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死了的第三天,司马懿退订了网上的文学鉴赏课程。
第五天,他完成了曹丕魏信账号的死亡认证。
曹叡问,文件怎么还没发过来?
司马懿说,老板,我昨天写完发给您了。
曹叡说,我没看到。你再发一遍。
司马懿沉吟了一会,发现他好像不小心忘记老板已经死了这件事,误把文件发给了曹丕。
刚才真是加班加糊涂了。他怀着不好意思的心情点开魏信。准备再上传一次文件,然后把置顶换成曹叡,手指却突然僵直在鼠标上不能动弹,他怀疑头脑不清醒的不是刚才而是现在...
刚才真是加班加糊涂了。他怀着不好意思的心情点开魏信。准备再上传一次文件,然后把置顶换成曹叡,手指却突然僵直在鼠标上不能动弹,他怀疑头脑不清醒的不是刚才而是现在。
曹丕回复了。
对,死人的账号回复了,司马懿反复确认了好几遍自己没有看错。曹丕的头像上冒出了一个小红点,就像丧尸头上的血滴。
他说:给我带一杯多肉葡萄。
很稀松平常的语气,就像他每天都会对司马懿说的那样。
司马懿大早上被搞得心惊肉跳,一瞬间脑海里闪过无数个想法复活?重生?还是整蛊?他该怎么同时服侍两个老板?脑子里的一团乱麻最后脱水缩合成一片空白。
然后他回复:好的。
幽灵账号又回复了,他说,岂有连营七百里可拒敌乎?
什么七百里?刘备在那边也连营吗?司马懿皱起眉头,这句话和上下文没有任何逻辑关系,像是随机生成的。
唯物史观让他相信科学,所以他截了个图发给技术部的司马孚,让他看看怎么回事。自己跑到公司楼下买了杯多肉葡萄,多糖多冰,驱车去了首阳山。
不管怎么说,公子让他带杯多肉葡萄。
当他把多肉葡萄放到曹丕墓前时,司马孚发来了信息。
他说,哥你别怕,这是魏信的测试功能,认证死亡的账号会随机发送以前的聊天记录,现在还在开发,争取有朝一日可以彻底模仿死者的语气发送信息。你复制他们的信息再查找聊天记录就可以看出来,这都是以前说过的话。
太好了,没有灵异事件发生,曹丕的确是死了。像是报复似的,司马懿很僭越地插上吸管偷喝了一口,又默默放下。
太甜了,他眼前仿佛看见了自己蟒蛇一样波动的血糖指数。
最后他给墓前喝了一口的多肉葡萄拍了张照片,发给曹丕。说公子,给您送来了。
曹丕回复:先生救我。
司马懿愣神,如果不是他现在就在首阳山上大概会以为曹丕真的诈尸了。他凑到坟前仔细听了听,没有敲棺材的声音,这才放下心来。这句话应该是建安十九年曹植留邺的时候说的,那时候曹丕不理解,同样的年纪,为什么有人听到的是可不勉与,有人听到的是汝曹之幸。
如果不是司马孚跟他说这是系统测试,司马懿想,大概自己真的会去买把铁锹把曹丕挖出来。
襄阳……如果这是一部小说,襄阳可以叫做铺垫,伏笔,呼应。如果是网络小说就叫把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
可惜战争不是文学鉴赏课,孙权再次选择襄阳,可以说是对曹丕乃至曹魏的侮辱。这使得第一次坐在战争指挥席上的司马懿越发有些怨怼,七年前他就劝过曹丕不要放弃这座城,如果他当时不那么固执,如果他那时派自己来,或许今天他就不用坐在这里。
如果曹丕还活着,看到这个行为可能会暴跳如雷,他是个喜欢破罐破摔掩饰自己错误的人,不会喜欢自己的决策失误被别人反复鞭尸的。但是他不巧地死了。
公子,你的决策是错的。你看,襄樊是可以守住的,虽然曹仁在这里弃城而逃了,于禁在这里降了,庞德在这里死了,但是我,我会打赢这场战争的。
在文字上这叫做反衬。
接到无数个“对方无应答”的视频通话后,曹丕终于回复。
他说,我爱你。
显然又是随机生成的话,如果司马懿去检索这句话,会看到好多个日期,那些日子他一般会将这句话理解为三个意思的综合:我喝多了,来接我,我要睡你。
在前线的语境里看到这句话太奇怪了,司马懿盯着对话框发了好一会呆,心中的怨气莫名有些消解。他想,没必要这样,公子当年也是很后悔的。
再一次想起来给曹丕发信息是在赶赴新城的高铁上。那时候他刚刚给孟达编辑了一条长长的,语气很温暖的,安慰他不要慌的信息。用上了他在文学鉴赏课里所有学过的技巧,很打动人,真诚到孟达在魏蜀之间摇摆不定整整一个星期。
司马懿自己也对这条信息很满意,他差点复制一份发给曹丕,
然后炫耀似的说,矫情自饰您是懂的,孟达会,现在我也会了。这或许算得上是他在应用文界除了写病假条之外的另一大突破。
思来想去,他没有发。这不能算得上是文学。曹丕说过,文学有三大母题,死亡,战争和爱情。所有文学家的话本质上都可以回归到这三者。所有的文学都是这三者带上不同的面具演出的戏码。所谓文学加工就是把他们套进各种的戏服里,用自己的情感给他们上妆,然后等着人将它们剖开。而司马懿的话从来没有这样的深意,他只会谈论战争,战争和战争。
所以司马懿最后复制了孟达和蜀人勾结的书信发给曹丕,没有粉饰和加工,就是纯纯的战争。
然后很不客气地说这就是和你一起乘小撵拉小手的好孟达?这就是将帅之才卿相之器?
那我是什么?
这句他没发出来。
曹丕回复:有时候文学家也意识不到自己真实的感情,只会无意识地表露在字里行间,但敏锐的读者就可以察觉到文字之外的写作意图。
司马懿忘记曹丕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了,他查找了一下聊天记录。
曹丕发来一个word文档,司马懿第一眼看到一个带“行”的题目,下面是长长短短的一片字节。
司马懿说:这是乐府吗?
他记得文学鉴赏课里没人写过这种长短不一的长诗。
曹丕有点气愤,说:不然呢。
司马懿说:哦。
曹丕这时候很后悔,如果他发给吴质,对方肯定会说散句长篇您为开山第一鼻祖,长短句结合错落有致富有音律美,气势恢宏气象万千。
而不是大逆不道地质疑他写的不是乐府。
曹丕决定不再纠结形制的问题,说:你赏析一下内容。
司马懿去读正文,他看到了华服宝剑,美酒美人,那些文字看起来珠光宝气的,连在一起好像珍珠项链,金灿灿地要扑到人的眼前。
但司马懿看不出曹丕要干什么,这些描写对他而言只是物,而没有情。这就是为什么司马懿很难理解意象这个东西,物体就是物体,物体是不带有情感色彩的。
他想起来文学鉴赏课上讲过,如果不知道文言文主旨是什么,就看最后一句。
“为乐常苦迟,岁月逝,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然后司马懿说:您似乎心情不太好。
曹丕发来一个大大的问号。
仲达,我说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不开心的?
对不起陛下,我不是一个对文字敏感的人。司马懿说,但这个道理不难理解。真正快乐的人就不会再劝自己快乐了。就像人们只会写to-dolist,而不会写donelist。
越没什么越要写什么。这就是为什么割据势力的头目要自比周公写天下归心,手无缚鸡之力的少爷要写边地游侠左右开弓,而忧郁的公子要写华美的筵席,劝人及时行乐。他想。
诗人将这些自诩为“情感”说得很高尚,实际上都是欲望,只是曹丕的是一种奇怪到有点可悲的,对快乐的渴望。
曹丕不大同意他的话,他说:人不光会写to-dolist,偶尔我也发朋友圈。
好吧,司马懿妥协了,他说,对不起公子,我会好好学语文的。但其实他心里并不服气。司马懿不会写诗,但他经常写to-dolist,也经常看曹丕发朋友圈,to-dolist和朋友圈的语气是不一样的,这他还是能分清的。
又过了好几天,等到司马懿已经忘掉这件事了,曹丕突然发来信息:仲达,你说的对。
司马懿说,什么,您终于同意免除孟达的新城太守职位了吗?
曹丕说不是,我觉得我确实心情不太好。
司马懿思索了半天才想起来曹丕在说什么,这个人太容易伤心了,有时候他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在被悲伤吞噬。
然后曹丕说了那句话。这个事情让他觉得司马懿其实很有文学天赋,从此他立志要让司马懿也当一个诗人。
文字之外的写作意图……太和元年的司马懿第一次真正思考了这句话的含义,然后他突然觉得曹丕说的挺对的。比如他现在一直在抱怨孟达多可恶多可恶,好像无非是为了给自己不走审批流程,直接调军队去杀人找个合理的借口。
借口就借口吧,反正孟达必须死。
去新城的高铁还在轰隆隆前进,新城太守的生命进入倒计时,平原上的星火逐渐隐没在黑夜中,沉如松墨。司马懿望着目的地的方向发呆,他突然有点想重新订阅文学鉴赏课。
事实上他如果还续订着,就会学到《大墙上蒿行》不是在招隐,而是的确在写死亡。
人在很闲的时候就会去和死人聊天。比如和诸葛亮对峙的时候。不仅无聊还很让人窝火,外部是蜀军在网上赛博骂阵问候司马家乃至曹家的祖宗十八代,内部是将军们在质问畏敌如虎司马懿你到底行不行。
司马懿宁愿选择关上门和死去的老板进行一些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
曹丕说,先生,文学家说的话都是有深意的。
司马懿说对,军事家的行动也是有深意的,诸葛亮此翻越秦岭而来,粮草运输不便,意在速战速决,所以才会每天骂阵。只要坚守不出,不日内必定退兵。
他又补了一句:元仲也是这么想的。他很有皇帝该有的样子。
曹丕说,逆子。
司马懿没忍住笑出来了,这是他这么多天第一次笑。然后他回复,公子别生气了,他这次没犯事,我觉得他做的很对。
对面沉默半晌,然后问:葡萄让你想起来了什么?
这话原本是曹丕在试图让司马懿学会用比喻或者联觉的修辞手法。司马懿记得他当时的答案是:链球菌。
曹丕的脸都绿了,更可悲的是他的高中生物还是司马懿教的,他这么一说,曹丕真的觉得有点像。
他赶紧抑制住这个恐怖的念头,说,这两者确实有相似性,但是我拒绝你这么说我的葡萄。我给你个提示,葡萄是很甜的。
司马懿沉吟了一会,他说,C6H12O6?
曹丕说,你再发散一点。
那……(C6H10O5)n
他自己都觉得离谱,扶额苦笑说,陛下,算了吧,我学不会。
曹丕不依不挠地要教会他,说,你很有天赋的,这个叫做名词陌生化。我接着教你借代。
这个问题又抛给了现在的司马懿:葡萄让你想起来什么?
司马懿的语文功底真的进步了很多,他重新想了一下,借代的话就是曹丕,比喻的话就是爆珠口香糖,联觉的话就是痛,口腔溃疡的痛。
葡萄口味的爆珠是不单卖的,葡萄和白茶味混在一起,随机从小盒子里跑出来,葡萄味归他,白茶归司马懿。曹丕对这个设计颇有微词,他尤其讨厌葡萄味和橘子味的混合装,总是愤愤地说,盒子应该是统一的,葡萄味就是葡萄味,是不应该有另一个味道分庭抗礼的。
就是从这个时候司马懿开始听不懂文学家说的话,曹丕总是很郑重地把白茶味的糖放在他的手心,还要语重心长地说什么非以为荣实分忧尔。
他握着糖听得一头雾水寻思就吃个破糖有什么可荣什么可忧的。
司马懿跟曹丕说自己长了口腔溃疡,对方回复三个心疼的表情,说仲达呀,口腔溃疡是很难受的,能疼得牙床发颤,有时候睡一觉忘记了,一碰到又是钻心的疼。完好无损的口腔平时觉得没什么,失去了才才知道多么珍贵。
司马懿说,我听说吃vc片有用,我准备试试。
结果老板说,不行。vc都是橘子味的,我不想在亲你的时候尝到那个味道。
老板共情了他但拒绝同情他,还大言不惭要继续潜规则他。司马懿一点反抗的余地也没有,他还要去为了老板上文学鉴赏课,研究什么文学的三大母题。
诸葛亮退兵的晚上夜凉如水,涌起的一轮满月将群山照得如同白夜。
司马懿在总部的落地窗边远眺,他在等待张郃追击得胜的消息,或许那时候他就可以扬眉吐气,或许那时候质疑骠骑大将军的声音可以少一点。
山的那边迟迟没有动静,司马懿凝望着诸葛亮的军队的光亮在蜿蜒的山谷里一点点流动,汇成斗折蛇行的光的小溪。这几天的精神高度紧绷,他久违地长了口腔溃疡。口腔溃疡的痛觉让他想到一些葡萄味的吻,还有那个吻的发起人曹丕。
他忽然有点好奇:诸葛亮被一整个国家信任着来讨伐一个敌人,是什么感觉?
于是他把这个问题发给了曹丕。
过一会他又说,陛下,我只是好奇,并不是在抱怨自己的处境,真的,元仲这样子很不错,他知道自己该信任谁。
其实他没必要这样给自己找补的,对方又看不见,他只会随随便便地吐出来一些聊天记录,比如现在他说:“吾东,抚军当总西事,吾西,抚军当总东事。”
司马懿注视着这句话沉默不语,口腔溃疡的痛觉突然变得很强烈。
他想,曹丕那时候好像不是在说口腔溃疡。
在这以后他长久地没有给曹丕发信息。直到辽东的大雨又让司马懿长出口腔溃疡。窗外是一片深蓝色,地面上却是一片片发散的殷红,血液从京观上流下来,流出襄平城,流到很远的地方。
陛下,我杀了很多人,襄平城里15岁以上的男人都死了。司马懿说。
曹丕说,惜有苗不宾,重华舞以干戚。
这是《汉文帝论》,司马懿觉得他好像是在讽刺自己穷兵黩武。他简直可以想象到曹丕听到之后捂着嘴掉泪,说,仲达,这太残忍了,他们的妻女太可怜了。
司马懿反驳,这不公平,你也杀过很多无辜的人,比如杨俊,比如鲍勋,还有你的前妻。我杀的人比较多,所以我更残忍吗?那杀多少个人算多,多少个人算少呢?陛下您知道吗?您自比汉文,但他们说你是阴刻之君。其实刘备夷陵之战也害死了很多人,但别人都说他仁义。
我并不是头脑发热才这么做的,辽东此后再也不会有叛乱了。而且大雨之后有大疫,军中已经起了时疫,所以要把死人堆起来,这是大哥告诉我的,他就是在时疫里死的。
而且公孙渊让我等了太久了,我的口腔溃疡很痛。
这段对话结束没多久,曹叡死了。此后的十几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司马懿已经不能一一向曹丕如实禀报。他再一次点开对话栏竟然是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司马懿说,很抱歉,公子,葡萄味的爆珠已经下架了,现在只剩下白茶味的,纯白茶味,还有纯橘子味。新上架了热带水果味的,曹爽,就是曹真的公子,他比较喜欢那个味道。
曹丕说,孙权小丑,凭江悖暴。
70岁的司马懿怔了一会,他想起来曹丕说不应该有其他的味道分庭抗礼。
那句话好像不是在说爆珠糖。
他是在说战争。
然后司马懿回复,好的,我会让橘子味和热带水果味下架的。
司马懿说到做到,三年之后市面上只剩下了白茶味的爆珠糖。司马懿成为了大魏说一不二的实际控股人。他再也不用去上什么文学鉴赏课,实际上主讲老师也已经离世多年,连司马懿写的那首天地开辟日月重光都有人裱起来赏析了。
这时候司马懿又长了口腔溃疡,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觉得这次可能再也长不好了,他苍老的细胞已经疲于担任任何修复的工作。
然后他打开电脑,在给曹丕的对话栏里输入一个问题:陛下,我要死了。
曹丕说,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
这是终制,曹丕的终制写的很长,展示了他眼里的死亡。
司马懿说,嗯,我也要写终制了,我的墓地选在首阳山,不封不树,后终者不得合葬。
这就是终制的全部了,司马懿自己看着都有些滑稽。他苦笑道,好吧陛下,我的词汇很匮乏,感情也很无味,不知道怎么样谈论死亡。
但是一瞬间,他又有点犹疑,我是在谈论死亡吗?
不,我在谈论爱情。
从黄初七年到现在,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谈论爱情。
我有两件事无法原谅,一件是你的死亡,一件是你的美丽。*
随着烙印魏字的大纛在身后倒塌,新帝走进了魏国严丽的中央大殿里。夜色太沉,压得他头颅不堪重负。他费力抬头,仰望在黑暗中金光辉煌的帝座。他曾这样仰望过他的心。一个宏亮的声音从虚无中传来,那是魏武帝曹操对他的嘲笑:司马懿,你这一生只能是人臣,孤的儿子,他属于这个王座。他冷笑一声,苍老的手掌向下施加一记沉默的重压,帝王剑便深深插进魏廷金色的地砖中,血瞬间涌了出来,淹没他的袍裾。你错了,武...
