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季教官所撰笔记,上期既述《瓜棚闲话》,兹即继以《闲谈笔记》。《闲谈笔记》,一册,凡四卷,米脂高照煦撰,北京斌兴书局印。其《自序》云:“予懒学好谈,且好取人之谈复对人谈,更好取人之谈不择人而辄复与谈。今年六十矣,愈好谈,但好听人谈,往往不能取人之谈复对人谈,无他,忘矣。尤可怪者,前数十年所谈者,尚未尽忘,近一二日所谈者,恒觉易忘,因订此本,命名曰《闲谈笔记》,淫媟者不可记,妄诞者不必记,惟取前此之谈,以及后此之谈,或手书,或面晤,其确实可谈者,一一记之,以冀勿忘予所好谈者已耳。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初六日,朗轩叙。”
其门人贺锡龄序云:“吾师高朗轩先生,近代教育家也。国朝以科第取士,自开国至今,二百四十年,米邑登甲榜者仅三人。嘉道咸三朝,本省乡试,六十年不开科,可谓鄙塞矣。
光绪中叶,己、庚、辛、壬、癸、甲、乙,七年之中,捷春闱者五人,至秋闱,则抡元夺魁,接踵相继,皆吾师及门弟子也。吾师设帐授徒,垂三十年,施教因才,尤善讲说,甲申、乙酉主讲圁川书院,每登讲席,执经环侍之士,室不能容,窗前户外,侧足窃听者,项背相接,校阅课艺,旁批顶批,指示周详。游其门者皆争相砥厉,以故学业精进,日异月新。边僻下邑,而科名之盛,冠绝一时,非偶然也。吾师所著诗文,久已行世。庚子夏季,自郃阳归里,以《闲谈笔记》相示,记中所志皆陕北近百年内轶闻琐事,语多浅显,事皆翔实,先生自叙弁言,谓淫媟者不可记,妄诞者不必记,文艺之绪余,亦可见学术之纯正矣。即付梓人,以飨后学。甲午进士湖北即用知县受业贺锡龄谨志。”
又卷端并有《朗轩列传》(节录《陕北献征》)云:“高照煦,字晓春,别号朗轩,米脂人,同治癸酉举人,光绪庚辰大挑二等,历任郃阳、宜川等县教谕,调署榆林府教授,卒于官,年六十有四。九岁失怙,事母纯孝。少家贫,苦志求学,兼设帐授徒,初立私塾,继主讲席,后官司铎。游其门者,皆交相砥厉,敦品立行。浭阳端忠悯抚陕,闻其名,以学优品粹多士楷模专折奏保,赏加国子监学正衔。遗著有《家乘》、《县志》、《庭训》、《塾训》、《古今诗文集》、《苦口乐言》、《随谈笔记》等书,均为士林传诵云。”(高在宜川,系官训导。端忠悯之,悯应作敏,端方谥忠敏也。《随谈笔记》当即《闲谈笔记》。)其书其人,自道及见称者如此。
原是'两个伙计合不得’,合改作'妒’,意似较长。”此盖仿旧传《典史十字令》而为之者,(梁章钜《归田琐记》卷七云:“各县典史为流外官,古但称吏攒而已,然往往亦擅作威福,有为作《十字令》者云:'一命之荣称得,两片竹板拖得,三十俸银领得,四乡地保传得,五十嘴巴打得,六角文书发得,七品堂官靠得,八字衙门开得,九品补服借得,十分高兴不得。’曲终奏雅,则非但雅谑而官箴矣。”)可以并传。“合不得”改为“妒不得”,未免寡味,此以讽谲见隽永,改作正面规戒语,反涉呆相矣。(学政按临,生员岁考居四等者,例施扑责,曰四等秀才打得,盖发教官执行也,惟此例相沿,渐多成为具文,功令犹存而已。
所谓“六十秀才打不得”,盖言年老应免责。教官均本省人,例不能代理知县。所谓“七品县印代得”,“代”疑“待”字之讹,盖指升阶言。)
