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说到我,当年我在峨眉山,闭关下来,我们的老师啊,马一浮先生,这一代的大儒啊!噢,还是美国留学生,他懂五六国文字。马一浮先生,我们非常恭敬他,全国人都很恭敬他,也没有结婚,办了一个书院,等于我们搞这个太湖大学堂,它叫“复性书院”,以儒家为主,其实他是参禅见空的,道、儒、佛都会。我很佩服他这个人,道德学问,东西皆通,复性书院。
下山第一步,先到书院去,去看马一浮先生。到门口,大门关住了,他借用个和尚庙,乌尤寺,那个复性书院,有大门还有偏门,平常从偏门出入。大门,跟我们一样,我们虽然看得到,很不容易进来。他大门关着,我就规规矩矩递一个名片进去,“见马先生”,人家叫你门口等,很礼貌。这个名片拿进去了,我等了大概十几分钟,都没有影子,我想算了,老先生大概年纪大了,声望地位那么高,不想见我,我准备走了。
噢,一下。听到里头哗啦哗啦,大门门栓栓到的,拉开了,大门,“哗、哒”,两扇,打开大门,他出来了,穿了个长袍,相貌道然,人很矮,头比较大。袁先生人很高,头比较小。我当时的感想,这两位,把头换一换,都是了不起哦,呵。好,中间出来,两排,一排都七八个学生,他的学生都是很有地位、很有学问,好像见那个外国的贵宾一样,出来了。哎呦,我一看,这个场面不得了,以大礼见我,像那个国宾。我赶快就一腿跨在那个门槛,正式在他前面,准备顶礼跪下,他一把就把我扶住:“久仰”,我说“客气”,我说我是年轻人。老先生(说):“不要客气,请”,很礼貌的,完全像古礼,这个手一扶,我当然赶快就到左边来。主人在右边,就上去了,站到,“请坐”,他自己坐到左位,右手一拿,就叫我坐在贵宾那个位置,都是叫古礼,要懂得嘛。我说,没有办法向他行礼,坐回椅,就坐半个屁股,不敢全面坐到,尊敬啊。
然后,“送茶”,哇呀,我想这礼真得不得了,真细了,哈,完全古礼一套,好在我还知道。茶碗一端,他也端了一个茶碗:“请”,我也说“请”,那个茶杯,茶碗盖碗,到嘴边,并没有喝,马上盖好放在茶几上。我说“先生啊”,我们当年不叫老师哦,“先生”,很平等,不叫马先生了,再加上马姓,比较生分了,又疏远了,所以直接称呼。“先生啊,”,他说,“我知道,你在峨眉山闭关三年,可是刚一出关下山吗?”很亲切。我说,对啊,所以我来拜访,参访,不叫拜访,参学,参,就是参谋的参,学问。“我向先生这里来参学”,“你不要客气,我久仰你的大名哎。”我说:“我还是你的老乡哎,都是浙江人。”他说:“我也知道,你是温州,我是杭州。”噢,都清楚,他说,“在关中三年,好吧?”我说很好,总算没有出差错啊。他说那真了不起,“你准备到哪里?”我说我想到成都,“以后呢?”他说抗战,跟日本人还在打仗呢,我说到成都再看吧。
他说,“你不要谦虚嘛,那么客气,什么问题啊?”我说:“你在书上写的,百丈禅师‘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不是凡夫境界,是果上的事,有吗?”“哎呀”,他很客气,“南先生”,客气的来了,一个重担来了,受不了了。你们要懂规矩做人,“南先生”,我一句,“这个言重了!”“我啊,年轻的时候出了很多的书,现在想起来都后悔,恨不得拿一把火把自己的书都烧了。”你看重重打我一棒,这就是大棒,这就是禅宗,吃棒了,他也够谦虚,也不否定自己的话,不跟我来辩论,就把我嘴给封掉了。
“哎呀”,我说,“不敢,是我失礼了,不应该的。”我赶快站起来给他行礼,顶礼,准备叩头告辞了,“那我告辞了。”他就站起来,我还没有叩头下去,他就给我扶住了,“不行不行,你不叩头了,我很恭敬你。”我说我告辞了,“就这样走了?”我说:“是啊。”“哎呀,太匆忙了,可惜我这里没有什么好的招待。”他这个书院很苦,吃的都很少,他还常常没有饭吃,吃稀饭,我口袋里摸那个红包准备供养,他就给我塞回来,他说你刚出关,我还想供养你呢,我就告辞走了。
讲到百丈的“灵光独耀,迥脱根尘”这个法语。
“天下自我得之,自我失之,
亦复何恨!”
