“爱亲”则非,亲爱只是仁心始萌,远非仁道大成。推亲而至疏,推己而及人,才升华为仁道,成为可以理顺全部人类社会关系的最高总则。“鸟兽不可与同群”,人注定只能与人相处,人不爱人还爱谁?人不相救谁能救?古今中外的教义,唯有此理至明至正,故能在我民族深深植根,长久悦服。
行仁于不仁之世,离不开智。故樊迟又问如何才是仁者之智,夫子答以“知人”。表面看,这也好懂,要爱人必须先理解其人,犹真爱中华必先知中华,不知是瞎爱。然而认真一想,疑问就出来了:人之善不善、贤不肖一旦被认知,就无法一例同爱了。樊迟“未达”,提出疑问,夫子复告以“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人之生也本直,直即正,正直之外没有其它所谓“正确”,“爱天下人”无非让天下人都能直道而行。而人世良莠不齐,正直与枉曲杂处,不仁小人永远会有,不能奢望人间只有一个“正确”观点一种善人。故爱人之智,就是识拔贤仁使其高居枉上,尽其行仁之才,形成以直治枉、正纠不正、令不善不能不迁善的社会形态。古谚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就是直居枉上,“能使枉者直”的道理。最终上下同归人性直道,“爱人”之智莫大于此!
君子之爱护小人,以德不以利。《易》云:“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不见利不劝(“劝”尤今言积极性),不威不惩(接受教训),小惩而大诫,此小人之福也。”性喜邪枉的小人,确有好说不听的贱脾气,“不威不惩”,故仁者用威,势在必行,只要防止滥施淫威,务使“小惩而大诫”,斯实小人之福也。如果鼓励不仁小人竞相夺利,鼓吹邪曲小人的自由纵欲,举世纷然“以小善为无益而弗为也,以小恶为无伤而弗去也,故恶积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宽赦)。”(《系辞下》)貌若爱之终实害之,国人痛愤的大批贪污犯、经济犯、少年犯和城乡黑恶之徒,不正是由始而纵利姑息、终至罪大恶极不可赦吗?可知夫子“爱人”即爱护人类之正直天性而非纵欲本能,“知人”则懂得如何“使枉者直”的智慧,这是孔儒仁智并举的精义所在。以仁治不仁、“能使枉者直。”乃真善爱护小人之长策也。
霸道是仁道的天敌。孔子提倡“爱人”“举直错诸枉”;稍后法术权势家即针锋相对说:“仁慈,过(罪错)之母也”。政“立民之所恶(厌恶),则民安其所乐。”“用善(善人执政)则民亲其亲;任奸(靠奸人治良民)则民亲其制(举世无亲情则只能依靠君主法制)。”“民弱国强,民强国弱。故有道(有统治术,古代“道”“术”往往不分)之国,务在弱(削弱)民。”(以上均见《商君书》)
百年中国不断批儒捧法,思想文化界充当先锋,批判锋芒直指仁学:《论语》说“爱人”、“使民”,可见“人”是统治剥削民的奴隶主阶级,“民”是被统治被剥削的奴隶阶级;故孔老二提倡“爱人”,就是要求奴隶主团结起来镇压奴隶的反抗!(参见从赵纪彬1974年《论语新探》到2001年4月古棣、戚文、周英《孔子批判》等著述)。百年中国,一直是贩卖欧美各种文化思潮的大商场,需要反思明辨者固多,“但主要是防止左”,“根深蒂固的还是左的东西,有些理论家、政治家拿大帽子吓唬人的,不是右而是左。左的东西带有革命色彩,好象越左越革命,左的东西在我们党的历史上可怕呀!一个好好的东西,一下子被他们搞掉了。”(《邓小平南巡讲话》)执政党如果坚持“越左越革命”,必祸及一切,连“仁者爱人”这样好的教导,也一下子就被左棍们从亿万民众心中搞臭掉了,真可怕!
为了复明孔子“爱人”之本义,这里指出四点,即可明“人”与“民”是“奴隶主与奴隶的阶级对立”之谬妄不实。(《论语》中“民”“人”或分或合,参考下章《义说》)
首先,春秋天下是分封建国、礼乐行政的层层封建体制,绝非奴隶制,这是见于《左传》《国语》与“五经”的基本历史事实,二千余年的一致公论。今人只能鉴古而知今,无权诬古以美新。中国古史上从无西方斯巴达克式的奴隶起义战争,夏、商、周三代千余年都是新圣联合众诸侯革旧暴主的命,东周五百年是诸侯兼并火拼;秦灭诸侯而专制一统后二千多年,始有农民起义、地方诸侯举兵以及异族入主三种类型的朝代更替史。真想理解春秋社会民众的心声,最可靠最真切的依据就是《诗经》中的十五《国风》与部分《小雅》,其中大部分是春秋时期各地的民间歌谣。“风”诗中数量最多、唱得最激情、后世再难听到的诗章,就是尽情歌唱婚恋悲欢(后世多暗恋幽怨)、劳动之乐(后世多劳作之苦)、怒斥不劳而获之可耻(后世只敢诉超额剥削之可怜),大都洋溢着自由生命的健全天性。“诗为乐心,乐为诗体。”(《礼记·乐记》)这些诗乐正是周世统治者用以配礼和同天下人心之具!试问礼乐治世哪点像欧洲古代的“奴隶制”?天下有《诗经·国风》这种“奴隶歌谣”吗?西方学者不明中国历史不足怪,中国学者明知史实而必欲诬灭中华文明而后甘心,何也?
