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门口的书店里,有一本书长期畅销,多次再版,名叫《复旦校园植物图志》,记录了765种复旦邯郸校区、新江湾校区的植物品种。很少有人知道,这书的作者,是一位人类学家,生命科学学院教授李辉。他的“主业”,是用以基因科学技术为核心的科学,上溯中国人与中华文明脉络,最新也是目前他思考最多的研究,是探寻“三皇五帝”是否真实存在。
从身边花草琐碎,到历史长河纵深,这个跨度不可谓不大。网络上,还有不少人质疑,这番追古,实为“神棍”之行。真相究竟如何?记者走进复旦校园探访。
从猩猩面具到疑古时代
办公室里,高高挂着的猩猩面具格外醒目。彭德倩摄
刚进李辉的办公室,转过一座书柜做成的玄关,扑面而来的,仿佛不是一间大学教授的办公室。书架上挂着大猩猩的面具,书桌旁的鱼缸,茶几上的吊兰,像是一个奇异的世外桃源。“那个面具是我去幼儿园给孩子们讲人类进化用到的,有了这个,他们听得特别起劲,也特别能理解,”李教授一边泡着茶,一边为记者解答第一个疑惑。
于是,更大的问号连环抛出:“真的能用现代科技追溯上古人物么?怎么会想到做这件事?”
“当然可以做到。“李辉教授说。他觉得,近些年来,舆论场上关于中华文明,似乎又进入了一个疑古时代——古代的历史真实存在吗?”历史流传下来的东西当然可能有夸张部分,但是不能因为证明上的难度,就完全否定其存在,许多都是有原型的。不能从一个迷信的极端,走向另一个全面否定的极端。“他说,那实在是一种“自我看低”。
在李辉看来,考古学界、历史学界,存在这样的现象——信息碎片化,挖出来的东西不与传统历史人文语境及其他考古成果相结合,发现一个东西就命名一个东西,不从完整的文化现象上考量,而人为割裂了本可以还原的历史纵横。同时,考古等传统历史研究的方法有限,如果能融入现代基因科学,相辅相成,或许能更好地拨开中华文明起源的迷雾。
用遗传学,来追溯文明进程,可行吗?
李辉教授在工作中。李辉供图
用遗传学,来追溯文明进程,可行吗?“过去我们没有办法,现在有了,而且技术越来越完善,精度也越来越高,”李辉说。
事实上,在人类历史研究中运用遗传学技术的思想,早在上世纪中期就已萌发,分子人类学便因此得名。然而,限于当时的遗传学发展水平,这一探究人群差异、人种变化的新技术本身精度不够,更多用于判定个体身份确认、群体间差异等,而要往深里追索人类起源、族群基因变化等,却显乏力。
这其中,y染色体,是关键。因为Y染色体的传代方式是稳定的父系遗传,始终在家族中流传,所以从后代去推祖先,具有严谨的科学逻辑。李辉介绍,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年轮图谱,每个人的y染色体上都有许多道“年轮”,诉说着累代的变化。
此前,他所在的金力课题组对全国50万人进行了y染色体全测序,发现近一半男性的y染色体可以直接追溯到上古时期的某三个人。“这会不会与传说中的‘三皇’相符呢?”他说。在李辉看来,在上古传说不违背科学道理的情况下,不否定其真实存在,并大胆假设,用科学全面的方法求证,是对中华文明起源的历史人类学研究,最负责任的态度。
考古学、遗传学、历史学,多轴精准定位这“三个人”
办公室走廊墙上,李辉教授的科普作品展示,格外有趣。彭德倩摄
“我们的遗传学研究结果表明,这三个人的y染色体,扩张速度非常快,”李辉教授介绍。换句通俗点的话来说,就是这些人在当时的生产生活条件下,每个人都有很多儿子,“社会地位很高”这一点,非常明确。
“我们之所以说这三个人应该是国家或王朝的建立者,而非原始部落的领导者,也是基于这个年代的大历史背景,”李辉说。距今12000年前冰川期消退,物种繁盛,距今11000年左右全球人口大扩张,10000年前有了农业的初起;约9000年前进入新石器时代;8000年前聚合成民族和语系;7000年前左右,历史上有记载的四大文明古国纷纷建立。可以说,距今约6800年的那第一个共同祖先,很有可能就是文明古国的首领。
“如果这三个上古领袖是存在,我们希望通过遗传学、历史学、考古学的多轴体系,来更佳精准地发掘,判定。”李辉将目光锁定在湖南的云梦大泽区域的高庙文化。“那里已有考古学证据证明,那里有人工种植水稻的起源,也有中国第一个城市,逐步建起五米高的护城墙,最早就是开建于6800年前,”他说。那个遗址中,有着宫殿一样的大房子,还有很多小房子,类似手工作坊区。在挖掘出的大墓中,一男子胸前佩戴玛瑙玉璜,有很明显的等级标识。更为关键的是,骨殖采样的初步比对,得到了很乐观的结果。“我们在想,那会不会是神话中伏羲的原型,”李辉说,“不过这些还需经过更精细的科学实验分析。”
“第二个人”,出现在6500年前。研究组发现,在黄河流域,种植小米为主的仰韶文化,在这个时期正处于巅峰期。当地西水坡大墓考古发现,规模达到近千平方米,相当罕见,且墓主人四面以蚌壳装饰成动物星宿守护图形,东边是龙,西边是虎,北边是“斗形”,南方是七个星宿,这样的排布设置,可以大胆猜测也是“帝王级别”的人物。
对于这些人的遗传学检测匹配结果,也在深入进行中。
“这项研究,是从2014年开始的,我们的目标,是把中华文明起源的历史搞清楚,给中华民族的同根多元一体格局更清晰的图像,”李辉教授说:“很多人提醒我,这个很难,会受到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但是当科学技术有了进步,可以帮助我们向中华民族的源头,向人类更早的历史迈进,我们不做谁做?这是中国分子人类学研究者的历史责任。”一边品茶,李辉一边说着心声。在他的学术路程上,这些也并不是终点。不久前,《Science》以《Bringlegendtolife》为题报道了他的研究。
这些有什么用?在李辉和他的同伴们的前行路上,也常听到类似这样的质疑。对此,他甚至是有些气愤的。在他看来,这样的质疑甚至等同“原罪”。人类学与天文学、数学一样,属于基础科学,或许在短视者眼中没有经济价值显得“无用”,但它的意义在于提升整个人类的能力,我们在努力回答那个终极的问题:我们从何处走来,我们将变成什么样,我们如何掌握人类的命运。
那一天,采访完毕走出李辉教授的办公室,走廊里的专业科普作品展示橱窗中,偶然邂逅了李辉教授写的几本书,其中之一的封面极其吸睛——一只猩猩和李辉静静对望,几乎快要“吻上”了。书名叫做:《来自猩猩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