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螺洲有着特殊的情结,二十五年前,我前往螺洲拜访一位学长,先从市区乘坐8路公交到白湖亭公交总站,再换乘3路公交车到达螺洲,耗时近两个小时,螺洲纯朴的古镇风貌以及乌龙江宽阔的江面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当时感觉是到了福州的“天涯海角”。福州地铁四号线开通后,一下子拉近螺洲和市区的距离,乘坐地铁从凤凰池出发,约四十分钟即到达。开通当日,我就迫不及待地登上列车,去寻找记忆中的螺洲。
浩浩闽江之水,从建宁县均口镇的涓涓细流奔腾1000余里至仓山螺洲,江面陡然变宽,为下游少有宽阔之处,儿时的我初过乌龙江大桥,以为这就是大海了。然而不远处仓山城门清凉山和闽侯祥谦金牛山形成的海峡为下游最狭窄之处,形似一个葫芦口,拦住了一路向东的江水,携带着闽江沿岸数千年文化气息的江水在此驻足,似乎要在此凝神运气,期待以更大的力量冲出海峡,奔向大海。位于此处的螺洲古镇是福建省文物保护单位最多的乡镇之一,螺洲孔庙是至今仍保持完好的福州两座孔庙之一,全国少有的建在乡镇的孔庙。得天地之灵气和浓厚文风,福地螺洲自然是人才辈出,如末代帝师陈宝琛、隐蔽战线杰出人物吴石将军。
民国才子林庚白就诞生于螺洲镇洲尾村。在林氏族人林东辉的带领下,我参观了林庚白旧居。这是一座带有天井的院落式民居,虽已破败不堪,规模也大为缩水,但依稀可见往日的荣光,仍住在此处的林氏后人谈起林庚白的往事,充满了自豪。林氏宗祠位于其故居附近,占地千余平方米,坐北朝南,前面是宽阔的乌龙江,巍峨的五虎山隔江相望。祠堂正中大门上方“螺江林氏宗祠”金字横匾和旁侧石柱上镌刻的楹联“双流汇渚为襟带,群峭当门似画图”,为陈宝琛题书。
戊戌变法的前一年,丁酉年(1897年)三月二十日,林庚白出生于闽侯螺洲一个士绅家庭。林庚白出生后不久,便父母双亡,后与伯父一起生活,由伯父与胞姐抚养成人。早慧的林庚白,六七岁能诗,有“神童”之誉,传说福州文坛领袖谢章铤曾专门派人到洲尾村,邀林庚白到城里与他见面。不巧的是,当时林庚白正在生病,待病好后第一次进福州城,84岁高龄的谢老仙逝了。林庚白把这个遗憾写入《四哀诗》,“病起寝门悭一面,春风无复侍河中”。1932年,林庚白在其自传中写道:“宋、元、明时代诗人,时常要写起的螺女江,就是我的家乡,紧靠着江的一个宽敞可容两三千人的大石壤,横在我家的门口,所以我父亲曾经写过这么一副的对子:‘开门见山,都如列笏;近水得月,浑欲举杯。’很能够刻画着我家的风景”。
1908年,林庚白就读于天津北洋客籍学堂。在北洋客籍学堂期间,已是光绪末年,正值中国的革命运动频起之时,此时林庚白开始接触到一些革命书籍,对革命充满向往,只是一直苦于不得其门。不久“安奉铁路”事件的发生,使林庚白得以有机会大显身手。林庚白在他的自传中提及此事时,颇为得意,认为那时是他“年青时风头最健的时代”。1909年秋,清政府屈服于日本的武力威胁,与日本签订了《安奉铁路节略》,同意日本改筑安奉铁路,清政府的妥协加剧了日本对华的掠夺。此消息传出后,激起了天津学生的爱国救亡热情,北洋客籍学堂召集天津各中学以上的全体学生开会,林庚白率先登台演讲,三次被选为学生的总代表向清政府请愿,反对日本经济侵略。后来一位方姓教员出来调解,希望林庚白写悔过书,但终被拒绝,林庚白因而再次被学校开除。离开北洋客籍学堂后不久,林庚白来到北京,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京师大学堂预科。1910年,林庚白由同学孙炳文介绍加入同盟会。林庚白经常与孙炳文、张竞生、陈和铁一起讨论时政,并开始参加革命。
1937年7月7日,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林庚白积极投身抗日,著有《抗日罪言》,言词激昂,客观深刻地分析了当时敌我双方的形势,对局势作出了我军最终必胜的判断。虽然带有旧式文人的烙印,但林庚白投身中国救亡的革命之路绝非为了光宗耀祖或者个人升官发财。1938年12月,汪精卫等人投靠日本侵略者,林庚白震惊之余,写下五言诗《三逆诗评》,痛斥汪精卫及福建老乡梁鸿志等,从此与这些附逆者割袍断义。林庚白同时也是热血的,他不仅举起了笔,还举起了枪。民国元年,在上海秘密组织“铁血铲除团”,以暗杀手段牵制清朝余孽。这一点在文人中极为罕见。
1941年4月21日,福州第一次沦陷。远在重庆的林庚白挂念着陷入敌手的家乡。6月3日,他作诗《次和演公丈闻福州陷贼韵》:“岂独中原见朔风,天涯等是转蓬中。故乡寇逼终无倖,乱国兵连已两穷。袭远群酋方越货,持盈异族尚弯弓。诗翁莫漫多嗟叹,从古图存要自雄。”这是他为记忆中的故乡福州留下的最后一篇诗作。同年12月1日,他携夫人林北丽飞抵香港。日军四下搜捕,为免连累众人,林庚白外出寻找住所,19日被日寇乱枪射杀于九龙月先楼附近天文台道大街上,年仅四十五岁。惜壮志未酬身先死,不禁让人长叹不已,但他以宝贵的生命践行了他的人生理想与追求,为后人竖起了一座精神丰碑,同时发出了“从古图存要自雄”的呼吁,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后来的革命实践证明了这是中华崛起的正确路径。
临近傍晚,即将离开之际,我来到了二十五年前杂草丛生的江边,这里已经改造成漫步道,不少人在跑步或散步,并新修了休闲凉亭,成了附近村民的休闲公园。刚才还是阴沉沉的天空已有一些阳光,夕阳从乌云中穿透而出,洒在江面上,随着波浪泛出点点金光。远处的五虎山若隐若现,似一幅写意山水画,横跨乌龙江的螺洲大桥和乌龙江大桥如双虹跨江,眺望浩瀚的乌龙江面,江水以不可阻挡之势持续向东流去,不禁让人想起苏东坡的词“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当年荒凉的景象已不见踪影。
面对伟大的自然和悠久历史,人的一生不过是短暂的一瞬,在江边悠闲运动的人们和大桥上呼啸而过的旅客也许并不知道这里诞生过一位著名的诗人和爱国者林庚白,他本人也未曾刻意强求闻达于后世,但其对中华复兴之路的执着探索,以生命捍卫终身追求的理想信念,无不体现出传统知识分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浓厚家国情怀和“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责任担当。他振聋发聩的一呼“从古图存要自雄”,即使是在当下,对国家富强,民族复兴,乃至个人成长,仍然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也是永恒的精神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