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接触“先天”与“后天”这对概念,是在钟鹰扬老师的站桩课上。没想到,再次与它们重逢,是在徐文兵老师这本讲解饮食之道的书中。
徐老师是厚朴中医的创办者,在多年的临床实践中,深刻认识到饮食对人体的身心健康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于是,他开始有意识地搜集、研究、整理中医营养学的知识与技术。
既然分了中西,要有所区别,就需论及根本。以何为本,就成为了中西方营养学的关键分野。
大体而言,在吃饭这件事上,西方人的着眼点在于食物本身的营养构成。我们日常熟知的营养成分表,营养速查盘,以及膳食宝塔图,都是这一脉思路的产物。在科学饮食的同时,也为各种膳食补充的大行其道,提供了定量的基础。
而徐老师认为,吃什么不重要,我们什么时候饥了、饿了、馋了很重要。也就是说,先天的“感”和“觉”,要比后天的“意识”重要得多。与头脑的造作相比,我们更应该相信人的天赋与本能。
这就很有趣了,以“所吃的客体”食物为本,重在阐发营养元素的多样构成与人体所需的协调比例,努力寻找的是多样性中的不变性;而以“能吃的主体”人为本,强调的则是内在感知对于人体与食物之间动态和谐的主观能动性,自然展现为合一性之下的多样化表达。
这可能,才是中西方营养学观念差异的核心。
我想,换个角度,或许我们的饮食观会有不小的改变。
传承次第
中医的传承,有着明确的次第。
这其中,可以久服的上品药物,很多都是我们熟悉的日常食物。
到了商代,开国宰相伊尹,原本是位厨师。由于懂得调和五味,就有机会跟汤王由饮食滋味谈到天下之道。伊尹用做饭来类比治国,劝汤承担灭夏大任,从而被商汤任命为宰相。伊尹与商汤的故事,详细记载于吕不韦的《吕氏春秋·本味篇》。伊尹创立的君臣佐使的调味原则,详细记录于《伊尹汤液经》之中,成为后世经方的源头。
不幸的是,汉朝之后《伊尹汤液经》失传了。万幸的是,晚清王道士在敦煌变卖藏经洞宝贝的时候,遗漏了一些方书,其中有一本《辅行诀》,对《伊尹汤液经》做了很大的保留。
《辅行诀》是南朝陶弘景所著,书中保留了《伊尹汤液经》里三百六十个方子中的六十个,可以说是缩略版。虽然不完整,《辅行诀》的发现,却使得我们能够在今天体会伊尹当年是如何认识药物,又是如何配伍的。
体例上,《伊尹汤液经》同样将药材分为上、中、下三品,与《神农本草经》一脉相承。
《伊尹汤液经》的另外一位传承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张仲景。西晋时期,皇甫谧在读过《伤寒杂病论》之后,做出了“仲景论广伊尹《汤液》为数十卷,用之多验”的评价。虽然这个说法,在业内有很大的争议,但通过对比《辅行诀》以及《伤寒杂病论》中的经方,可以清晰地看出《伤寒杂病论》是对《伊尹汤液经》的继承和发展,而且这本书保留了所有伊尹配方的依据。
陶弘景作为道家的修行人,对同为道家的《伊尹汤液经》的内容和思想,做了相对完整的保留。而张仲景是儒生,由于不认同道家理论,所以他把伊尹的方子做了大量的修改,有的改了名字,有的改了论述。同时,《伤寒杂病论》的体例,也改成了由若干条目组成的辨证论治。
从这个意义来讲,仲景确实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有着独到的创新。
通过梳理这段历史,我们可以看出中医创立最重要的原则之一,就是“药食同源”。组方的原则,与饮食的调味,有着内在的有机联系。
解构食物
通过阅读《黄帝内经·上古天真论》,我们能够体会到中医的经验积累,来自于古人的亲身尝试。这些古人,有着精微的觉受,能体会到一般人难以察觉的天地、气血的变化。同样的,中医营养学也是基于古人本身对所有食材或药物做了人体试验之后,总结出来的。