直到隋唐以后,汉唐的声威展开了,整个是禅宗的天下。唐代的文化,政治、军事、经济、教育、社会,统统一大转变。而且,由西南到西北的,包括中东,土耳其、伊朗,当然包括了印度文化,而且包括了外来的民族,我们开放发展的移民,整个的大的转变和结合,构成了中华文化。
所谓唐代的声威,比汉代就不同了,大大不同,而且领导国家最大的,唐朝的天子,古代的明星啊,皇帝,天子,就是领导人,家族性的,并非完全汉民族的系统,整个的混合,文化混合。所以研究唐代文化,以及科学宗教的发展,这个气派是非常大。这个时候,西方正进入罗马教廷,天主教统一西方文化,在西方人的历史文化发展上,黑暗,是西方文化的黑暗时期,可是在东方、在中国是大放光明,经常开讲。
我们已经讲过,奇怪的,南北朝两百多年的变乱,就是民族文化混合的变乱,当然是政治、经济、军事的混乱时期。可以说,我再提一句大家注意,南北朝是第二个战国时代,尤其是北魏,北方黄河一带,所谓移民进来的,各种民族变成汉民族,采用中国文化是帝王政府的制度,建立了北魏的王朝。今天残留下来的,所谓敦煌壁画啦,云冈石窟等等等等,都是那个时代,壮观,非常壮观,也很混乱。中间历经文化,尤其是佛教的,形而上的思想,形而上的行为与生命科学,认知的行为,在这个阶段是辩论的很厉害,很厉害。
大家没有好好的读书,自己的历史搞不清楚,南北朝的历史,北魏的历史。譬如大家晓得宋朝,后面的宋朝,还有辽、金、元,大家读中国史,只晓得唐宋。宋朝没有统一哎,后面半个中国是辽、金、元,东北的少数民族起来的天下,可是我们研究历史呢,很少人融汇贯通辽、金、元的历史,它也全盘接受了中国文化。这一讲呢,又变成了给你们讲历史课一样,又麻烦了,因为担心你们历史实在太不清楚了。
现在回转讲南北朝这个阶段,有神论与无神论的论辩很严重,不但牵涉到宗教的生命有神无神,就是人的生命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究竟有没有前生,有没有后世,牵涉到唯心唯物的问题,在那个时候早都有,讨论的很多很多。讲现在一般人研究这个,如果你真懂得古文,看自己的历史文化,看现在是小儿科,都辩论过的。当时参与辩论有神论、无神论,唯心、唯物。
主张有神论,有生命的,过去、现在、未来,中间一个大手笔就是梁武帝,他自己也参加写论文,所以梁武帝这一个人,也非常奇妙。我们现在后世研究历史,说他一手创业做皇帝,一手自己国家亡掉。他活到八十多岁,死亡了,给部下叛变亡的。可是,最后饿死在台城南京,他讲两句,很伟大的话,我认为任何人讲不出来。哎!他最后给人家逼得没有饭吃,饿的,他吃素,打坐学佛,爬到树上,有鸟窝,摸那个鸟蛋吃,跌下来,给跌伤了。这么一个,可是他没有什么,部下叛变,侯景叛变,进了南京亲自见他,侯景是他提拔的,他是个孤老头了,这个皇帝给他困住了,一个人,把他软禁在那里。
可是侯景一见到他的时候,一身冷汗发抖,吓死了。可是梁武帝又没有骂他,看一看他,是良心的责备。侯景自己冷汗出来,发抖,就讲“我再也不要见他了,这个死老头。哼!”他(梁武帝)讲了一句伟大的话,我说任何人,“天下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这个国家我建立,我手里败了,等于一场豪赌,赌输了就输了嘛。“天下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没有什么遗憾。
一般读历史不注意这些,我觉得很了不起,我觉得他很有一点像样,学佛的人。他同北方北魏一样,也受了打击,提倡中国文化。《大学》、《中庸》抽出来,尤其《中庸》讲性命之学,“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他这些跟老庄配合,自己拼命学佛,吃素,念经,到了做皇帝的晚年,比和尚还和尚。
很搞笑,今天的佛教能够存在,还是吃他的饭,佛教里头现在念的《梁皇忏》,这个忏悔文是他作的,为什么著这部《梁皇忏》呢?他的大太太,皇后,很漂亮,女性的妒忌心,吃醋的这个妒忌心最厉害,厉害的无比。所以梁武帝,等于出家人的生活,大概旁边妃子宫女没有,可是这个皇后死了,死了以后啊,托梦给这个梁武帝,一看,“呦,你怎么变成这样?”变成一条大蟒蛇,很可怜的大蟒蛇,在他前面跪下,“皇上,我一生错了,犯女性的妒忌的心理太大,这一念果报啊,现在变成大蟒蛇。你是有修行的人,替我忏悔吧!”因此他集中了佛教这些经典,写了一部经叫《梁皇忏》,忏悔的忏,后世叫他梁皇,梁皇是那个梁武帝的梁,皇帝的皇,这是萧衍,梁武帝。这一部忏悔文,现在庙子上拜个《梁皇忏》,庙子,哎吆很严重的,一堂法会做下来,你像这些大庙子,拜四十九天的《梁皇忏》,拿现在讲生意经,起码要好几亿香火的钱进来,我说到今天为止,佛教吃的饭,以宗教来讲,还是吃的梁武帝的饭。