其次,统治被统治、剥削被剥削机械化的二分法,不合春秋社会的实情,更不适用于复杂历史文化的如实分析。抓住一言一行把孔子定为“统治阶级”,顺势把夫子的教言全当“统治阶级的需要”打倒,原义连问都不用问,所谓“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是也。阶级分析与世上所有理论一样,各有其宜与不宜。专制暴政之世,统治被统治尖锐对立;工业资本主义时期,资本家与无产者阶级利益根本对立。为从政治上推翻专制,揭示生产中的剥削关系而对社会作阶级分析,固其所宜也。而礼乐治世非君权专制,对世人每言每行乃至心里每一闪念都必深挖阶级根源,痛论阶级本质,则大不相宜。人是宇宙中最丰富复杂的生灵,不只是生产关系的符号,还有种族、水土、习俗、信仰、亲友、职业、学养等等复杂的社会关系,又有性别、气性、志趣、阅历、年龄、智力、命运遭际等等无限多样的个体差异。一个社会的生产关系可从理论上抽象为剥削被剥削两大阶级,但不存在只有这两种思想、别无其它思想的社会,更找不出生产关系上属于同一阶级的每个人一生都只有一思想的“阶级”!同理,政治关系的统治被统治一套到具体人身上,也是相对并非绝对。与孔子同时代的芋尹无宇在楚灵王面前自我辩护时说: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供奉,敬事)神也。故王臣(使其服从,下同)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马有圉,牛有牧,以待百事。”(《左·昭公七年传》)
春秋社会之“人有十等”,各等都是“人”(不止奴隶主),每级对上是被统治、对下却是统治者,一人之身兼具治人与被治两面,连君王头上都还有必须敬事的天神监管着,更何况其它臣工众民?先王制礼就是使人生活在各有其治与被治之中,没有绝对统治者与可以任意生杀的纯被蹂躏者(少数战俘与罪徒沦为公私奴仆者地位最低贱,而妄杀奴仆亦须治罪)。
第三,心的思索空间远比身的活动范围辽阔悠远,经济能决定身之贫富,不能限定心之自由思想,同阶级的个人有不同思想,不同阶级的成员可有共同信念,因之人类文化可以成为共同财富。认定人只是物质之身、只有物欲之求,是现代资本主义式唯利是图的观念,人兽无以异也。而孔孟最担心的,正是人兽无别,唯利是图。
人类有无共性?“人是什么”?亦即人异于兽之特性为何?不在身之物欲,端在心之情志。在探求人的特性上,中华古圣先哲比举世各族都觉悟更早、认识更深、论说更透、实践更笃:
孟子曰:“富岁子弟多懒,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陷溺其心者然也……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故龙子曰:‘不知足而为屦(不清楚脚大小就编草鞋),我知其不为蕢也(我也不会编成草筐)。’屦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
“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被事物迷惑而不明其理);物(身体器官)交物(与可欲的外物交接),则引之(器官被外物诱惑而沉溺,即人被物化以至丧人性)而已。心之官(功能)则思,思则得(懂得人性事理),不思(纵欲丧志)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大”指心之思),则其小者(身之欲)弗能夺。”“仁,人心也;义,人路也。”(《孟子·告子上》)
只有超越一身物欲与本阶级私利的思想,才是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人脱离禽兽食色是求的自由创造。中国先哲明白无疑的道理,古希腊大哲学家苏格拉底却百思不解:“我们借以思想的元素究竟是血、气、还是火?或脑才是视听嗅觉的原动力?原以为清楚的,现在也看不清了。”科学至今找不到思想元素在哪里,只好尽归于“上帝启示”。仁学贵人,科学重物。人能知物,而物不知人。经济学只求满足物欲,无从理解超越私利之精神。
最后,孔子时代许多杰出人士的政治观点,都把天下人给予最高重视。试看春秋统治者中有识之“人”是如何看待“民”的:
“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致力于神。”(《左·桓公六年传》)
“祭祀以为人也。民,神之主也。”(《左·僖公十九年传》)
“吾闻之: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左庄公三十二年传》)
“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管理)之,勿使失性(保护民性)……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指君)肆于民上,以纵其淫,而弃天地之性(指民)?必不然矣。”(《左·襄公十四年传》)
“苟利于民,孤(邾文公自称)之利也。天生民而树之君,以利之也;民既利矣,孤必与(在其中)焉。”(《左·文公十三年传》)
春秋卓越千古的民为神主之民本观念,远承自上古之《书》: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太誓》,《孟子·万章上》尝称引)
“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泰誓》,后两句《左·襄公三十一年传》穆叔已引用)
天以民为耳目监察天子,善则福之,淫即祸之,天心合民心!可知君民虽有治理与被治理之别,然作为天地所生之“人”则一,天非独生专宠君一人而鄙弃万民不作人也,君既敬天事神,理当保民爱人,政听于民才是敬天奉神的表现。“夫民,神之主也”,“天聪明自我民聪明”,这就形成周人独特的观念体系:一方面是君牧民、民事君的管理形式,另一方面又是君事神、神听民的思想方式,以思想文化监督制约政治权势!这两面的相反相成,构成中国政治思想的根本特色,缺一都不是中国特色。这里根本不存在什么“人”与“民”的阶级对立。民是人,孔子仁学强调“爱人”,核心就是孟子进一步明确的“保民”。此后儒者无不把民当人关爱,所以有二千年士大夫文化为民请命的可歌可泣之优秀传统和作品。把“人”严分为敌我友各阶级,只要被视作“阶级敌人”就不是人,而是“牛鬼蛇神”,那是批臭孔学之后的事情了。】
《乡党》(摘)
厩焚(孔子家的马棚失火被焚)。子退朝(上过朝回家,才得知此事),曰:“伤人乎?”不问马(郑注:重人贱畜也)。
孔子谓:“为俑(殉葬的泥木人)者不仁,殆(近)于用人(活人)乎哉!”(《礼记·檀弓下》)
附:《孟子·梁惠王上》(摘)
