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花(上·小斐的日记)

我现在正在家里的书桌前写这本日记。我打算以日记的形式记录每天,避免本就大脑空空的自己再遗漏或是忘记些什么。

我叫张小斐,今年26岁。我的姐姐叫贾玲,比我大4岁,我们在同一所研究所工作。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是我们的家。我到现在还是弄不清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总之,今天早上我在研究所的实验室床上醒来时,就几乎什么也不记得了。准确来说,我现在所掌握的这些信息大多也都是姐姐告诉我的。

我还是在网上查了,我或许是得了“心因性综合症”。因为我身体没有任何问题,而失忆一般是与脑损伤、脑血管疾病或创伤应激有关,所以我猜自己是受了什么打击才会失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件事情一定会很糟糕吧?所以我不打算从失忆的原因入手了,按照姐姐说的,我应该慢慢来。于是我想先从这里——我们的家开始。

4月15日

4月16日

早上姐姐带我回实验室做检查了。

实验室就在研究所的地下一层,不用进大楼。可以直接从地下停车场进去。这么说来,我失忆后还从没回过研究所呢。醒来那天没注意观察,这里长长的走廊两边原来有这么多房间,大多都是上锁的,姐姐说里面都是一些平常用不上的设备。她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我就跟在后面捧着她刚给我买的美式边走边张望,想要从潮湿的气息和忽明忽暗的灯光中找回些属于这里的回忆。没发现她已经停下,我结结实实撞到她身上。还好她眼疾手快扶稳我,没让她早上给我选的小狗卫衣被咖啡弄脏;接着她从包里掏出一大串钥匙,在昏暗的楼道灯下轻松摸索出正确的那把,打开了门。她让我躺在床上,拿各种仪器对着我检查,还问我最近身体是否不适。我仔细想想,如实告诉她除了偶尔轻微头痛和间歇性失忆以外一切都好。她说头痛可以吃她给我的药缓解,健忘的话就及时把重要的事记下来常看。我跟她说了写日记的事,她还夸我有先见之明。

后来她一边在电脑上敲字一边向我保证,她一定会让我好起来。

4月17日

之前我一直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还好昨晚我及时反应过来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想我应该早一点和姐姐聊开。

我留意到家里有一个房间一直是锁着的,应该是主卧——因为我住的那间卧室只够我一个人睡。那姐姐睡哪?如果睡在主卧的话,我为什么不曾见她进出那里?昨晚我因为这件事睡不着觉,躺在床上犹豫了很久去不去问她,最后还是耐不住好奇心去了。

回房翻了很久都没有找到钥匙,我抬头向倚着门框的她求助:“我找不到……”“到处都找过了吗?”她站在门口向里四处张望着,“书架、抽屉……有没有可能夹在哪本书里,或者放在哪件衣服的口袋里?”可是这么多书,我怎么记得它在哪本里啊。“那我还是先翻翻衣柜吧。”我回答道。衣柜里是清一色的白大褂,我猜这是我们的工作服。我并没有一件一件去找,却是直接翻到了衣柜最深处的一件帽衫,鬼使神差地将手伸向衣服前连通的大口袋——像是我本就知道它应该在那里一样——摸到了那把钥匙。“找到了。”我晃一晃手上的钥匙冲她笑。

4月18日

虽然梦醒时又碰上我的偏头痛发作,但我还是很高兴自己能够梦到或是回忆起这些,以前我总觉得自己脑中一片空白,今天发现并非如此。就像初冬的清晨向窗外看去总是雾气弥漫,而现在灰蒙蒙的天空中透出一丝金灿灿的阳光,穿过层层浓雾照进我眼里;虽然窗缝外总是溜进来些冷空气,但我并不为此感到寒凉,因为我知道了光的存在。本来我还没想好怎么给姐姐讲这件事,但写到这里我想我也捋清楚了,今晚吃饭时讲给她吧!好期待她的反应,她会因为我记忆的恢复而笑吗

我很喜欢姐姐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希望哪天我们能像梦里那样亲密无间,我也能拥有梦中那个张小斐脸上的,亮晶晶的笑。多么幸福,多么令我神往。

4月19日

我们又去实验室复查了。这次来姐姐又给我买了美式,我其实不太习惯喝这个,对我来说有点苦。我问她怎么每次都给我买,她说之前我来实验室都会喝。好吧,我怎么失个忆连口味都变了?

姐姐坐在电脑前认真的样子很好看,我在实验室床上没事就喜欢观察她。她还是把习惯把头发梳成马尾辫,不过这样确实方便一些。看见她额前有些凌乱的刘海,我突然想起:“姐姐,你那个黄黄的发箍呢?”她停下手上动作思考一会儿,转过身来:“你不是说戴着像三好学生嘛,我就收起来咯。”“哦……”她居然这么认真对待我随口的一句吐槽,呆呆的样子好可爱啊,我强忍笑意,却还是没控制住上扬的嘴角,“这样啊。”“那,”她起身走来坐到我旁边,牵起我双手,“你觉得我戴着好还是不戴好?”我笑得想捂住嘴,奈何被她牵着,只低下头偷偷咧一咧嘴:“都好看呀。”“非要选一个呢?”“嗯……不戴吧,不戴更好看。”——她那戴法显脸大。“真的吗?”“这种事情我有啥好骗你的啊姐姐?你怎么这么正经!”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对她肩膀来了个头锤,顺势靠在她身上笑。听见她像是撅着嘴有些委屈的嘟囔:“好嘛,我相信你,我以后不戴了哦……你也要相信我。”我抬起头,含着笑意看她:“相信什么呀?”她眉尖微耸沉吟良久,那样担忧的神情像是在看什么易碎的艺术品,随后小心翼翼说出一个我未曾料想的答案:

“你相信我,一定能保护好你。”

4月20日

昨晚和姐姐一起看了星星。是她提出来的,晚饭后拉着我手问我,我们要不要出去走走散散步?我觉得这正是同她谈心的好机会。之前的她像是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到现在才打算与我敞开心扉。

就这样,在如此静谧的夜晚,我一边向她讲解着我对于星空的奇思妙想,一边担心她听见我因无名情绪砰砰直跳的心。

有点奇怪,姐妹之间都是这样相处的吗?

4月21日

今天发生了好多事情,我觉得自己和姐姐的关系又近了一步。

一起吃过午饭,婷婷本想让我留到晚上再回去,我拒绝了。我说我想回家先好好消化消化这些信息(其实我也不愿意一直待着打扰她们工作),下次再叫姐姐载我来。研究所门口有个人工湖,我和姐姐坐在湖边长椅上聊了一会儿旅行的事,她就送我回来了。我刻意留心了一下来回的路。如果以后姐姐忙不开,我自己也可以坐公交去那里。

4月22日

今天又回实验室复查了,我告诉姐姐自己还是会头痛忘事,她说她正在努力解决这个问题。

昨天晚上我们一起看了一部母女题材的电影。

最近晚上我们都会有小活动:一起下棋、一起烤饼干、一起散步……我们变得越来越亲密了。

昨晚我们半躺在卧室的床上,一边用投影仪放电影,一边吃着之前一起做的小点心。

“姐姐,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女主长得特别像你啊?”就算嘴巴塞满点心也丝毫不影响我说话。

“有吗?”她盯着电影,手从盘里摸到一块点心也塞进嘴巴,“你说这个李乐莹啊?”

“嗯,除了发型,你俩都是圆脸尖下巴,一笑还有对梨涡,可不是嘛。”

“哎你还真别说……”她正乐着,另一位女主也登场了,“哎哎,斐,你看她跟你长得也好像,你也整俩麻花辫一扎,你俩往那一站,别人都分不出来谁是谁你信不?”

我喝了口果汁,笑得险些呛到。

电影播了一会儿,我又饶有兴致地说:“而且她骗英子自己是她表妹,刚好咱俩也是姐妹,好巧,不过咱俩是真姐妹。”

我抱着她胳膊看她,只见她笑容一僵,吞吞吐吐地回应我:“嗯……咱俩……”

——“全场都传开了,说你让陨石给砸了,这给我急得啊,吃口饭我就过来了。”

电影里一个包袱又将我注意力吸引过去,逗得我哈哈大笑,也没在意姐姐到底要说什么。

总之是部有笑有泪的喜剧,非常非常好看,最后因为剧情太过感人,片尾曲时我已经哭得在姐姐怀里睡着了。

要是每天都能像昨晚这样就好了。

今天早上姐姐带我去看房了。

那里很偏僻,几乎是郊区了。姐姐说她看上了这套房的房型,特别是阳台,说以后我们不用出门就可以一起看星星了。

看完后她问我怎么样,满不满意,我说其实住在哪里我都无所谓,只要能和姐姐在一起就好了。

然后我就被揽入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迅速放开,而是抱了很久很久。

这个有力的拥抱在那瞬间告诉我,她一定是在独自承担某些残酷的事实,不然也不会总望着远处发呆,不会反复确认我是否会离开她,更不会没头没尾地问我开不开心,再急匆匆带我来看房。

“那么你呢?”我问她,“你总问我开不开心、满不满意,我也想知道,你快乐吗?”

“我……我不知道,”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也没考虑过,但我想……”

她松开双臂,看着我的眼睛笑着说。

“至少现在、此时此刻,我是快乐的。”

4月23日

这两天我接受的信息量有点太大了,我得把这些以及我的疑问都写下来才好。

所以,“永生花”是大碗曾经的研究课题吗?

