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多样的地理环境和气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们春种、秋收、夏耘、冬藏,四季轮回中,隐藏着一套严密的历法,历经千年而不衰。
张广才岭宽厚的背脊,覆盖着一米多深的积雪。云杉次生林深处,伐木队正执行封山前最后一次作业,队长是有25年经验的李树国。
阳光直射赤道,已是春分时节,但这里,寒冷还未远离。储存一冬的食物消耗殆尽,妻子泰洪芝决定到山下采购。
在东北,一桌好菜离不开鱼。炖鱼的同时,可以在四周贴上玉米饼,鱼肉飘香之际,正是饼子焦酥之时。
3月的夜晚,零下15摄氏度,制作冻豆腐最适宜的温度。低温让豆腐中的蛋白质与水分子继续分离,冰冻后的水,把豆腐均匀的质地变得像海绵一样,这是李树国最喜爱的食物。
向南2000多公里,同样的春分时节,冷暖空气激烈对峙。
极致的美食只留给最勤劳的人们。
沈敦树,上堡乡农民,他用另外一种方式感知季节变化。
水稻长出五六片叶子,需要分株,是插秧的季节。儿子远在北京,老沈唤回在省城工作的女儿回家帮忙。沈敦树坚信,儿女离家再远,也不能忘记土地才是农家的根本。
春季,万物萌发,庄稼青黄不接,但大自然已经备好各种野菜。鄱阳湖水边,野芹菜和藜蒿最为旺盛,做成蒿粑,不仅美味,还能领略自然的味道。北方山里,腌一罐木兰芽的习惯至今不改,蒸榆钱饭则是几代人记忆里最初的美食。
燕山余脉,安德文焦急地等待着一场倒春寒。本该谷雨生发的香椿,临近立夏还未发芽。几乎就在一夜之间,一种奇异的香味传来。香椿芽长成只需要两三天,多一天便老。筷子粗细的野菜,只生长在这座大山的背阴处。香椿素散发出一种奇特而浓郁的异香,有些人避之不及,但在爱它的人看来,这就是春天应有的味道。
中国,世界上唯一将香椿嫩芽当作美食的国家。裹上鸡蛋面粉糊,油炸,叫香椿鱼,也可以切碎,摊鸡蛋,或与豆腐凉拌,都是独特的春季美食。一个星期,两茬香椿,叶子还在生长,却不再适合食用。对老安来说,春天就这样过去了。
上堡,秧苗长出了新根,沈敦树渴盼一场春雨的到来,沈家决定用一种美食来寄托他们最真切的期望。头年的大米,加入韭菜,磨出绿色的米浆;晾干的栀子果用水冲泡,调和出泥土般的黄色;第三层,大米的白色;最后,是喜庆的茄红;一层层添加蒸熟,反复九次,做出的米糕就叫九层皮。
春季秧苗青葱,秋季稻谷金黄,打出大米雪白,过上日子红火。对地球上所有的稻作民族来说,这大概就是他们共同的心愿,以及这一心愿所应有的色彩。
风雨一路向北,到达长江中下游地区,已是初夏时节。千岛湖,清澈的水中,一种美味正在酝酿。
1个月前——松树授粉的季节,雄花球上,干燥的花粉随风飘落,滋养着中国最优质的家鱼。不过,现在还不是吃鱼的最好季节,渔民们另有目标。汉字里的“时节”二字,就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天气转暖,螺蛳从深水区向浅水区迁徙,这种腹足纲软体动物,自古以来就是水乡居民的美食。江南人都是吃螺蛳的高手,唇齿之间,轻轻一嘬,螺肉应声入口。实在无从下手,还可以借用牙签。螺肉本无大味,吃螺蛳,除了螺肉的紧致口感,享受的更是吸食本身的乐趣。然而,最好的螺蛳,还藏在更深的山里。
开化,位于钱塘江源头,深谷幽涧,是余云山的战场。自制的防水面罩,用牙齿咬住,清水下的世界一目了然。自从做了螺蛳捕手,老余成为这里最了解季节变化的人。余云山捕获的这种清水螺蛳,鲜味中微含清苦,口感滑润。妻子每天5点去市场贩螺,外壳墨绿细长的青蛳,由于生长水体高度净洁,品质优良,因而价格可观。
阳光和温度,造就美味,更带来多彩的世界。冰消水融,万物复苏,生生不息。光合作用促成植物发育、成熟。不同的积温,滋养出种类繁多的作物。阳光下,果实积累糖分,食物脱水得以储存。
兰屿,面积45平方公里的火山岛——达悟族世代生息的地方。每年3月到6月的飞鱼季节,海洋会准时掀起男人们的集体心跳。为了躲避天敌,飞鱼进化出独一无二的技能。快速摆动尾部,产生巨大的推动力,冲出水面,开启滑翔模式,奋力踩水,收起网口,依靠口袋战术和默契配合,才能有可观的收获。
不过,在巴布的爷爷看来,年轻人的狂欢是对大海的不敬。飞鱼不仅是达悟族的食物,更是他们的信仰。过度的工业捕捞,曾经使兰屿附近的生态持续恶化,直到几年前才略有缓解。
拼板舟,达悟人选取13种木材,精心制作出造型独特的船只,是他们出海捕捞飞鱼的座驾。收获五六条鱼,够一家人一天食用,就可以收工回家。只在每年鱼汛的结尾,达悟人才多捕一些,用来制作鱼干,在飞鱼离开的日子里,补充蛋白质。鱼干的加工并不复杂,简单腌制后用林投树根串绑,曝晒3日,即成美味。简单的食物,本真的生活,离大海最近的爷爷,深深懂得与自然的相处之道。