卷一记戊戌新政时陕西学政叶尔恺按试情事云:“陕西学台考试,通省共十一棚,西、同、乾、凤为内四棚,岁科分考,南山兴、汉、商三棚,北山延、榆、绥、鄜四棚,皆岁科并考。今学宪叶伯印尔恺,内四棚岁考甫竣,奉上谕改八股为策论,然未明论从何处出题。
(梁书并有云:“秦中自古帝都,万一上京有变,则六飞行在,犹将赖之。”若预见庚子之事者。)李伯元(宝嘉)《南亭笔记》卷十云:“赵舒翘,陕西人,微时一贫如洗。其乡有刘古愚者,耆宿也,爱其制艺,为揄扬于郡邑之间,赵以是遂知名。感激之余,愿执贽居刘门下。
后刘与梁启超偶通书札,赵知之,密令地方大吏,逮刘下狱。欧阳公曰:'未干荐祢之墨,已弯射羿之弓。’赵之谓也。”谓刘赵为师生,恐未必然。赵于同治甲戌成进士,岂刘氏在此以前已为耆宿乎?至下狱之说,亦恐未确。戊戌政变以后,刘因之去书院,高氏所记当可信。
若果下狱,高记亦当及之矣,容更考。(刘以京中同乡公信致追还关书,或即赵氏主持,时赵为陕西同乡京官中势分最尊者也。)
礼部尚书李端棻、户部侍郎张荫桓以政变坐罪发往新疆,高氏于卷一记其过陕情状云:“尚书李端棻、侍郎张荫桓,俱于康有为案后发往新疆严加管束,张并有'沿途经过地方著该督抚遴派妥员押解无稍疏虞’之谕。两人俱于去冬道经陕西,李则是犯官模样,经过州县,概不敢任其接送。闻在省城,曾遇疾患,对某宪曰:'昔人言生入玉门关,兄弟恐并不能生出玉门关矣。’抵醴泉时,郃阳正任张莲塘明府方调署,面致谢曰:'皇太后与皇上恩典,是使兄弟受几年苦罪。如我兄若此供应,即在京供职,亦不能有,此何苦之有。’谦和卑牧,读书人之气象也。张则仍是侍郎势炎,沿途州县照钦差接送。闻其在省城对人云:'这老太太和我开玩笑,还教我出关外走一回。’骄倨之至,亦粗野之至,称皇太后为老太太,真觉骇人听闻。”李谨饬,张豪纵,此亦可见二人性行不同处。至称太后为老太太,未为甚异,当时都人私语,颇有作此种称谓者,好在老太太亦属尊称耳。
卷一述江南乡试事云:“篙渔屡充江南乡试同考官,尝谓南京贡院接连秦淮,每科停荐后,诸同考官即由院内便门到秦淮妓女家游衍,监临及主考皆知之,亦不禁。某监临尝对主考曰:'秦淮甚热闹,我们可让众廉官老爷高兴也。’及兵燹后,几成焦土,今不知其何如也。
予与监试既约定,至日,各官退后,诸吏等尚怀观望,监试曰:'即行盖戳,勿复尔也。’乃勉强遵办。予两人监守半日,尚有乘间抽易者,然已无多矣。揭晓后,士论翕然,谓此科独无弊云。”(篙渔为高长绅号,亦米脂人,道光进士。本卷叙其略历云:“高观察篙渔,名长绅,字子佩,由进士任江苏知县,历署荆溪、元和,补南汇,升常镇通海道,喜吟诗,又好神仙。长毛变起,军事旁午,被议失官,未归里,寓京师,喜科名,好诙谐。……我邑本朝至道光已二百年,只有进士二人。一高钿,广东文昌县知县;一艾兆端,归班未仕。得篙渔乃三焉。”至所云非行贿不能出房,盖极言其时积弊之深,充类至尽之语耳。)
又卷二述顺天乡试事云:“胞弟晓峰,同治癸酉由岁贡生应顺天乡试,尝言,辇毂之下,而场闱中较我陕狂悖反甚,第三场亦于十六日早始开门,然中秋一夕,文场比戏场尤杂乱,丝竹金革,即大锣大鼓亦有携带入场者。月明之下,登屋高呼,各招其旧相识,无论东西场号舍远近,闻声响应,栅门尽行踏坏。各携所带来乐器,群分类聚,西班南班,纷然开场。
多于号舍顶上作会所,唱有远胜于优伶者。到恰好处,直有多人叫好,齐声呼喝,屋瓦皆震。