随着烙印魏字的大纛在身后倒塌,新帝走进了魏国严丽的中央大殿里。夜色太沉,压得他头颅不堪重负。他费力抬头,仰望在黑暗中金光辉煌的帝座。他曾这样仰望过他的心。一个宏亮的声音从虚无中传来,那是魏武帝曹操对他的嘲笑:司马懿,你这一生只能是人臣,孤的儿子,他属于这个王座。他冷笑一声,苍老的手掌向下施加一记沉默的重压,帝王剑便深深插进魏廷金色的地砖中,血瞬间涌了出来,淹没他的袍裾。你错了,武帝,他是我的。
他昂首阔步走过九龙翻滚的丹陛,走向最高的王座。九龙纷纷朝他俯首臣服,他坐下去,触手一片冰凉。那个声音又变成昔日同朝官员的怒骂,四面八方涌过来:司马懿,你背叛了先帝,背叛了大魏。司马懿神色自若:你们要求的太多了,我的忠诚之心已经给了他,你们怎么能梦想我再长一颗心。他轻蔑地俯瞰黑暗,敲打着龙椅,倨傲而轻佻地笑起来:即使古今再宽容的帝王,也无法宽恕占有和带走皇后的罪过。
大殿里的那盏凤凰铜烛忽然亮起来,长子司马师从大殿之外走进来,对他执臣子礼:父亲,魏帝要如何处置?司马懿不满地看他一眼,司马师改口道,是魏少帝曹髦,不是文帝曹丕。他盯着那盏烛火,老迈浑浊的声音如同一个王朝的丧钟:曹丕死了。司马师沉默片刻,是的,如您所说。司马懿道:曹操以前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的基业毁于司马家,他的子孙死于司马家的剑下,醒来后他要杀我,那时我只不过子桓身边一个小小的文学掾,子桓跪在曹操脚下为我求情,他对曹操说,怎能因为一个梦就杀掉一个魏国的忠臣,子桓相信我对魏国的真心,曹操相信了我对子桓的忠心,他们都错了。司马懿古怪地笑起来:他们应该反过来,如果子桓信的是我对他的忠心,曹操信的是我对子桓的真心,曹操一定不会因为子桓的求情就放过我,他那样猜忌多疑狠辣决断的一个人,又经历了尚书令荀彧的自绝,再明白不过,忠诚的心每个人只有一颗。司马懿凝神望着某一处,似是陷入往事。父亲,司马师唤了一声。
父亲……那时也是这样的夜晚,曹丕跪在一盏茂盛的烛火下,曹操的杀意如同巍峨的洪水不可遏制。曹丕抱住曹操出鞘的剑,仿佛抱住死亡锋亮修长的小腿。求您不要杀他,他是儿臣背后那双眼睛,失去他,儿臣要如何避开身后的财狼虎豹。曹操想拔出剑来,曹丕的心前顿时涌出馥娆的血,那些红色宛若葡萄酒从他的身体里流淌而出,曹丕顿时变得干瘪。曹操大怒,你怎知他不是寄生在你身上的虎狼,你有敌人供他饱腹倒还好,但敌人总有杀干净的一天,那时他饿了,第一个反噬的就是你,他不是你能驾驭得了的。曹丕握住剑刃,白衣上血红簇生,我会放逐他,会让他在魏国的远方驰骋,为我抵御外敌。曹操看了曹丕片刻,放开了剑,子桓,孤不会杀他,你先退下。曹丕将父亲的剑归入鞘内,挺直了背脊,定了定神,而后走了出去。
如果你心思纯正,那就抬起头来,看着你的主君。曹操意态悠闲地倚在王座上,眯起眼睛打量他。司马懿伏在地上,得了命令后抬眼与魏王对视。让孤来猜猜你在想什么,你在觊觎子桓?两人互相打量片刻后,曹操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司马懿跪在方才曹丕跪着的地方,膝盖拓上方才那泊血,不敢出汗。曹操道,孤最近总是做梦,孤前夜梦见你带着孤的子桓私奔,子桓放弃了王位放弃了孤这个父亲,跟着你去了万里之外,孤对他恨铁不成钢,却又舍不得,派人去追他回来。司马懿全身冒出冷汗来,不能答言。
曹操睨他一眼,哼笑道:好在他最后还是回来了,他是孤带大的,孤知道他一定会回来,他不会辜负孤的苦心,孤百般砥砺他琢磨他,是为了让他照耀天下江山的,你以为你是谁?他是这天下的君王,四海的皇帝,不是哪一个大臣的。他坐在王座上,你要在台阶下和众臣扶好他的龙椅,不要妄想走上去和他平起平坐,他不是你们能肖想的,你记住了吗?最后一句甚是凌厉威严,司马懿攥紧了袖中的拳头。曹操讽笑,走下王座,手指敲了敲他坚硬的脊骨,敲得他所有的骨头生疼。曹操的王袍在他身边仿佛游动的锁链,锁出他此生囹圄的形状。曹操已经老得须发皆白,但他发出黑色的磅礴的笑声:你这一生,只能是他的臣子。
司马懿出来时,曹丕正在墙下等他。曹丕新换了一身衣裳,云霞的纹路,暗暗绮艳,光泽如同流水,他瘦削的身体站在里面犹如一只伶俜的水鸟。司马懿笑了笑,风大伤人,公子怎么站在风口?衣物用香薰过,迷迭香的香气仿佛羽毛淋湿司马懿的口鼻。月光明朗,司马懿想要去牵他的手,最后还是作罢。
曹丕道,今夜花好月圆,我带了一些酒,想和先生秉月夜谈。司马懿看着他心口,你的伤要紧,等你伤好了,你要喝多少我都作陪。曹丕靠近他,眉目溢出喜悦。我伤得并不重,父亲他只是做做样子罢了,以后有以后的欢乐,今夜有今夜的欢趣。司马懿看见远处的铜车马,车檐一角挂着盏琉璃灯,盯着他看,宛若一颗心。司马懿跟着曹丕上了车,曹丕放下车帘后抚了抚他的手背,仲达今日受惊了。司马懿轻声道:我无碍,公子挂心了。曹丕道,我今夜找你,其实是有一件好事想与你说。司马懿点一下头,心不在焉,也没有听进去。
觊觎?他冷笑,曹操用了一个多么高高在上小人心肠的词。他看着曹丕,曹丕正与他说起手中葡萄酒的酿制之法,他匀出轻笑以作应和。曹丕说起心爱之物便滔滔不绝,自顾自奔流。他本就是我的,他想,这是我的公子,是我的主君,也将会是众人拱卫的帝王。曹丕说着说着便意趣缺缺,仲达,你在想什么?司马懿回过神来,随口接道:想子桓。曹丕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轻轻笑了。他的笑让司马懿的心变得温柔安静,心中簇起的刀剑和暴戾都折成蔚蓝的飞鸽,从他的心飞向洛阳城的夜空。
曹丕哦了一声,问他,父亲和你说了些什么。司马懿看着他道,你将会成为一位伟大的君王。曹丕大笑,显然不信:真的吗?父亲对我一向严厉约束,怎么会与你说这样的话?仲达莫不是在骗我,哄我开心。司马懿道,那你开心吗?曹丕笑道,你说的是真话也好,是骗我也好,我都开心,人活世上,没必要凡事都追究清楚。司马懿道,既然如此,那就不论真假了。曹丕追逐他不放,仲达还未回答我,你方才在想什么?谁得罪了你,看你满脸杀气,你想要杀他?司马懿道,没有的事,你要相信我。曹丕离他很近,仿佛又很远。从第一面见他起,一直就是这般。
先生随我来。那人不等他再次拒绝便自顾自邀了他,扯了他的袖子往前走去,他不得已跟在后边。那人道:我第一眼看你就知道你非同凡人,我看人向来很准,公子定会喜欢你。司马懿无心与他多说,只敷衍两句,不知道他嘴里说的是二公子还是四公子,这两位公子都爱宴饮行觞之事,是曹操最为器重的两个儿子。司马懿第一次来邺城西园,处处是巍峨的树影和昧明的灯火,风吹得秋叶莎莎响,明月被锁在寒潭里,白鹤茕茕,频频顾影。
你自己挑个位子坐,公子马上就来。那人说完便扔下司马懿走了。满座风流,舞袖翩飘,烛盏托举起夜色,司马懿在大殿南首最偏远的角落选了一个位置坐下,就听得上首一人击杯而笑,我哥来了。司马懿抬眼望去,大殿和众人目光的中央,一人立剑于合拢的双掌之中,剑尖仰月,烛火映出他玄衣上绣着的蓝色凤凰。方才出声的公子站起来,白衣垂发,俊秀绝人。他步出众酒客,援笛发声,吹出云潮海楼,舞剑者在他的笛声中运剑如龙如鸿,翩游无端,在翻涌的云海中忽远忽近忽隐忽现。殿内的烛火摇摇晃晃,弱不胜风又频频偷眼。司马懿看不清公子的脸,只听得有人拊掌喝彩喊一个名字,子桓子桓……公子的最后一剑指向了司马懿身后的擎烛台,司马懿眼前一暗,恍惚看见一双眼睛。刹那功夫,光明倏尔重现,他的面前出现一张年轻的脸,蒙着一层薄汗,仿佛降雨前夜的瘦月亮。
那是魏王子曹丕。
我敬先生一杯。曹丕举剑在身后,执觞在心前,笑吟吟看着他道,先生是新客罢?司马懿点点头,饮下杯中酒。曹丕道,以后我们便是朋友,先生称呼我子桓就好。司马懿报出自己的姓名,曹丕颔首道,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先生。不等司马懿回答,他笑起来,也许是梦中见过。侍者为他们又斟满酒杯,司马懿想推脱,但曹丕已经满饮此杯。曹丕饮酒一气呵成,仿佛枝条绽破出芳色般迅然,司马懿抬手要饮时他已放下空杯。
先生不爱饮酒,我代先生喝。曹丕看出他厌倦酒气,手追索过来,要司马懿手中那杯酒。司马懿不愿意,拂开曹丕的手,他的动作太大,杯中的酒剧烈喘息几下后倒在了两人手上,打湿了他的衣袖边缘。曹丕忙上前来擦,司马懿半握住他的手腕,摇摇头:公子,不必了。曹丕说那怎么行呢,牵着他来到自己的寝房。司马懿的外袍被换下来,婢女取了新的外衣给他。外衣上用暗金的线绣了腾飞的鹰,不细看看不出来,黑夜中却幽光流动。
那夜之后,曹丕随魏王巡游北方,两个月没有回来。曹丕一直没有归还他的衣物,司马懿也就一直不能走。在冬天过去之后,司马懿听说曹丕回来了,便来到魏王府,想要回自己的外衣,也是向他告别。曹丕站在一颗李树下,折扇轻摇,伸手打落几枚李子。他将其中一枚擦干净递给向他走来的司马懿。李子还未成熟,外皮又青又薄,司马懿可以想象它是如何的酸涩。但他还是接了过来。曹丕自己拿了一颗咬一口,大呼,好甜啊,先生快尝尝。司马懿望着他,曹丕又咬了一口道,真的很甜,先生不要辜负了它啊。
司马懿咬了半边李子,在曹丕屏息的观望中咀嚼轻笑道:是很甜。曹丕本准备大笑一场,生生转成尴尬的讪笑。他一把夺过司马懿指尖剩下的半边李子,我骗你的,很酸。司马懿将那半枚李子又摘过来,放进嘴里细嚼慢咽,真的不酸。曹丕半信半疑,咬了一口自己的,急忙吐了。先生很能忍啊,曹丕笑道。一片树叶飘过他年轻明亮的嘴唇,司马懿忽然就原谅了魏王子的捉弄。你也很能忍,司马懿笑道。曹丕静静望住他打量他,河水在他身后波光粼粼如同天上。既然我们一样,那为何不选择来到我的身边帮我?曹丕道。在他为这句话而迟疑时,曹丕已经从树下走向他。
司马懿最后决定留在魏王府里,成为王子曹丕的谋士。曹丕的身边谋士众多,他不过其中之一,但是曹丕待他最好,对他最为看重。他本出身河内世族大家,少时便博通古今,精读兵法,深谙天下大势,只是苦于汉室倾微、山河分裂,无明主可投,所以在家赋闲。曹丕是不是他原本期待的明主他已不知道,他原来理想中的主君应该拥有的品质曹丕都不着边,六艺精湛的贵公子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苦心天下的帝王若是不通风雅,少了人世多少乐趣,曹丕如是道,拥着舞姬柔软的腰肢又放开,酒光潋滟的醉眼收揽银河众星。他对这样的学生感到无奈又新奇,在凝想中他将曹丕的头颅安在了心中原本那个无头的帝王身上。曹丕在他耳边念自己新做的诗: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魏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姬妾在一个深夜问他。他想了想,而后笑了,他是个诗人。姬妾吟出两句曹操的诗,司马懿没有打断她,有些事情他自己知道就足够了。
仲达,你说父亲看着它时会不会后悔?在一次朝会之后,曹丕走在众大臣的后面,问并肩而行的司马懿。汉室名存实亡,魏王曹操实则是汉王朝的摄政王,拥有等同皇帝的一切权力,除了皇帝的称号。司马懿道,也许他忘不了故友令君的忠心。令君荀彧是跟随魏王多年的汉室重臣,在曹操称王后,他与曹操决裂,忧郁而死。曹丕仰望着帝座,他在曹丕身后看着曹丕,红色的夕阳覆盖了大殿内的王座和他们,黑夜很快会降临,王座的光芒却永不熄灭。司马懿看着那轮王座,它独立于世间的巅峰,美丽辉煌,无物可及,如果那上面坐着曹丕呢?他听见心跳澎湃,如远古众神创造万物时大地的惊叹。曹丕衮服金剑高不可及,面容在繁露之后任人想象,端坐在龙椅上。他们天生一对。司马懿在极致的激奋后骤然又腾起愤怒,他还未想明白这怒从何来,曹丕就握住了他的手。
仲达,仲达?司马懿回过神来,曹丕的手在他掌心。曹丕的手修长骨鲠,养满了粗糙的茧子,是他从小练习骑射长年征伐留下的。司马懿握住他微凉的手指道,公子应该多穿点。曹丕咳嗽了一声,喝点酒就暖起来了。他拿出一对铜杯,将酒斟满,递给司马懿。他今天兴致极好,看着司马懿的目光深邃含情,司马懿借着窗外随车轻轻晃漾的月色看他,觉得他格外动人。他忍了忍,察觉自己醉了。他不得不放开曹丕微润的手。
曹丕愣了一下,好笑地看着他,阴郁的脸上裂开一条白色的伤。司马懿镇定下来:公子,你醉了,我们还是回去罢。曹丕抚上他脸颊,你在害怕?司马懿打开布帘,也顾不得会吹伤曹丕,曹丕看见他身后那轮皎洁清皓的月轮,在旷野中孤独燃烧。司马懿背着月光看他,我对公子之心,日月可鉴。曹丕一杯接一杯地喝,冷哼:父亲对你到底说了什么?司马懿重复道,你会成为一个圣明的君主。曹丕看他片刻,想要说什么,出口却是一阵猛咳,平息下来后他扶酒端坐好,对驾驭的车夫道:既如此,那就送主簿大人回去。
第二天,司马懿没有与曹丕告别,便启程去了北方。辽东公孙氏叛乱,曹操命他率军平叛。临行前,曹丕站在城楼上。疾风吹散了曹丕的头发,司马懿在马上回头,看见曹丕身后的白日和皇城,他置身其中仿佛歌谣中一句描写等待的诗。司马懿回过头来,策马绝尘而去,身后万军浩荡。群鸟飞过洛阳的上空,飞向天涯之外,当它们投入第一片树林时,有灰尘滚身的白马使者追上领军的司马懿,递给他一尾柳枝。柳枝散发着草木清气,上面还有几片嫩绿的叶子。它细长而沉重,仿佛一根牵着好梦之人进出梦境的权杖,是沉默温柔的权力和馈赠。司马懿怀着那枚柳枝,开始了自己的放逐生涯。
曹操在这之后不久离世,曹丕成为了魏王。司马懿谨守对曹操的誓言,不得回到洛阳。不久,曹丕接受了汉帝刘协的禅让,践祚代汉,国号大魏,建元黄初。魏天子曹丕登上受禅台的那一天,洛阳白日浩阔,辽东冰雪万里。司马懿坐在营帐中听雪,想象黄金帝座是如何迎接曹丕的。他很满意,一切都在筹划之中,曹丕这一生都不会离开这个帝座。曹丕还很年轻,虽然军中传唱曹丕的歌,歌中道:嗟我白发,生一何早。但他见过曹丕散发弹歌的样子,发间睡伏浓粹夜色,乌光明泽。他生命力旺盛,拥有众多的美人,纷纭的情思,不息的歌弦,无尽的箭矢。司马懿的贺词写到一半,曹丕的信鸽便飞到他的桌案前,抖落一身雪,在火盆边跳来跳去。司马懿走出军帐,放眼望去,这是曹丕的江山,他会守护曹丕的江山,只要他好好坐在那个王座上,他甚至可以原谅曹操的傲慢无礼。
曹丕成为皇帝之后,与他的书信却越来越少。仿佛谁将皇帝的笔都偷走,又或者皇帝将写给他的诗另赠送给了他人。他走出一座座艰苦攻下来的城池,将魏国的旗帜插在这片土地上。皇帝送来奖赏,却没有音信。魏国在曹丕的治理下越来越好,但他也越来越忙碌越来越遥远,渐渐不再与司马懿通私人书信,至于断绝。他为江山的统一东奔西走,西抗蜀国,东拒东吴,战争将曹丕送给他的剑磨得越来越薄越来越狂热。他也和士兵一样,在闲暇中仰望天空,那里曾有群羽的痕迹,它们也许从洛阳来。曹丕给他越来越多的尊荣,拜将封侯,富贵无极。他在行军途中接到皇帝一个个赏赐的封号,曹丕本人的诗信再未到来过。
一个白雪涂涂的夜晚,司马懿在克定蜀军后摸到那尾温热的柳枝,它像一截婴儿安全出生后便被抛弃的脐带,沾满了血腥和岁月混沌的尘埃。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早年的愤怒,曹丕背叛了他。王座不是曹丕身边终将流走的美人,而是曹丕余生的情人,他唯一奉献忠诚的人终于全身心投入了大魏的怀抱。武帝曹操的讥嘲与了然在那一刻为他读懂。他抑制住自己蛰伏多年的暴戾和野心,走出军帐,命令他的军队:战事已定,随我去拜见陛下。长子司马师疑惑道:陛下不是让我们接下来镇守许昌吗……他没有再说话,司马懿用沉默镇压了所有的质疑。
当他率领七年前的大军赶回洛阳时,皇帝在城门前接见了他。曹丕走下皇辇,牵起他的手,仲达一路辛苦了。他静默良久,端详帝王。曹丕的鬓边生出白霜,龙袍之下的身体瘦骨嶙峋,嘴唇是一种寂灭的苍白,双眼在太多太久无灯的夜色中浸染过,已蒙上死亡的阴影。司马懿前所未有的愤怒和悲伤,曹丕欺骗了他。他已经耗尽生气,就要死了。他不会老去的皎洁的青年,王座上至美至尊的帝王,即将死亡。曹丕在他离开的岁月中被大魏和王座汲取了华年和青春,他将所有的血液和血肉甚至于心都奉献给了江山王座。
曹丕被他看得恼怒起来,蹙眉不悦。司马懿突然笑了,那样诡异阴沉的笑容让曹丕沉下脸。司马懿道:陛下,好久不见。他反握住曹丕的手,曹丕的手在他执掌斧钺多年的掌中一动不能动。大将军,你太累了,曹丕笑了笑,带着点少年时的狡黠和威胁:放开朕。司马懿逼近他道,为了你,我忍受一切。可曹丕却背着他病了,老了,要死了。我忍受一切,为了你。他的声音听起来如同隆重的哽咽和控诉,仿佛一个虔诚的信神者被骤然抛弃进无神的国度。曹丕在片刻的沉默后叹息一声,仲达,走罢,朕为你在宫中设了酒宴。
酒宴上,群臣都来与司马懿敬酒。司马懿一身肃静的黑色官服,身板挺得笔直,一杯杯接过来。长年征伐让他的轮廓被风霜雕凿得更为坚毅深刻,英俊的面容仿佛蔽日的云霾,藏着百年前的风雪。曹丕走下来,朕敬大将军一杯。曹丕咳了一声,司马懿握住了他的手,像握住坟墓边的白幡。司马懿道,陛下醉了。曹丕笑道:仲达说笑了,朕千杯不醉,这区区一杯,怎么会醉。司马懿道:陛下还是先回去休息罢。曹丕收了笑容,淡淡道:大将军随朕来。