〔孟子对梁惠王〕曰:“庖(厨房)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脸色),野有饿莩(Piáο饿尸)——此率兽(带领犬马)而食人也。兽相食,人且恶(厌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食人,恶(wù何)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开始发明殉葬用木人泥人者),其无后(无后代,断子绝孙)乎!’为其(指俑)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凭什么)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人而不仁,就可能人食人。孟子此章以石破天惊之势,揭开了人类社会“发展”为富贵奴役贫贱以来全部“文明史”中最野蛮之黑幕,义愤填膺地痛斥“为民父母”乃反“率兽而食人”的荒谬现实。古今多有为“人食兽”而动恻隐之心,鲜见中华儒者这等为“率兽食人”而悲愤抗争之学。有孔孟教仁时代,史犹不免有为民父母而食其子民,战乱时暴徒杀人食肉,灾荒中饥民易子而食,或制人肉干上市交易,尤可惊者,太平盛世为忠君爱国而杀食敌人。古今种种食人之酷烈惨痛,可见“爱人”之必要与艰难。是书只说《论语》,按下“率兽食人”不议,仅就孔子诅咒人殉一事,从学理与史事上略予分说,以作史鉴。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中华文化以华夏为核心而逐渐融进四夷,文明与野蛮杂揉。四夷中由独霸西戎起家的秦国最以野蛮称雄,单说人殉,也令华夏仁人震惊。且说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并国二十,遂霸西戎”,战功显赫。庆功宴上酒酣耳热之际,提议与群臣“生共此荣,死共此哀!”群臣自积极响应。穆公死(七十年后孔子出世),即据当年酒语把臣下拖来活埋,“从(跟着)死者百七十七人。秦之良臣子舆氏三人奄息、仲行、鍼虎亦在从死之中。秦人哀之,为作《黄鸟》之诗。”(参《左·文公六年传》、《史记·秦本纪》、应劭《汉书注》)人主惨酷至此,而秦廷无人敢谏,只有人民悲歌动地,采编在《诗经·秦风》,孔门自然熟习,至今读来心惊肉跳,有浓烈的现场实感。
秦王对战友犹如此,对“敌人”更为发指。秦名将白起破赵长平一役就活活坑杀了四十余万赵国战俘!秦昭襄王自十四至五十一年间,仅至今正史可稽者,即斩杀邻国之兵九十六万以上(史未录万之余数),尚不计秦兵伤亡数。其它秦列王历年动辄斩首几万十几万,不必尽举矣。孟子曰:“有人曰:‘我善为阵,我善为战。’大罪也!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孟子·尽心下》唐人云:“古之取天下也以民心,今之取天下也以民命。……由诸侯为天子,非兵不能威,非战不能服,不曰取天下以民命者乎?”(皮日休《读司马法》)
秦不但夺天下时嗜血成性,得天下后焚《诗》《书》、坑儒士、恃酷刑待臣民、用白骨筑长城(古歌:“生男慎莫举(拉扯大),生女哺用脯(肉干);君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还有秦始皇陵墓的空前大活埋!秦始皇没等统一天下,就已在骊山给自己挖坟。“及并(吞)天下,天下徒(所谓“罪徒”)送诣七十余万人,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墓内)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迁)藏满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用机器)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二世曰:‘先帝(始皇)后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不宜放出宫,只宜殉葬)。’皆令从死,死者甚众。葬既已下,或言工匠为机(内作机弩矢,以射盗墓者),藏皆知之……尽闭工匠藏者,无复出者。”(《史记·秦始皇本纪》)要在墓内搞咸阳都城宫观百官、江河大海、天文地理、珍奇异怪,七十万人累了二十年,其中工匠与万余宫女未育者全闭死以殉,究竟活埋了多少万男女?属于最高国家机密,永远无人知晓了,连太史公都只知“死者甚众”,不知其数。
从秦穆公到秦始皇史无前例的大活埋惨剧已经远去,然而珍惜、拯救人与坑害、葬送人的水火斗争,无论在现实或文化中都始终存在。“俑”以其像人为殉遭孔子严斥,秦俑以其“活像真人”为今人狂喜,不复知此俑“人”即为祖龙所奴役的我们自己!唐人富有历史眼光,早已意味深长地说过: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杜牧《阿房宫赋》)
哀莫大于文化心死,疯狂莫过于富贵贪欲。】
《学而·二》
有子(孔子弟子名若)曰:“其为人也孝弟(悌,弟敬兄),而好(喜)犯上(上级)者鲜(xiǎn少)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捣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尽力于根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通“人”)之本与(欤)?”
【此章为弟子有若之言,而置于《论语》全书第二章,且称“子”不道名(全书弟子只有曾子、有子不标名,闵子、冉子或名或子两用,故前人以为《论语》即四子门人所集录),其中虽有得自夫子的教言,却未必尽符夫子之道,须仔细辨析。大体说,前四句是有若对其门人的教诲,“君子务本”以后四句为夫子所尝言者(刘向《说苑·建本》引“务本”二句、《后汉书·延笃传》引后四句,都作孔子语)。且“本立道生”又是从一篇古逸诗中化来:“原隰既平,泉流既清,本立而道生。”(《说苑·建本》)末句仁本之“仁”,虽《左·成公九年传》载范文子称南冠而系之楚囚有“不背本,仁也”之语,而《初学记·友悌部》《太平御览·人事部》引文都作“人”,与本章开口即说“其为人也”相呼应。故汉代大经师郑玄注曰:“孝为百行之本,言人之为行,莫先乎孝。”说的是“为人”之行非“为仁”之道。《论语》还有几章的“仁”都是“人”之义,大概是因传本有《齐论》《鲁论》《古论》的不同而生的异文。对照夫子:“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参考《学而·六》)孝与仁明非一事。故本章原义实言孝非论仁,三千年来往往仁孝混说,所以选在《论仁篇》中讨论。
旧儒言“君子务本”多偏于国家以君父为本,浑忘本中之本是民本。“天之所生,地之所养,莫贵乎人。……夫君臣之于百姓,转相为本,如循环无端。……君以臣为本,臣以君为本;父以子为本,子以父为本。弃其本者,荣华槁矣。”(刘向《说苑·建本》)阴阳互根互生,上下转相为本是宇宙与人世的至理!不孝则老无所终,愚孝易滋专横,唯有上下左右一以仁为本,方能家和国运兴。】
《里仁·三》
子曰:“唯仁者能好(hào)人,能恶(wù)人。”