还没睡熟就感到身旁的床榻陷下去一些——是姐姐。我仍闭着眼,安静地听着一旁轻慢的、生怕把我吵醒的她。接着,就算不睁眼我也能感受到,侧卧着的她在注视我。温热的吐息拂过我脸颊,她好像离我越来越近了。心脏偏在此刻跳得急切,我只希望靠近的她不要听见。一个轻柔而微凉的吻如羽毛般落在我的额头上,顷刻便在她的呼吸间被带走,短暂得就好像它不曾降临。而我那颗因慌乱漏跳一拍的心,也同那个吻一起飞去了远方。

我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只能像个旁观者站在大幕布前痛苦地观看,无论我怎么捶打、撕扯那块幕布都无济于事。

醒来的时候床上只剩我一个人,姐姐的位置床单没有一点褶皱,整洁得像是不曾有人躺过。家里安静得我只听见自己脑袋在嗡嗡作响。于是刚从那样不堪的噩梦中醒来的我担忧起来:她会不会哪天不要我了?心中泛起一阵酸楚,我无法想象没有她的日子我该如何度过,又伸手摸到一旁床铺,是温的。是她的体温,还未散去。我又想起昨晚的那个吻,才从悲伤中抽离出来。毕竟她说过,我们还有好久好久呢。

4月24日

在我以为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时,糟糕的回忆又化作一盆冷水向我泼来,刺骨的寒凉令我止不住发颤,心也是冰的。

昨晚姐姐又订了我们爱吃的那家烤鱼,还开了瓶红酒。电视里播放着一档综艺节目,我们依偎在沙发上,惬意地边吃边看。

“姐姐,你可别又靠着我睡着了。”我笑着打趣。

“才不会呢。”姐姐嘟着嘴,下了沙发蹲在茶几前续酒,我看着流淌进杯中的紫红酒液陷入了沉思。

不对,我为什么会下意识说“又”,肯定是以前发生过。

我寻着回忆思索起来,看见很久以前的往事。

张小斐和贾玲也曾在这里,这个沙发上,一起喝过红酒、吃过烤鱼。

那晚是张小斐失恋了来贾玲这里哭诉,贾玲安慰着安慰着就靠在张小斐肩头睡着了。

后来呢?

后来好像……张小斐对贾玲表白了。

贾玲答应了,还说自己对张小斐一见钟情。

不对,她们不是姐妹吗?

更多片段在我脑中一一涌现。

在大学的一场讲座上,头戴棒球帽的女孩猫着腰从后门溜到后排的一个空座位旁:“学姐,请问这里有人吗?”

对方转过头,看见女孩后愣了一秒,随即绽开灿烂的笑容,还有两个小梨涡:“没有,你坐吧。”

“谢谢学姐,”女孩压低声音不好意思地笑笑,“迟到没座位了,下次我早点儿来。”

“下次我帮你占个座,你来直接找我就好了,我叫贾玲儿。”

“原来是贾玲学姐!我叫张小斐,我们一个系的,你在我们系很有名哦。”

“是嘛?”贾玲看着激动的女孩乐开了花,“小斐,是新生嘛?以前没听过呢。”

“对,贾玲学姐是大四吧?”

贾玲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小斐说话她就咧个嘴傻乐:“毕竟是一个系,叫‘贾玲学姐’听起来怪生疏的,你换个亲切点的称呼嘛。”

这可难倒小斐了,她眨了半天大眼睛也没想出个亲切的称呼,坐在贾玲另一边的女生见了吐槽:“老贾你哪来这么多穷讲究?学妹你叫她贾玲儿就好。”

“去去去,赵婷婷你少打扰我跟小斐说话,”贾玲白了婷婷一眼,又冲着小斐说,“叫我玲儿吧。”

“嗯,玲儿姐。”小斐小声回应。

我想起来,这就是她们的初遇。

再到后来,小斐口中的“玲儿姐”就慢慢变成了“姐姐”。

我在闪回的片段看见她们相处的一点一滴,化作小溪又汇聚成奔腾的河流,最终涌入大海翻起被细沙掩埋的藏着珍珠的蚌壳。

我看见她们在海边散步,衣袖卷走的咸湿海风灌入我鼻息,两串不曾被浪花冲散的脚印从沙滩踏进我心底,耳边响起她们的欢笑就连海鸥也要为此驻留。

我终于明白看星星时她说“我们还有好久好久”的真正含义,明白那时的我为什么乱了心跳;想起上次的电影我们在上映时去影院看过,都散场了,她还哭着抱我不肯撒手,说自己母亲也是她19岁时离开的,我才明白那时她听到我说我们是姐妹时僵硬的笑容;明白大碗年会上她看我的眼神和我未说出口的愿望;明白她为什么趁我睡着时偷偷吻我……

但她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告诉我呢?是怕失忆而忘记她的我无法接受吗?

回过神,姐姐续的那杯酒还没倒满。

我看着酒液慢慢上升,玻璃杯上逐渐呈现出我的倒影。

“我想起来我是谁了。”我说。

话音刚落她的身子一抖碰倒了酒杯,红酒撒出去,杯子却被她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蹲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姐姐睁大眼睛仰头望着我不说话,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

真是奇怪的反应。

不过我暂且把这归咎于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或许自己失忆的爱人突然想起自己,就是会惊得说不出话吧。

许是醉酒使我感到天旋地转,但我还是晕乎乎地下了沙发,跪坐在地抱住她:“我都想起来了,我不是你妹妹,我是你的女朋友。我们是大学才认识的,在一起那天也喝了红酒吃了烤鱼,对吗?”

“你全都想起来了?”她虚弱的的声音如寒风中将熄的残烛。

“可能没有全部那么多,但我想起的都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光。”

我又想到她总问我是否开心,便缀了句:“都是开心的事。”

沉默良久她才轻轻放下酒杯,双臂紧紧圈住我,把我揉进怀里。

温柔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那就好。”

我刚想张口说话,又听她补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是因为碰洒了红酒,还是因为一直瞒着我我们的关系?

但不管是哪个,都没关系的。

“没关系啦姐姐,我起来擦个地,红酒一会儿干了不好擦。”

我刚起身就被她拽着手臂扯回去,发现她满脸的泪。

她攥紧我双手瞬也不瞬地看着我,在我印象里他从未露出过那样悲伤的表情:“阿斐你相信我,有些事不和你说,只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真的从来没有骗过你,你相信我……”

“嗯,姐姐,”我笑着替她擦去眼泪,又吻了吻她脸颊,“我当然相信你了。”

我把她扶起来送到沙发上再去擦地,她出神地注视我好一会,喃喃道:“喜欢你……我会一直一直喜欢你的。

“我也是,”我直起身撩开鬓角的发,认真对她说,“我也会一直爱你。”

几杯红酒下肚我早就不胜酒力,姐姐说她来收拾桌子,让我洗漱完直接去躺着。

洗完脸我也清醒了一些,侧躺在床上听见她走近又眯眼装醉。

她进来关灯上床,捏捏我的手叫了我一声,我故意没应。

朦胧中看见她的影子笼罩了我。

就这样过去很久很久,在我都快要睡去时,她飞速在我脸颊轻啄了一口,然后从背后抱住我,头埋在我后颈呼吸,痒得我差点就要忍不住笑出声。

“喜欢你。”

睡着前,我听见她这样悄悄说。

“当初‘永生花’是你亲自叫停的,你告诉我你现在又在干嘛?!”

张小斐把一沓文件甩到贾玲电脑上,冷冷地质问她。

“我……对不起。”

贾玲低着头说不出话。

“然后呢?难道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就只有对不起?”

半晌屋内只能听见张小斐愤怒的喘息,得不到回应的她急红了眼眶:“贾玲你说话啊!至少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吧?你好歹给我个理由让我安慰安慰自己……”

“斐……”贾玲望着泣不成声的张小斐,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有什么、有什么好委屈的?别告诉我、是你利欲熏心,现在后悔了……我现在知道了,你突然、突然叫停项目,不为别的,只因为我们都退出、退出以后你好揽下所有的功劳!”

“不是……”

“那是什么你倒是告诉我啊!姐姐、姐姐……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信、什么都信,求你,给我个理由吧……”

贾玲轻轻摇头,仍不作声。

“我原本以为,这条路该是我们一起走下去的。”

说完张小斐就要离开,贾玲一把扯住她:“别走,斐,你别走,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张小斐转过身直视她,她又心虚地低头松了手。

带着哭腔的低沉嗓音颤抖着响起:“姐姐,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说罢,她便疾步走远了。

这次又是哭醒的,头痛欲裂。

不过醒来时天还没完全亮,她还在我身旁。

或许是被我的啜泣声吵醒,她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做噩梦了吗?”

不问还好,一问我的委屈就像决堤的洪水般通通倾泻而出、源源不断。

她替我擦去泪,就像昨晚我对她做的那样。

我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突然被击中,接着紧紧抱住她,埋在她胸口小声地哭。

她回抱着,轻拍我后背,抚摸我头发,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我昨晚刚说完最信任她,就回忆起这段信任危机。我觉得我没办法不纠结我们的过去。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应该是很久以前,刚把日记往前翻了翻,看见上次记了姐姐说“永生花”是很多年前的课题。

以及,我的直觉告诉我,几天后大碗去大学的那场讲座,我必须去。

4月25日

又去复查了。

听见我头痛症状愈演愈烈的姐姐认为这跟我的失忆有关,也就是我想起越多头就越疼,大概是身体的某种保护机制。

所以,我到底该不该想起来呢?