他们行走在洛阳广阔的街道上,头顶是灿美星穹。曹丕已不再年轻,更不再健康。司马懿扶住他的腰往上轻轻一送,曹丕便被他送上车架。曹丕道,朕上次便想带你去,但你拒绝了朕。司马懿闻言一怔,回溯往日种种。曹丕疲倦地用右手遮了遮眼,对车前的心腹卫士道:朕与大将军出去走走,你让他们跟在后面,不要太近。说完这句话耗费了他不少气力,他倚在车壁上,繁复厚重的锦衣压着他似是坟墓裹着枯骨。见司马懿终于想起来,曹丕颇为自得道:朕七年前看上了一块好地方,就在首阳山上,那里是最先看见日光的地方,朕在那里为自己选了一处安眠地,本想带你去看看,你……
他的话尾被司马懿撕扯入腹。司马懿将他压在车中,强硬有力的手指仿佛锋利无情的伤口杀进他的束带和衣袍,冲开他的血肉,完全没有半点顾惜。曹丕几乎窒息,瘦得惊人的身体在他的掌下如同一把清冷的刀。司马懿将他抱在腿上,彻底占有了他。曹丕一边咳嗽一边喘息,痛苦让他向后扬起的头颅仿佛要折断。卫队远远跟在后面,不敢上前,天边月轮皎皎。司马懿望着怀中的人,他曾经多么可笑,将曹丕拱手让给帝座,现在曹丕又要投向死亡的怀抱。子桓,他看着那轮月亮,死死抱住怀中人,不要死。
老去的司马懿使劲想了想,曹丕有没有点头?曹丕的嗓子哑了,点头要用太大的力,曹丕无法用力。所以他选择原谅曹丕。但他无法原谅掠夺者,曹丕在他回来之后便投入死亡的怀抱。曹操的预言终于全部成真。他将曹丕安葬在首阳山上,无悲无喜地走下山来。第二天,他踏上东征孙吴的路途。天下还未一统,他不能输。在曹氏的皇帝想要铲除他时,他迅速发动了政变斩锄朝廷之上的异己,成为魏国名副其实的皇帝。曹氏亲族的反抗在他的计算之中被剿灭,曹魏一族被屠戮的血流到首阳山下的河流中。有大臣诅咒他,司马懿,你不得好死。他笑了笑,死亡夺走了他的爱人偷走了他的赤诚之心,怎么敢来直面他。他这一生没被疾病威胁过,寿命比世上绝大部分人都长。当西蜀东吴归入司马一家时,他嘶哑着对虚无之中的掠夺者道,来见我罢,带我去找他,你将他藏在什么地方?他像个胜利者那样笑起来:不,我不用你告诉我,他在任何地方我都能找到。
他在天子座上掏出曹丕给他的那一尾柳枝。柳枝已经枯了,但司马懿通过他走到了一条骷髅成山春花明艳的岸边,白骨堆砌千里,看上去如同天涯的白雪。他沿着河岸向前走去,越走越年轻。他知道有一个人闭着眼睛置身于白骨中,他的头发比河水更深沉,他的面容比白露更忧愁。他会揭开他身上血红的遮蔽,用一杯酒唤醒他,牵着他走向首阳的第一缕日光。
父亲?司马师望着帝座上的父亲,司马懿已经闭上了眼睛,无人回答他。
司马师捡起滚落到脚边的柳枝,悄无声息退了出去。司马家族的旗帜在魏国宫上空飘荡,司马师压着声音对踉跄跑过来的司马昭问道:少帝曹髦呢?司马昭看了一眼大殿之中,烛火已灭,璀璨的王座上只有一个孤独愤怒的老人。司马昭颤抖的手攀住了兄长的手腕,血滴在了司马师擦拭干净的铠甲上。阿兄,我失手杀了少帝,父亲……会不会怪罪我?毕竟,那是文帝的血脉啊。司马师微微一哂,抚去司马昭额上涔涔冷汗,不会,文帝死了,魏国也早就死了。
远方传来一支美丽幽哀的歌,司马师在缥缈漂泊的歌声中道:父亲已经征服了魏国曾梦寐以求的天下,现在他要去征服死亡了。司马昭不解,既而惶恐地拉住司马师的披风,你是说父亲?司马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谁能拥有一个忠臣的帝王?唯有江山;谁能夺走帝王的挚爱?唯有死亡。父亲的一生是掠夺的一生,也是失去的一生,但他终将夺回本属于他的一切。司马昭脸上的血被魏国最后一阵风吹干,他在风声的余尾中抖了抖:如你所说,难道父亲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司马师向前方沉沉黑夜走去,没有回答。
死亡注视着王座上的那个老人。他本来是要来带走他,但是他发现,那人早在文帝去世时便已死去。那人竟然瞒过了死亡。死亡走向他,他的躯壳迅速化成灰烬,在王座上空飞舞,让死亡也无从着手。那人用这具尸体在人世复仇,与命运搏斗长达几十年。死亡跟在那人魂灵的后面,那人正走向一条河岸,河岸边有一具他藏起来的会吟诗唱歌的骸骨。那是被他夺走的魏王子。
他曾在人世宴饮的大殿上路过,对舞剑的魏王子一见倾心。当魏王子舞毕时,他看见另一双爱慕的眼睛,狭长深邃,如神如鬼,落在了魏王子的脸上。魏王子走向那双眼睛,疲倦而年轻的脸仿佛月亮从云层垂下来,坠进那人的心口。魏王子死时,月亮也死去。
他和月亮死在一起。
(完)
*出自电影《美国往事》。题引有改动,原句是:我有两件事无法忘怀,一件事是小兄弟的死,一件事是你的美丽。
第二句的原句是:当我对所有的事情都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想到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就愿意忍受一切。你的存在对我很重要。
原著背景的第一人称短篇
-----------------------
我自认为,在这世界上,我最了解宫野志保。
她工作日早上设有三个闹钟,七点十五分开始,每隔五分钟一响,铃声是系统默认。她通常都睡不沉,很快便会按掉铃声,然后睡眼惺忪地走去洗漱,并在八点钟准时出门。
九点刚过,她会刷卡走进大学附属的实验室,和同事打过招呼,便开始一天的工作。
宫野志保当然知道,但她并不在乎。因为显而易见,当代人生活诸多不易,总需要些简易快速便能获取甜蜜的途径。譬如雪柜里排列齐整的鲜榨果汁和碳酸饮料,它们用鲜艳的色彩和甜蜜的口感,标榜新时代廉价快捷的“快乐”。
然后是短暂的午休和下午的工作:进行试验、数据分析,工作总结。寻常一日很快过去,实验室六点下班,现在坐电车回家,赶得上窗边落日,以及晚间八点档剧集开播。
这是理想状态中,宫野志保一天的生活。
而现实是,她手机中总有一个备注为“工藤”的人,似乎被命运委以重任,总要将这样的日常打破。
每当收到这些讯息,宫野志保望下来的眼神,总有些复杂,她像一个热爱大海却不谙水性的人,波涛海浪让她着迷,可她却要在沙滩止步。
她会像平时头痛时那样,揉着太阳穴,但这显然不是止痛药可以医治的痛。
我常常看不下去,便率先抢答:“晚上十一点半,八点档电视剧都放送完毕,再等半小时,就能看零点新闻了。”
对了,这个总是随意打搅宫野志保的家伙,还总有个怪癖,他总是时不时就叫宫野志保为“灰原”,被她说过几次,却始终改不了口。他会摸着自己的后脑,有些赧然地解释:“哎呀,叫习惯了,就很难改——反正你也知道我在叫你啦。”
“习惯的改正,没有难与不难,只有想与不想。”我义正严辞地说。
但没人搭理我的说教,宫野志保似乎对他的求助束手无策——明明她是个很善于解决问题的人。
据我观察,实验室的同僚、助教、还有学生,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总喜欢向她求助,似乎认定她什么都知道,即使现在不知道,只要她想,也一定会找到答案。
“你明明觉得很为难,为什么还要去?”我好多次都忍不住问她。
宫野志保只是低垂着眼,望着手机,却不回答。
然而,每每谜底揭开时,即使是持有偏见如我,也不得不承认,那一刻的工藤新一,勉强算得上是光芒万丈。
如此反复多次,我好像逐渐明白,原来拒绝一事,同样没有能或不能,只有想与不想。工藤新一无法拒绝世间谜题的玄妙吸引,而宫野志保无法拒绝他望过来时,眼中闪烁的那一簇光。
个中原因,我有些费解,不过这个世界上的事,就总是这么奇怪。
对吧?
宫野志保今天也没能准时回家,我对此已见怪不怪。
“哦,是吗。”宫野志保语调平平,“恭喜啊。”
“拜托,你好歹也高兴一点啊,明明这也有你的功劳——我们晚上开庆功宴,一起来吧?大家都说这次一定要叫上你。”
自说自话,过分热情,不给人拒绝的机会——这些恼人的缺点,工藤新一可谓一应俱全,我看着宫野志保,以为她肯定会生气,但是她没有。
旁边有一对大学生情侣路过,看样子大概是要去约会。年轻女孩儿佯装生气地冲男友说:“你要约我出来,就不能提前说吗?也许晚上我有别的安排呢!”
“对不起嘛!”男生双手合十道歉,笑得见牙不见眼,“因为我太想今天就见到你了——而且,我难道不是你心里的第一顺位吗?”
女生闻言,又气又好笑地去扭他的耳朵:“对,第一位——倒数的!”
朝气蓬勃的年轻爱侣携手走远,一阵晚风吹过,吹动宫野志保的裙角,柔软的黑色裙边在深蓝色的傍晚随风而动,宛如夜色中起伏的海浪。
“别理他,我们回家去。今天晚上不是会重播你很喜欢的电影吗?”我说。
宫野志保却对我的建议置若罔闻,她望着那对走远的情侣,然后轻轻叹了口气,然后重新折返,向校门口走去。
她好像总是走不远。
这件新破的无差别投毒案,已经让搜查一课的警官们焦头烂额长达数月之久。是宫野志保发现了涉案药物中的特殊成分,工藤新一根据线索,抽丝剥茧,最后锁定了凶手。
酒精不耐高温,理智不耐酒精,亢奋的警官们喝多了,也开始忍不住胡言乱语起来。
“工藤,对不住啊,你之前每次说找外援,我都以为你在吹牛,原来你真的认识这样一个大美女——”
“宫野博士,考虑转行来警视厅上班吗?一年二十天带薪休假,年底双粮加花红,加班打车全报销——喂!我们这儿还有什么好处,快帮我想想!”
“胡说八道,你那年假攒了快一百天了吧?哪年成功放过?哪次不是放假中间被抓回来加班?”
“嘘!课长还没醉呢!”
“工藤,你和我讲真话,你和宫野小姐真的不是,情侣关系对吧?我如果想追求她,你没意见的吧?”
还有人借着酒精壮胆,对工藤新一这样说。
“切——什么情侣关系,”我心有不满,“怎么可能!”
工藤新一果然连连摆手,似乎经常被这样问,都已经养成了条件反射的回答模式:“怎么可能,不是啦!”
可听到他这样果决否认,我又觉得有种别样的不快:“喂,你什么意思?怎么就不可能?”
喝多了的年轻警官大着舌头继续追问:“那、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工藤新一似乎愣了一秒,视线本能地去寻找宫野志保,我心下略有不满,想道:“别人问你问题,你去看她做什么?”
随即我听到工藤新一回答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得到肯定答复的警官放下心来,继续虚心向工藤新一求教:“那宫野小姐会不会很难追?”
我不屑一顾地想,真是乱投医——他怎么会知道?他又没试过。
果然,工藤新一只能含糊其辞地说:“唔……可能吧。”
“哦,是吗?”宫野志保从旁边走回自己的位置,她坐下来,也不知道听到多少,就只笑盈盈地看着他们,像是在观看一部热闹非凡的电视剧。
但她并不是其中的演员。
别人敬给宫野志保的酒,七七八八都被工藤新一挡了,但这些人似乎还嫌这一晚过得不够俗气,新的酒开了一轮,又说要玩真心话大冒险。
我是初次见到这样无趣的游戏方式,想必宫野志保也一样感受相同。每每抽到她,她总会选真心话。
方才说想追求她的年轻警官红着脸问:“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做实验。”
“最想要在哪里约会?”
“实验室。”
“生日最想收到什么礼物?”
“最新型号的高效液相色谱仪。”
她回答得非常诚恳,好像她真的认为在实验室约会是极致浪漫,液相色谱仪要比当季新款的包袋珠宝更加吸引。唯一知道她在胡说八道的工藤新一,笑得趴在桌上直不起腰,提问的年轻警官几乎气馁,可还是问她:“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有人说:“这问题跟之前的那个……要在哪里约会要什么区别?我都知道答案啦,肯定是实验室——”
一片善意的哄笑中,宫野志保晃了晃杯中的酒,她的声音像是杯中撞击玻璃的冰块,她终于把自己的答案,从实验室中解放了出来。
“金阁寺。”
她说:“我最想去的地方是金阁寺。”
回程的路她和工藤顺路,她没喝多少,工藤却喝了很多,他在居酒屋门口走了个歪歪扭扭的八字出来,以此谢绝了同事们续摊的盛情邀请。
眼看热闹的人群去得远了,原本搀扶着工藤新一的宫野志保便松了手,她若无其事地将手揣回外套口袋:“行了,不用装了。”
“喂,太无情了吧——”工藤新一还是稍微晃了一下,他嘟囔着,“也不看这么多我都是替谁喝的。”
“对啊,就这么无情,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工藤新一思索片刻,似乎也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点点头认同道:“也是,你是世界上最不可爱的人。”
“亏我还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呢。”他嘟嘟囔囔地低声说道。
宫野志保看着他,回答道:“听你的语气——就好像当你‘最好的朋友’,有什么天大的好处一样。”
“所以大侦探,”宫野志保突然凑近工藤新一,细长食指点在他胸口,恰好落在他左胸骨第三四肋间心脏的位置,她近距离地凝视他双眼,笑着问他:“我的好处在哪儿?”
我一听宫野志保的口吻,便知道她又在说笑,这似乎是她仅对工藤新一开放的权限——她平时话不多,玩笑话就更少,唯一生动、任性和调侃的玩笑话,似乎全都说给了眼前这个人。
她不要他回答,也不需要他配合地笑,她会自己用“说笑的”来收尾,像一个自我意识过剩的独角戏演员,根本不在乎唯一观众的反馈。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者是别的什么,这一次工藤新一竟然回答了。
他也直直望向她眼睛,缓慢而认真地说:“那你有什么想要的吗?任何事、任何东西……”
“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什么都可以。”
宫野志保却向后退开半步,像是玩火却被烫到手的小孩,她别开视线,轻笑一声:“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啊。”工藤新一大概真的喝多了头痛,他揉了揉太阳穴,在路边蹲了下来,“但是我没有开玩笑。”
宫野志保靠在街灯灯柱上,落满一身昏黄灯光,她的影子轻柔地覆在工藤新一背后,像一双看不见的手。
她低头望着他:“真的吗?”
“当然了。”他回答道,“毕竟我不像你这么不可爱——”
他说完这句讨打的话,抬起头冲宫野志保笑起来。他没喝到走不动路的程度,神志也还清楚,可酒精似乎放大了他的某些特质,我看到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宫野志保,那视线如此专注,像是望着黑夜中唯一的星星。
他们叫的车还没到,路边车流慢慢变少,城市霓虹逐渐变冷清,工藤新一似乎都要蹲在那里睡着,可隔了一会,他又突然拖着长长的调子,用一种小学生似的口吻说:“喂,灰原——”
又来了,他又在用这个不知道哪来的名字称呼宫野志保。
可那口吻竟有几分像是在撒娇,他问:“灰原,你为什么最想去金阁寺?”
我和宫野志保一起看向他,我这才发现,原来他有一双这样明亮清澈的眼睛。
“你不记得了吗?”我听到宫野志保这样问。
路边传来鸣笛声,是他们叫的车到了,工藤新一似乎没听清她的问题,他问:“你说什么?”
宫野志保却不打算再重复,她率先迈开步子:“没什么,走吧。”
我发现,宫野志保最近在看一些旧照片。
那是一本帝丹小学的毕业纪念册,里面贴满了一群小鬼头的相片和留言,乳臭未干的小鬼们用幼稚难看的字体,在纪念册上肆无忌惮地写着绝对会让将来的自己汗颜的话。
但人们管这个叫什么?
哦对,他们居然把这个叫“成长”。
宫野志保的目光,总是会停留在一张五人合照上,照片中间,站着戴眼镜的男孩和茶色头发的女孩,看模样简直与工藤与宫野一模一样。旁边还有一个戴彩色发箍的女孩、一个高高瘦瘦长雀斑的男孩、和一个十分敦实的男孩。
五个人站在校门口,都对镜头露出了灿烂的笑——甚至连那个像宫野志保的女孩也不例外,我一度以为那就是她。
那张照片的下面,还有人用很粗的马克笔,写了一句:“少年侦探团要永远都在一起!”
我看着宫野志保修长的手指抚过那行幼稚天真的字,似有几分依恋与不舍,便忍不住对她说道:“真是童言无忌。”
人的一生,是从生走向死,从光明走向晦暗,从什么都想要,走向一无所有。也只有在对世界一无所知时,才有胆量以“永远”为限期。
这是不为多数人所承认的,真实的人生。
宫野志保没有理我,也是,毕竟我没资格去妄议人生。
没过多久,我又发现她开始整理家里的东西。打包、装箱、用胶带封好然后寄走,她看起来非常熟练,这么多事情,仅用一个周末就全部搞定,她好像很习惯于一种随时要走的生活。
这时候,那个叫工藤的家伙又跑来按门铃:“灰原,昨天那个——”
“数据还在跑,有结果了我会发给你的。”她说。
“谢啦!哦对了,这周我请你去——”
这个总喜欢自说自话的人,虽然像一个自带命案触发系统的死神,但并不是个只知道一味索取的家伙,他时不时就会因为宫野志保的帮助,回赠一些礼物给她,温泉旅行的套票、演出的包厢座位、或者请她出去吃饭,诸如此类。
我知道俗世中有俗语,叫做“有来有往”,来形容可以长久维系的人际关系。
但就像宫野志保不知道如何拒绝他的请求一样,她也同样不知道怎样拒绝这些“回礼”。
不过这一次,她很干脆地拒绝了他:“工藤,不用了。”
“怎么了?餐厅是你之前在杂志上看到,说想去试试的那家,预约据说已经排到明年了——我借用了我老妈的会员卡才订到的。”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帮到你,”她说,“我要走了。”
“走?”他顿时愣住,“你要去哪?”