【章意明白如话,似无烦诠释。细一想,却不然:“仁者爱人”如何又“恶人”?好恶人人有,何以言“唯仁者能”?再深究好恶所起,则几于关乎社会的全部矛盾、人生的所有麻烦;即谓夫子教言莫深切于此,亦不为过。思考分析人之好恶,是先秦思想家的重大课目,其精深丰富(尤其是《大学》),举世莫能及,认真学一些,会使我们受用不尽。
孔子一生爱憎分明,不讳好恶。亲仁恶不仁,挞伐敛民自肥,耻于巧言令色、匿怨而友其人,憎恨“乡愿”贼德,主张“以直报怨”,《论语》事事有是非分寸在。仁是人的正常真性,身心感受人事而起好恶的情绪反应,是身理心理的自然规律,仁者莫外。且人有所好才有追求,有所恶才有所鄙弃,人类始能进步。释道二教提倡“脸上灭除烟火色,胸中销尽是非心。”力求根除爱憎之情,唯恐叛离教义,异于仁学。世之心阴暗谋阴术者,匿好恶而畏透明。韩非云:“明主观(察)人,不使人观己。”(《观行》)“掩其迹,匿其端,下不能原(摸底)”;而且要“君无见其所欲”“臣乃见素(露出原形)。”(《主道》)专制君主不敢光明正大表现自身好恶,只宜“以暗见疵”(同上),躲在官府黑箱内专门对臣民吹毛求疵。唯仁者坦荡,自诚诚人,无往非真,俯仰不愧,光明磊落,由衷好人自必真恶不仁。“不诚无物”,面善心非好,口恶心不嫌者,无真诚可言。“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好好色,如恶恶臭。”(《礼记·大学》)能诚好善、真恶恶,则扬善而弃恶,社会得以净化。
好恶须诚,尤要得当,关键在心平理公。小人之待人办事纯以自我中心,好恶唯私,每每善不知好、恶难以绝,心偏理昧,故爱憎为妄作,黑白颠倒。常人也易为琐屑而忿恨,得蝇利而乐颠,好恶无常,恩怨纠结,莫悟情绪淹没理智,无端自苦又伤人。古谚有云:“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壮)。”今谚仍言:孩子总是自己生的好,庄稼老觉别人地里强。此私意障蔽事实,古今通病也。此病发展,即成小人势利眼:凡利己则青眼以待,见富贵莫不媚态可掬;一旦无利即白眼相向,对贫贱必冷漠鄙夷。富贵于是势焰熏天,贫贱无处容身,实众多势利眼顺风放火、落井下石所助成之恶风浊气也。若说国民劣根性,此诚战国以降最卑劣而根深蒂固之德性!故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因为仁者爱人而非爱其财其位,恶人非因其贫且贱,其好恶出于人心之公,合善恶之实,而后有社会之公正:
“无欲(私利之求)而好仁者,无畏而恶不仁者,天下一人(唯仁者)而已。”(《礼记·表记》)
“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善)者,天下鲜(因世多不仁)矣。”(《大学》)
“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欺侮)下,在下位不援(攀附)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中庸》)
个人好恶而合社会公正的仁者,在权势财利时代确实世不多见。
什么是“公正”?自私的世界何以能产生公正?历史上有儒法两种对立的说法,至今并存,务须严别。大儒朱熹言:“公者心之平也,正者理之得也。”(《四书或问》)人心不平是社会不平的内因。仁者明人我之生命需求相同,推己及人,心平故能理正。“人之有技(本领),若己有之。”爱人若己,嫉妒无由起;害人若害己,己不欲必勿施人。心与人共,情与众通,个体中有共性,人性合“公德”,故“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礼记·礼运》)“公”是众所“共”有,即“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非一人可得而私也。”
欲仁行天下,主要靠君主好恶与天下民众共,这是君德教育的重点:
“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也。”“好人(即民,下同)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逆行)人之性,灾必逮其身。”“是故君子(在上者)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自己没有这种缺点),而后非(批评)诸人。”(《大学》)
“下所以事上也,不从其令,从其所行。上好是(这)物,下必有甚者矣。故上之所好恶,不可不慎也。”“轻绝(轻易断绝)贫贱而重(难以)绝富贵,则好贤不坚而恶恶不著(成效不显)也。”(《礼记·缁衣》)
几千年来儒法二家对君民关系的看法,势若水火,其中可发人深思猛省者多矣。】
《里仁·六》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此“者”不独指人,更指诸不仁之事。下文“不仁者”同此义)。好仁者,无以尚(加其上)之(句谓没有比好仁更好的了);恶不仁者其为仁(通“人”)也,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不让不仁强加于自身,意即拒绝把自己改造为不仁者)。有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也;盖(或许,大约)有之乎,我未之见也。”
【此章所录夫子之语,有些辞不甚达,意少连贯,不便理解处。如首句,旧注皆分作二幷列短句读:“我未见好仁者,(我未见)恶不仁者”。语法虽可通,意思却与后文有失照应;注者曲意弥缝以求贯通,终觉龃龉别扭,兹不取。《论语》本出诸弟子门人杂录追记,集自众手,所记势必义有深浅、辞有工拙,固不能齐也,无须字字奉作圣经求微言大义。详审章旨,着重在忧叹世人不能力行“恶不仁”,可补前选“唯仁者能好仁恶不仁”章未发之义。夫子大略说,世言仁乃无上美德,而未见有真心“好仁者”(“知之不如好之”)力行“恶不仁者”;或许有吧,可我未见。叹徒言仁“无以尚之”者众,而“用其力于仁”者鲜也。何谓用力于仁?必勇于“恶不仁者”。如何“恶”?“不使不仁加乎其身”,拒绝不仁高压下变成同流合污之徒,故须“用其力”抗恶才行。此力不用,身与不仁界线不清,何足以言“能恶不仁”?不仁不能恶,不幸不同情,岂诚“能好仁者”?仁者必有勇,怯懦难行仁。
夫子之“恶不仁”,可与中外各家对所恶异端之态度加以比较。墨家主力已亡于西汉武帝时,且弗论。法家从商君“六虱”、韩非《五蠹》、李斯焚《诗》《书》坑术士,一贯力主以血火灭儒,最凶残也势力最盛。《老子》倡“绝仁弃义”(十九章)《庄子》诋儒无所不至,毫不宽容。杨朱不以一毛利天下,不爱理会他人。后汉盛传于中土的佛教,亦以普渡慈航相召,禁止杀生,然于不信佛之众生亦设有地狱、饿鬼之类严惩恫吓。外国所信奉之大宗教如耶教、回教,对异端敌说均主大力征服,致有千年未已的血腥“圣战”。凡宗教之爱,都以绝对信仰教主为前提,不信则无爱,己不欲而专施异教。孔学非宗教,师徒间没有救主对信徒的严厉,“为仁由己”而非灭己敬孔,“恶不仁者”止于“不使加身”,自卫爱人的权利。要求人时“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批评则“无诸己,而后非诸人”,对不仁,也“改而止”。无论对思想上的敌、我、友,全都恪守不欲勿施,一视同仁。如此严己容人,举世无足媲美。