另外,他又关心历代的战争,水陆死掉的亡魂太多,当然这不是他完全他干的,还有水陆忏,所以庙上这些做法会,你看看五台山啊,峨眉山啊,这些大庙子,常常有这个法会,我说都是吃的梁武帝的饭。这个时代,到了隋唐以后,禅宗一起来,把这个宗教外衣剥掉了。“什么是佛?心就是佛。”“什么是心?心本无生因境有。”当然,玄奘法师回来,唐太宗希望他作宰相,这个都给你们讲过了啊,他当然不干,翻译了《大般若经》,翻译了很多经,尤其法相唯识的。大家一般学者认为法相唯识最难懂,并没有难,反是衬托了禅宗,讲清楚了。法相唯识是用人文科学逻辑的方法,说明形而下与形而上的关联,心物之间的,禅宗直接走心物一元的唯心理论,心地法门。是这么一个唐代禅宗兴起的局面。
最高的就是最平淡的
刚才讲到马祖,尤其到马祖这个阶段,创建了丛林制度,在唐代已经实行了,真正,我们作比方,真正的,拿现在作比方,共产主义的一个社会。丛林制度,你去研究这个制度看,共同有衣,大家有饭吃,大家有衣服穿,经济平等,啊,使用钱财平等,一切无私,一切归公,百丈丛林的制度,这么一个社会。同时帮助了唐朝,那个时候没有社会福利的思想,做到了国家社会的福利的思想。
西方人讲中国没有社会学,我说你笑话,你才不懂。佛教的丛林是办了社会事业,他没有标榜,凡是鳏、寡、孤、独,都靠庙子上面寄生。譬如,讲一个小故事,所以丛林制度,后来宋朝的,中国人,我常常告诉大家,你注意,我们现在,推翻满清到现在只有九十八年,还差两年是一百年。这个,我说中国三千年来教育,国家政府朝廷没有出一个钱呢。你听到什么汉、唐、宋、元、明、清,有教育制度出钱吗?没有啊,教育是归礼部管的,礼,讲礼貌的礼,在上古属于天官。我们几千年的教育,靠民间自动自发自己教育,教孩子教出来,跟政府两回事。自己子弟叫成才,成功了或者文的武的,政府是拿代价来,把你钓走了,钓鱼一样,什么呢?功名,把你钓走,读书可以做官,考取了做官。唐朝的考试制度,开始是隋唐,到唐朝更明确了,把知识分子用考试的制度,功名、科举统统把你收录了,不愿意进入这个圈子的,跳出来做和尚,就到禅宗路线去了。
所以过去谈历史,欧阳修写了《新唐书》,就感叹:唐末五代没有人才。王安石就反对,“嗨,你这个完全错了”,唐末五代的人才才多呢,都是帝王将相之才,到哪里去了?当和尚去了,学禅宗去了。王安石的观点,不是偏见,几乎是个定论。
这个时候,我们讲到心法,今天讲到心法,譬如禅宗很重要的几句话,你们记住吧?现在大家打坐,可以打开黑板,没有关系,可以亮光了。“佛说一切法,为度一切心”,现在你们可以笔记了,不要打坐了。“佛说一切法,为度一切心,我无一切心,何用一切法”,就是禅,禅宗了。你看,这个严重吧?唐代禅,把宗教,所有的宗教外衣连佛统统剥掉了,但是非但没有,我认为没有剥掉,它还严重地建立佛法的精神。
“佛说一切法”,打坐、修行、念佛,练功夫各种。“为度一切心”,心当然包括人有感觉、知觉,烦恼、思想。“我无一切心”,假设我心里没有这些烦恼,也没有感觉,就是空灵的。“何用一切法”这是禅宗。
我现在给你讲这个历史的,以历史作本位,说这个禅宗的当时的威风,中国文化的那个威风,一下这么铺开,那么大,那么厉害。它扫荡了南北朝以来唯心、唯物,有神论、无神论的争(论),建立了一切唯心的心物一元,而且变成生活化,平淡的。就是儒家的书,《大学》与《中庸》一样,说的,“极高明而道中庸”啊,最高的就是最平淡的。“佛说一切法,为度一切心,我无一切心,何用一切法”,这是禅宗的精华所在。
不过你们听了,“是啊,这个好啊”,所以不要迷信。你讲这一句话,你已经有心了,就需要佛法来度你。那么“我无一切心”哎,你心里完全空灵了,见到自心本空,心也空,物也空,一切皆空,那当然不需要佛法,已经自己都是佛了嘛。
“啪”(禅堂传来一声响),这个,刚才谁板子打的?
工作人员答:“录像带掉地下了。”
哦,我以为哪个人拍了香板,我要听话(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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