“原本我多留一年,也只是担心解药会出现不可预知的并发症。目前看来,这样的风险几乎没有——用你的话来说,就是已经结案了。”
结案,就是案卷尘封,帷幕垂降,尘埃落定。
“那你要去哪?”
“回美国。”
工藤新一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堪称十分精彩,他似乎被这短短一句话刺得极痛,可又不能喊疼。
看到总是一副成竹在胸模样的人,露出这样惊讶的表情,我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可他眼中的不可置信那样真实,真到让我几乎不忍心取笑他。
虽然他看着总是一副尽在掌控的样子,但其实也不过是个小鬼吧。我想道,而且,还是个会喜欢大团圆俗套结局的小鬼。
在这样的结尾中,主角的亲人、朋友和爱人都会围绕在他身边,大家都能实现梦想,都能获得幸福,都能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他大约是真的没想到宫野志保会离开,他可能真的以为宫野志保也是他“大团圆”结局的一部分。
可是,你凭什么这样肯定呢?我这样想,却忍住没说。
宫野志保似是对他的震惊毫无知觉,她平静地解释:“那边有个研究院,邀请我去参与他们的研究,是我一直很感兴趣的课题。”
这事我知道,对方的研究团队从去年开始联系她,表示“随时欢迎你加入”,待遇优渥,十分有诚意。
但工藤新一显然对此并不知情,他扶着门框,停了一下,似乎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那声音像是伸手去推一扇老旧的木门,他说:“也对。”
“你是个科学家嘛,总让你帮我查这些有的没的,是我大材小用了。”
宫野志保对“科学家”的名号受之无愧,她笑说:“我才要感谢大侦探终于想起我主修生物化学,而不是鉴证学科。”
工藤新一“嗯”了一声,没再言语,似乎仍对这突如其来的分别接受不能。宫野志保不置可否地笑:“大侦探,这世界上能帮你查案的人,不止我一个,你不用露出这样的表情吧?”
工藤新一脱口而出:“不是因为这个!”
随即他又低声补充道:“而且……不一样。”
“哦?怎么不一样?”
她声音里含笑,似乎像是在打趣,并不是真的想问。
可工藤新一却在那一瞬间,直直望向她双眼,他说:“你是我——”
宫野志保似乎并不想知道答案,她笑着打断他:“拜托,大侦探,你应该知道我不是真的在提问,对吧?”
怎么就不是真的在问呢?我有些茫然,连我都能猜到,工藤新一的答案肯定又是那句俗气又老套的“最好的朋友”。
宫野志保难道会猜不到吗?
然而,被截断的话音,宛如被截流的河水,它们四处飘散,在黑夜中化作看不见的水雾,密密笼罩在我们周围。
最后,工藤新一只是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说:“既然你要走,那就更应该请你吃饭了,还要叫上大家一起。”
“什么事?”
宫野志保垂下眼,她说:“我想去一次金阁寺。”
工藤新一愣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但他没问,只说:“那好吧。”
宫野志保轻声笑了:“反正毕业的时候,我们也已经说过再见了,不是吗?”
我有些疑惑,因为我听到她说:“毕业了,就代表长大了。”
“长大了的话,就要学会面对没有再见的离别呀,江户川同学。”
江户川同学又是哪位?
我不知道。
但宫野志保的金阁寺之行,此次未能如愿,因为研究院那边在追赶进度,人手缺乏,希望她能早点入职。也不是不合理的要求,她便答应了。
巨大的轰鸣声中,我们飞上天空,她望着下方渐渐缩小的城市、街道和人群,喃喃道:“原本想去看过一次,就当作道别了。”
“怎么又没看成呢?”
我问她:“你不是和那个家伙说,要学会面对没有再见的离别吗?那你为什么还要叹气?”
宫野志保仍旧没有回答我。高速旋转的涡轮叶片搅碎了她的问题,也许所有长途旅行的工具,都是被旅人们未完成的遗憾与叹息所驱动。
这用之不竭的燃料,注定会将我们送去另一个国度。
寒来暑往,如此往复,便是俗世中所称的年轮流转。这一年冬天,我跟着宫野志保回到日本,她要代表研究所参加一场学术研讨会。
除此之外,她还要参加一场婚礼。
研讨会与婚礼是同一天,她早上在会议上发言,然后便前往举办婚礼的酒店。举办婚礼的人,是平成时代久负盛名的名侦探,现场衣香鬓影,热闹非凡。
工藤新一的伴郎是个声音洪亮、皮肤黝黑的男子,他的关西口音让我感到非常亲切。他看到宫野志保进来,便热情招呼她道:“博士小姐姐,来拍照吧!”
新娘还在化妆间准备,只有工藤新一在外面与朋友们合影。宫野志保被那个热情的黑皮肤青年推到了新郎身边,他们并肩站在精心布置的鲜花拱门下。
婚礼的主题色调,是象征爱情纯洁无暇的雪白,所以工藤新一西装雪白,领结雪白,连胸前口袋别一朵襟花,都是花瓣皎皎的白玫瑰。
虽然时值冬日,可中午阳光正好,场地内一片明朗。宫野志保穿一件深红色的高领连衣裙,外面套着深色的西装外套,她就这样站在洁白无垢的鲜花拱门下,身边是一身无暇的工藤新一。
“要拍了哦!一、二、三——”
她是砰然溅落于荒原雪地上的滚烫血珠,是平庸的素色花丛中,唯一一朵红玫瑰。
鲜血染红白雪,尘世中,哪有什么真正的洁白无瑕。
我听到宫野志保笑着,对身边的人说出一句客气又俗套的话,她说:“恭喜。”
“你还要祝他永结同心、幸福到老。”我周全妥帖地补充道。
可宫野志保没有这样说。
参加完婚礼,宫野志保便出发去往京都,她要去金阁寺。
一位头顶光秃秃的老者听她这样说,不禁感叹道:“哀君真的很喜欢金阁寺呢,上次一起去的时候没能看成,一直记到现在,真的很执着。”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还有个别名叫做“哀君”,只听她笑说:“对啊,我是个很执着的人。”
“唉,也是不巧,那天我们去的原本就晚,刚入园,就碰上了事件,受害者那时候还有呼吸,新一就拉着你去帮忙……”
“新一听我说,你这次来关西,最想看的就是金阁寺,他一边嘴上说‘金阁寺有什么好看?不都和旅游指南上的照片差不多’,一边又觉得是他拉你一起破案,才害你没能看到。”
“然后那个傻孩子,就买了一堆金阁寺的纪念品给你。”
“他买完还问我,博士,你觉得这样她会不会领情?”老人哈哈笑出声,“他是真的很怕你会不开心。”
宫野志保只是笑:“他只是怕破案的时候,少了一个助手吧。”
“那堆纪念品,你最后怎么办了?”
宫野志保轻描淡写地说:“不太记得了,可能分给大家做手信了吧。”
昨天下过一场雪,究竟顶连同上方的金色凤凰,都身披一层融融新雪,却在夕阳映照下,显出一种暮气沉沉的美。
我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金阁之美,美在各人幻想,美在万千不同,但却不是所有人在看到金阁后,都能将现实与幻想融合,从而看到更美的金阁寺。
阴翳的天空落下一点小雪,天边只挂最后一丝残阳,细小的雪粒降落在她睫羽,很快便融化,宫野志保轻轻眨眼,那细细水珠便轻盈落地,万籁俱静,天地间似是只她一人。
在这一瞬间,这是只她一人独享、唯她私有的金阁寺。
可宫野志保却只是静静眺望雪中金阁,甚至没有走得很近,从始至终,似乎只看了短短一眼。
仿佛只要亲身来过、亲眼看过,便已足够。
“你觉得失望吗?”我问她。
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身往回走,那传闻中美不胜收的寺院楼阁,如此简单地就被她抛在身后。
路边车流稀疏,不知何处的寺院传来沉沉钟声。她在暮色四合中踏上归途,终点却不是家。
平成年代会结束,太阳会落山,旅行观光总有终点。
爱一个人,也会不爱,只是不知道会发生在什么时候。
那不久之后,宫野志保工作的实验室遭遇了一场大火。
起因是他们楼下的化工实验室易燃材料保管失当,引发了火灾和爆炸,浓烟滚滚,整栋建筑顷刻间化作一片火海。
所幸爆炸发生时,宫野志保并不在实验室——她来到以后,却发现自己手机上的挂绳不知何时断开,以为手机挂坠掉在外面,可能因为太心急,她没在实验室仔细寻找,便匆匆离开。
她的座位已是一片火海,热浪层层逼近,如果真的有炼狱,或许就是如此景象。我眼看天花倾塌,窗棂断裂,目之所及,一片猩红。
好巧不巧,我掉落在工藤新一寄来的婚礼伴手礼袋子中。
宫野志保刚刚收到,还没来得及拆开,反倒被我占先。
火焰顷刻便融化精致的纸盒,露出封存在玻璃罩中的永生花——与婚礼主题呼应,是一朵白色玫瑰。火光映照下,那花瓣染上几分金黄、鲜红与温暖的色彩。
我看着那再不洁白无瑕的玫瑰,有些想笑。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宫野志保的是我,知道工藤新一最多秘密的,可能也是我。
从案发现场回家的计程车,我曾与他们一同乘坐。深夜都市灯光沉沉,我看他望向身边已经睡着的宫野志保,也看他伸出手、然后又放下——他心有迟疑,不知道她是否需要自己的肩膀。
知道宫野志保要离开那一晚,我曾与他一同彻夜未眠。我注视着他站在宫野志保窗下,在露水深重的夜里,犹如一盏即将熄灭的街灯。
我看他来回踱步,看他口中念念有词,我不知道他是想要挽留、抑或是想好好道别——他似乎需要排练演习,才能对她说出口,不管是“你不要走”、或是“再见”。
然而,他最后也没来敲门。天光破晓,他望着晨曦落在她卧室窗台,路边传来鸟雀的鸣叫,整个城市开始慢慢苏醒。他最后望了一眼那扇玻璃窗,然后迎着朝阳离开,没有再回头。
翌日宫野志保看到手机上的被撤回消息,向他问起,他从来都说“是案子,发出去想找你讨论,才想起你不在”。
他这样说,宫野志保便这样相信。
我知晓无数这样关于工藤新一的秘密。我还知道,他始终没能参透,宫野志保如此执着金阁寺的理由。
他买了种类繁多的金阁寺周边,来作补偿她的礼物,他说:“反正金阁寺就在这里,以后想看的话,我们还可以再来啊。”
——可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
宫野志保没说话,他便将一个仿造金阁寺形状的水晶挂件塞进她手心:“很好看吧?这是最后一个,而且据说以后都没有了——给你。”
“我要这个做什么?”宫野志保低着头,似乎下面的话,她并不想注视他的双眼说出。
她轻声说:“我只是喜欢金阁寺,但并不想拥有它。”
工藤新一取笑她:“拥有金阁寺?哎,你想得还挺美。”
可他一边笑,一边却仍坚持地把她的手指收紧,让她牢牢握紧那个挂件,他说:“你虽然不能拥有金阁寺,但你可以拥有它——就当是我给你的护身符吧!”
晶莹剔透的水晶,似一方狭小却万全的宇宙,细细金箔勾勒金阁纤细优美的线条,看上去精致、易碎、不堪一击,可就是这样脆弱的物什,却因他一句无心之言,被赋予上沉重使命。
宫野志保轻笑一声,调侃道:“我倒不知道,名侦探什么时候还开发了这种副业?”
“绝无仅有,就这一个。”工藤新一大言不惭地说,“别人想要还没有呢!”
宫野志保被他逗笑,她手指灵巧一转,便当真将那临时上岗的“护身符”挂在自己手机上。
——万物有灵,那便是我。
心中有金阁寺的人,处处都能发现金阁在尘世的投影。而我每时每刻都注视着宫野志保,我清楚知道在她心中,真正的金阁寺并不存在。
她想看到的,不是法水院、潮音洞和究竟顶,不是那纤细的柱子、精巧的结构和阳光下熠熠生辉的不死鸟。她不过是想说服自己,美为了保护自身,可能会诓骗人的眼睛*,而爱亦如是。
宫野志保志保说自己是很执着的人,我并不完全认同。因为她只执着于让自己忘记那座美丽精致的寺院楼阁,却始终狠不下心来,将它付之一炬。
我不知道宫野志保此时身在何处,是否也在眺望这一片浓烟与烈火。我也不知道这实验楼的外面,是否也如同曾经燃烧的金阁一样,上空无数火星飞舞,像是漫天撒下的金沙*。
烟炎张天,庇护永生花得以永生的玻璃罩,在火焰与高温中碎如齑粉。洁白花瓣卷上火光,在灰烬中成就不死之身。
我望着那捧理应洁白无暇的灰烬,知道我的使命到此结束。
送一个人护身符,自是出于美好愿景与爱意,自是发于内心,想要护佑她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可是工藤新一,你知道吗?
你是她心中至臻至美的金阁。
你应当送她鲜红如血的玫瑰。
—TheEnd—
*美为了保护自身,可能会诓骗人的眼睛。
*树丛间飞舞着无数的火星,金阁上空就像撒满了金沙。
——三岛由纪夫《金阁寺》
原作背景的短篇
---------------
01.“黑衣组织是个气氛融洽的幼稚园”
如果问江户川柯南,他最讨厌的小学课程是哪一科,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家政课,理由是因为不擅长。
从前是工藤新一的时候就不擅长,好不容易熬了过去,谁知是祸终究逃不过,眼下作为江户川柯南,还要多打一次加时赛。
但最近他通过几次细致入微的观察,发现好像还有个人比他还更加不擅长。就像一个不幸取得59分的人,总是难免心虚惶恐,可一旦发现周围还有人考58分,虽然只有一分之差,但仍旧会觉得非常慰藉——尽管这改变不了都不及格的本质。
而这个58分,就是他的同桌,灰原哀。
上周的家...
上周的家政课内容是给便当袋上缝扣子,老师给他们做了演示,同组的步美心灵手巧,很快就完成了,元太和光彦备受鼓舞,在步美的指导下进步神速,而桌子另一端的江户川,还停留在“穿针引线”的阶段。
“喂,灰原,你能不能——”无所不能的名侦探也有心有不逮的领域,他那根线好像每一丝都在和他作对,怎么都穿不进去,就忍不住向旁边的灰原求救。
可他话没说完,目光一转,却发现“同一个变小的世界,同一个难题”——灰原哀同学也跟他一样,正滞留在“穿针引线”阶段,并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两个原本在不同领域各有建树的“成年人”,竟然意外在小学家政课上遭遇了滑铁卢。
找到同伴的江户川立刻就不着急了,他还开起了玩笑:“哈哈,原来不是我一个人穿不进去,有人做伴我就放心了。”
灰原可不想在这种领域跟他“做伴”,她不客气地回道:“不要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对、对,我们只是一模一样而已。”
“等我穿进去了,我和你就是泾渭分明了。”
“哦——那你穿进去了吗?”
言语往来间,两个人莫名其妙就被激起了好胜心,大有要在“穿针引线”这一领域分个高下胜负的意思。
同组的元太和光彦在步美的帮助下,已经完成了扣子的缝制,三个人看向桌子对面,就看到柯南和灰原两个人,端着一模一样如临大敌的凝重神态,举着针和线,竟然是半点进展也无。
“小哀,我来帮你吧?”步美说。
“不用,我自己来。”她拒绝了。
“柯南,你需要帮忙吗?”
“不行,我和这家伙在比赛。”他也拒绝了。
比赛?步美疑惑地看着他们俩,忍不住问道:“你们在比什么?是比谁先穿进去,谁就输了吗?”
“……”
“工藤新一”和“宫野志保”都有觉得被冒犯到。
直到下课,他们两人的“穿针工程”仍然毫无建树,老师也忍不住打趣他们俩:“江户川同学,灰原同学,做不到的事要向同伴求助,可千万不能自己死钻牛角尖呀。”
转眼就到了下一周的家政课,这次的课程内容是折纸。
江户川松了口气,可算不用再缝东西了——他们拿到了需要用到的材料,手工折纸的外包装上印着几步简要步骤,可以用来参考,他没仔细看就随手放去了一边,他自认为折纸是小菜一碟,用不到这种东西。
老师在上面教大家怎么叠青蛙,他觉得无聊,就习惯性地去看旁边的女孩儿。
课上觉得无聊时,他就总会忍不住去看她,那个人有种特殊的本领,明明也是在走神,她却能摆出一副似乎在认真思考的神态来,从没有被老师发现过。
只有他能发现。
但独自享有这个秘密的他就没那么走运,有时看到她用一种思考“哥德巴赫猜想如何证明”的神态看着黑板上的一元一次方程,他就忍不住想笑——然后就会很不幸地被老师发现,叫他上黑板做题目。
而有时候她察觉到他的视线,会微微侧过脸来和他对视,眼神像在问:“干什么?”
他眼里明明白白写着:“好无聊、好无聊、好无聊。”
可这次却让他有些意外,她居然很认真地在看老师教的折纸步骤,而等到让大家自己动手做的时候,她这才有些生疏地动起手来。
“喂,灰原,你该不会以前从来没有折过纸吧?”他忍不住小声问道。
“喂喂……”
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琴酒和伏特加面对面坐在一起,互相朗读自己喜欢的童话故事的画面,随即被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吓到,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那你最喜欢哪一篇?”他顺着她的玩笑话问道。
“……”她竟然一时语塞,没答上来。
于是江户川在无意中知道,她原本的童年里,没有彩纸折叠的星星和青蛙,也没有睡前关于王子公主的童话故事。
那一年帝丹小学的文化祭选在了平安夜举办,他们班要表演的节目是《睡美人》。
老师说,大家可以报名自己想出演的角色,然后由大家投票选出最终人选。积极踊跃的女同学们纷纷报名自己想出演睡美人,同样活跃的男同学们无一不把王子当成唯一志愿,老师看到结果,简直哭笑不得。
有两个没参与报名的假小学生坐在位置上看热闹,江户川说:“你干嘛不报名?”
“报名去演坏皇后吗?”她打着哈欠,没精打采地问道。
“坏皇后是《白雪公主》里的,《睡美人》里哪来的坏皇后?”
“哦,那这里面的反派是谁?”
“是个坏巫婆。”
“哦,那不适合我。”她回答。
“坏皇后和坏巫婆有什么区别?”他无奈地看着她,“不都是邪恶且话多的反派角色吗?”