人世纷争皆由爱憎起。倘能爱憎以公、好恶得实、行之以正,则人生的恩怨纠葛多能涣然冰解,人世冲突可怡然理顺。】
《里仁·四》
子曰:“苟(朱子《集注》:诚也。)志于仁,无恶也。”
《里仁·十二》
子曰:“放(孔注:依也。任凭之意)于利(其字从刀,义为锋利,引申为割物利己)而行,多怨。”
【上章“志于仁”从心言,下章“放于利而行”自事为告诫,合观则君子志仁不志利之意尤分明。孔子教人,心德与行事幷举,喻为人之左右两手:“仁者右也,道(行之路)者左也;仁者人也,道者义也。”(《礼记·表记》)仁是人心之本,义是行事之则,故后来孟子以“仁义”称孔子之道。心仁者,其它诸德纵未备,过失或难免,起码不至于作恶;犹仁君或无能,举措未尽当,而虐民恶政总不至于有。苟志于仁,一生虽无功业亦不害人,总是可以无愧天地的。“无恶”听起来甚易,处不仁之世,诚心而论,也不易。恶每由环境诱胁而起,心违仁而自称“无恶也”,不是文过饰非就是不辨善恶。以“无恶”许“志于仁”,也可见孔子出言不苟。
钱之为物,前人从社会使用意义上说其本性曰:“古人名‘钱’曰刀,以其铦利能杀人也。执两戈以求金谓之‘錢’,执两戈以求贝谓之‘賤’,执十戈以求贝,则谓之‘賊’而已矣。执戈者,贪必济以酷也。”(钱钟书《管锥编(一)·〈史记〉五七》)以钱济贫为利,以财虐贫为恶,笼统煽动逐利竞富,非愚即诬。老百姓钱少所以旁观者清:“钱是王八蛋!”“商人就是伤人。”如果嫌民谚刺耳,不及专家之言科学,则有深通资本法则的大师之言。恩格斯说:“自从阶级产生以来,正是人的恶劣的情欲——贪欲和权势欲,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他举资产阶级的发展史证明,物质财富是极大地发展了,但恶劣的贪欲和权势欲也同步膨胀了,所以有贫至彻骨的无产者。(《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
万物相互制约,任何事物都有其限度,适度为宜,过度泛滥尽足为害,逐利之行岂能例外。】
《卫灵公·九》
子曰:“志(志道)士仁人,无(毋,不要)求生以害仁(唐石经作“人”),有杀身以成仁。”
【夫子之道最重生命,由爱身而爱人,皆贵人之道。日常以温良恭谨修身,恶不仁止于勿使加身,道不行则卷而怀之,种种远怨免祸之教,自爱无所不至;修己敬人,不欲勿施,己立立人,爱护人又关怀备至。可是面对专横残害无可退避,怎么办?生死关头,“见危授命”,“杀身以成仁”!本章与孟子“舍身取义”篇同属气壮山河的生命绝唱,给“儒,柔也”(《说文》)的仁人志士脊梁骨中输入拔地擎天的道义伟力,激发千秋义勇,越过无数历史劫难,终将仁道传递至今。“志士”就是志道守义之士,俞樾读为“智士”(《群经平议》),节外生枝,大煞风景。《国语·晋语二》:“杀身以成志,仁也。”可知本有此成语,孔子改“志”为“仁”,将仁道置于个人志愿之上,就有了普遍的思想价值。“害仁”唐石经与《文选李注》引文皆作“害人”。“仁,人也”(《礼记:中庸、表记》)害人也就害仁。又,汉魏人引用多将二句前后互置,作“有杀身……无求生……”,其意不二。
儒者本无心斗争,只求尽心而心安,竭力而理得。心莫安于仁,理莫正于义,仁义盈心,自反而诚,则虽千万人吾往矣,凛然浩然,不逞勇而自勇。志坚于道,虽杀身无怨,求仁得仁,身又何憾!“仁者安仁”,唯成仁此生可安,害仁则心不自安。孔子言谈每柔中带刚,“安仁”二字平凡出非凡!细味“求无生”三字,可知已经事临死亡威胁,不仁者只留害人苟活一条路,此际无志之士不仁的小人,尚有枉道从势、违心自诬、残民媚主、卖友求荣、摇尾乞怜……诸多害人偷生的活路可走。唯仁人志士,只有杀身以成仁,别无选择。此刻坚持人为至贵者命运最惨(连亲友都会有怨责而无同情),爱人不爱神者势至孤单(无神可祈求,世人又麻木)。夫子开导说:“求仁得仁,又何怨!”士志于道,朝闻夕死可矣;人世可以无吾身,人间不可无仁道!道贵于身,身虽钉死在十字架上,仁道依旧留在人间。仁道是人类自我拯救的上帝!“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专横跋扈不可一世者,遇到了不可征服的终极抵抗,何幸如哉。仁人既不加害任何人,也不为任何恶势所屈服,为的什么?为“成仁(人)”。
附录儒道二家论生命之贵,既可与孔子教诲印证,更值得贵肉体贱心灵、“好死不如赖活”者深思猛醒。孟子从心灵价值论、子华子自身体需求说,而同得一结论:“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迫生不若死”。人生可贵,非贵在醉生梦死、苟且偷生也。
《孟子》: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如使人之所生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即可不择手段)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避患者,何不为(无所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避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告子上》)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无取(我并不缺),取伤廉。可以与(给),可以无与(人不缺),与伤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离娄下》)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为身所用);天下无道,以身殉(犹护卫)道。未闻以道殉乎人(拿自己之道为别人利益而牺牲,即枉道从势、曲学阿世之意)者也。”(《尽心上》)
《吕氏春秋·仲春记·贵生》
【孟子是志道的大丈夫,仁义之道既是世人共同需求,也是个人最大价值,两者一致。仁道重于个人求生之欲,不义耻于身死之畏,理当“舍生而取义”“以身殉道”,正气浩荡,勇往直前!子华子则从人身生理说,生之足贵不在活命,乃在六欲皆遂,身心舒泰。有恶感不如无感觉,不自在不若不在,把自然天性看得比苟活珍贵,身外富贵功名自然淡漠下去。两家都彻悟人生价值:贵生即贵人。故先秦人士富有强烈的自尊自贵神气,甚至当廷扬言:“士贵,王不贵。”“生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垄(坟头)也!”(《战国策·齐策》)令现代个人利己主义者,显出猥琐!