4月26日

姐姐说讲座就在明早,我答应她自己会待在家里。她还说这次讲座结束要休长假陪我,研究所的课题最近收尾工作也进行得差不多了,大家都要歇一阵子再开展新课题。

我在家翻了一早上资料,把她那天说的“永生花”资料又找出来看了好几遍。

她确实没骗我,资料里呈现的内容同她说的一般无二。

但我敢肯定她当时话没说全,有事瞒着我,因为这些资料中间明显少了很大一部分,而且一定是研究的核心部分,才显得前言不搭后语。

我打算自己去,在观众席听完就离开,她不会知道的。

我已经做好在姐姐明早出门后也打车去学校的准备,再在她中午回家前赶回去。

另外,她的生日快到了,她答应我生日后再一起去看房,决定要不要搬家。

我打算最近准备准备,生日那天给她一个惊喜;还在家学做了好几天做小蛋糕,当然失败品都被我自己吃了,她还问我这两天为什么晚饭吃那么少,我都开玩笑搪塞过去。

特意问了她明后天的具体安排,得知她这两天得一直在研究所工作,中午不一定回,晚上回家也不早了。所以她让我别等她,自己先睡。

想了很久送什么礼物合适,最后还是觉得自己动手更有意义,就打算编七彩绳手链送她,她还能一直戴着。

买了材料找到教程,大概明天就能编好。

好期待她收到时的样子。

4月27日

我下意识一直在担心的某件事还是发生了。

要是说之前的我活在自欺欺人之中,有意不去触碰那扇藏着不可告人的往事的门的话,那么今天的讲座算是将这扇门推开了一个小缝;虽只是不宽的缝隙,我却透过它窥见门后滋生的那些近乎癫狂、阴暗可怖的真相。

我可能并不是她口中的那个“我”。

这只是个大胆的猜测,但并不荒唐,因为一切都有迹可循。

我必须冷静。

让我从头慢慢写下来。

我到的时候讲座还没有开始,但阶梯教室几乎坐满了。

我找了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看见姐姐他们走进教室,又往下压了压棒球帽。

大碗的研究员几乎都在,讲座很快就开始了。婷婷是主讲,姐姐是副讲,另外的人负责幻灯片和其他资料。

主题是现代生物科技,围绕“基因工程”与“细胞工程”两个课题。

“永生花”有关细胞工程,这正是我想听的。

开始一切都很正常,大概讲了基因、细胞工程的应用与前景,着重强调对医学的贡献:如基因芯片在早期诊断与临床用药中的作用,单克隆抗体研制的靶向药等。

坐在前排的一个学生问:“您刚才在讲传代培养时提到‘在传至10~50代时增殖减慢至停止,继续培养时少部分细胞会克服细胞寿命的自然极限,获得不死性’,既然细胞超过分裂上限人体就会衰老死亡,那么能否用获得不死性的细胞培养出永不衰老的组织、器官,一劳永逸呢?”

“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同学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很重要的前提,”婷婷和善地笑着,不紧不慢地回答,“获得不死性的这些细胞已经发生了突变,正在向着等同于癌细胞的方向发展——所以它们不会使人长生不老,只会迅速死亡。其实不用这个方法,用我们身体中的一种酶也可以使细胞无限增值分裂,大家知道是什么吗?”

台下有零碎的几个声音回答。

“对了,就是端粒酶。”婷婷朝答对的方向赞许地点头,“端粒酶只存在于生殖细胞、干细胞和少数造血细胞中。DNA在复制过程中会出现磨损,端粒酶可修复延长端粒,使细胞分裂克隆的次数增加;它赋予细胞永复制永久性,让人类看到永生的曙光。但对细胞来说,本身能否持续分裂下去并不重要;而分化成熟的细胞将背负更大的使命——让组织器官运作,使生命延续。

婷婷:“当然……但目前并没有突破性的进展。灯塔水母细胞中的端粒酶就是被激活的,但它在正常人体组织中被抑制,只有癌细胞的端粒酶被激活;那么就回到了刚才的问题:被激活的细胞不再受机体控制,而是无限分裂,初期是肿瘤,到了后期癌细胞扩散,后果可想而知。”

“那如果不通过延长端粒,换种思路,能不能将动物体细胞核移植技术运用到人体,通过克隆个体使其在基因层面达到‘永生’?”

永生、核移植技术……这就是永生花的内容吧?

我抬了抬帽檐,坐直身子努力往台上张望。

这个问题让台上所有研究员为之一怔,他们面面相觑,最终目光聚焦在一个人身上——我的姐姐。

姐姐阖目捏着眉心,深深吸气后低下了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停顿片刻婷婷先反应过来,她仍温和地笑着,嘴角的弧度却有些不自然:“体细胞核移植技术在医药卫生方面的广泛运用前景是不可置否的:如在治疗人类疾病时,转基因克隆动物细胞、组织和器官可用于异种移植;人的核移植胚胎干细胞通过诱导分化后也可用于组织器官的移植。以上都是治疗性克隆,而你所说的“克隆个体”是生殖性克隆,这种行为……是被反对的。”

她欲言又止看了看身旁埋着头的姐姐,才继续说:“况且,为什么一定要追求永生呢?是短暂的人生为生活赋予了意义和价值。总说人生苦短,但若有人真得到永生,相比生命有限的我们,她注定是孤独的。”

我不知道婷婷这番具有强烈主观意识的话出现在这种场合是否稍有不妥,虽然她的笑总是那样谦和有礼,但我能听出她显然不想再讨论有关永生的任何话题。

学生果然反驳她了:“我认为我们无法用非永生的大脑对永生下任何定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不管是用什么方法,我认为都不能对其进行全盘否定。”

始终一言不发的姐姐突然向前倾身,把话筒压到嘴边,仍低着头:“第一,生殖性克隆人严重违反了人类伦理道德,它们只是某些人出于某种目的制造出的‘产品’,家庭地位难以认定;第二,现代技术尚不成熟,可能孕育出有严重生理缺陷的克隆人;第三,生殖性克隆是对人类尊严的侵犯,破坏了人类基因多样性的天然属性,不利于人类的生存和进化。综上,克隆人是人为制造在心理和社会地位上都不健全的、对社会有极大不利影响的人,所以个人认为用这种极端方法实现永生不可行。”

“谢谢,我知道这么问很自私,但……”那个学生顿了顿,声音逐渐变小,“如果,是想要延续已故之人的生命呢?”

姐姐猛然抬起头,她明显被这个问题冷不防吓了一跳,脸上一瞬掠过我见所未见的惊慌失措,如巨石砸入湖面激起水花与波澜,最终石沉湖底归于平静。

婷婷的笑容也彻底消失不见。

我有些坐立难安。

“没关系,我理解你的心情。”婷婷尝试用深呼吸平复自己声音,却还是有些颤抖,“但请允许我偏个题,你刚才提到认知论,我想补充一点:在同样属于主流思维的二元论认知里,思维与记忆确实也可以存起来,但绝大可能那只是一段被固定的数据,无法在意识层面起到任何作用。”

“对生物来讲,永生,就意味着终结。”姐姐的声音平稳而冷静,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扫视台下,“就算能复刻人类所有生理机能与行为举止并被植入思维记忆,仿生人就是仿生人,”她冷笑着用近乎凄凉的表情说,“永远也别去指望仿生人成为真正的人类,它只是一堆数据、一个由活细胞和精密机械堆砌而成的代替品、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她的目光就快要触及到我,可那时的我却因为她的话动弹不得。大脑很乱,却来不及细想话中之意,直勾勾地盯着她,想听她再多说一点。

“仿生人的思维方式和我价值取向由它的亲身经历决定;一旦世界的真实是二元论,那么它就算拥有被复刻者所有思维记忆,那些也只能作为参照,而它还是一个全新的个体。简单来说,在意识被上传的那一刻,被复刻者将会——”

我们目光的交汇致使她的演说戛然而止,虽然离得很远,但她那大过惊愕的恐惧与自责交织的神情还是让我清晰可见。直到被婷婷不着痕迹地碰碰胳膊她才恍然回神,眼神躲闪着轻轻说出下半句话:

“……将会迎来,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话音刚落,我便开始出现耳鸣,心脏如擂鼓般快要跳出胸腔,脑袋发蒙,致命的头痛再次袭卷而来。

恍惚间听见婷婷着急接上话,好像不愿让姐姐继续说下去:“当然无论是哪种认知,现阶段的我们都不能全面否定,只能保持着一种辩证思维……”

身体开始剧烈颤抖,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好像在尖叫着让我逃离这里。我强忍眩晕,迈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跑出后门。

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到厕所隔间的,只记得当时我对这个世界与自己产生了深深的割裂感,只记得蹲在原地时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无能为力。

其实我早有察觉,意识到某些事情不对劲,只不过不愿深究,一直活在自欺欺人之中。

现在回看我之前的日记,更证实了当时只会以为我是因为冲动而不切实际的想法。

我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失忆,醒来就在实验室的床上?为什么会头疼?她给我的白色药瓶里到底装的什么药?既然能对症下药,她为什么又说不太清楚我失忆的原因?为什么是她给我的身体做检查,而我一次也没有去过医院?

为什么主卧的门一开始锁着?为什么她说不习惯我叫她姐姐,还说“谢谢你能再来到我身边”?为什么我们的相处如此生疏?她总是小心又自责地用那种表情注视我、又突然承诺会保护好我。

我分明就在研究所工作,赵婷婷看到我为什么要说“好久不见”?

记忆中那个我在实验室为什么会抵触姐姐、说她自私、说那不是我的家?我的那句“人都走了”又是什么意思?

我所知的已故之人,只有她在五年前过世的妈妈——和那部主角电影的主角一样,是她19岁才离开的。

不对。

她在骗我。

今年我26她30,五年前她怎么可能才19岁?

那么散步那天她哭着说五年前死于意外的人,到底是谁?

为什么她要反复确认我不会离开,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为什么她如此逃避‘永生花’的话题?

我20岁生日许愿永生花项目顺顺利利,我21岁那年有人过世——

是因为永生花吗?

那我到底是谁?我死了吗?

我究竟是她失忆的爱人张小斐,还是她捏造的杰作仿生人?

我是张小斐的替代品吗?