她用手托着腮,思考了一下,然后轻飘飘地说:“区别就是……皇后听起来长得比较好看。”
这是什么奇怪的脑回路!
在他们说悄悄话的时候,出演的人员已经定了七七八八,老师说:“现在还有睡美人的父母——国王和皇后没有人演,有同学愿意报名吗?”
江户川用手肘碰了一下她的手臂:“喏,皇后,你的机会来了。”
“这里的皇后又不是坏人吧?”
“你到底对出演反派角色有什么执着?”
“唔……本色出演嘛。”
“你哪里反派?”江户川无奈地看着她,“我看你的反派技能,全花在我一个人头上了,你对别人都挺好的。”
“哦,那这不是说明你比较特别吗?”
“……我是不是还得跟你说谢谢?”
“不客气。”
不料他们的交头接耳被老师发现了:“江户川同学,你是想出演这个角色吗?”
“啊?不——”他正想说我不是、我没有,就听旁边的人笑盈盈地开了口:“是的老师,江户川同学说自己很想出演这个角色。”
“啊,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江户川同学总是很沉稳,和这个角色也很合适呢。”老师笑着回答。
人在位置坐,祸从天上来的江户川简直没处说理,可他还没来得及向身边的罪魁祸首表达自己的不满,就听老师又说:“既然江户川同学演了国王,灰原同学,皇后不如就你来演吧?”
“啊?”她一愣,“我还是不——”
“老师,她说她很乐意。”江户川活学活用,抢先替她回答了问题。
“好,那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老师心满意足地总结道。
“……”灰原瞪着江户川,后者得意洋洋地对她扮了个鬼脸。
但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临近年末,城市里流感盛行,灰原催促着博士快点去注射流感疫苗,自己却先中了招。
她请病假在家,江户川带着学校布置的作业来探病,结果就被传染了。
虽然国王和王后同时病倒,但他们不是故事的重点,节目还是要照常演出。平安夜那天,博士要去学校帮饰演睡美人的步美拍照,就剩了请病假在家的江户川和灰原,他临走前不放心地说:“新一,小哀,你们在家好好休息啊。”
两个病号互相嫌弃,都坚持认为对方是病得更重的那一个,坐得相隔十万八千里,然后对博士的叮嘱,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带着鼻音的“嗯”。
明明是平安夜,街道上挂满彩灯,高大精美的圣诞树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全城的人肯定都出去庆祝了,但他,江户川柯南,平成时代的福尔摩斯,居然因为流感被困在家,哪儿也去不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把手边的推理小说盖在脸上躺了下去。
“你叹什么气?”另一边的女孩儿问道。
“过节嘛,谁会想在家待着?”他闷声闷气地回答。
“哦,原来你想去外面听满大街的‘SingleBoy,SingleBoy,Singlealltheway’。”
“不,我不想!”他说,“你想听吗?我可以给你唱。”
“……”她沉默了一下,“谢谢,不要。”
他从沙发上爬起来,看到她头上贴了个退热贴,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坐在地毯上,手里敲敲打打,如果不是脸色有些病态的潮红,几乎看不出她在生病。
“你还在发烧,就别看电脑了吧。”他忍不住说道。
“哦,好像已经不烧了。”她听他这么说,随手将额头上的退热贴揭下来,“而且你应该乐于看到我勤奋工作吧?毕竟这事关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做‘SingleBoy’。”
他知道她不过是随口开玩笑,可却本能不喜欢她这样说。
“宫野博士,你的诊断依据呢?”他拿了个电子体温计,在她额头前一碰,“37.8——我们做侦探的,比较喜欢靠证据说话。”
他不由分说地拿过她的电脑:“反正是节日,休息一下不好吗?”
不能工作的灰原无事可做,天色完全黑下来,她说:“哦,对了,我是要和你交换礼物的吧?”
这是老师布置的作业——要和同桌交换圣诞礼物,而且老师还怕小孩子不知道互相之间可以送什么,特意告诉大家,礼物重要的不是贵重,是心意,而什么是心意呢,可能就是对方缺少且需要的东西。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袋,里面是本包装好的书,江户川眼睛一亮,以灰原对他的了解,肯定是那本新出版、但他还没来得及去买的推理小说!
他也从书包里拿出了自己准备好的礼物,灰原伸手接过来,好像也是一本书,居然还很沉,似乎是精装版。
难道他买了之前去书店时看到的那本精装纪念版爱因斯坦传记给我?她一边想着,一边动手拆开了包装。
窸窣的拆包装纸声音响过,江户川柯南手里拿着一本沉甸甸的《基础声乐知识入门——教你唱歌》,灰原哀手里出现了一本分量十足的《365天童话故事大全》。
两个人面面相觑,好不尴尬。
“喂,我在你心里最需要的就是学会唱歌吗?”
“大侦探,我难道看起来很需要童话故事书吗?”
“不过失歌症是种病,治不好的。”
“你需要点童话故事来陶冶情操。”
两个人互不相让,却又拿着自己得到的礼物没撒手,最后互相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笑了出声。
那一年的平安夜虽然没有落雪,却是个完满的节日。
02.“我是个很会安慰人的反派角色”
江户川柯南是在国中时,终于接受自己再也无法变回工藤新一的事实。
组织在被清剿之前,就破釜沉舟地销毁了所有资料,而灰原现阶段的研究,没有核心技术支持,就无法延长药物的时效性,再加上临时解药的副作用,他身体产生的抗药性……
独木不成舟,这些所有因素叠加,就构成了工藤新一法律意义上的死因。
这样的事情,换了谁都难以接受,所以销假回学校后,即便是他,也难免看起来有些消沉。
他好像登上宇宙飞船到达外太空的宇航员,太空壮阔浩大,这趟旅程不虚此行,可如果有一天告诉他,以后不能再回到地球——据说在太空中漂泊太久的人会疯。
而那艘能搭载他回地球的飞船,已经被销毁了。
他很少会有这样明显心情不好的时候,连步美都不敢过来和他讲话。课间他趴在桌子上装睡,听到步美小声对灰原说:“小哀,这是你们请假期间的笔记,我印了两份,你把柯南的那份也一起给他吧?”
旁边的女孩儿答应了,然后他听到纸张摩擦的声响,她应该是把笔记收到了抽屉里。
可一直到放学,他也没从她那儿拿到这份请假期间的笔记。
关于APTX4869解药的研究,彻底以失败告终,灰原哀再也不用工作到深夜,可长年累月的生物钟却没那么容易纠正,她在地下室收拾资料——实验的数据、不同批次解药的时效和副作用记录、作废的半成品、还有许多杂七杂八没能派上用场的辅助研究。
她迄今为止的人生,好像被这一颗药丸一分为二,前半段是绞尽脑汁如何研制它,后半段是想方设法要如何破解它,可不管哪一种,都以录得惨败告终。
“作为研究学者,我可真失败。”她想着。
“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在做什么?”他推开虚掩的门,走进来问。
灰原哀被他吓了一跳,不小心碰倒了手边一摞没来得及装箱的参考书,高高的书本摧枯拉朽地倒下去,犹如多米诺骨牌,连带着把她之前整理好的资料全部撞散了架。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忙碌了半宿的成果,一时说不上话来。
目睹了多米诺骨牌倒塌的江户川也愣了,两个人隔着几个纸箱面面相觑,停了一会,她说:“正如你所见,我在用失败的研究成果堆骨牌玩。”
她有意将话说得比平时更加讽刺,简直有几分故意的成分——她似乎希望他能对自己发火,就像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样,抓着她肩膀摇晃她,似乎这样能从她脑海里倾倒出解药的方程式,当然这不可能,物质不从无中生有中产生。
可他没有。
他在一个已经装满了的纸箱上坐下,然后问她:“你干嘛不把复印的笔记给我?”
“……抱歉,我不知道你需要看笔记才会解二元二次方程。”
“我觉得你心情已经很不好,我就不再给你雪上加霜了。”她说,“看到罪魁祸首总在眼前晃,换位思考一下,我应该不会很开心。”
他做不到在知道一切无法恢复原状的情况下,继续消耗别人宝贵的等待。而这时候说出真相,也不在他的选择范畴——如果他和她之间的关系是一张答卷,那“江户川”这一个谎言,已经占据了全部空白的卷面,没有余地再去填写其他的内容。
答卷尚可涂改与修补,可人生到底不是一张答卷。
童年少年时代记挂的青梅竹马,好像飞船升空后越来越远的发射台,是他与地球最后的联系,可在太空中却不能再望见。
“你也不用把话说到那样绝。”她大概是从博士那里听说,“有些谎言是可以被原谅的。”
“你们也还有希望,不是吗?”她的语气事不关己,“十岁而已,四舍五入一下……也勉强能约等于零。”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儿,她短发垂下来看不清表情,停了一会儿,他说:“我不会对你发火的。”
“你不用避开我收拾这些材料,也不用故意说那些话来激我。”
一颗心仍在太空中漂浮的少年人看着身边的女孩,他说:“我以为很早以前我就和你讲过,这不是你的错,你没必要自责。”
前些天,赤井给他们捎来了FBI帮忙办理的两人的身份资料——从此以后,江户川与灰原都不再是一个随手编造出来的名字,而会真正变成有血有肉,有过去和未来的人。
她注意到他的生日改了,从今以后,他会在一个原本和他毫不相干的日期,得到许多毫无意义的祝福,这会成为他之后人生无法摆脱的一部分。
“对不起。”她轻声说,“工藤。”
“光道歉有什么用?”他说,“你好歹有点实质性表示啊。”
“啊?”
“你明知道我心情已经很不好,难道作为朋友,不应该安慰我吗?”
“你确定想要听我的安慰吗。”她说。
“不可以吗?”他说,“真是让人心痛的脆弱友情。”
“也不是,”她这才露出最近以来的第一个笑,“毕竟我是个很会安慰人的反派角色。”
“比如?”
“比如以前在组织,基安蒂有一次任务失败,她连着发了几天的脾气,说下次一定要一雪前耻……实在很吵。”
“然后我就安慰她,说不用这么激动,想开一点,也许你活不到那时候呢?不如享受当下。”
他可算是知道为什么基安蒂那么热切地想要干掉她了。
“你还想听吗?”看他一脸无奈的表情,她又说,“或者我可以给你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你的《365天童话故事大全》已经熟读并全文背诵了吗?”
“很久以前,有个可爱、美丽、聪明绝顶的巫婆——”
“倒也不必给巫婆加这么多形容词。”
“我乐意。”
“……行吧,你说了算。”
“可爱美丽又聪明的巫婆住在一间地窖里,她毕生的愿望,是研究一种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药物。”
“等一下,巫婆不都是专攻长生不老的吗?”
“讲故事的是你还是我?”
巫婆在世界上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研究起死回生的药物,是想从死神的世界,换回已经不在人世的亲人。
地窖中没有寒来暑往,有一天,一个身受重伤的骑士晕倒在她的门前,他失血过多,看起来离吹灯拔蜡只差半步。
“喂,为什么骑士就没有那么多夸张的形容词?”唯一的听众有些不满,“比如高大英俊、举止潇洒之类的。”
“受了重伤不是形容词吗?吹灯拔蜡也是。”
骑士要去拯救被困在高塔上的公主,可路上遭到了仇家追杀,身负重伤,这才晕倒在她的门前。
“他伤得太重,随时都可能死掉,巫婆想,反正机会难得,就用他来当我的试验品吧。”
“……这算是无证行医了吧!”
巫婆给骑士吃下了自己研制的药物,骑士的性命保住了。
“可是,巫婆的水平有限,她的药有很强大的副作用,骑士虽然活了下来,可是身体却变成了小孩子。”
那一晚的米花町夜深人静、万籁无声,共享一个秘密的少年少女并肩坐在时光逆流中,女孩声音空灵地讲着一个胡编乱造的“童话”故事,她嘴角带笑,但那笑容太浅太淡,笑不到她眼中。
“那后来呢?”他喉咙发紧,忍不住问道。
“在养伤的过程中,骑士成为了巫婆有生以来第一个朋友,巫婆会和骑士下棋,骑士会帮巫婆刷试管,他还带巫婆时隔多年离开了地窖,重新回到了地面上。”
原来没有父母亲人的世界,仍然运转如常。她的花园中也有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天真活泼的小白兔、机警的小猴子,还有胖乎乎的小棕熊都很喜欢她,他们也成了她的朋友。
巫婆第一次发现原来充满阳光的世界这样好看。
“巫婆把她的实验室搬到了地面上来,但她不再研究起死回生的药了,她现在希望能做出能让骑士恢复正常的药物,好让他去救公主。”
“然后呢?”他轻声问。
“巫婆的专业能力有限,她失败了。”她说,“但是巫婆的失败,不代表骑士也失败了。”
“虽然身体变小了,可这改变不了他心里的坚定和勇敢,他还是拿起自己的剑和盾牌,赶去了高塔,救出了被困的公主。”
“然后他们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真是个俗套的结尾。”
灰原哀笑了:“结尾不俗套,怎么体现这才是幸福呢?”
因为只有苦难的质地才有千百种不同,世界上的幸福和快乐,理应都要是相似的。
“那巫婆呢?”他看着她的眼睛,“她最后怎么样了?”
女孩儿抬头思索了片刻,说:“不知道啊。”
“故事的主角又不是她,没有结局也无所谓吧?”她说,“如果没有仇敌、重伤、巫婆和魔药,这个故事也太单调了。”
他们就像是舞台布景中的一棵树、一片云,虽然不可缺少,却没有特别重要。
“那你干嘛要加那么多形容词?”
“虽然没有结局……但是,能在故事里短暂地美丽过,不是也很好吗?”
心仍在太空中失重的少年人沉默了,他对地球仍有眷恋,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喜欢这个故事结尾。
可他还是说:“谢了,灰原。”
那一晚,他们一起将被撞倒的书和资料重新收拾好,装箱贴好了胶带,似是在向一段过往告别。最后,两个人在没收拾完的资料中睡了过去。
可是,江户川莫名其妙地梦到自己在一个中世纪式的地窖里刷试管。
更奇怪的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着这么傻乎乎的工作,嘴角还要带着笑。
03.“只有老夫老妻才会因为牙膏吵架”
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常年旅居国外的工藤夫妇突发奇想,说要给工藤宅来一次全面翻修。
他们俩跨洋隔空指挥,一点儿灰尘噪音也沾不上边,唯一苦了的只有住在那里的江户川。
毛利兰结婚之前,他就从毛利侦探事务所搬了出来,她的婚礼不久前刚刚举办完毕,新郎是她大学的同窗,两个人一起度过了四年象牙塔时光,毕业后纷纷踏入社会,像世间无数幸福而普通的情侣那样,因为相信和爱,所以选择一起步入婚姻的殿堂。
“你们觉得哪一件比较好看?”
婚礼的筹备简直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没有之一,因为幸福的新娘们总会不由自主地陷入各种甜蜜的烦恼中——结婚礼服的样式、花束的搭配、婚宴的食物安排、伴娘伴郎们的服装颜色……每一件拎出来,都是极为复杂、牵扯多方势力的大问题。
博士家的客厅里,纠结的准新娘拿着画册,将几款礼服指给他们看。
“我觉得这个比较好看!”步美指着一件鱼尾款婚纱,“像美人鱼!”
“我也喜欢这款的裙摆,可是它的领口设计,我又觉得有些太复杂了……”
“也是哦——”
“那我们来投票吧!”步美兴致勃勃地说。
大家积极地投票筛选,最后把备选项从十个变成了两个,这时候,玄关处传来一声门响,是被博士派去超市采购的灰原和江户川回来了。
可大家很奇怪地看到,那两个人谁也不理谁,拎着买好的东西走进来,又分别将它们归置去应有的地方,互相竟然一句话也不说。
“柯南和小哀吵架了啊?”小兰用手掩着嘴,悄声问博士。
步美光彦和元太听闻有八卦可听,立刻也凑了过来。
博士尴尬地咳了两声,因为这事说起来委实有些丢脸。
“事情的起因,是一管牙膏。”博士说道。
他今天早上起来,就听见那两个人在洗手间门口互不相让地瞪着对方,灰原手里拿着一管牙膏,她没好气地说:“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总是乱挤我的牙膏?”
她在这方面有很严重的强迫症,挤牙膏绝对要严格地从下往上,一管牙膏不管用到什么程度,总是整整齐齐的。
可这个来借住的家伙,明明自己也有牙膏,却总喜欢来用她的这一管,用也就算了,他还总是从中间摁下去——被她保持着完好形状的牙膏,每天都会在他手上变成新诞生的盆地。
最开始她只是默默地把它恢复原状,毕竟某人为数不多的优点里,有一条是“身为侦探优秀的观察力”,可她显然高估了这人——每天早上起来,她都能看到自己的牙膏以一种扭曲凹陷的状态横尸洗手台,似乎在无声地控诉着某人的行径。
而旁边是他们俩的牙刷杯,是博士新买的家庭套装,她用的是浅蓝色,他用的是粉红色,因为挑选的时候她比较眼疾手快。
他打着哈欠说:“只是牙膏而已嘛——”
“你完全可以这样对待你自己的那一管。”
“哦,那你也可以随便用我的那一管啊。而且灰原,你这是强迫症。”
“你这是偷换概念。”
“以我们的关系,还需要这样区分一管牙膏吗?”
“我们什么关系?”她毫不留情地说,“而且不管什么关系——都需要,非常需要。”
“然后他们就谁也不理谁了。”博士总结道,心里不禁为这两个实际年龄加起来已过半百,却越活越回去的“成年人”汗颜。
侦探团的三个人笑得快在沙发上打滚。
“没想到小哀还有这么可爱的强迫症!”
“柯南怎么跟小孩子一样,他为什么要去用灰原同学的牙膏!”
“他们两个也太幼稚了吧!”
小兰也笑得停不下来:“他们可真是越来越像一对老夫老妻了——我爸爸妈妈才会这么吵架。”
他们正说着,话题中心、喜欢乱挤牙膏的江户川走了过来,他问:“你们在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小兰摆摆手,连忙举起最后筛选出来的两张照片给他看,“柯南,你觉得哪一款比较好看?”