又一次捕鱼归来,阳光以最明亮最透彻的方式,与鲜嫩的鱼肉交流,这是达悟人与上天和大海的约定。
除了阳光,生命离不开水,中国的降水从东南到西北呈递减态势。吐鲁番,极度干旱,是中国最炎热的地区。贫瘠的砾石戈壁并未灭绝生机,天山冰川融水带来生命的奇迹。这里,是中国最甜蜜的所在。
玛仁糖做好,吐鲁番的葡萄也到了华丽变身的时刻,含水量只剩下20%,果糖量高达60%,这就是超越时节、穿越四季的葡萄干。
一锅家常的手抓饭,是对这一年忙碌最好的庆祝。新疆特有的黄萝卜切条,羊肉的油脂可以帮助胡萝卜素在肠道中溶解,在酶的作用下,转变成人体能够吸收的维生素A,西红柿将大米染成鲜亮的橙黄色。小火焖到汤汁收干,葡萄的酸甜中和了羊肉的厚重,不仅去油解腻,更为抓饭带来了丰富的味觉层次。
只要对自然和时序怀着不变的信任和尊重,每一道菜,每一家人,总会得到最甘甜的回报。
让我们回到夏天的故事。只有盛夏,水温超过18摄氏度,一种美食才会在水下孕育。
长江和青戈江在芜湖交汇。许师傅将面搓揉成雪花状,压实、擀薄、小刀切好,面条滑爽绵糯,是芜湖一年四季小吃的代表。但是,要把小刀面吃出酣畅淋漓的美感,还要耐心等候三伏天的到来。
温暖的水下,青虾开始繁殖,4到6厘米大小的母虾,包裹着上千粒虾子。河道缓流处,昨晚下水的丁字形筒状虾篓,盛满收获。用竹篓筛出虾卵,1公斤虾能收集50克虾子,日积月累,一个夏天才能收集8公斤左右。浇上葱姜汁,用黄酒蒸熟,在阳光下晾晒半小时,小火焙干,最后,连同未去皮的大蒜一起装进袋中,密封保存。
盛夏的江城,小刀面旺火煮沸,拌葱花、酱油,再加上大骨高汤。100克面条,10克虾子,虾子和高汤的相逢,色白,汤清,味浓。虾子小刀面,正是芜湖溽热的苦夏给予当地人的最佳补偿。
经过春季到夏季的滋养,千岛湖家鱼最肥美的季节到了。欢腾的一幕,在几十个渔民拉住的阔眼渔网里,盛大上演。围网捕鱼,开启了丰收的序幕。
中国人坚信,信守与时节的约定,就一定能在秋天收获丰厚的酬劳。
空气里满是诱人的甜香,吴江人采摘桂花,为的是让它们在舌尖上第二次绽放。长枳的柠檬酸保持花香和色泽,无论是咸桂花还是甜桂花酱,都能把专属于夏末初秋的花香,延续到深秋和隆冬。
一场秋雨之后,来自天空的身影,不断提醒着杨福星。最值得期待的美食,正在这里萌发。褐色小伞状的蕈子,其貌不扬,却被历代美食家奉为珍馐。尽管名气已大不如前,但是每年只要时节一到,杨福星就会匆匆上山,赶赴与这些宝藏一年一度的约会。板栗壳烧旺,干辣椒炸香,再加入嫩姜片,激出雁来蕈的奇鲜,类似松针的清香。蕈子汁水透出时,少量生抽提味,老抽着色,文火熬上十几分钟。汁水浓稠,雁来蕈酱就可以出锅了。看上去乌沉沉的东西,却有着柔韧的质地。不过现在,一盘好菜才完成了一半。
雨前的桂花,在雨后已经腌好,无论做馅儿还是调料,都极有风味。新鲜的板栗,最适合用来搭配鸡肉。肉豆腐,精肉和猪肝,用猪肠捆绑卤制,做出的扎肝最解馋。秋季,用味厚的食物补偿苦夏的亏空,抵御即将到来的寒冬,俗称“贴秋膘”,是中国农业社会的传统。
雁来蕈酱等候的最佳搭档,远在百里之外的长荡湖,这是产蛋3年以上的老鸭。鸭肉与雁来蕈同烧,材质上的大荤大素,激发出滋味上的大开大阖。同季食材间的碰撞,把秋天的韵味渲染得分外浓郁。中国的厨师依靠丰富的经验,在时节的变化里,寻找到各种精彩的食物组合,并流传至今。
秋天,是水稻丰收的季节。秋分后的黑土地上,垛满需要晾晒两周的稻谷。独特的土壤、气候条件,使水稻中决定营养成分的干物质积累丰富。脱壳后,米粒饱满坚硬,色泽清白透亮,这是中国最好的稻米,需要经历138天的漫长生长期。收获还在继续,气温已是零下。
3000公里外,丰收过后的上堡,干燥的秋风劲吹。老沈家的第三代,开始了一生的旅程,新生的婴儿在秋收之后满月,是宴请亲朋庆贺的时候。满月酒,要按照历书,挑出最好的日子。菜单沿用五碗四盘的传统,肉菜的多少检验着主人家的诚意。
这是稻农们盘点一年收成的时刻。春播种,夏长赢,等到秋天,颗粒归仓,儿孙满堂,这是中国人收获的季节。
最早进入冬季的是东北,大雪已经落下,土地开始封冻。李树国夫妇藏好粮食,以度过漫漫长冬。
春节前,数以亿计中国人,从工作地踏上回家的旅程,他们带上简单的家当,借助一切交通工具,横跨千里,归心似箭,为的是一顿象征着团圆的年夜饭。这是农业文明留给现代中国的印记,也是我们关于时节故事的尾声。
在这个时代,每一个人都经历着太多的苦痛和喜悦。中国人总会将苦涩藏在心里,而把幸福变成食物,呈现在四季的餐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