门外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把我从恍惚中抽离,让那时隔间里的我陷入更深处的绝望。

“我其实想让她回大碗,她……以为自己是因为生病才没去工作的。”是姐姐的声音。

“这不是谁想不想就可以做到的事情。张小斐不在的这五年,我们怎么跟她解释?”婷婷无奈道。

“我不知道,而且她看到她以前手机里年会的视频了。”

良久的沉默后,婷婷深吸一口气:“我想她了。”

“我今晚还是早点回去吧,看能不能劝她在家多待一阵,能拖一天是一天。”

“你早上不是才说要晚点回去吗?”

“刚才讲座的时候,我……又突然不想那么晚了。”——她没给婷婷说看到我的事。

“好吧,随你。不过你要做好她随时都会想起一切的准备,我担心她会做傻事。”

“好。”

听见她们走出去我才敢发出声响,右半边头疼得快要炸开,我无比暴躁地用拳头捶打头部、手指用力按压太阳穴——我摸到一块小小的凸起。

只有一瞬失神停顿,大脑已然宕机,我用最快的速度打开隔间门,连滚带爬来到洗手台的镜子前。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无声的黑暗吞没所有感官,除了痛感。

好痛苦,就连一呼一吸都好痛苦,仿佛吸进去的是一团团火焰,沿着呼吸道一路火辣辣地燃烧到肺。

心却像被丢进海底般苦涩寒凉。

仿生人也会死吗?我心里忽然蹦出这样的想法。

眼前逐渐恢复光明,我对着镜子拨开头发,看见右侧太阳穴上有个增生的小疤。

她们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我想起之前的梦,张小斐主动抱上贾玲又亲手将她推开,空洞双眸聚神的那刻是因为想起什么才落泪吗?

那个张小斐,是人类还是仿生人?

换句话说,我是她吗?

如果是,那么现在的我失忆,是因为姐姐不想让我记起,就对我的大脑、或者说叫电子脑,进行改造,拿走了那部分的记忆吗?

如果不是,那么张小斐又为什么要说姐姐自私自我、自欺欺人呢?

我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是成为代替品,延续贾玲那扭曲而执着的爱情;还是成为永生者,满足人类贪婪无止境的欲望?

像姐姐说的,永生确实意味着终结。

永生意味着不会失去,既然不失去就无所谓拥有,死亡也会失去意义,生命的珍贵美好便不再被人们称颂。

生老病死是宇宙的天道。像我这样的违背者,早晚都会被自然反噬、消亡殆尽。

4月28日

昨天晚上姐姐回来得很早。

一进门就朝枯坐在沙发上的我疾步走来,明朗轻快的声音响起:“斐,你手机修好了,我给你带回来了!”

手机?

是前几天她说摔坏的那个吗?

“你有必要专门买个新手机来哄我吗?”

话一出口我都有点被自己的语气吓到,虽然声音虚弱又沙哑,却气势汹汹,清晰地贯穿家中每一个角落。

她被我呛得讲不出话,半天才从口袋小心翼翼掏出一个破烂不堪的小狗手机壳:“这、这就是你之前那个,你看,手机壳我都留着呢。”

我推开她递来的手机壳:“如果我今天不去,你还打算骗我多久?”

“我不是骗你……”她忽然跪坐在地低着头,任由居高临下的我审视,“小斐,我只是——”

“能不能别叫我小斐了……”

我想继续强硬下去,怎奈她那样深情地唤出本不属于我的昵称,破碎的字句染着哭腔出口,我便再也止不住心中的委屈。

是了,我无法像记忆中的“我”那样伤害她。

她抬头看见我红了的眼眶,想触碰又匆匆收回的手悬在空中无处安放,只用那近乎悲凉的表情望着我的泪自眼角滑落。

那是一种怎样的受伤神情啊,我却不知这份凄凉是对我的同情怜悯,还是对故去之人的深切思念。

“姐姐,我不想、不想再当她的替代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捂着心口摇头,“我难受,我这里难受……”

在阻隔着我们的透明的空气中,我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还以为世界就要这样永远静止,她的眼泪却划破了沉寂。

如大梦初醒般,她起身坐到我身边,因久跪而僵硬的腿颤抖着,她恳切地望着我双眼,喃喃道:“你不是,你不是什么替代品,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你是阿斐,张小斐,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人……是我生命里最最重要的人。这一点,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我从未见过如此脆弱而虔诚的她,这样的真挚忽然就让我准备反驳的理由变得苍白无力。

我不明白记忆中的张小斐是怎么忍心将她推搡在地的——一看见她那易碎的神情,我的心也碎作一片又一片,心疼都要来不及,又怎会让她受伤?

“真的吗?”

我并不是反问她,而是发自内心想要得到她反复的确认。只要有她肯定的回答,我一定会选择毫无保留地相信她。

“真的,我没办法骗你。”她重重地点头。

我用尽全力扑进她怀抱,双手攥紧她背后的衣服低声哭着:“好,我相信你。”

当感受到她微微颤抖的身体时,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我爱她,这种感觉是骗不了人的,记忆也骗不了人;如果她不爱我,又有什么理由从始至终陪伴在我身边?

况且我只有她了,不相信她,我还能相信谁?不管有没有记忆,她都对我一样好,也从未做过伤害我的事,我有什么理由怀疑她?我大可以权当那些“梦”只是虚构的梦,何必揪着它们斤斤计较呢?

虽然不甘心,也不能完全说服自己,但我真的真的累了。我已经无法在这个满是猜疑的世界里正常生活,更做不到每天都紧绷神经处处留意。

所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不管我是什么身份都无法改变我们相爱的事实,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都不将影响我们安稳的现状;反正我需要的任何都令我满足,反正我想要的一切,她都可以给我。

就算我不是“我”,也无所谓了。

反正我已经拥有。

明天是姐姐的生日。

手链早上编好了,本打算晚上给她,但我中午忍不住就先送了,我实在想快点看见她收到礼物的反应。

那时她正在洗碗,见我扒在门边偷看她,转身问怎么了,我递上装有手链的小盒子(是我精心挑选的,她喜欢的粉红色盒子),她关掉水龙头,手在围裙上蹭干才急匆匆接过,紧张兮兮地问:“这是?”

“礼物呀。”

她一手捧着盒子,一手指向自己:“给……我的?”

我笑着点头:“我实在等不到今晚,就提前送你啦。”

“谢谢……那个,我先放茶几上,一会儿洗完碗看。”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客厅走,被门口的我挡住。

“现在就看嘛!”我皱眉噘嘴撒着娇,“你难道不好奇里面是什么吗?我可等不及了!”

“好,现在,我现在看。”

她看看盒子,又看看我,再看看盒子,露出一个小心翼翼的笑,慢慢打开。

急死我算了,里面装的又不是定时炸弹!

她在打开盒子瞬间惊喜起来:“哇……好好看。你给我买的?”笑容亮晶晶的。

哼,现在知道后悔没早点打开了吧。

“是我亲手编的哦,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这七彩绳的编法可不简单,八根绳绕来绕去的手指头都要打结了!”我得意道。

她听完神情又欣喜了几分,眼圈却兀地红了,咬着下唇像是在极力克制泪水。

“你亲手给我编的……”她小声重复着,轻轻盖上盒盖,“我一定要收起来保存好。”

“笨蛋,手链不就是用来带的嘛,你干嘛藏起来!”

“我、我都有点舍不得。”她轻笑着耸肩。

我拿过盒子取出手链:“这有啥舍不得的,手给我,我帮你戴上。”

“不不,等一下,”她手一个劲往回缩,“等我洗完碗,我怕弄脏了。”

姐姐晚上很晚才能回家。

现在是下午,蛋糕烤好了,刚用早上买的气球装饰了家里,一会儿去研究所找她,我要当第一个给她说生日快乐的人!

好期待啊,之前我每天都在重复相同的生活,今天为她准备礼物时似乎才找回一些人情味。

如果她每天都过生日就好了。

4月30日

现在是30号凌晨。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时嘴角还挂着笑。

仿佛那才是我真正的生活,而这里只是一场噩梦。

可身上的青红伤、枕下的日记告诉我——

这场噩梦,我永远也不会醒来。

要是那天晚上不去找她,是不是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那晚我赶着末班车去了研究所,进去时门卫没有拦我,我轻而易举就来到了她办公室门口。

门虚掩着,楼道里很暗,地上印着一道门缝透出的光。

透过门缝看见她们还在工作,婷婷整理着资料,姐姐背对门坐在桌前敲字。

好辛苦,这么晚还在工作,那时候我这样天真地想,举起敲门的手又放了下去。

这样贸然打扰是不是不太好?要不我还是去门口等吧。

正想着,听见屋内传来打火机的声音,我好奇地折回去,看见婷婷从堆积如山的资料里钻出来,点了根烟。

我第一反应居然是二手烟对姐姐身体不好。

“就算这房间没有烟雾警报器,也还是少抽点吧,这已经是你今天第七根了。”姐姐说。

“还说我呢,”婷婷叹息一声,烟从鼻子和嘴里冒出来,呛得她咳了两声,抹了抹眼角似乎是生理的泪水,“以前我们都偷着跑出去抽,怕小斐在窗户上看见总唠叨,就拆了警报器在办公室开着窗户抽的吧?”