身形挺拔的少年人听到她这样问,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弯下腰凑过来看。
“唔,小兰姐姐的话,这款大裙摆的纱裙会比较合适吧。”他指着一款抹胸设计的大裙摆婚纱,说着还弯起眼睛笑了一下,“是适合公主的结婚礼服。”
他说得很真挚,看着对面的准新娘露出了开心又不好意思的笑,心里却意外地没有遗憾,只感受到了单纯的高兴——百分百的替她高兴。
“我觉得柯南说得对,可是,另外这一款也很好看……”小兰叹了口气,旁边另一款婚纱的风格完全不同,是露肩露背的小高领款式,纯白全缎面,没有一点多余的装饰,只靠裁剪来修饰身材,光滑高级的缎面在身后拖出一点儿并不夸张的裙摆,是个非常简洁大气的设计。
他看着那条裙子,顺口说道:“这款可能比较适合……”
他对服装毫无研究,从前也一直想不明白工藤优作怎么对有希子那么多在他看来大同小异的服装作出完全不同的点评的。
可看到这件缎面婚纱,有个人突然就在他的脑海里不请自来。
别致的小高领,适合有着修长脖颈的短发女人,那会显得她的肩颈线条更加优美。简单不繁复的裙摆,多一分嫌累赘,少一分会觉不足,正好搭配她脸上那种无意识的旁若无人。而纯白有光泽感的缎面,会衬得她的眼睛是更加透彻的冰蓝色。
不由自主地,他已经在自己的脑海里,为一个人穿上了这套婚纱。
他说到一半便没了下文,大家都忍不住去看他,就看到江户川柯南面色如常,似乎只是在思考措辞,可他通红的耳朵出卖了他。
步美问:“柯南,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她话音刚落,灰原整理完了刚才采购的东西,走了过来,小兰冲他调皮地眨眨眼睛,替他把卡壳的话补充完整:“这款比较适合小哀,对不对?”
灰原顺着她的话去看照片,江户川耳朵上可疑的红色已经蔓延到了脖子,他本能地反驳说:“不是,谁想看这个强迫症穿婚纱?”
只问你合不合适,谁问你想不想?
什么叫不打自招?
著名高中生侦探江户川柯南亲身示范,这就是教科书一样标准的“不打自招”。
终于选出合适婚纱的毛利兰,和侦探团的孩子们在晚饭之后就纷纷离开了。而江户川刚和有希子视频结束,他那时刻充满活力的母亲拿着两款壁纸的样板,问他:“小新,你觉得哪一款比较好看?”
今天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到处都有人在问这样的问题!
如果有天有人发明一款“自动二选一”机器,真的可能会拯救很多选择恐惧症吧。
“左边的那个。”他随机选了一个。
“什么嘛,你根本没有仔细看。”有希子不满地说,“博士家的小姑娘在吗?我要问问她的意见。”
“喂,为什么要问她啦!而且——这个家是我住,为什么反而我的意见不作数啊!”
“那谁知道呢?”有希子说道,“说不定将来她——”
他急忙打断有希子的话:“那就右边那款。”
有希子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然后做出了决定:选他没看中的那一个。
身为一家三口中身份地位排名第三的人,江户川柯南心很累。
浴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灰原洗完澡,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出来,没想到他还坐在客厅,黑灯瞎火地也不开灯,不知道在这思考什么人生哲学。
随即她了然地想,喜欢的人要结婚了,对象不是我,肯定很难受吧。
这样的话,牙膏的事就算了吧。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她率先打破了沉默。
“喜欢的人要结婚了,对象不是我,我在哭鼻子,然后沉痛地哀悼自己的初恋。”他流利地回答。
“怎么,你不是这么想的吗?”他回过头来盯着她,“‘他都这么惨了,牙膏的事我就不跟他计较了’——你肯定是这么想,所以才会主动和我说话。”
灰原:“……”
乱挤她的牙膏的时候,怎么不见他这么善解人意?
“那你怎么还不开始哭鼻子?”她的惊讶只维持了一秒,随即便不甘示弱地回击道,“哦,你稍等一下,我去拿点零食来看你表演。”
江户川柯南觉得自己要被这个人气死了——小兰走之前,偷偷把那张缎面婚纱的照片塞给了自己,还跟他说:“柯南,有些话你不说出来,别人是不会知道的哦。”
他了然地回答:“对啊兰姐姐,所以我跟她说,你这是强迫症,是病,得治。”
毛利兰用一种非常牙疼的表情看着他,走的时候,还冲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灰原踩着拖鞋,在厨房的柜子里翻看着,她问:“有芥末、番茄和辣椒味的薯片,你想吃哪一种?”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她说:“不过吃东西会影响你的表演,你还是不要吃了。”
现在他知道自己需要在哪一方面加油了。
加油别被这个家伙气死,他就算成功一半了。
04.“世界上故事讲得最差的人”
“在思考下一次怎么吵,如何才能吵赢对方,还有以前失败的经验总结。”步美说得头头是道。
哲学家步美还总结道:“柯南和小哀分开的时候,明明都特别成熟可靠,但凑到一块,我就总觉得他们俩加起来都没有17岁。”
元太和光彦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表示步美说得好有道理,完全就是这样没错。
他们两个的成绩每次都在第一和第二之间互相轮换,搞得旁人最大的目标是希望能考个第三。而这俩人还不止如此,连玩个手机游戏,都要争个先后高低。
最开始是步美迷上了一个叫做“打豆豆”的游戏,后来她被同学叫走,就顺手把玩到一半的游戏塞给了灰原,可等她回来,却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灰原刷新了最高分记录,柯南看到觉得挺有趣,就拿过来也开始玩,结果发现居然超不过她的分数——这可不得了,立刻勾起了名侦探的好胜心。
“江户川同学,所以你没有异议,对吧?”老师问道。
手机界面上出现“最高分”的字样,他终于成功刷新了灰原的记录,听到有人叫他,这才抬起头,发出一声状况外的:“啊?”
“这次的文化祭,我们班和B班要一起演童话剧,刚才大家投票选你去演王子,你觉得怎么样?”
他本能地去看同桌的女生,小声问:“那你演什么?”
“江户川同学,问你演不演王子,你去看灰原同学做什么?”老师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我不演。”灰原说。
“那我也不——”
“不过也就是象征性问你一下,大家都想看你演,你就答应吧。”
这虚假客套的形式主义!
原来因为是和隔壁班共演,所以男女主角会从两个班级各选一个。放学路上,他踩着单车的踏板,一边抱怨着:“为什么不管是小学还是高中,都逃不过要表演童话故事的命运?”
坐在他车后座的女生不紧不慢地说:“上一次你不是逃过了吗?说起来还得感谢我。”
要出演睡美人爸妈的两个人,因为一场流感双双病倒,逃过了演出。
“不知道这一次又是什么故事。”他发愁地说,“为什么你不和我一起啊,太不公平了。”
“我跟你是买一送一吗?干嘛要和你一起。”
“哦对,步美说想要我帮她一起改剧本,你想要个什么样的故事?”灰原又问,“你是想打败皇后、巫婆还是恶龙?想怎么救出公主?打一架?还是吻醒她?”
看来那本《365天童话故事大全》对某人真的颇有用处,甚至还帮助她彻底走上了魔改童话故事的不归路。
但问题是——他哪个都不想!
然而少年人的心思实在太别扭,就像从前他不肯承认“我就是想和你用一管牙膏”一样,江户川柯南也决计不会说出“我不想和别人演话剧”的话。
但他可能和“王子”、“国王”这样富贵的角色命中相克,文化祭前,全国高中生足球联赛也踢到了决赛。
比赛那天,露天的足球场被烤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江户川调整着自己的队长袖标,一边听教练讲着战术安排,视线一边就飘去了最前排的看台上。
学校啦啦队的女孩儿们不畏烈日,聚在一起坚持排练着,比赛还没开始,观众却也慢慢开始入场了。
他看到了光彦、元太还有他们班的其他同学,步美自然也来了,她身后还拖着一个人——那个人大概是吸血鬼变的,全副武装,只戴了帽子还不够,从头到脚都捂得严严实实。
有没有这么怕晒啊!他不满地想着,可看到那个人在最前排的看台位置坐下,他嘴角还是情不自禁地弯出一个弧度来。
虽然他知道那家伙会来,“看他踢球”的成分占比可能不足10%,因为她很直接地说:“我不想在这么热的时候,在太阳下看20个人追着一个球体做不规律圆周运动。”
但她之所以会来,都是因为他之前放出豪言壮语——如果能夺冠,就带她去吃五星酒店的海鲜自助。
“队长,你看哪儿呢!”有队员不怀好意地勾住他脖子,“又在看灰原同学啊?”
她有时会来等他训练结束一起回家,球队的这帮人成天喜欢拿他们开玩笑。
有一次她来的时候,正赶上他们一起叫了快餐外卖,大家热情地招呼她一起来吃,她不好推辞,就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但她并不喜欢这些高热量高油脂的快餐食品,用博士的话来说——“哀君是我和麦当劳之间的洪水猛兽”。
如果有评选世界上最吵闹群体的比赛,十人以上的高中男生团体绝对能一举夺魁,足球队的大男孩们热热闹闹地吃着垃圾食品,聊着青春期的男孩子最喜欢的话题——足球、女生、游戏机。
灰原也不觉得吵,只觉得挺好玩儿,江户川刚拿起一杯可乐将吸管戳进去,就听到她幽幽地解说道:“每份可乐里大概含有60克糖,超过人体每日正常摄入量的一倍还多——”
“偶尔喝一次又不会怎么样,怎么样,快乐吗?”他坏笑着看着她,然后自然而然地收回手,就着她用过的吸管,继续喝他的“快乐水”,“而且马上踢决赛,大家压力都很大嘛。”
她觉得自己喝的不是可乐,是滚烫的开水,不然不能解释为什么她耳朵发烧。
他被她难得一见的面红耳赤逗乐了,一时得意忘形,就不假思索地说:“如果赢了决赛,我带你去吃海鲜自助。”
对手学校的足球队能踢进决赛,自然不是等闲角色,场边两间学校的啦啦队大声呼喊着口号,然后在一次中场进攻时,带球深入敌方后防线的江户川被对方后卫恶意铲倒,顿时整个人倒在地上,捂着腿起不来了。
裁判急忙吹哨发牌,把两边马上就要打起来的球员们拉开,倒在地上的江户川咬着牙疼得说不出话来,然后一抬头,就看到有一个人朝他跑了过来,她甚至比校医来得还快。
“诶?这位同学——”裁判看到一个女学生跑下来,刚想制止,结果就看她在草场上跪了下来,像模像样地按着江户川那条伤腿,竟然像是在帮他检查伤情一样。
“没事,”江户川抬头冲裁判解释道,“这是我的私人医——”
“医生”一个词没说完,他的声音就陡然变了调,原来是那女孩毫不留情地在他腿上按了一下,然后说:“伤到骨头了,要去照X光。”
她陪他去医院看医生拍片子,灰原得到了一本医院派发的骨伤患者生活注意事项手册,江户川得到了左腿胫骨骨裂的诊断、一条打着夹板的小腿、和一副十分有碍他英俊潇洒外表的拐杖。
这个世界上,简直没什么比腿脚受伤更让好动的高中男生难受的事情了。因为行动不便,他又住到了对面的博士家来,还因此得到了病号才有的特殊待遇,灰原每天会顺便做他的那份早饭,还会等他一起回家,他的拐杖用得异常不熟练,她便总得在旁边时不时扶他一把。
虽然“高中生名侦探”变成了“瘸腿高中生名侦探”,但这不影响名侦探的本质,拄着拐杖,案子照破不误,可话剧却是绝对没法出演了——即使是魔改童话故事里的王子,也不会是出师未捷先瘸腿的。
“唉,太可惜了,我觉得那还是个挺有意思的剧本呢。”灰原说。
“我觉得我们对‘有意思’的理解有很大偏差。”他说,“听你以前讲过的故事,就知道你什么水平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博士家的地下室,那个骑士和巫婆的故事。
她说:“要改也不是不可以,比如巫婆虽然机智过人,可是实验有风险,骑士和魔药不耐受,出现严重过敏反应后抢救无效——也许你比较喜欢这个版本?”
“患者都抢救无效了,还要强调巫婆‘机智过人’吗!”
“那或者……”
她竟然好像还有几个备选的故事情节,江户川简直怕了她,就想伸手去捂她的嘴,一时忘了自己还算个残障人士,手里的拐杖光荣倒地。
眼看令和时代的福尔摩斯就要脸着地,灰原急忙伸手去拉他,后者就顺势这么挂在了她肩上。
“我说,你这样很容易让人误会。”她说。
“误会什么?”他问。
“误会我和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他们原本已经走到了家门口,灰原身上挂着个江户川牌树袋熊,一边摸出钥匙开门,就听他说:“我们难道没有吗?”
“哈?”她转过头去看他,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带着几分促狭,“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怎么不知道?”
夏天燥热的风助长少年人心里躁动的情愫,它们像是生命力旺盛的荒原野草,不知不觉间就长得铺天盖地。
他说:“现在。”
江户川松开自己那碍事的拐杖,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近,然后低头去吻她的嘴唇。
她似乎有些站不稳,不禁往后退了半步,而他打着夹板的腿本来就站不稳,这一退,两个人齐齐靠上了刚才打开的门,一起摔倒在玄关里。
她被他压在地上,跟着他一起摔倒的还有门口的雨伞架、他的拐杖、几本堆在门口没拿回去的杂志,整个玄关乱成一团。
“没事吧?”他问。
“在被你压死之前,应该是没事的。”她脸上潮红未褪,可说话还是一如既往不客气。
可是家里没人,黑灯瞎火,很适合再发生一个吻。
黑暗中,江户川柯南从上方注视着女孩儿冰蓝色的眼睛,突然说:“你知道吗?你真的是世界上讲故事讲得最差劲的人。”
世界上明明应该有一个童话故事,是这样结尾的。
巫婆救活了骑士,却没能做出让缩小的骑士恢复正常的药,养伤的过程中,骑士发现,比起去救出公主,得到数不尽的财富和荣耀,他更想留在这里,和这个奇奇怪怪、对坚称自己“聪明可爱还美丽”有异常执着的巫婆作伴。
“这应该是个骑士和巫婆相爱的故事,”他凑近她,“你猜——他们的结局会是什么?”
“是聪明可爱还美丽的巫婆。”她纠正道。
他笑起来,低下头去,将她之后的话全部吞没。
童话完。
重发一次,刚刚被屏了(。
宝贝计划
※放飞吐槽段子,我流爽文之③,极度意识流
※本质大概是个中巡班萨观后总结,班萨粉请酌情观看,很欢迎讨论
※班萨、没弯萨和flo萨三兄弟设定,班萨中心,flo萨/米扎无差
※没弯萨设定见我wb搜索没弯萨repo
1
莫扎特是什么?
要萨列里现在说,莫扎特就是粗俗、喧闹、莽撞、自负、无礼,上面冠一顶高高的神童的名声,没了。萨列里看着莫扎特和罗森博格闹得鸡飞狗跳,面无表情地在心里这样下结论。
“等一等!”结果莫扎特又叫住了他,“萨列里先生?您是音乐家……似乎?”...
“等一等!”结果莫扎特又叫住了他,“萨列里先生?您是音乐家……似乎?”
萨列里站住了:“……似乎。”他敢对他说似乎?他哪来的胆子质疑什么?
“请您看一看。”莫扎特听见他的回复,脸上露出了一种莫名开朗的笑容,把一本乐谱几乎是强行塞进他手里,“而我,我不需要!”
2
“他以为他是谁?愚蠢的年轻小子!我说的是事实,维也纳的公众绝不可能接受得了他,他但凡有点脑子就能想明白。……然后呢,他居然说不让我批评他的音乐?我?呵,我们真得走着瞧,他这么一意孤行下去不会有好结果,绝对的。”
“你想说什么?……得了,我知道你那个表情,你肯定有东西想说。”
“弗朗切斯科,我亲爱的哥哥,”安东尼奥·萨列里清了清嗓子,“我看出您现在很愤怒——”
“哦。是吗。”弗朗切斯科·萨列里重重靠进椅子靠背里,手撑着头,腿翘得老高。
“比如呢?”弗朗切斯科翻了个白眼,“这和了不了解情况无关,这不是什么需要情报才能得出的结论。我说的绝对不会错。”
“比如,”安东尼奥斟酌着该怎么表达,“沃尔夫冈他……”
“……沃尔夫冈?”弗朗切斯科已经觉得不对劲了,“等等,我亲爱的弟弟,你为什么管……”
“安东尼奥!!”更大的一声亲昵爱称打断了他,弗朗切斯科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赶紧把腿放下,就看着一个人影从门口冲进——这里是安东尼奥·萨列里的府邸——自然得如入无人之境,目标极端明确地冲到他的胞弟身边,捧起年轻萨列里的脸就是两个响亮的吻,“亲爱的安东,我终于回到您身边了,您简直不敢想象今天我遇见了什么。有个家伙对我胡言乱语指手画脚,那人还是您哥哥呢,叫弗朗切斯科的那家伙,亏我还特地提前记住了他的名字,给他奉献了完美的音乐……”
弗朗切斯科目瞪口呆,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说的狗屁不通,我真是要气死了!”莫扎特一口气噼里啪啦喋喋不休了老长一串,然后才顾得上想这世界上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唉呀,您有客人?抱歉,我……哎呦!”他看见弗朗切斯科就坐在旁边,也愣住了。
“……?????”弗朗切斯科张着嘴,一时不知从何骂起,愣是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手指颤抖着指着莫扎特,几近崩溃地瞪着安东尼奥,“??????????”
“咳。”安东尼奥很刻意地咳嗽了一下,“比如您还不了解,沃尔夫冈和我……已经在一起两年了。”
“两年零八个月,快三年了。”莫扎特站在安东尼奥的椅子旁边,也不太知道现在该怎么面对这位大哥,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但还是很执着地一定要补充这一点。
“………………你们,”弗朗切斯科觉得自己要噎死了,比阿特拉斯擎天还艰难地才开口,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往外蹦,“在,一起??”
“是的。”安东尼奥不容置疑地点头,“所以,我理解您对沃尔夫冈有一些……看法,但是我们……”
弗朗切斯科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打断了安东尼奥,死死瞪着他;莫扎特吓了一跳,紧紧靠着他爱人的椅背,警惕地回瞪过去。安东尼奥睁着眼睛,等着他开口,颇有几分无辜——我还能怎么办,莫扎特先来的。
是啊,还能怎么办呢。弗朗切斯科衡量了一下,觉得两拳难敌四手怕打不过,于是最后还是选择了干脆拂袖而去。
3
“是的,”萨列里姆给自己的大哥倒满杯酒,“整个维也纳著名的爱侣。”
“整个维也纳都知道?!”弗朗切斯科难以置信。
“差不多吧,基本上在维也纳待上两个月的人都会知道……你来了差不多两个月?你看,你知道了。”萨列里姆一脸胜利的笑容,打了个清脆的响指,“约瑟夫二世冠冕上的两颗明珠、一段佳话,艺术激发爱情、爱情激发艺术,缪斯祝福的天作之合……”
“——为什么?”弗朗切斯科一把把酒杯推开,他没什么心情喝酒,装得太满的酒洒了小半杯在台子上,“为什么?怎么能发生的?那个莫扎特,和我们一个萨列里?安东尼奥明明一直那么……”
“你见过莫扎特了?”萨列里姆慢条斯理地拿过抹布,把洒出来的酒液擦干净。
“当然了,不然呢?”