这种试验最大的特点,是基于人的主观感受,来分辨食材或者药物对人体的影响。实际上,这正是“以人为本”的由来。
食物带来的变化,包括三个方面:性、味、归经。
我们先来看性,首先是寒热温凉,也就是对于人体而言,以寒热的形式所体现的能量增减。需要注意的是,食物本身的寒热属性,并不同于食材的温度。冷凉的肉桂,仍然是热性的;冒气的大黄,仍然是寒性的。
其次是升降浮沉,也就是对于人体而言,食物所带来的物质与能量的运动方向。升降相对好理解,升即上升提举,趋向于上;降即下达降逆,趋向于下。浮沉蕴含着内外,浮即向外发散,趋向于外;沉即向内收敛,趋向于内。合起来,升降浮沉代表了食物对人体有向上、向下、向外、向内四种不同的作用趋向。
再来看味,分为两种——气味和口味。气味是鼻子闻到的;口味是舌头尝到的,常见有五种,分别是酸、苦、甘、辛、咸。此外,还有涩、焦、淡、辣、鲜。后面五味和前面五味,虽然品尝出来的味道不一样,但作用是相同的。
最后是归经,指代着食物着重针对的靶向器官。中医认为,人体有十二正经,还有奇经八脉,吃进去东西后都是先归正经,触动后天之气。举个例子,俗语所说:“葱辣鼻子蒜辣心,芥末辣得鬼抽筋”,从归经的角度来看就相对好理解一些。葱入肺,而且通督脉,肺司呼吸,督脉过鼻;蒜,温通心神;芥末入肝,肝主筋,开窍于目,所以吃芥末会辣得流出眼泪。
通过主观感受来解构食物,中医营养学正是用这种方式,把多变的饮食转化成有限的类别,让复杂的问题得以简化。
主观感受带来的另一个结果是:食物之间的差异,并非只是营养物质含量的不同。
中医认为,除了有形的物质层面之外,食物本身在无形的神、气方面还有着本质的区别。而这种差别,正是通过性、味、归经来加以区分的。
调和五味
日常生活中,我们总是会把用放到第一位,看到一种食材首先会想的就是,它有什么用?而古人关心的是食材的性(此处的“性”取广义,包括上一节谈到的“性、味、归经”)。
我们拿韩信举个例子,来说明性与用的异同。
同样的道理,我们使用中药和食材,最重要的也是看清楚它的性,这样才能做到物尽其用。
了解了中药和食材的性、味、归经之后,经过合理的组合与调配,就能使整体产生“1+1>2”的优化效果。就像汽车一样,只有发动机,或者只有轮胎并没有什么大用,但当生产商把它们组合起来的时候,就产生了发动机和轮胎作为个体所不具备的作用,这种优化后的整合效果就称为“和”。
通过“调”而达到“和”,体现了中医营养学的最高境界,即通过饮食来实现调神的目的。这其中的关键,不在于所食之物,而在于所食之味。
《伊尹汤液经》记载,饮食的每种味道都会影响到人体的三对脏腑。
用甘味来举个例子。甘味又包括甘、淡、甜,它首先是补脾胃的。金元四大家之一的李东垣,写了一本书叫《脾胃论》,用补脾胃的甘味药救了很多人。
可是,有补就有泻。大补脾胃的后果就是,脾土克制了肾水,导致肾和膀胱的功能受到削弱。常见的症状包括排尿过频、早泄、骨质疏松、牙疼、牙龋齿,或者牙变成碎片,等等。
最后,甘味能缓肝急。所谓肝急,就是肝火旺。本来肝木是克制脾土的,大补脾胃之后,相当于增厚了缓冲垫,能够缓解过旺的肝火造成的症状。比如,有的人一吃辣就拉肚子,这都是因为“土”不厚,缓不了肝急。这个时候,就要吃点甜食,把辛辣对肝的刺激平和一下。
《伤寒论》中的经方,许多都加了甘味的炙甘草和大枣,就是为了防止辛温、发散的药物对脾胃造成太大的伤害,用来起缓冲的作用。
至此,我们看到了甘味的三个作用:补脾(土)、泻肾(水)、缓肝(木)。
类似的,其他几种味道对脏腑的作用,参见下表。
五味对脏腑的影响
实际上,不仅是饮食,经方同样遵循的是上述五味影响脏腑的理论,而时方则与之相背离。
即使我们去了异国他乡,只要谨守这套理论,仍然可以根据当地的食物或药材的性、味、归经,来调配出符合经方原理的饮食或方药。
饮食形态