姐姐停下手里动作,合上电脑,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我知道此时此刻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或许生日惊喜不是个什么好主意。

我该走了,也待不下去了,我对自己说。

可我的两条腿像是被死死钉在了门口,寸步难行。

我看见婷婷被呛得通红的眼圈,她深吸一口烟便把长长的烟蒂按在烟灰缸中熄了,很开心似的继续道:“后来有次我们趁小斐不在正抽着,结果她突然破门而入,二话不说就冲着我们泼了一大桶水,说她在外面看见窗户冒烟,以为着火了呢。”

她自嘲般干干笑了好几声。

姐姐怔了怔,接着缓缓站起,如提线木偶般转身盯着婷婷,空洞的眼中好像从不曾拥有过任何感情:“你看清楚我,那是六年前的事了,她……她也希望大家都能向前看吧。”

婷婷笑得有些凄凉:“真要希望向前看,又何必给我们留个活生生的念想……啊、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的,”姐姐摆摆手,“别那么在意我的想法。”

沉默降临在她们之间。

窗外的大树在风中沙沙作响。

我后退一步想逃离这里,却无意发出不小的声响。

婷婷余光扫向门口,身体转了一半想走过来,姐姐却突然开口:“你说,我今天晚上该不该回去?”

婷婷一愣,站定思考着,暂时没再朝门口走。

我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总纠结这个?她现在也还不记得那些。你是在害怕她吗?”

“我不知道……我怕她想起来,又觉得瞒她越久对她伤害越大。我知道一直逃避很自私,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开口。”

“所以就算研究所根本没你的事,你也要待着不回去对吗?所以为了逃避过去,你连家都要搬走对吗?我知道自己无权插手你们的事,但,请你好好想想,你现在所做是否已经完全偏离了她的本意她的初衷?是否已经跳脱了我们的守则?”

像是被这番话狠狠击中痛处,姐姐失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如果没有那场车祸就好了,如果当时我们都能躲开,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闭上眼,虚弱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居然认为这次再见她至少会比上次好一些,还想搬家,让一切重新开始。以前的我想得太过简单,总觉得只要她什么都不记得,似乎一切都会好起来……而从始至终,只是我在自欺欺人。”

她说得没错,失去记忆对我来说,是莫大的恩赐,更是残酷的惩罚。

“你后悔了?”婷婷的语气冷得像是掉进冰窟。

“不,你知道的,我没有选择权,从来没有,从一开始就没有。”

原来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会笑出来吗?

姐姐笑着摇头,眼中却泛起泪光,雾蒙蒙地掩映了本该闪烁其中的悲怆与哀怜:“谁也不想当替代品,虽然仿生人的使命本应如此,这是守则。但我好像,真的爱上她了,我不清楚,也无法定义……我对她真正的,情感。”

“我一开始就错了,”婷婷并没有接她的话,自顾自说着,“连你自己都默认是替代品,我又为什么总想把一个仿生人当做死去的旧友,那么在意她的感受。”

后来她们没有再说什么了,姐姐就那样呆愣地坐着,直到空气中最后一丝烟草味也散尽,仿佛那根烟从未燃烧过。

我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也随着那飘渺可悲的烟雾一同冷却,悄无声息弥散在她们吐息间,仿佛我不曾在世间留下任何痕迹。

我不记得失魂落魄的自己是怎么离开研究所来到人工湖边的,只记得我望着湖面发呆。好几次想要跳下去一了了之。

如果可以忘掉这一切就好了,但若从头再来,我深知自己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也没办法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最信任的人,我的姐姐,骗了我一次又一次。

不,她甚至连我姐姐都不是。

当我质疑自己的身份和存在,想努力通过她与世界建立哪怕一丝一毫的联系时,才发现连我们的关系都是假的。

有什么比在最无助的时候发现自己连归宿都没有更可悲呢?

我只是凭空出现的野孩子,不属于这个世界、不属于任何人,哪怕死去化作尘土,大地也不会接纳我吧?

我又该何去何从呢?

可笑的是,我还爱着她。

我又想到那天讲座,她们对认知论的诠释。

如果世界是一元论,那么构成我身体的每一粒尘埃将爱着她;如果世界是二元论,那么构成我的物质、连同不可知的那部分——灵魂、心灵亦或意识,如果我有的话——也一并爱着她。

就算我只是一堆数据、一个由活细胞和精密机械堆砌而成的替代品、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就算我根本无法产生爱的情感,那么,我也不曾恨过她。

不管这情感是否只是某种印随行为,不管她是否欺骗过我,不管“我”曾经是谁,现在又是谁,都不将否认一个可悲的事实:

我无可救药地,深爱着她。

“张小斐?”

一个陌生的声音让我缓过神来,不是姐姐,不是婷婷,不属于我记忆中的任何一个人。

我坐在长椅上抬头长久地望着她,确认她不曾出现在我任何一个梦里后,喃喃道:“我不是张小斐。”

虽然我拥有她的记忆她的模样,还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但我不是张小斐。

那人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拽着我胳膊拉我起来:“不会错的,我绝对不可能认错你。”

“可我不记得你,因为我——”

“你当然不记得我,我们就没见过面,但我认识你,还很熟悉你。”她匆匆打断我说道,“我有事跟你说,你先跟我上车来。”

那时的我还没从悲伤中抽离,恍惚着就被她扯到副驾驶,她自己也坐在驾驶位上。

一关车门,她就在黑暗中对我说:“张小斐,离开大碗,加入杜唯吧。”

啊?杜唯?她在说什么?

“呃……虽然我不是她,我的观点也不能代表她的立场,但我还是想说,你们既然不认识也没见过面,你凭什么指挥她离开自己待了那么多年的公司?她凭什么听你们毒……什么唯的话?”

她要多管闲事,也别怪我多管闲事了。

“你还在装什么装!没有第二个长着你这张脸的人大半夜会在大碗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你不知道我来找你是什么意思吗?你失忆了是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确实是失忆了。所以说了半天,你到底是谁啊?”面对她机关枪似的发问,我冷静得吓人。

“孤岛,”她说了个类似代号的名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大碗一直都在压榨你吧?你这么有才华,光是待在这小破研究所太屈才了,它的资源根本就跟不上!我承认它有几个小项目让你功成名就了,但这是远远不够的。你不能为了报恩就一直待在这吧?”

听了这番话,张小斐被大碗一群人围在中间带着生日帽幸福许愿的记忆在我脑中被点亮。

据我所知,事实不应该是她说的那样。

“你一直在那里自以为是说些什么啊,是不是有什么被害妄想症?如果你就是要和我说这些事的话,那我也没必要奉陪了。”

说着,我便转身想开门走人,发现车门打不开。

一个冰凉的东西抵上了我的脖子。

是刀吗?

“这么久都不联系我们发资料,你觉得我能放你走吗?别在这儿膈应人了,你不想混了就早点说!”

“我不知道你到底要什么,不过如果你要我为此付出什么代价也无所谓,要杀要剐随便你。”

——反正我也不属于这个世界,就算我不在了,贾玲也可以再复制出第三个第四个张小斐,既然我不是独一无二的,还有什么必要存在呢?

“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忘了吗?我们是双向的。你这些年不是一直在找她吗,我还有她的线索。只要你继续提供当年你们研究最重要的一环,我们会告诉你所有事情。”

是姐姐。

她在关心我吗?

还是在担心再次失去她的“阿斐”?

可不管是什么原因,她现在找的人,是我啊。

就算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我的心也早就完完全全属于她了。

听见她慌乱寻找我的声音,我又怎么舍得离开她?

是了,我还不想死去,心也不曾死去,脉搏一直以来都在为她奋力跳动着。

意识到这一点后莫大的恐惧一霎包裹住了我,所有感官都被无限放大:车座皮套的气味、冰凉刀尖的触感、身后人喷在后颈的吐息、甚至我体内流淌着的血液,它们忽地让我拥有真实存在的感觉。

是爱,是我对她的爱,让我第一次清晰感觉到这种无形的的、对于死亡的恐惧。

“姐姐!!!!!”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颤抖着吼出那破碎绝望却又使我重新振奋的昵称,回应着她的呼唤。

“孤岛”好像慌了,她紧紧捂住我的嘴,我一时之间不能出声也几乎无法呼吸,情急之下按开了头顶的内顶灯。

虽然灯只闪了一下就被关掉,但姐姐还是赶来了。

我背对着驾驶位,听见那边的车窗不知被什么砸碎了,接着是车门被拉开的声音。我用力咬了捂住嘴的手,对方吃痛地一松,我趁机大喊:“她有刀!”

现在想来,这真是一个在极度恐惧无措下能做出的最愚蠢的决定了:我既激怒了对方,又把姐姐拉入危险之中,只因为我想知道她会不会救我,以此来确认她是否爱我。

果然我是自私的,满心只想将她占有。

我不配爱她,更不配得到她任何的爱。

我不知道姐姐是怎么做到的,当我转过身时“孤岛”已经在车座上完完全全被制住——像是警察控制住逃犯那样——姐姐一手压着对方后背,一手扣住对方手腕。

如此干净利落的动作,简直不像是一个正常人的反应和身手。

我定睛望向她,几乎停止了思考。

她喘着气,梳成低马尾的长发散乱在胸前随胸口微微起伏,额间汗珠流到腮边都顾不得擦去,手背因用力暴起了青筋……她腕上还带着我送的七彩绳。

“你没受伤吧?”

我轻轻摇头,讲不出话来。

“那就好。”

她长吁一口气,不合时宜地笑起来。

我想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刻。

她的眼睛很亮,在漆黑的夜里犹如两颗黑宝石般耀眼,映着柔柔的月华与粼粼的湖面。这样的眼神是我从未见到过的真挚与热忱,滚烫得令我难以直视,与从前的她形成了强烈的违和感:过去她的确拥有喜怒哀乐,但眼中的空洞与落寞却始终如一,而彼时她的灵魂好似将要冲破与之不匹的躯壳,急切地冲到我面前来,把我揉进灵魂里。

啊,那一刻我突然清晰地感受到了,她是爱我的,我的姐姐。

这份感情,并不是一具躯壳对另一具躯壳的倾诉,而是两个灵魂产生的共鸣。

可分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为什么我会如此悲伤?