“那你还不知道为什么?”
“我为什么会知道??”弗朗切斯科烦躁地扯了扯领口,那繁复的蕾丝领花现在坠得他喘不过气,在他二弟的酒馆里他也不怎么非得顾及形象了,“我恨不得那小子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噢。”萨列里姆挑了挑眉毛,把抹布放回原位,“也对,这是第一步。”
“那第二步会是什么?”弗朗切斯科抓过酒杯一大口灌下去。他这个二弟能一定程度上预见未来,有时候说话就不免神神秘秘的。
“这么说吧。”萨列里姆双手撑着台子,七分认真地看着弗朗切斯科,“我无论如何不当音乐家而非得跑来开酒馆,就是因为他。”
弗朗切斯科呛到了,剧烈咳嗽起来:“你……咳咳……就是因为……?!”
“如果我也当了宫廷乐师,就会和你今天一样,但现在就和我没有关系了。”萨列里姆把抹布扔给弗朗切斯科,“我劝你也赶紧接受吧,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别犟了,一个萨列里是抵抗不了莫扎特的。”
弗朗切斯科艰难地把自己身上擦干净:“……这是你看到的预言?”
“没错。”萨列里姆一摊手,“这就是命,亲爱的哥哥。”
“——这可真是你的预言里最烂的一个!!”弗朗切斯科愤怒地把抹布摔在萨列里姆面前,再次夺门而去。
4
弗朗切斯科·萨列里在两个弟弟的地方是都待不下去了,而且是因为那个混球小子莫扎特。他对此感到出离愤怒。
不过一个萨列里在维也纳是不会没有去处的。弗朗切斯科尤其。虽然他来到维也纳的时日尚不长,但他迅速凭借自己萨列里兄长的身份、高超而严密的音乐水平、无懈可击的风度和魅力超群的笑容得到了维也纳上下所有人的喜爱。但眼下他竟然一时错觉自己被世界抛弃了,所有人都在跟他对着干——这可不行。弗朗切斯科站在街上,仔细地整了整领花。他想他得向自己证明不是这样,只是他两个弟弟脑子里不知道进了什么东西而已,他仍然有公众站在他这一边。
同时他还得发泄自己的郁闷怒火,并且向他弟弟们以牙还牙。弗朗切斯科迈开脚步,脸上浮现了那能让半个维也纳的少女惊叫晕厥的笑容,他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
三天后。
“……我知道这是您们年轻人的乐子,我知道的,没那么迂腐,宴会上喝上几杯,大家就对上眼了,对吧?啧,可是我们家的海伦实在是,唉呀,对您相思成疾,心心念念着和您共度的一夜……要说我们家几代先祖都是子爵,也不算配不上您,您觉得呢?”
“很抱歉,容我再说一遍,子爵大人,”安东尼奥·萨列里勉力保持着礼貌而尴尬得要了命的微笑,“我真的,真的,真的从未见过令千金海伦小姐。”
“瞧您说的……”
“更不要提共度一夜。”安东尼奥眼神都死了,心想我真是求求您可别再提了,“您绝对是找错人了。”
“可是那位先生对我家海伦明明白白地说,他就是维也纳的宫廷乐师萨列里先生呀。”子爵大人换了个坐姿,狐疑地说。
“……”旁边的莫扎特幽怨地看着安东尼奥·萨列里,一言不发,满脸悲怆,眉目可怜。
“维也纳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不止有一位宫廷乐师萨列里先生……”安东尼奥硬着头皮第不知道多少次解释,在莫扎特的目光里恨不得要割腕明志了。
不得不莫名奇妙许诺出去一套协奏曲,安东尼奥·萨列里才好说歹说送走了子爵大人。安东尼奥站在门口关上门之后叹了口气,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他回头看向客厅里。
莫扎特坐在沙发上,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不出声。
安东尼奥暗自深呼吸了一下,保持着得体的姿态走到莫扎特旁边坐下:“……沃尔夫冈?”
莫扎特抬头看他,一向爱闹的小天才的表情意外地平静,脸上看不出悲喜似的。
“……我发誓我见都没见过那位海伦小姐。”这让安东尼奥觉得心里控制不住地有点慌起来,“您也知道,我最近正在进行给陛下的那套进行曲的工作,怎么可能去……这绝对是弗朗切斯科,萨列里姆也被人找上门了。”
“……哎,”莫扎特很大声地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不是您。”
他揽过安东尼奥的脖子,在安东尼奥的唇角轻轻啄了一下,示意要一个亲吻。安东尼奥微微偏头同他接吻,唇齿交合,气息缠绵。得了这样一个吻,莫扎特在亲吻结束后满足而骄傲地笑了,恢复了这人间宠儿一向的开朗样子。
……可能恢复得有点过了。
“没关系的,我理解,”莫扎特靠回沙发背上,指挥铜管组似的一挥手,轻快、爽朗又大度,“您当时为了追求我也做了不少傻事。”
“……”安东尼奥恨不得把他掐死在沙发里,“首先,我做的事是在当时我能做出的最好选择;其次,我当时不是为了追求您,虽然从结果来看可能是拉近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最后,弗朗切斯科和我不一样,他没有在追求您。或者说我希望他没有,他最好没有。”
莫扎特根本没听他说什么,大马金刀地又一挥手,自顾自总结陈词:“嗯,你们萨列里就是一个样。”
“我觉得还是不要吧。”安东尼奥面无表情。
5
“弗朗切斯科,我的哥哥,”安东尼奥端正地坐在椅子里,“您这几天好像过得相当,快活。”
“安东尼奥,我的弟弟,”相比之下弗朗切斯科的姿势就潇洒得多,他斜倚在扶手上对答,“借您吉言了。所以呢?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安东尼奥叹了口气,“所以,弗朗切斯科,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怎么了?”弗朗切斯科一摊手,“我得不到我的两个亲弟弟的支持,连自己找点乐子也不行?”
“容我再确认一下,”安东尼奥保持着姿态,“您说的‘不支持‘,是关于沃……莫扎特的事情?”
弗朗切斯科挑了挑眉毛:“我的两个好弟弟。”他默认了。
“在这个问题上——逃避是没有用的。”安东尼奥仍然坐得端正,一板一眼,“相信我,我试过。”
“谁说我在逃避了?”弗朗切斯科接得很快。
“我也完全理解您为什么会觉得莫扎特是个大问题,为什么会想逃避。”安东尼奥语调平铺直叙,“三年前我刚见到他的时候,也和您现在完全一样。”
“噢,你也做了和我一样的事吗?”弗朗切斯科故意戏谑地插话,“小安东尼奥?你亲了哪位小姐的芳泽?”
“……和他谈谈,”安东尼奥告诉自己他是在企图转移话题,继续无视了,“你只能,就是得和他谈谈,坦诚一点。他其实会乐于……”
弗朗切斯科站起来,撂下一句话就转头走了:“你这叫理解?”
“……我知道这很难,”安东尼奥在他背后提高声调,“但这就是唯一最好的办法。”
弗朗切斯科停步了,他回头,看着自己格外平静的幼弟:“你当时绝对不是这么做的。”
“……“弗朗切斯科回过头去,径直离开了。
6
“我亲爱的哥哥,弗朗切斯科·萨列里,”萨列里姆说,“你看上去不怎么好啊。”
“我亲爱的弟弟,大安东尼奥·萨列里,别称萨列里姆老板,”弗朗切斯科陷在椅子里,面有疲色,“……我们非得一直这么说话吗?”
萨列里姆翘着腿坐在弗朗切斯科对面,摊了摊手:“你都开始嫌弃尊称了?那看来你真是心烦得快不行了。”
弗朗切斯科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你说呢?”他们两个年龄更近,从小性格也相合,相比对小安东尼奥那种长兄看幼弟的责任感,他们俩更像是同龄人狐朋狗友,弗朗切斯科只有在他面前不怎么端着架子。再加上此时此刻是在他自己府邸舒适的椅子里,弗朗切斯科是彻底懒得顾形象了。
“我说这就是命。”萨列里姆双手合十,摆出了最虔诚的信者姿态,“在这个新时代旗帜即将升起的年份里、在奥地利大公国的中心维也纳,每一个,我是说每一个,每一个年轻的萨列里都注定要被年轻的莫扎特吸引。这是预言。”
“……二十年前我就该把你打成异教徒。”弗朗切斯科捂住脸。
“你可以——你也将会——否认,去逃避,假装被衣香鬓影迷了眼看不见他,哪怕他就像维也纳集市中心升起一轮明晃晃太阳;或者对抗,去贬低、诋毁,假装驱使你的动力源头就是憎恨。”萨列里姆晃了晃自己脖子上挂的檀木十字,表明自己的虔诚信仰,“但最终你会意识到,那都是因为他吸引你。你们如同磁石两极,你从未想象过的世界另一极点在向你招手,他是颠覆你所有认知的存在,所以你理所当然恐惧这异己——然而事实上你们必将吸引。”萨列里姆顿了顿,“相互的。”
“……”弗朗切斯科深呼吸了一下,不愿意承认自己听见他的话有点心惊肉跳,“……恕我直言,你说‘你’指的是‘每一个萨列里’,那你自己不是应该也在里面?”
“当然。”萨列里姆一口承认,“只是我知道得早,所以我早早做准备接受了,另辟蹊径地。你看,现在莫扎特的确相当喜欢来我的酒馆喝酒,而我有时候甚至愿意给他赊账,或者干脆白送。”萨列里姆端详了一下弗朗切斯科,“不过你已经成了宫廷乐师,可能就有点晚了。”
“哎,要么你也可以考虑认定自己已经不年轻了。”萨列里姆突发奇想,“从根源上直接否认前提,没准也能避免这命运。你认定自己已经是个老年人,说在意什么都像昏话。这样或许他会把你当爸爸,不知怎的,我觉得你很适合。”
“亲爱的弟弟,大安东尼奥·萨列里,萨列里姆,”弗朗切斯科如同一滩死水般面无表情复读,“在我打人之前,出去。”
萨列里姆站起来出去了:“虽然要打我也不一定打不过你,不过你随意吧。我不是小安东尼奥,不能说理解你。”
7
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弗朗切斯科独自站在客厅里,像一尊优雅却无生命的雕像。他应当孤独,他向来孤独。没有人和他一样,哪怕是另外两个萨列里,他的两个弟弟、两位亲人。
他们诚然看上去很相似,弗朗切斯科也曾以为他们会永远站在他的一边;然而现实是弗朗切斯科越来越发现,他们在本质上有不可调和的不同。他们是家人,所以他们仍然爱彼此、仍然互帮互助,但也恐怕要仅此而已了。
都是因为莫扎特。
弗朗切斯科站了很久,直到过了黄昏,太阳的余晖也褪去,昏暗的天影爬满厅堂,他才慢慢走到椅子边坐下。他想安东尼奥说得应该对,萨列里姆说得应该也对。他们当然都对了,他们认识莫扎特更早,研究得比他透彻得多。这还是属于“他们相似”范畴的东西。
他们说萨列里躲不开的在劫难逃是被莫扎特吸引,说萨列里唯一的救赎出路是坦白从宽;这都对,可他们都没有说,一个萨列里要踏出这一步比登天还难。就像现在他们两个一致已经接受了莫扎特一样,他们两个其实一致都没做到这一点。安东尼奥曾苦苦对抗到鲜血淋漓,萨列里姆其实逃避得彻底。弗朗切斯科疲惫地举起酒瓶给自己倒了杯甜酒,那他们怎么又指望自己一步登天呢。
莫扎特。弗朗切斯科在无人的、他觉得自己绝对安全的自己的领地里颓废地念这个名字,吐息混着酒气,像是这三个轻轻音节在他唇间发酵,酿成一支喑哑却诱人的弦乐。
他现在不是不想跳起来唱一首杀人交响曲,然而他两个弟弟在这一点上给了他太多预告(“你一定会想唱这么一首歌的!”),甚至贴心地加在一起给他看了不下六个改编版本的乐谱。搞得弗朗切斯科被剧透得太彻底,连这点动力都没了,一杯喝完坐在椅子里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所以我来啦。”
弗朗切斯科在醉与梦的摇晃缝隙间看见莫扎特,那张面容在烛光里影影绰绰,现出一个迷离的微笑。他恍惚觉得那支飘渺的弦乐漂浮在他眼前,没有丝毫声音却就知道是天籁,像是幻影里的神像,自携颂歌下凡。
“他们说我应该来跟您聊聊,所以我就来了。”莫扎特把外套递给弗朗切斯科的管家,自己还算守规矩地坐在屋主人对面——他面前的男人沉沦在酒精的温柔乡中,整个人萎顿在椅子里,半点也不像那个一贯优雅风度翩翩的弗朗切斯科··萨列里。莫扎特眨了眨眼睛:“您在做什么?”
“我在想你。”弗朗切斯科说。他醉了,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很大,那把名满维也纳的嗓音高亢响亮:“我当然在想你。他们每个人都说我应该在想你。该死的,好吧,我的确在想你。”
“噢、噢。”莫扎特被他的音量吓了一跳,竟然有那么点扭捏,“好吧,想什么呢?”
“我恨你,莫扎特。”弗朗切斯科摇摇晃晃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虽然萨列里姆说过了……谁顾得上管他,我恨你,莫扎特。一切本不该是这样的。”
“啊,”莫扎特显得一点也不意外,大抵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跟萨列里打交道,“真的吗?彻底地?对我的音乐也是?”
弗朗切斯科皱起眉:“你的天杀的音乐……”他卡住了。
莫扎特又笑了:“您看,因为据我所知,虽然您对我这个人有很多意见,但您可从未说过我的音乐有半点不好。嗯,复读罗森博格的话不算数。”
弗朗切斯科一仰头,再灌下一杯酒:“是啊。”他喃喃,“是啊。”
他终于向命运亲口告负了。莫扎特露出胜利的笑容。
弗朗切斯科眯着眼睛看他:“说真的,你到底是个……什么?我本来以为我知道,但后来我发现我不知道了……我无法理解……”
“是个人吧,我觉得。”莫扎特摊了摊手,“只不过——我父亲说我是还没长大,安东尼奥说我是太过贪心,耍着任性什么都想要。我想要我自己的音乐,也想要我自己的音乐被全世界听着。”
“你自己应该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弗朗切斯科说,“你不可能一边坚持你自己,一边被所有人接受。”
“为什么不可能?在我看来这很自然。”莫扎特骄傲地扬头,“那可是我的音乐!”
“不,规则不是这样的。”弗朗切斯科扶住额头,“就像我说的,维也纳会毁了你……否则,你会毁了维也纳。”人间的浊流总会将你吞噬,因为不然你将会推翻维也纳的生身立命之本。
“我是个音乐家,我唯一知道的规则是我负责创造音乐。”莫扎特说得斩钉截铁,“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的音乐是很多东西,但绝不是为了毁灭。
我代表我自己,当然不希望我自己被毁了;至于音乐能毁灭什么,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就算有什么东西真的被音乐毁了,那也不会是我的问题。我没有错。”
“……”弗朗切斯科彻底哽住了,“你怎么能……”
莫扎特太过不容置疑,他纯粹地自信着,骄傲无俦,就像群星闪耀不需任何人允许。弗朗切斯科无法相信,可反驳也没有意义了。他说不出话了。
“所以呢?”莫扎特站了起来,走到弗朗切斯科面前,“您还是恨我吗?”
弗朗切斯科呆呆地仰视着他的面孔,他是个被神明偏爱的宠儿,弗朗切斯科恍恍惚惚认定了这一点。他雕琢般的轮廓映着夜烛火光,正像那些传说中被女神垂爱的美少年,面容的光辉足以刻进神话史册。
那个时候弗朗切斯科明白了萨列里姆说的话。萨列里是注定要被莫扎特吸引的。
“您真的仍然恨我吗?”莫扎特轻声又问了一次,“告诉我吧,因为我不希望是这样……我的弗朗切斯科·萨列里大师。”
“我又怎么能呢?”弗朗切斯科听见自己回答。
“啊,我真高兴!”神的宠儿一下子开心了,笑容如同金盏花瓣次第舒展般盛放。他弯下腰,金盏花一样的笑靥更靠近了弗朗切斯科,“那么大师,其实我今天来,是有句话要对您说。”
“说吧。”弗朗切斯科看着那笑容喃喃,“什么都行。”
莫扎特眼中充满了亮如星子的喜悦,脸上染上一丝掺杂羞涩和兴奋的绯红,表情幸福:
“我要结婚啦。”
8
五天后。
弗朗切斯科站在安东尼奥·萨列里和沃尔夫冈·阿玛迪乌斯·莫扎特的婚礼现场,面无表情:“哦。”
这出婚礼惊动了维也纳周边上下,从皇帝的使者到莫扎特相熟的贩夫走卒都来了,似乎所有人都想亲眼见证这一幕。
可能唯一不太想见证的只有弗朗切斯科,但这不妨碍他完美地完成自己作为新人长兄在婚礼上要做的一切,仍然风度翩翩,无懈可击。再考虑到他是五天前才知道这件事情,安东尼奥简直要佩服他了。
仪式结束后两位新人直接奔着弗朗切斯科来了。
“感谢您。”莫扎特握住弗朗切斯科的手,甜蜜又亲近,“您的致辞实在令人感动,以此开启全新的人生,这真是我的荣幸……”
他的确是个漂亮的年轻人。弗朗切斯科已经忘了自己致辞说了点什么了。今天他没喝醉,被莫扎特握着还是忍不住一时出神,忘了要放开。
“其实,”安东尼奥在旁边突然开口,“沃尔夫冈还有个哥哥。”
“……哦。”弗朗切斯科回神,若无其事地松开莫扎特的手,“知道了,让他滚。”
安东尼奥慢条斯理地整整领花:“我可不这么认为。”
————FIN————
小剧场:
“你真的得去跟他聊聊。对,就是你。”萨列里姆对莫扎特说,“弗朗切斯科还是很生气。”
“哦,”莫扎特随口应,“他气死了吗?”
安东尼奥:“……”
“……不是,没,”莫扎特反应过来赶紧解释,“我不是对你大哥有什么……呃,好吧。”
“现在就去,沃尔夫冈·阿玛迪乌斯·莫扎特先生。”安东尼奥语调平静。
莫扎特吓得高举双手:“我去我这就去!”
萨列里姆真情实感地鼓起了掌。
真是好久没写萨莫萨了(……)
好了我回去继续rps了(你
以及全篇对话真是好爽啊!!!