字面来看,饮是饮料,食指食物。实际上,饮与食,并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更多的是基于含水量的相对划分。
水分,对于人体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成年人,身体中的含水量超过一半,儿童还要再多一些。人体的新陈代谢,食物的消化与吸收,物质与能量的更替,整体上也是在液态环境中完成的。
身体的体液,中医称为津液,津和液的区别在于其中精的含量不同。稀薄的、清亮的叫津;黏稠的、浓密的叫液。比如,血浆可以叫津,但是如果血浆里有很多血细胞,溶解了很多脂肪或者糖,它就变成了液。
液再浓稠一点儿,就变成了半固体的髓——脊髓和脑髓。在中医看来,骨髓的充盈只能靠体液里的精渗入骨空。人到了一定年纪,骨质会疏松。如果单纯补钙,则只能补硬度,而不能补韧度。只有骨髓充盈,骨头得到充分滋养,才会有韧度。
从次第来讲,津、液、髓,三者之间是一种递进关系。当人出现干燥及津液不足的时候,先是伤到津的层次,再深一步就是液的层次,液的层次比津严重,这已经阴液枯竭了,再深一层就到骨髓了,就已经非常严重了。
喝进去的水分,不等同于我们的津液。首先,水和津液的温度不一样。人体有恒定的体温,如果喝的是冷饮,需要借助身体的机能将其升温。担子先压在胃上,如果胃不好的话,就得由小肠把它弄热。小肠是身体所有消化酶集中分解食物的地方,酶对温度特别敏感,因而小肠温度一低,酶就无法工作了,这会导致很多过敏症的发生。
其次,水是需要过滤的。人体有很多黏膜,最重要的是小肠黏膜,我们饮进身体内的水,只有通过了这些膜,才能变成体内的津液。膜相当于我们身体的“边防”,是自我和邪气的分界线。膜有两个作用:不让坏东西进来,防止好东西流失。因此,能进入膜的营养成分,就变成了“自己人”。
站在体液循环的角度,我们能更好地理解饮食与津液的关系。饮食中的水分与营养物质(精),经过消化吸收之后,转化为津液。津液在全身范围内周流,构成体液循环,其推动力在中医称为卫气。卫气的构成包括三个部分:呼吸的精气(肺)、水谷的精气(脾胃),以及下焦的元气(肾)。
体液循环的全过程,涉及到容纳器官(胃)、吸收器官(脾)、推动器官(肺)以及通路(三焦)。如果不能吸收,再好的饮食,也只是穿肠而过。如果推动乏力,或者通路不畅,局部体液循环就会不畅。其结果就是,身体常常冰凉,处在低能量状态。
体液循环有着明确的路线,经络就是卫气推动体液经过的道路。除了受到动脉搏动的影响之外,体液循环有它自主的节律,背后的推动力就是肺所主的呼吸。所以,我们的十二正经是从肺经起始,道家的修行功法也格外强调吐纳的训练。
我们的日常饮食,从形态来看,与津液髓有颇多相似之处。
懂得了体液的构成,了解了饮食的形态,我们就会知道当下最适合自己吃的是什么。
消化艺术
在饮食方面,人与动物相比最大的差异,莫过于火的使用。从“茹毛饮血”到“煎炒烹炸”,消化食物的负担大大减轻,节省下来的元气被用来发展头脑,进而让人类进化为“万物之灵”,彻底与动物拉开了距离。
总体来说,消表示的是量变,同一种物质的量减,也就是所谓的物理变化。而化的意思就是转化,质的变化,新的物质的化生。具体来看,口腔的咀嚼、胃里的研磨,偏重于消;胰液、胆汁的分解,小肠的转化,更多是化。
在人体功能之外,再对食物进行人为的加工,主要有两个目的:第一,帮助我们消;第二,助力我们化(包含除秽、去毒、除恶等目的)。
帮助身体“消”的方法有:
而帮助身体“化”掉食物,需要我们借助水、油、火,让食物里面的蛋白质变性。让它们该分解的分解,该凝固的凝固,从而节省我们身体化它们所需要的元气。
水的沸点相对较低,一般吃蛋白质、脂肪含量较低的蔬菜类食物时,借助于水就可以达到助化的目的。
过油是中国菜的一大特点,它让食物不至于像火烤的那样焦,也不会像水煮的那样口感不脆。