然而有时杀身也难成仁,迫生倒尚可求志。如司马迁本是倜傥非常之豪士,只因口语遭祸,接受了人生六类侮辱中“最下,腐刑极矣。”“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湿衣也。”身陷此境,死倒痛快,生至痛苦。所以隐忍苟活于粪土之中者,皆因《太史公书》未成,不甘“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只要“史”成,“虽万被戮,岂有悔哉!”因而咬牙在屈辱中“述往事,思来者。”(《汉书·司马迁传》)史入思想文化专制之世,实现人生价值比先秦要艰辛也复杂多了。】
《雍也·二十二》
樊迟问知(智,下同)。子曰:“务(专力引导)民之(向)义,敬鬼神而远之(疏远鬼神),可谓知矣。”问仁,子曰:“仁者先难(力克困难)而后获(得),可谓仁矣。”
【本章之“可谓知”“可谓仁”,不是智仁的定义,只是行仁智的示例,与泛论者角度不同。一事而有多种说法,虽说因夫子之道内涵丰富,更与他因材施教、随宜点拨的教诲方式有关。此章前为:“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大概樊迟悟性较迟,止告以平实可行者,也可能当时弟子各以社会人生的具体疑难请益,夫子之答疑解惑自必各异。可惜弟子编录时具体情事略而不载,混书“问仁”“问知”“问礼”,只求突出师言而不虑情境不明,给后人解读造成麻烦,留下曲解的可能。对话,须让世人听明双方,《孟子》书即原原本本叙双方之言,论点的来龙去脉清晰,体例后来居上。
现代文人学者都批判孔子“敬鬼神而远之”与墨子“天志”为唯心迷信,自己却不免迷信君权、财神、天主为神圣,只不准古人信天!何以只许现代国人洋人放火,不许中华古圣点灯邪?一面标榜思想自由,一面确立文化霸权,言行不一乃尔。】
《颜渊·一》
颜渊问为(“为”据《孟子·万章上》引文增)仁。子曰:“克己复(返)礼为仁(按:此乃孔子引用古成语,非其创意)。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颜渊曰:“请问其目(要点)。”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不慧,谦辞),请事(遵行)斯语矣。”
【此章是千余年的《论语》解读中争论最激烈、关系孔学最本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来被批得最臭、至今流毒至广者。古今围绕此章仁礼关系的政治思想之争给人的启发,已远远超出章义本身的价值,故很有必要不吝费辞将孔子的理解与后人的误解,逐一摆开,让读者比较思考。
世之学者多诵而不思,越是过甚之辞越喜闻乐传。故放着丰富的仁学不去阐发力行,偏扭住有语病的“克己复礼”四字大事宣扬。汉、清先儒是以礼代仁,二十世纪则以反礼教而弃仁义。只要时势需要,哲人的任何一点白璧之瑕,都可能“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一、荀儒以周礼代替孔子仁道诸说之谬
二、孔学以仁为心之本,礼为身之文,故仁礼不同而可和
仁礼二字可基本概括孔学全部,内涵博大精深,难以三言两语说明。二者关系不明,又很难把握孔子学说的根基,难免不受流俗谬说之欺。故试说其大端。
礼是周世久行的体制,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礼与仁,“和而不同”,孔子“和”的办法,得自中庸,要在把仁德引入古礼,阐扬周公制礼的本义,以求复活古礼合事理近民情的生命力,以免富贵淫奢而虐民。以仁改造礼是孔子救世的大智慧!“道德仁义,非礼不行。”(《礼记·曲礼》)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仁;这一来,贵族特权变成了道德职责,在富贵不仁之世行仁,有了可以推行天下的渠道。《论语》《礼记》中的孔子,反复以人情(仁)事理(义)解说礼仪的本义,非恢复繁琐的《周官》《仪礼》之制度与“三千威仪”。“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礼仪的内在依据,孔子谓之仁,孟子则多将仁归诸心之德,而礼属于行之义。
质言之,礼的基础是民情习俗,重点为防富贵骄淫,目的为行仁义崇道德。故只有经过孔儒阐发的礼才能与仁互为表里,相须而行,不同而和。“礼以导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壹其行,刑以防其奸。四者所以同民心,出治道也。”天下事,和斯美。所有只讲尊卑等级之礼,都是内法外儒的荀学,断非孔孟之学。
任何社会都有其制度。礼之体制随时代而损益,然而变中有不可变之道,仁义是中华古礼之卓绝精意,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创造之一,具有长远价值。】
《学而·十二》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此)为美;小大(大小事)由之(代“和”,“由之”从和出发)。有所不行(也有些处所不可行),知和而和(知和之贵就一味和稀泥),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一、自荀儒从王制说礼,上下有严别而无和美
自荀子之《礼论》出,和天下的公理一变而为别上下的君主专利。从汉至清之所谓正统儒学,基本上是荀学。荀子反复宣扬人都是争权夺利成性的动物,没有礼确定权力的主奴关系、财产的贫富等级,人类就会由争夺而共同灭亡:“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所同欲也(人皆有至尊首富的野心)。然而从人之欲,则势不能容,物不能赡(足)也。故先王案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贵贱之等(等级),长幼之差,智愚、能不能之分。”(《荣辱篇》)“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富国篇》)人人都要当天子而天子只有一个,都想垄断天下财富而“物不能赡”,故君权独裁与贫富悬绝是人性皆恶的必然结果。所以不难理解:周公之礼使“诸侯恶其害己而灭去之”,荀儒之礼却一直为后世君臣所奉行宣教。几千年的主流学者说来道去,无非是官不够当,财不够抢,只好由少数人专断独占,弱肉强食是“科学规律”,谁不同意,就大家共同灭亡。
敢于对富贵霸道的历史走势响亮地说“不!”并说出一整套完善可行之道、且有充足历史依据的,这世上依旧只有中国的古圣先哲。他们从宇宙大道包涵无数对立而又各得其所这一伟大真实中,悟出矛盾差别虽然是绝对存在,而争夺与独裁却决非不可免:只要政教保持“执中”用正,使两端渐趋中平,就可使双方并存互补而产生单方没有的“和”之大美。对于除了阶级斗争的血火,就只有财富争夺之血泪经验的现代世人,最足以开大眼界、长真智慧!