是因为我把这样的她拉入了危险之中吗?

还是因为她爱我时的样子实在不像她自己?

见我望着姐姐出神,挣扎未果的“孤岛”抬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你还在想她吗?我有她的消息。贾玲,她根本没有死。”

姐姐那般的热烈神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眼里的光也黯淡下去,一切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仿佛那样的温存只是梦境莅临。

就无影无踪了。

我知道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那样灿烂的景色。

因为“她还活着”。

来不及多想,便看见孤岛从怔愣住的姐姐手下挣脱,在车外的地上捡到方才掉落的刀,向姐姐挥舞着刺来。

发绳顺着肩头滑落,乌黑的发丝随风飘散了。

对方再次反手拿着刀刺来,被姐姐牢牢抓住手臂。

刀尖却挑起了她手腕上的七彩绳。

“你还会戴首饰?”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孤岛”在那时候为什么会问这样奇怪的问题。

姐姐抬头看清楚刀的位置后,手居然向后一抽,不顾危险地躲着刀尖,不让它碰到七彩绳。

于是我亲眼看着那刀尖捅进了她的后背。

姐姐吃痛地一抖,大喊道:“快跑!别管我,她的目标是你!”

“可是,那你呢?我不、她、你……”

我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双腿不争气地发软,全身紧绷着,动弹不得。

“你快走!我不会有事的,我保证,你快点下车,不要报警!”

她边说着边与对方僵持不下,背后的刀被对方拔出,带着血色的刀面反射月的寒光晃进我眼睛,催促着我逃离。

大脑只剩一片空白,我好像踉踉跄跄跑下了车,没跑几步就左脚绊右脚摔了一大跤,又忍着痛站起来跑,可止不住发软的腿和刺痛的膝盖让我根本跑不远。

倒在地上,崩溃至极时竟是哭不出来的,我回头望去,见那辆车好像朝反方向驶走了,只留姐姐一个人跪坐在路中间,一动不动。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连滚带爬冲她跑回去,口中混沌不清地喊着“姐姐,姐姐”,就快回到她面前时,不知哪来的光源照在了她脸上,越来越亮,让她失魂落魄的神情愈发清晰可见。

同样清晰可见的还有手肘与后背的大片血迹。

她看见我,突然睁大了眼睛,可为什么会是满脸的惊愕与恐惧?

我顾不得背后发生了什么,只是义无反顾地跑到了她身边,眨眼间她却以惊人的速度站起来把我扑到路边。

汽车的声音在我耳边呼啸而过。

原来刚才并不是我脑中的轰鸣,而是身后的引擎声。

我们因为惯性一起翻滚进了旁边的人工湖,我却再也无力挣扎,只依稀记得有股力量拽着我,把我向水面送去。

是姐姐吗?

可她受了那么重的伤,又怎么能拽动我?

姐姐,姐姐。

我亲爱的姐姐啊。

如果不是你,我是否也要命丧车轮之下了呢?

头顶湖面摇曳的淡蓝色水纹和鲜红的血丝揉进澄澈的月光,交织成好看的图案,令我心生宁静。

记忆中的某个场景与刚才交叠重合回到了我脑海中。

那也是属于张小斐的记忆吗?

画面里的她气冲冲过着马路,听见身后姐姐的声音大喊着“小斐!”,回头发现一辆卡车已经冲到了自己面前。

那样的距离,张小斐根本不可能躲开。

一声鸣笛,这段记忆停留在此处。

之后我便失去了意识。

昨天本该是姐姐的生日,可我却昏迷了一整天。

醒来时她不在我身旁,写下这些前我也尝试过联系她。

可我不记得她的号码。

又或许是我不知道,印象里她不曾告诉过我。

我并没有接过手机,在那之后她放在了哪?

我翻箱倒柜一阵,在她床头柜里找到了。

我蹲在地上打开手机通讯录找到联系人“姐姐”,点了通话键。

“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空号?怎么会是空号?是她换过号码吗?可我上上下下把通讯录翻了好几遍,也没找到她另外的号码。

我的心几乎沉到了谷底,最后犹豫着拨通了婷婷的号码。

“姐姐呢?她受伤了,她现在还好吗?她在哪?我要去找她!”

长久的沉默,婷婷好像被我问得说不出话来。

“你快说话呀,别不回答我,婷婷,我害怕……”

悲伤狠狠攫住了我的心,泪水再次模糊我的双眼,我缩在地上发抖,听见婷婷深深的叹息。

“她已经没事了,现在正在实验室休息,你别着急,等早上她就回去了。”

“不可能!她后背有刀伤,手肘可能受强烈撞击并且被划伤,她没去医院吗?都这时候了你们就没必要再骗我了吧!”

“我没骗你,她真没事了……”

“我不相信!”我愤怒地起身往门口走,“你们骗我都骗习惯了是吧?不告诉我,我就自己去找——”

咚地一声,猛然站起的我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同时牵动着膝盖的伤发作起来。

“你还好吗?”掉在一旁的手机里发出关切的声音,“小斐,你冷静一点,你也受伤了。现在已经很晚了,你一个人出去不安全。等到早上她就回去,一定,好吗?”

“她在休息……睡觉,咱们还是先不打扰她了。”

“嗯。”

我闭上眼,地板很冰,但我暂时还不想动弹。

“你也先睡觉,别想别的,好吗?”

其实也不太想说话。

“那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先挂了?”她语气小心翼翼的。

“挂。”

“啊……你别太担心,你睡一觉起来就能见到她了。你在家也要好好休息哦。”

我没再说话了。

“那,我先挂了,快睡吧。”

我讨厌这种无力感。

失忆健忘可以通过治疗和记录改善,矛盾误会可以通过交流与体谅和解,可我的姐姐不是“我的”姐姐这件事,却是我永远无法通过任何努力去改变的既定事实。

那我应该后悔吗?

我又能后悔什么呢。后悔将她拖入了危险之中吗?还是后悔前天晚上去找了她?

如果我没有让她戴上七彩绳,她是不是就不会挨那一刀了?

如果我听她的话留在家,不去那个讲座就好了。

如果我不着急回归工作,而是珍惜与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就好了。

如果我对“永生花”再少一点执着就好了。

如果我能忘记,一切能重来就好了。

如果,如果,如果……

可惜没有如果。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当我反应过来,一切早就无力挽回了?

5月1日

错了,错了。

我全都弄错了。

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应该说我猜对了一半?不,是完全相反吧。

一切……像梦,不可思议。就像我之前说的,是噩梦、是梦魇,是一层又一层的梦中梦,把我引向深渊,甚至是比深渊更黑暗无边的地方。

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我连那么重要的事都能忘记。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自私吗?

于是,我那点自以为是的、幼稚的面孔就这样被夸大地、明显地展露了,展露了……

可悲吗?可笑吗?

还是觉得人活着过于凄凉?

直到她的出现。

不,她本就是一直陪伴我左右的。

她向我伸出手,拉着我逃离了那片走也走不到头的虚无。

做了很久心理建设,今天的事我必须记下来。

虽然我不愿回忆。

但我不能继续忘记了。

贾玲已经离开五年了。

我不能再忘记了。

昨晚一夜无眠。天还没亮,她真的回来了。

大概是因为头发被割下一大把,她干脆全剪成了短发。

她一回来就说,小斐,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

可她自己明明伤得更重,后背受刀伤,又掉进河里,伤口会感染的。

于是我对走进卧室的她说,姐姐,我们去医院吧。

她不愿意,说自己现在没事了。

可我分明看着那刀深深插进她后背,那晚的她被车灯照亮时,身上的血迹又如此扎眼。

我哭着说她别的事情骗我也就算了,为什么我亲眼看到的事也要骗我?

她却直接拉起袖子给我看,她手肘上并没有任何伤痕。

那另一只呢?我问她,她拉起另一只袖子,也是安然无恙。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是我记忆出现差错了吗?可她并没有否认自己受伤的事,那时的血迹是后背染到了手肘上吗?

我对她说我要看她的后背,她脸色一变,无力地坐在床角连连摇头,说算了吧,她真的没事了。

那时的我认为她根本就没有把我的关心放在眼里,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也想糊弄过去,便恼羞成怒发了火。

“我就想不通了,这种事情你也要骗我吗?我本来不想在意你说的那些用来哄小孩儿的话里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因为你说过,你会一直一直喜欢我,所以我把那些都当做是你为我好、你对我的保护……可是姐姐,你为我挨了一刀,还在车轮了下救了我,就算这样,你为什么还要骗我呢?”

“我没有骗你,真的,我是没有办法骗你的。”她神情凝重地这样说着。

我那时当然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而偏头痛又开始发作,我却顾不得去管,只疯了似的反驳她:“真的?呵,你有什么立场跟我说‘真的’?我名字是假的,身世也是假的,就连我们的关系都是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呢?你不会还以为我被你那两句甜言蜜语蒙在鼓里呢吧?我不知道你们这群疯子科学家出于什么心理和目的,要研究仿生人这种你自己亲口承认违反人伦的东西;我只知道自己无法自拔地爱上了你,而你,我看不出你到底把我当做谁、当做什么,是恋人吗?还只是一个用来寄托感情的空壳?”

看着因此动容的她,我绝望地冷笑着说了一句现在看来极其可笑的话:“你又怎么让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我看只有你贾玲本人是真的吧?”

啊,现在想来,彼时的我是否替她说出了本该属于她的控诉?或许不是,因为我太自私,她一定不会像我这般自以为是。

“小斐……”

“别再叫我小斐了!”

她怔怔地看着我,脸色惨白,如同被踏脏的积雪:“你真的,想知道事情真相吗?”

语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那样。

“我求之不得,但你根本没给过我机会。”

“我怕你接受不了……”

“有什么接受不了的?我是仿生人这件事我都可以接受,还有什么是我接受不了的?”