过火,是我们吃一些肉类时最好的一种烹制方法,这是因为肉本身就含有脂肪,不需要油上加油。
除了用水、油、火,还可以借助更多的方式,来帮助身体化。
这么多烹饪食物的方法,真可谓是消化的艺术。
调身智慧
上一节讲的是烹,现在我们来谈谈调。
所谓调,就是把基本的五味,根据身心不同的需要,按照君臣佐使的原则,把它们调和起来。调和的原则,我们前面谈过,是由商代的开国宰相伊尹创立的。
我们身体的每个脏器都有虚、实、寒、热的症状。寒热好理解一些,虚实通俗来讲就是,体内有了不该有的东西为实证,而该有的东西没有为虚证。
基本的调理原则是,虚则补之,实则泻之。《辅行诀》中记录了五脏补泻的法则。我们以肝为例,来做个简要的介绍。
《辅行诀》里说,“肝德在散”。也就是说,肝作为人体的一个器官,它是喜欢疏泄、宣散的,而不喜欢被压制。即使偶尔委曲求全,那也是暂时的。
那么如何才能顺应肝的性呢?《辅行诀》里说:“以辛补之,以酸泻之。”就是用辛散的药物去补它、助长它、宣散它。但如果宣散得太过了,就要用酸性的东西来收敛一下。
因此,肝气实就需要配个泻肝汤;如果肝气虚、血虚,就要用补肝汤了。就像有的人吃的是酸辣汤,而有的人吃的是辣酸汤,只有分辨清楚了,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比如补肝汤,君药是辛味儿的;“君臣一心”,因此臣药也是辛味儿的;酸味儿的、收敛的是佐药——就像明君鼓励大臣提意见,但也不能太过了;而使药就是甜的。
有的人脾气特别暴躁,如果总用疏发肝气的药,肝是补上了,但是脾胃却被削弱了,所以这时候一定要记着把脾补起来,适当吃点儿甜的(脾胃主土)。
而泻肝汤,则以酸味儿为君药;“君臣一心”,臣药也是酸味儿的;为防君臣之药酸寒太过,佐药是辛味儿的。
补药的方子,一般都有四味药(君、臣、佐、使);如果是泻药就只有三味(君、臣、佐)。为什么没有使?因为如果是泻药,我们就不用担心补肝补过劲儿而导致克脾胃的问题了。
五脏特点、补泻及对冲
在这个框架下,具体的药材在保证药性一致的前提下,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去替换。比如,家里没有枳壳,就可以放点儿柠檬;没有白芍,就可以加点儿醋。
从伊尹创立的调和原则,我们容易看出其根本思路是以“和”为贵。中医的饮食观,最终强调的是元气与谷气的和。饮食的滋味,表达为用我们的元气消化谷气的一个动态平衡的过程。
食物是无穷无尽的,但我们的元气却是有限的,因而我们要食饮有节,这是由消化过程的内在约束决定的。
如果我们懂得节能减排,就既可以保证吃得营养,又能够得到饮食的快乐,而且还能健康长寿;反之,如果我们无所顾忌地消耗自己的元气,不加节制地吃,最后只会损命折寿。
以“和”为贵,食饮有节,这八个字就是我们调身的智慧。
后记:营与养
营,需要刻意而为之,需要动用后天的意识。比如,我们常说钻营、经营、蝇营狗苟……这些讲的都是刻意地去做某些事情。
而养,更多则是强调顺其本性、天性。以天时为例,四季转换,养的主题要顺时而动。所以,春天叫“养生”,夏天叫“养长”,秋天叫“养收”,冬天叫“养藏”。
因而,营与养的关系,自然分出了主次:先是要顺养,然后再去经营。反观我们的日常所为,往往营生发展到了一定的阶段,或者干脆身体生病了,才想起养生——养永远排在第二位。
实际上,人首先是自然人,然后才是社会人。只有懂得如何爱护好自己,由己推人,才能真正明白如何爱他人。根本的东西强壮起来,才能更好地开枝散叶。
这就好像“道”与“德”的关系,道以御德,德以应道。懂得顺养、觉知身体的本能需要,好比是明“道”;培养良好的后天意识、正确地因势利导,好比是行“德”。这其中,正确的后天意识,多从经典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