二、《周易》论万物不同而和的原理
“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内阳而外阴(“内外”喻位居朝廷内外,如孔子“举直措诸枉”),内健而外顺,内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周易·泰·彖辞》)
“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内阴而外阳,内柔而外刚,内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也。”(《周易·否·彖辞》)
天地上下之位无须变,而务使交通,关键又在各自向对方努力。古人对天地相交有动情的描述。天高而自卑,故天之气由上而降下,云行雨施,润泽大地,日月星辰,下照万物;地势卑而气升,云腾气蔚,上达天庭。天地遂遇合于空际,阴阳两气相摩相荡而相通,云雨氤氲之中,品物流行,万物化生,天地造物之大德成为大功,于是乾坤交泰有大和焉,自然大美莫过于创造生命的玄机。礼之体制为区别上下之权限,礼之实施应用力于交通上下之阻隔、缩小贫富之差别,以求社会公平民心舒泰。礼之合理与无理,只看社会人心和不和,不可凭官家与专家口舌说了算,所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是也。
同处一世,上下完全不交往是不可能的(无下不成上),唯在交泰与交恶。交通要双方尽力,主要是富贵在上者能推己及人,不欲勿施,立人达人。不仁文化一味单面讥嘲贫贱者:民智未开,不懂科学,法盲加文盲加科技盲,不善识别假冒伪劣的商品盲,端着金碗喜欢去讨饭,超生把国家给吃穷了,发财政策不知用,英明的主义没学会……贫贱无文化舆论工具,一直由精英们信口缺席审判,造成富贵更骄狂,贫苦愈卑贱,上下隔成二个世界!古礼所以能和,因为始终是责求富贵在上者要自卑而敬人、居上而谦下。其中原理,《易·咸卦》借男女交感而悦为喻,当是现代人所易晓的:
“《咸》(卦名),感(触动)也,柔上而刚下(按:此卦上半是八卦中之“兑”,象征“少女”“泽”等柔物,位本处下而交感则活跃而向上;下半为“艮”,象征“少男”“山”类刚物,势本处上而感于“兑”则趋下也。此处“上”“下”是指交感时上下各向对方努力)。二气感应(此感触之则彼应和之)以相与(相互给予),止而说(悦),男下女(谦卑下就于“女”),是以‘亨利贞,取(娶)女吉’也。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民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真实状况)可见矣。”(《咸卦·彖辞》)
三、心和为贵,口同为害
古今天下民心皆愿和,而和实难得者,因富贵特权阶级不承认贫贱庶民与他们一样是人,一样就显不出权之贵富之豪,所以利则独吞,害则嫁人,决不肯与民众和谐共处也。夫子云:“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子路·二十二》)君子之和,不失自我;小人虽可以同利,无法同心。
总之,周代有识之士已知:“和”为贵,“同”为恶。而世之富者求经济一体化,贵者行权力一手化,学者昌言民族文化应世界化,皆以一灭多、同而不和的小人之道也。
下面再录二则史文论“和”非“同”之义,以见古政治家见识之卓绝,有不逊于哲人者。
“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二异调)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裨同(同物复加),尽乃弃矣。……声一无听,物一无文,味一无果(美)物一不讲(比较)。”(《国语·郑语》史伯语)
[齐景公从猎场回来,手下的梁丘据鞍前马后步步紧跟。]公曰:“唯据与我和夫?”晏子(齐相)对曰:“据亦‘同’也,焉得为‘和’?”公曰:“和与同异乎?”对曰:“异。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燀(煮)之以薪,宰夫(厨师)和之,齐(调剂)之以味,济(添)其不及以泄(减)其过。君子食之,以平(安和)其心。君臣亦然。君所谓可,而有否(不可)焉,臣献(进言)其否,以成其可(从而形成人君可行的决策)。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君)否。是以政平而不干(扰乱百姓),民无争心……先王之济五味、和五声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声亦如味,一气(息)、二体(律有阴阳)、三类(风、雅、颂)、四物(金石丝竹)、五声、六律、七音、八风(八方民乐)、九歌(歌九功之德),以相成也。清浊、小大、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密)疏以相济也。君子听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今据不然:君所谓可,据亦可,君所谓否,据亦曰否。若(就像)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壹(专用一乐器弹一根弦),谁能听之?同之不可也如是(就象以水济水、专壹琴瑟一样)。”(《左·昭公二十年传》)
史伯与晏子都说,仅一声一色无法观听、一味不能饮食,声色饮食之道古今权豪富贵尽知而且内行。而“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人心和才能持续发展,专制雷同终必失败却死不认此理。只贪物质享乐的无限多样化,不怕思想文化的贫乏化,陶醉于台上一呼阶下百诺的雷同响应,故梁丘据式“君可亦可、君否亦否”的阿谀奉迎者最得宠信。可见利令智昏,则日用而不知其道!
古圣能以“和为贵”作为制礼立法的指导思想与实行方针,又进而提出“同则不继”的精辟原理,使“和”与“同”明确划界,严防专制盗用,以保民不失其性,人各尽其才。在鼓吹权力财富集中化与思想言行一体化的现代世界,是举世无双的大仁圣智,永远值得炎黄子孙弘扬!】
《卫灵公·三十五》
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矣(句谓民众对仁的需求之迫切,超过对饮水取火的依赖。句末“矣”字据定州汉墓残简本增)。水火,吾见蹈(定州汉墓本作“游”,是)而死者矣,未见蹈(游,同上)仁而死者也。”
附:《孟子·尽心上》(节)
孟子曰:“易其田畴(种好田地),薄其税敛(收),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时(食物按时令,不食非时的珍馐),用(消费)之以礼(制度外不耗费),财不可胜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门求水火,无弗与者(没有不给的),至足也(因为它很充足)。圣人治天下,使有菽(豆类)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
【夫子欲明仁非迂远,实民众生命急须,其渴望甚于水火之不可须臾离,喻世不仁则民命不保,无以安生。水火无情,玩忽或丧命,亲仁决无此虞,有百利无一害也。哲人救民之情见乎辞。民望仁之迫切,三言两语胜却理论家千言万语,是有德之言;苦口婆心为民劝仁,拳拳恳恳,掏尽仁心!然而世人依旧充耳不闻,损人利己不改。劳力草民,生存艰辛,温饱不足,急待关怀,固无力施仁。“为人君,止于仁。”(《礼记·大学》引孔子语)“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孟子·离娄下》)故孔孟坚持以仁民责君,比古今空谈仁慈诸教,尤切中世事肯綮!