中海集团三小姐和他的贴身执事保镖(bushi)
其实是看到tag下面有人在说想看王也戴帽子马尾散下来的样子,刚好也一直想画戴墨镜有点斯文败类感觉的诸葛青,干脆就一起画了23333
没想到带土成长经历还挺长,这一次完结不了
彩蛋:血液表现有,喂n提及,生子有,避雷慎点
*所有放到彩蛋的都是高低有点雷点自行避雷的,一定慎点喔*
民国pa
第三十一章
叶冰裳走到澹台烬身前,被他取了手里的宫灯。
她松了手指,低头掩唇笑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小大姐竟看不出我生气。”澹台烬说道,他将宫灯给了廿白羽,廿白羽半天摸不着头脑,只能老实的拿在手里。
“那倒是看不出来。”叶冰裳轻声笑道,故意道,“殿下可否告诉妾身,是因何事生气?”
澹台烬本走在前面,却蓦的转身,伸出手指点了她的鼻尖,他的眼睛干净,仿佛责怪,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叶冰裳被他点的一怔,轻道,“殿下岂能如此孟浪。”
“大小姐是我的妻子,这不叫孟浪。”澹台烬回答。
“那怎叫孟浪。”叶冰裳轻问。
“今夜回去,大小姐便知我什么叫做孟浪了。”澹台烬回道。
风轻轻吹拂衣裙,......
风轻轻吹拂衣裙,扬起飘带,缱绻纠缠。
叶冰裳定定的看着他,说道,“殿下这醋吃的好没道理。”
“大小姐又不是第一日知晓我没有道理了。”澹台烬垂眸伸出手,将她的手牵起,放在手心,他的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不轻不重,“若是大小姐再让我吃醋,我便叫人把那夏国围了,不许萧凛再出现在你面前。”
叶冰裳被他逗笑,“胡说。”
笑罢,她轻轻将额头靠在他的肩上,“只要殿下不离开我,我便永远不会离开殿下。”
“只要大小姐不离开我,我便会一直在大小姐身边。”澹台烬将她搂住,这么说道。他却不喊卿卿,只喊大小姐。
“夫君,是妾身错了,你原谅我则个?”叶冰裳轻声讨饶。
澹台烬眼中露出一点笑意,“帐还是要算的。”
“是是是。”叶冰裳被他抱紧,靠进他的肩颈,手指擒住他的衣袖,眼神温柔,“殿下说的是。”
一夜未归,夷月族众人将两人迎入住处,清洗一番便入了睡,到了夜里,雨疏风骤,房中莺啼婉转,难以止歇,到了黎明方收。雨打兰花,只能沉沉睡去,待到午后,叶冰裳才幽幽转醒。
澹台烬端着一张小几坐在床前,执着画笔在宣纸上作画。
“殿下在画什么。”叶冰裳拉起小裳,掩住自己的肩头,轻声问。
“在画观音。”澹台烬偏头,眼中带着笑意。
见了他宣纸上的画,着色一半,是她平日常穿的青衣,那画纸上,一只海棠春睡,分明是她自己。
“殿下莫要打趣妾身。”叶冰裳轻声责怪,“也是不敬观音娘娘。”
澹台烬歪头,仔仔细细的看着她,眼中仿佛只有她一人,执起画笔,去用笔尖扫她的肩头,叶冰裳轻笑着在床帐中躲避开去。伏在床上,便如同芙蕖沾露,娇软无力,又娉婷婉约。
澹台烬笑了,看了她一眼,垂眸收起画笔,评道,“芙蓉帐里国色香,闭月羞花神魂荡,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侍君王。”
这首诗极为旖旎,乃是闺房之乐。
叶冰裳侧过头,掩住侧脸,她哪里见过如此直白,羞窘道,“殿下莫要打笑妾身。”
澹台烬眼中带笑,将小几撤在一旁,半上了床榻,手指划过她的侧脸,到了下巴,蓦的轻微抬起,看了她半响,唇便已然凑近。
还未触到心爱之人,“谁?”他警醒,松开下巴,扯起丝帛掩住她的香肩。
“是我,殿下。”门外是廿白羽,他禀告,“京城来了几位老臣,连夜赶至,来见殿下。”
“殿下口中的君王,便要成真了。”叶冰裳恍然,轻声说道,她裹着丝帛,轻推澹台烬,“殿下去罢,妾身整理好便来。”
澹台烬本与她挨得很近,呼吸交缠,颇为缠绵,他微微侧脸,几乎碰到她的朱唇。听她如此说,轻轻将她落下的乱发拨回耳畔,他拂过她的脸,才下了床榻。
叶冰裳打理好自己,到了前厅,便看见几位年老的大臣跪在澹台烬脚下,老泪纵横,风尘仆仆。
“几位有何事要与我说?”澹台烬问。
他们额手伏地,“先帝暴戾,致使家国四分五裂,民不聊生,夏国势强,虎视眈眈。”
说到此处,他们声音哽咽,“殿下曾于夏国为质,卧胆尝薪,却有仁名,前朝联袂血书,托老臣连夜赶来,恳请殿下继承帝位,匡正大统,一统河山!”
此为托付江山,振聋发聩。
——周国的盛世就要来了,叶冰裳见了这一幕,心想。前世澹台烬暴戾成性,但的确是周国最强盛的时刻,傲视群雄,无人能敌。
澹台烬想了半日,并未答应,却问,“我的夫人是夏国叶家长女,你们待如何?”
叶冰裳向前的脚步蹲在原地,她藏在花后,看着澹台烬的侧脸,
“这——”老臣们面面相觑。叶家是夏国柱石,而他们与夏国敌对,的确需要考虑。
“她随我来到周国,几度救我于水火,我可负天下,不可负她。”澹台烬告诉他们。“如果我的皇后不是她,这皇帝不做也罢。”
澹台王室除了些疯子,只剩下几个旁支的幼子,如今也只有澹台烬合适了,几人互相看了一眼,确定了下来,俯身一拜,提声开口,“叶家大小姐蕙质兰心,素有贤名,可堪为后。”
澹台烬便笑了,并非得偿所愿,而是本该如此。
“请陛下回宫!”老臣高声喊道。
“允!”他开口。这个字遥遥传出庭院,夷月族一个接一个,坚定跪地拜下,玄衣冠冕上身,自此周国新帝立。
叶冰裳看着这一幕,心中震动,前世澹台烬在澹台明朗尸身前逼迫臣子啖其肉,用疯狂生生压服所有的谩骂,而今生,却是万人拱手,将他送上帝位。
而他到了此时,却仍旧选择了她,而非帝位,说出了可负天下,不可负她的话。
眼泪掉落,叶冰裳下意识的侧头,伸手拭去颊边的泪。
一切已然不同,截然不同。
等老臣们走后,澹台烬这才发觉她站在花后的身影,“卿卿?”他有些疑惑,本以为她无事,却看见她微红着眼,澹台烬一怔,蓦的加快几步,走到她身前,“可是谁欺了你?”
“妾身无事。”叶冰裳避过他的眼神,用手帕擦去泪珠,“只是风迷了眼。”
澹台烬伸手,拿过她手里的帕子,仔细的轻轻的擦干她脸上的泪珠,他安安静静的帮着她擦泪,神情专注。
“我梦见殿下对我不好。”叶冰裳突然心中有了些冲动,此句脱口而出,方说完,她又有些后悔。
澹台烬一怔,停下了手,轻问,“我怎么待你不好?”
“我梦见殿下将我做成了人彘,让蛇撕咬于我。”叶冰裳落下泪来,哽咽哭泣。
“那一定不是我。”澹台烬看着她说,“无论何时,若要我二选一,我定然选大小姐,——无论何时。”
“可,可你就那样待我——”叶冰裳掉着眼泪,不依不饶,偏要他哄,还得哄的好。
“那若是如此,我定然耗尽所有,重开一世,让你平平安安。”澹台烬回答。他的嘴角带着笑,仿佛说的不是什么大事,而是本该如此。
叶冰裳泪珠挂在脸上,怔怔的看着他,有一个可能在她心中发酵,却不敢去确定。
她的泪落在手心,烫入心扉。
*过渡章部分描写出自原著,进行了修改和精简
第十八章
往村长家去的路上,黎苏苏不断的打量澹台烬。
哀有两种,一种自哀,一种哀人。
哀自心起、自怨自艾抑或因情所生、怜悯他人,两者皆称之为哀,唇齿相依,境界却有高低之分。大抵天下邪魔,只懂前者,从未懂过后者。
而澹台烬,本应不知道喜怒哀乐是何物,却超脱于所有邪魔之上,懂得了哀人。虽然懵懂,却也是看见了其他可能。
黎苏苏看她,竟觉得他有了十分的陌生。从前她看他,看到的只是邪骨,如今,竟是也像个人。
“再看,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澹台烬走在路上,平静的开口,他说话的时候微微低着头,也不看看黎苏苏,仿佛温声软语,说的话却...
“再看,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澹台烬走在路上,平静的开口,他说话的时候微微低着头,也不看看黎苏苏,仿佛温声软语,说的话却截然相反,很是狠厉非常。
“不看了,不看了。”黎苏苏连忙收回目光,僵硬的赔笑。——邪魔还是邪魔,她暗暗在心里骂道。
到了村长家,黎苏苏便与他说了替嫁一事。村长听闻她是除妖师,又看了看澹台烬,咬牙便答应下来。
澹台烬生得太好,他上了妆,穿着女子嫁裳,熠熠生辉,略清冷的眉眼,浅浅一笑,竟然也生出几分颠倒众生的滋味来。本来还有些反对替嫁的人,此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他垂眼,拈起桌上的梅花,竟是宝相尊严。身着嫁衣,却如同身披霞光,白衣欲仙。
陈雁雁见他,便觉心脏剧烈跳动,一时之间,难以移开眼。
“这是之前选定的新嫁娘。”有人告诉黎苏苏。
黎苏苏明白了,心想,姑娘你可长点心,别看澹台烬狗模狗样,虽没有羞耻心,却知道不让她大姐姐来看自己扮女子,心机的很,若不是大姐姐,其他人他在眼里个顶个的蝼蚁,喜欢他,还不如喜欢一条狗。
当场点破人家姑娘家不道德,反正之后她们就要离开这里,黎苏苏便什么也没说。
子时出嫁,澹台烬坐在花轿之中,迎亲队抬着花轿,进入了一处大宅。他微微的掀起轿帘,王员外府中煞气弥散,阴风阵阵,看起来厉害非常。
他眼中闪过一丝森然,勾唇一笑,放下了轿帘。
黎苏苏等在府邸外,捏紧了手中的符纸。
等了片刻,府中没有丝毫动静,黎苏苏心中不禁开始担忧,澹台烬现在毕竟是个凡人,就算是吸收了魇丹,也不过是个厉害的凡人。要是有个万一——
黎苏苏倒吸一口凉气,嘶,不行不行,她得去看看。
然而还未等她靠近府邸,府中就传来了剧烈的震动,黎苏苏心中一惊,加快脚步,跃入府门之中,还未等她站稳,便看见澹台烬穿着大红嫁衣,墨发散开,立在院中,他的正对面,竟然是一颗桃树,明明不到二月,满树桃花却开得旺盛。
这时节,哪来的桃花!
黎苏苏定睛一看,竟是树妖,其下千丝万缕,镇子的地底下,全是它的根茎,不知道延伸到了何处,一时之间,她只感觉到毛骨悚然。
树妖枝条暴涨,朝澹台烬抽去,那枝条见了血,却是如同遇到天克之物,滋滋作响,澹台烬恍然,摸到脖颈上的伤口,竟是站在那里,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
“重火,出!”黎苏苏符纸应声而出,灼烧出熊熊烈火,化作流光与那桃树相撞,荡开一层泛着火星的涟漪。黎苏苏退了几步,再看那桃树,竟是伸出根系,直探向远处。
“不好!”黎苏苏咬牙,摸出怀中其他符咒,又狠狠骂道,“澹台烬,你在干什么!那树妖早开了神智,要去寻大姐姐去了!”
澹台烬眼中黑光一闪,径直抓住树妖张牙舞爪的根系。
叶冰裳坐在屋内,却突觉地动山摇,只见地底暴起无数根系,直逼她面门,她惊呼一声,打翻了脸盆,躲闪不及被捆在根系之中,那根系扎入她体内,竟是蠕动着开始汲取血液。
“放开她!”澹台烬眼神一沉。
树妖不从,竟是要离开此地,澹台烬死死抓住它的根系,活生生的扯到身前,桃树小片小片开始枯萎,动弹不得,树妖尖叫一声,见澹台烬不愿松手,反身全数将根系扎入他体内。
一个凡人,能有多少血?!
澹台烬冷冷一笑,发了狠,死死控住桃树,不但不退,反而一步步走近。他的血入了树妖体内,延伸的根系尽数焚毁,叶冰裳跌落在地面,惊惧之下抬眼望向沼光镇方向。
“放手!”黎苏苏招出紫雷,凌空劈向树妖,竟是将它的根系炸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穴。那洞穴之中,散发着一种气息,让黎苏苏感觉分外熟悉。
神器倾世花!
她心中一惊。起身便往那洞穴跃去。
“滚开!”澹台烬苍白着脸凌空将她挥开,他阴鸷的看着她,红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如同嗜血妖魔,一字一顿开口,“挡我者死!”
黎苏苏伏在地面,眼睁睁的看着他被树妖卷入洞穴之中。
古籍记载,倾世花可主命运,共三片花瓣,花生三色。碧绿为生,是为纯善;红为力量,是无上大道;紫色掌死,是悲苦与邪恶。
完了完了!黎苏苏心中绝望,倾世花连神的命运都能掌控,可救神,可杀神。澹台烬得了神器,本来就算得上妖魔始祖,一觉醒,和这些玩意就是一路货色!
黎苏苏一咬牙,爬起来,摸索着往前走,灼灼桃花,开始迅速凋零。
她心想,定然是澹台烬已经得手!
果然,在尽头,桃树尽数枯死,红衣墨发的澹台烬靠着树干,闭上眼睛,嘴角满是餍足的张狂,妖丹入体,让他气息大涨,沉浸其中。他掌中,握着一片紫色的花瓣,在树干中幽幽散发着光,澹台烬的容颜,在这样的光下,带上几分邪戾之气。
那花瓣沾了澹台烬的血,已经开始认主。
黎苏苏神色复杂,看来,就算是有了些人性,澹台烬仍旧残忍而不自知。
兴许每个让三界动乱的魔神,起初都是这样跌跌撞撞,迷茫又痴狂,在后来成为让所有人恐惧的存在。他们懵懂追寻,想要强大自己,毫无缘由,又无法被阻止。
但他们必须被阻止。
魔神果然终究是魔神!黎苏苏抬起了手。
然而,澹台烬却是蓦的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管黎苏苏要如何,抬手便控住了将要融入他体内的倾世花,生生的拔出体内。
鲜血飞溅,澹台烬的眉心却没有一丝动容。
黎苏苏睁大眼睛,招式停在原地,心中有一种不可置信的猜想。
只见他歪头看了看闪烁着光芒的神器,哑声道,“去。”
倾世花剧烈颤抖,化作流光,直射村落而去。叶冰裳抬头,在众人的惊呼中,流光竟是直直的没入了她体内。
玄冰针被倾世花的神力压制,叶冰裳微微的怔然,伸手接了一片落下的雪花。雪花在她手中却未融化,反而闪烁着莹莹光华。
“机缘。”她轻声喃喃。
“你方才想做什么?”澹台烬问,他唇色有些苍白,但吸收了树妖的内丹,此刻却是前所未有的强大。他眼中带着杀意,脖子缓缓一偏,蓦的抬眸,目光直射黎苏苏。
黎苏苏:“……”
救命!
“我……我……”黎苏苏一咬牙,“我不是看大姐夫费劲,想帮个忙嘛!”
“哦?”澹台烬看着她的目光,满是冰冷的探究,不知信还是不信。
黎苏苏赔笑,扬起脸,“大姐姐还在等我们呢。”
听到她提叶冰裳,澹台烬收回目光,垂眸撕去身上的嫁衣,在满地白骨中,他不紧不慢的走到井边,坐在井言卸了脂粉,对脚边的被啃噬的人骨毫无动容,只专注的一点一旦擦去妆容。
看来是安静下来了,黎苏苏松了一口气。看澹台烬的模样,要是其他人来,怕不是认为他才是这院子里最大的妖物。
黎苏苏一点一点的蹭过去,没话找话,“你怎知那倾世花会去大姐姐那?”
村中人多,若是被人截了胡,岂不是前功尽弃。
“我不知道。”澹台烬淡淡的开口,“若不是,便杀了。”
是我白问。
做完一切后,他才不紧不慢的往回走去,将身后尸山尸海抛在原地。
叶冰裳站在院子里,等待着澹台烬的归来。
“卿卿。”澹台烬跨进院子,嘴角自然的带上一点笑,黎苏苏撇嘴,——装的越来越像了。
“殿下如何,为何——”叶冰裳提起倾世花。
曾经般若浮生之后,萧凛心变,她只道只爱自己一人,便能从乱世活下去,然而在死亡面前,人世界爱恨贪嗔皆是烦恼,自私放纵都是轻狂,重活一世,她别无所求,只盼望活下去,无心去想其他,更别说这倾世花。
“有了此物,冰裳哪里都能去的了了。”桃树枝和倾世花在澹台烬身上留下不少伤口,鲜血浸染着红衣,他却浑然不顾,“它虽不能解玄冰针,但却能压制痛楚。”
他笑了一下,“我试过了。”
叶冰裳怔怔的看着他。
萧凛对她总说,你身体柔软,受不得罪,亦或说,你呆在此处,我会保护你,别人只道他爱她如珠如玉,却不知他从来只当她是蔓罗,从无想过其他可能,却不知道她当那攀附的枝条,只是因为她只能如此。
但凡有其他可能,她岂能不想像是黎苏苏一样涉足天下。
但萧凛从未给过她这个可能。甚至,当她只为丝萝之时,也有看他离开,无奈匍匐地面,被惊惧等待风吹雨打之时。
而澹台烬,却只为了那一声我想跟随殿下,给了她所有的可能。他可和她一起生,也不怕和她一起死。哪怕她只是丝萝,那大树也只会待在丝萝身侧,伸出枝丫,只向着她相依。
她寻一心人不得,却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带他逃走吧
宇智波家今天的饭
关于我想看老王随手折树枝子挽头发,于是画了
一家四口兔年贺
赵殷:公子,这大墉城给你灌什么迷魂药了,怎么一到这就怪怪的
苏成熙:(举手)我lp灌的
赵殷:公子,这隋寒白就是个白眼狼......(吧啦吧啦)
隋寒白赴约而来
苏成熙:(脸色立马由阴转晴)
赵殷:.....?
ps.随手搞得壁纸,不过第三个图都挺喜欢,就搞了两张。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