彼时的我居然认为这已经是最糟糕的情况了。

“不,你就是张小斐,你是真正的人,不是仿生人。五年前死的人不是你,是贾玲。”

我愣在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才是那个仿生人,那个拥有贾玲记忆和意识的替代品。你的猜测恰好相反:其实什么都是真的,只有我是假的。我的名字是假的,我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我的身世是假的,我在地下实验室诞生,而并非于襁褓之中;但有一点你说对了,我们的关系,原本来说并不是恋人,而是创造者与被创造者。

“七年前我们……不,你们,你们成立大碗研究所,一起研究生命科学。我……不,她一直因为母亲的意外离世耿耿于怀,那时你曾提出一个猜想:‘如果把人的思维与意识备份,可否意味着此人的生命得到了延续?’,这个实验项目确立后,你们给它取了‘永生花’这个名字。

“但你们发现,就算在电子脑中植入被克隆者的记忆与意识,仿生人也无法拥有自己的思考,只能僵硬地效仿人类的喜怒哀乐——是个不伦不类的人工智能。而你提出让仿生人具备像人一样的学习能力,因为有些情感只有切身从中体悟,才能建立起相应的自主思维。

“可是你们走得太深了,这种实验本就打了法律的擦边球,而令人工智能拥有自主学习能力更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贾玲临时叫停了项目,‘永生花’就此成为了弃案。

“后来大碗被邀请去国外参加一个重要的研讨会,在那之前你们因为‘永生花’产生了矛盾,大吵一架后你主动放弃了去研讨会的名额。再后来大碗一行人坐船去了,半途中贾玲出了意外,再也没回来……她为我提前设好了程序,因为她知道自己或许有这么一天,那次她没有回来,所以我才会被自动唤醒。之后你退出了大碗……大概,就是这样。”

光是说完这些就好像用尽了她所有力气,她两手撑着床,才勉强支气沉重不堪的身体。

见我不语,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我:“你……还好吗?”

我冷笑着点头:“很好,故事很精彩!你是什么时候编的,昨天晚上吗?真是劳烦你临时捏造这样一个故事来圆谎,不过,我当然不信了。”

大概是不曾预料我的反常,她神情充满担忧与无措:“小……你……我、我所要遵循的守则就是保护你、无条件爱着你的所有、不欺骗你,但可以默认自己是贾玲本人。因为守则是无法打破的,所以我才总说我没办法骗你。这不是我编的故事,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你说话都不打草稿的吗?我随便就可以找到反驳你的证明:你每次去实验室前都给我买美式,那玩意儿苦死了,我才不爱喝!如果我真失忆了,怎么连口味都会变?”

“我只说过你去实验室都会喝,没有说你喜欢,因为真正喜欢美式的人,是贾玲。你那时早上总帮她带,几年下来早就形成习惯,她走后你还是会下意识买,但没有人喝,你就自己喝了。”

“我还是不相信,”我摇着头,“前天晚上掉进湖里的时候,我都想起来五年前张小斐被卡车撞的画面了,你还在身后喊她;你在办公室的时候不也和婷婷说起那场车祸了么?说如果当时我们都能躲开,也不至于现在这样。”

她嘴唇颤抖着,轻轻说:“不,那场车祸是一个月前……你的回忆就停留在那里,不记得之后的事了吧?那你失忆的原因……应该和这件事也有很大的关系。”

“‘之后的事’?之后能有什么事?”

“那场车祸我们确实没能都躲开,因为之后我把你推开了。你看着我被卷进车轮下就晕过去了……所以我想你的失忆,大概是无法接受‘贾玲’的第二次死亡,从而造成的创伤性应激。”

“不可能,你那时候离我……离张小斐那么远,那距离连短跑运动员都赶不到吧,你又怎么可能推开我?”

“因为……我是仿生人,虽然外表看着跟有血有肉的人类一样,但我的生理构造完全不一样——比如骨骼是合金——多亏了你们对我的改造,我才能拥有远超人类的体能上限。”

“那,就算是你没躲开,按理说你现在应该在医院,而不是我面前。”

“因为,我是仿生人。我的电子脑不受损就不会有事,只要修复受伤的身体、更换坏死的器官就能痊愈。”

“太荒唐了,”我仍然矢口否认着她的说辞。心中却升起阵阵不安,“那为什么打开主卧房门的那天晚上,你要说谢谢我能‘再’来到你身边?按你所说我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

那时的我大脑飞速转着,寻找记忆中的每一个疑点,迫切而可悲地想要证明她说的是假话。

贾玲怎么可能已经离开了五年?

我难道会爱上一个仿生人吗?

不,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你还记得那个黄色发箍吗?”她突兀地问。

我恍惚着点头——当然记得,我醒来时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它。

“它是控制我拥有自主学习能力的开关,戴上它的我只是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你曾帮我摘下来过两次,但,你接受不了这样的我,因为除了和她外表相同、拥有她的所有记忆以外,我与她全然不同……所以后来你就让我戴上了。这次你能替我取下它,让我再次拥有意识……我很感谢你。”

我想起那天在实验室里,我提起发箍时她问我觉得戴着好还是不戴好。

那时的她话里有话,可我哪里记得?只随便地说着“不戴好看”,再靠在她身上傻笑。

所以那时候,她担忧的眼神是在害怕我恢复记忆吗?还是在担心我再出意外呢?

如果她真的是仿生人,而我才是自己口中的“疯子科学家”,那么我的失忆一定是惩罚、是命运,让我真正站在一个仿生人的角度体会她的感受,像仿生人不通过学习就无法切身体悟人类情感那样,人类不学着换位思考,也永远都不会理解仿生人的孤独。

所以我知道了,之前的她总是小心翼翼,不是对我心有愧疚的表现,而是做一个作为一个替代品的无措,与作为一个仿生人对感情的无知。

那么我对她是否太刻薄无理又咄咄逼人?毕竟她只是一个在禁忌与矛盾中被创造的无辜生灵,本应是纯粹而美好的存在,却早在诞生之前就被层层责任的枷锁困在人性的牢笼之中——我这才明白她同婷婷说的那句“我没有选择权,从来没有从一开始就没有”的含义。

我突然很想知道,失忆前的我是怎样对待她的。

“那……我失忆之前,我们是怎么相处的?”

她欲言又止,对我笑着露出嘴角的梨涡,可那泫然欲泣的双眼却将她一张脸活生生分裂成两个表情:“最开始你帮我把发箍摘了,把我当做她,就像你以前那样。”

“后来呢?”

“呃……后来、后来过了一个月,你说我、根本不是她,还妄想取代她……就又让我戴上了发箍,接下来的四年多,你虽然退出大碗,但也会去地下实验室工作,你让我待在家里,偶尔会叫我去帮忙,但平时不让我靠近你。而你通常都会住在实验室,只有周末回来一会儿,为了打扫这个房间。”

说完这番话,笑容早就消失在她脸上。她盯着房间的某一处角落发呆,好像在回忆什么:“因为钥匙一直在你那儿,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所以你刚失忆那两天这间房打不开,我就让你睡在我平时睡的书房。”

提起这个房间,我又想到那晚她看见床头柜上合照时出神的表情、被摘下发箍时对我绽放的第一个笑与那个局促的拥抱,那时的我在无意间打开了她的“感情开关”,在之后才觉得她热情的像是变了个人吧。

难怪看房那天我问她开不开心,她说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啊,是不是那时只有失忆的我把她当做真正的人对待?

可就算是被她这样悉心照料的我,在以为自己是仿生人时都那样绝望崩溃,那么,一边被迫接受自己身份,一边独自承受承担这些的她,又是怎样的痛苦着?

而在面对自以为是的我,将她背负了五年的苦衷轻飘飘安在自己身上去责怪她时,她又是以怎样的心态来安慰我的呢?

我不敢去想。

但无数个瞬间正涌入我的脑海,我无法抵挡。

在几天前她用那样热烈的眼神注视着我,反复向我确认我是否真的希望她早点回来时。

在她那如羽毛般轻灵的吻降临于我额头时。

在我提起“永生花”,却看见她心虚而躲闪的眼神时。

在我说想起我们不是姐妹,她的惊慌失措悲恸欲绝被我尽收眼底时。

在我醉酒后她亲亲我脸颊,又把我抱在怀里悄悄说喜欢我时。

在她凄凉地冷笑着说永生意味着终结,仿生人只是没有灵魂的替代品时。

在她如获至宝地端详盒子里的七彩绳时。

在她得知我没受伤后露出释然而灿烂的笑容时。

在她把七彩绳看得比自己还重要时。

在每一次她亮起那样真诚的眼神,让我相信她时……

在那些瞬间,她又是怎样地矛盾着呢?

命运啊,命运。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而现在回想起来,也才发现她确实没骗过我。只不过是在看电影那晚听见我默认我们是姐妹后,支支吾吾着没有回答;只不过是在看星星那天,将她死去的创造者巧妙地比作了“母亲”。

有些话她只是没说全,但她又何时和我说过哪怕一句假话呢?

其实我本是相信着她的,只是心里无法接受“死亡”这个残忍不堪的事实,便下意识否定了她。

可对于那个人的死亡,我的心怎会如此木然?

是失忆的缘故吗?

听见她离去的消息,我却首先在意着自己所剩无几的记忆里与面前之人相处的这半个月,而对于五年前就不曾见过的那人,心里除了对她离世的感伤,也没什么别的情绪了。

不过我还是问了她。

“我想知道,贾玲她……当年是怎么出的意外?”