然而锦衣玉食的劳心士夫,闻仁义之教而行不仁之政,大放不仁之辞,畏仁甚于水火,则果何心哉?即如对本章首句的解释,古今学者亦有百计歪曲者。老子言“道法自然”,“天地不仁”,要求有情之人效法无知之物。道学家即准此将“民之于仁甚于水火”添“远”字反说为:“民之远于仁,甚于远水火也。”(皇侃《疏》引王弼注)孔子言仁不远人,道流偏给经文凭空栽上“远”字。批孔专家如获至宝,又改“远”为“畏”:“民众对于仁的害怕,比遇到洪水烈火更厉害。”“正是反证民众害怕‘仁’……是合乎历史(按:富贵不仁史)的逻辑的。”(古棣等《孔子批判》)学者不仁就说“民众”远仁怕仁,篡改文本又奸污民意,一至于此!“人生美好”云云,只在人间有相互关爱之心,不在尘世有相互争夺之财。倘人心冷如冰霜酷似铁,纵有一小撮人富积山海,智能通天,完全可能加速“富生贫”、加强“贵役贱”之历史恶变。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只差那么一点),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离娄下》)能以爱敬赢人敬爱之群,社会乃真尊为贵族。
《泰伯·七》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弘大雄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止),不亦远乎!”
【曾子所传大量言论,多战兢谨身之教。然毕竟是亲炙夫子之高贤,此章将夫子培育志士在天地间的崇高使命与雄毅品格,高唱入云矣!其激励千古志士之力,至为巨大。无怪康有为说:“此真孔子之学也!”(《论语注》)钱穆亦云:“直是孟子气象。”(《论语新解》)此等语味,既有对夫子之道的透彻解悟,更有自身毕生涵养的坚厚德性,故其言发肺腑,撼人心魄。而举国山呼之豪言壮语,每不免浮嚣之感。底气足不足,则情味自殊也。
士本来只以为君办事而居四民之首,自孔子指明“士志于道”“行己有耻”,遂由公务员中教养出为天下思考者兼道德实践者之独立阶层。修德以行道的使命,任重于汤武,因革命是改革天命(代天治民之君位),推翻暴君即告成功;仁道则要变天下利己损人为自爱爱人,求生民各遂其性,所谓“为万世开太平”!农工商士四民中唯士能志于仁,仁为己任而又无权推行,人生肩负之重,无重于此者!士肩仁之重,志不敢少懈,先天下之忧、后天下所乐(亦唯自乐其道),不达不休,至死乃已,其路之远,莫远于此也。行仁于不仁之世,可以预料之压力与无从预测之横逆不可胜算,非有忍人所不能忍之坚毅卓绝,必中道而废,无独拔流俗之弘志远识,易于枉道从势。故仁人志士,“不可以不弘毅”也。曾子此语,将夫子“智仁勇”三者融铸为一弘大刚毅的品德丰采,大有功于志士的人格锻造。至孟子之世,列国交争,时代益不仁,权势与仁道的冲突更尖锐,故格外注重将仁义养就浩然气慨,蔑视一切富贵,拒绝任何利诱,至大至刚,充塞天地,赫然伟丈夫也矣。“儒者柔也”的传统职业病至孟子出一扫而空;荀子出又一变而为坐而论道之学者,其徒则学者型之纯政客。士品之变迁是历史的寒暑表。
因富贵不仁,仁道多艰,故后世士人多避重任而就轻可,舍远志而取近利。人格猥琐,世道败坏,二者交互坏仁。北宋苏辙尝用此章说给皇帝听:“天下之不公,足以败天下之至刚;而天下之不刚,亦足以破天下之至公。二者相与并行。”(《臣事谏》)分析得鞭辟入理,发人深省!“天下不公”政治不正,与士人“不刚”,文化不仁,两者互动,当同负祸国殃民之历史罪责!
仁重道远,渺不可期了吗?孔子之道始终不脱离多数民众的切实需求,使“仁重”不至于力不能任,“道远”不至于杳杳无期,让人既知艰巨又不失信念,最值得现代思想者取法。
子曰:“仁之为器(事物)重(贵),其为道远,举者(以个人之力高举)莫能胜也,行(硬性推行)者莫能致(达目的)也。取数多者(事取多数之利益、合民心者),仁也。夫勉于仁者,不亦难乎?是故君子以义度人(用标准道理绳人)则难为人,以人望人(就人比人分清贤不肖),则贤者可以知已矣。”
“是故君子不以其能者病人(挑人毛病),不以人之所不能者愧人(令人难堪)。是故圣人之制行(制订行为规则)也,不制以己(不用圣人自身做标准),使民有所劝勉愧耻(以人群中的贤者自勉,不肖自耻),以行其言(指民勉愧欲善之言),礼以节之,信以结(固)之,容貌以文之……欲民之有壹(有一定努力方向)也。”(《礼记·表记》)
“取多数”“使民有所劝勉愧耻”是极重要的行仁原则,却久被历史尘埋了。爱人就要从大多数人出发,仁民无非行民之所好,去民所恶。所以仁与其它学说不同,不以一个标准模式去限制历史,更非按圣人的思想面貌去改造世界。只就现实的“以人望人”,使社会大多数都有互爱向善的一致方向。人世利益不同意见分歧时,“取数多者仁也”,大多数人有利就是社会正义,为多数人悦服社会就安定。少数人的私利,必须受礼法严格约束与文化舆论的一致批评。发挥少数人的奇才异能与允许个别奇谈怪论,无伤健康社会“民之有壹也”。
仁者以关爱大多数人的正常需求为己任,任重而能肩,道远仍执著,必须心雄万夫,士其以此贵于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