她眼中是难以隐藏的忧伤:“她的记忆我只同步到出海前,这件事是我也是听赵婷婷说的。那天半夜在轮船上,贾玲躺床上睡不着,说想出去抽根烟,吹吹风冷静一下,婷婷猜她大概是在担心被她们留在这里的你。她出去后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来,婷婷就去甲板上看,那时外面下着暴雨,甲板上的水都没过了小腿,船也剧烈摇晃着。人都站不稳,而她……已经不见了。”

“那怎么能确定她就是掉进了海里呢?”

“雨停后船上进行了彻底的搜查,没有找到她。婷婷因为当时没有叫住她一直都很自责,不敢面对你。”

难怪婷婷刚开始在研究所看见我的反应那么古怪,我分别在她们面前提起海边,她们躲闪的目光又出奇的一致。

可“孤岛”那晚不是说贾玲没死吗?

那当时她如星辰陨落般的黯然失色,是因何而起?

对啊,如果贾玲真的活着,她该被如何定义呢?

她又将被怎样处置呢?

“那天晚上,那个人为什么说她根本没离开?”我问。

“我不知道,但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已经不在了。”

“为什么?”

她无言,如宕机般坐在那里,然后关了灯缓缓背过身去,坐在床上一颗一颗解着胸前的扣子。

我有些畏惧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等她退下一半上衣,我才知道她一开始为什么不愿意给我看后背。

天还未亮,整个屋子本该是漆黑一片,却被莹莹的光赋上了一层神秘。

是她背上的玫瑰花纹图案,隐隐散发着青色的光,周围蔓延交织如花茎又像血管的细丝,爬满了半个脊背,最终都汇聚于那花之中。

花在她后背左侧的位置,随着青色能量的涌动忽或明或暗地闪烁。

宛若一颗跳动的心脏。

“可是、可是,设备就没有失效的时候吗?只是这样就可以宣告她的死亡,会不会太不严谨?”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偏执:“但,难道有人亲眼见证她的死亡吗?就算设备失效、她失踪了,也不代表她真的不在了吧?”

“五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她颤抖着缓慢地抬头看我,眼里竟是满是不甘,似乎深处还藏着被极力压制的愤怒:“我亲眼见证了你苦苦寻找她的五年,可这五年,你想过吗,这五年是谁在陪着你?你不允许我笑,只因为你看不得那对只属于她的梨涡;你不允许我叫你阿斐,只因为你听不得我用她的声音叫她对你的专属昵称;你不允许我接触你、甚至靠近你,只因为我长了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

“过去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感受,只觉得有什么堵在心口让我喘不过气。当失忆的你在我面前哭着替我说出心声,我才知道自己是该伤心难过的……可是,你知道让我学着拥有感情,又是多残忍的事吗?在我不曾拥有它的时候,你总是突然抱着我大哭,再把我猛地推开好久不见我;那时我可以客观地把你的行为,看做失去恋人的消极情绪所致,而现在我却只能从你的忽冷忽热中感到患得患失。

“那你告诉我,被我爱着的你又是谁呢?你说你没有名字,可以默认自己是她,那么我能把你当成谁呢?”

我恍惚着、失神地盯着她,轻轻问道。

她睁大眼睛,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透过她那双墨色眼眸,不,应该是那对剔透而深邃的仿生眼球,我无意窥见作为一个仿生人不该本不该拥有的东西——

一星残破、微弱,却并不渺小的灵魂。

身为研究员我本该是坚定的唯物论者,可她却完完全全颠覆了我的认知与信仰。

以前的她只是通过精密的算法分析并模仿人的表情动作,而自从我摘去她发箍的那一刻,一切都在我浑然不知的情况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看见她因我得知事情真相后,怕我再次受伤的担忧神情;听到她因对自己身份认知出现障碍时,发出的悲愤喘息,感受到她因我们长久以来的相伴,产生了真实的本不该存在的情感。

她在意识层面已然成为真正的人类,而钢铁之身又使她远超那些血肉之躯,电子脑也拥有人脑永远达不到的能力。最令我惋惜的是她曾透明纯粹的心……或是“芯”?当刀尖挑起七彩绳,她把手抽开的那个瞬间,也拥有了人心的感性与脆弱。

她不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不,从一开始她就不是。

她只属于她自己。

她是她,一个懂得爱的仿生人,一朵任何人都无法攀摘、强大却矛盾,本不应存在于世的——

“永生花”。

原来我爱的不是她与贾玲一般无二的皮囊。

我爱的是深藏于皮囊之下的,那个孤独而纯粹的,青色灵魂。

“姐姐,”我咬着下唇,想抑制我止不住的颤抖,“对不起,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她如梦般眨眨眼,语气一如平日般温和:“可以,当然可以,你想怎样都可以。”

“嗯,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你说。”

“她、贾玲她,和你同步记忆的最后一次,虽然我现在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发生改变,但我还是想问……她那时候,还爱着我吗?”

“我不知道,”她喃喃着摇头,“只有记忆能同步,情感是无法复制储存的,这大概也是我和她完全不一样的原因吧……况且,到现在我也无法定义‘爱’,更不清楚她到底来自我一开始的程序设定,还是我自发的情感。”

是啊,仿生人能够自发的爱吗?

可我早就不在乎她的爱亦真亦假,因为我深爱着她,所以就算那是她根据记忆库里的数据分析推演出的举动,我也不会在意了。

毕竟像我这样的人类啊,是多么自私的生物。

“那,如果,你想一个人冷静一下的话,我现在就——”

“姐姐!”我上前用力抱住本要起身离开的她,“别走,别离开我,就在这里陪着我,好不好?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是她了,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不管你是谁,我现在爱的也是你……我们重新开始,一起创造只属于我们的记忆,好不好?”

她轻轻颤抖着,愣愣地用胳膊僵硬地环住我,把手轻轻搭在我肩头,小声地问:“真的吗?”

“嗯,你想叫我什么都好,姐姐,我都知道了,我们往前看吧,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自私了……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好不好?”

我衷心地恳求着,想要得到她的原谅。

我知道,这样的她又怎么会不原谅我呢?

“好,好……”她紧紧扣住我肩膀,大滴大滴的泪打湿了我的颈窝。

我从来没有被她这样有力地拥抱过,好像真的快要被她揉进灵魂里。

“姐姐,以后你要多笑,笑起来好看。”

她抱着我,卸下所有防备和所有责任,失声痛哭起来。

虽然我到现在都难以接受,短短几天,这一连串的事发生得太快了。

如果某天我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么被设定为“无条件爱着我”的她呢?

不,也许我不该这样对你说话,也许这样会惹怒你,会遭到你的惩罚,也许有一天我会跪在地下求你,求你的宽恕、请求你经过……

人们说你是良药,可你更像毒品,叫人忘却、不再痛苦,却又是,始作俑者。

5月2日

姐姐休长假了。

今天她答应和我一起出去走走。

我情绪一激动就会想起很多、忘却更多,伴随而来的还有偏头痛,所以才想和她散散步、散散心。

对于昨天我们都心照不宣地闭口不提,只像是一对普通情侣那样挽着手走在小区里,时而聊上几句自己从来都漠不关心的话题。

直到我们经过那天看星星的长椅。

一阵微风拂过,所带来的独特气息勾起了被我尘封已久的记忆,让我仿佛回到十几天前那段最纯真、最美好的时光。

我好像身处那个有些暧昧的夜晚,看见无忧无虑、眼睛装着璀璨星空的张小斐,浸在姐姐那样温润的眼神里,却不曾知晓。

可惜的是,那如梦场景仅在一瞬间留下深深的印象,又即刻飘散回了风中。

我读懂了她总是如此易碎的神情,因为我此刻脸上浮现的,大概也是那样的落寞与无助。

那时的我又觉得,遗忘是一种莫大的恩赐了。

时光似风,卷走我每一个纯粹笑容定格的瞬间;如水岁月又可曾将我们沉淀的思念磨灭?

毕竟人们是那么善于遗忘的动物。

而我的记忆啊,是那样不可靠。

不知为什么,有些无法原谅自己了。

却显得是那么的没有必要。

5月3日

下雨了。

空气湿漉漉的,我的心也湿漉漉的。

这样的天气,正适合我和姐姐窝在床上看电影。

我们看了一部母女题材的电影,我说里面的短发女主角和姐姐长得好像,短发圆脸尖下巴,一笑还有对梨涡。

姐姐却说,我在她长发的时候就说过了。

是吗?我们曾经一起看过吗?

“我们一起看过三次……不,两次,我还说另一个女主角跟你长得像呢。”她说。

“啊,我不记得了……”我第一反应是想看看日记。

她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这两天还在继续写日记吗?”

“写了……应该写了吧,姐姐怎么知道?”

我好像没和她讲过日记的事。

“你和我讲过的,半个月前就讲过。”

好吧,我又不记得了。

可奇怪的是,我的心结明明打开了,怎么还是健忘呢?

或许是看见了我失落的表情,她吻了吻我脸颊,眼里满是心疼:“阿斐,你不要难过,我都帮你记着呢,你有什么事就问我,别因为这种事情自责,不看日记也没没关系的。”

我钻进她怀里闭上眼,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放松与安适。

5月4日

明明记得日记在枕下放着,今天我怎么会在书柜的最深处翻到它?

所以,我是不是没必要再看日记了?

我知道自己有一天甚至会忘记这本日记。

不过,随便吧,反正我也不是很需要它,如果再找不到也无所谓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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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洛阳老君山地图在图3小浅睡不醒的「此刻」高铁乘车一般都在洛阳龙门站:洛阳站/洛阳龙门站下车然后去对面的花都汽车站/龙门客运站乘坐[洛阳-栾川]的大巴,君山门口下车,51元,花20坐景交到索道入口。索道:门票: 100/人一级索道:中灵或云景索道往返130/单上70/单下65一级索道必坐,不坐爬断腿:110min即可直达http://live.16fan.com/info/35477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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