策艺虽未完卷,只得将笔墨收拾,俟明日再作。甫黎明,场门即大开,交卷者异常拥挤,甚有去至公堂尚远,忙不及待,以卷裹砖石遥掷之者。盖缘每乡试,人辄逾万,大小公馆恶少多以监生下场,平日并不读书,徒趁热闹而已。其真正应试者,亦混其中,好丑莫辨也。“
均有科场史料价值。
关于顺天乡试者,董恂《还读我书室年谱》咸丰九年己未(时犹名醇,官顺天府尹,至穆宗嗣统,始避嫌改名恂。)云:“七月八日,礼部奏派文乡试满汉监临,奉旨派宝鋆、董醇(佩珩同年,时官户部侍郎),八月六日入闱。中秋佳节,士子完卷既夥。第是夕例不开门,渐乃拇战笛,升屋高歌,驯不可制。本年剀切示禁,复逐号亲往面谕,犹或目笑存之。比月初上,故态复作,歌声杂沓,旋止旋起,呵之不顾,扶出余字号二人,并枷号军以徇,众乃定。当二人之乘栅栏而歌也,其一见监试陈心泉来,声益高,欲拘之,窜入众中而逸。提调责号军索之,不可得。恂闻声趋往,令号官入号。谕于众:同号能举之,则坐一人;同号不举,则查明坐号底册,扣除阖号试卷,均不誊录。俄而号底指前十号,第二号以下群指首号,首号复指第三十四号,遂饬扶二人出,交督门官。监试陆眉生虑众不尽晓,因令押号军周历详述,于是终夜肃然,无敢哗者,为数十年所未有。盖扣卷为攻心之药,枷号军以徇又药中之引也,药既得,痼疾以瘳。十九日宗室场毕,汉监临赴园复命,召见勤政殿,问闱中前事,臣醇据实直陈,并叩首言:'臣等公商,是科本恩科,该生等对众扶出,已示薄惩。
因仰体皇仁,念其三场辛苦,卷已早完,仍予誊录。’上颔焉,复叩首而退。”北闱第三场秩序之凌乱,固相习成风,一时之整顿,仅能收效一时也。
卷一又云:“篙渔尝又曰:安徽、江苏合曰江南乡试,虽同一闱,仍分上下江,各中定额。某科闱中停荐已久,主考私人忽语予曰:'两大人昨夜密语,下江尚缺一人中式,大老爷房备有卷,请速荐下江数卷,或可多收一门生。’予即取备卷数本,换批语,亲身纳入袖中,将诣内监试荐之。路遇某房官,系同年,问何往?予绐以他事。问袖中何物,予未及应。
强索观之。惊问此时停荐多日,携此奚为。予告以故,同年曰:'篙渔果有神通,我亦当补荐之。’遂揖而去。是晚闻解元文刻板劈矣,急使询之。据云,取定解元文已发刻,因与日间某房补荐一卷雷同,故劈之,予惜其已成之科名,颇悔日间多此一举,又窃叹只此一文,彼房已荐而中元,此房尚备而未荐,衡文之无定也乃如斯。”
陈其元《庸闲斋笔记》卷九有一则,可与此合看。据云:“嘉庆戊寅福建乡试,先外舅闻蓝樵先生充同考官,题为'既庶矣’二节。主司阅文,合意者少。至十八日,犹未定元。
外舅适得一卷,荐之。主司大喜,以为独得骊珠矣。传集诸房考示之,合座传观,咸啧啧赞赏。内中一人独曰:'文甚好,记从何处见之。’主司骇曰:'是必抄刻,不可中矣。然此文君究从何处见来?’某凝思良久,无以应。外舅乃前谓之曰:'每科必有解元,解元原无足奇,各人房中必有一房元,我房中即不得解元,亦无足损,然君无确据,而以莫须有一言,误人功名,未免不可耳。’某大惭,因向主司力白,谓其文剧佳,读之有上句即有下句,故似曾经见过,实则并未见过也。主司又令各房官于刻文中再加搜索,竟无所得,遂定解元。
比放榜后,某公于落卷内随手翻得一卷,即以前所见者,与解元文一字不讹。持以示外舅,共相惊叹,谓此君必有阴德。继乃知其母抚孤守节三十余年,子又甚孝,其解元固天之所以报节孝也。”科举衡文,升沉难料,故谈者每好言命运及因果焉。
文廷式光绪癸巳以翰林院编修充江南乡试副考官,其《南轺日记》云:“有发字十九号一卷(下江),屡弃而屡取之,及三场对策,颇详博,而每道必总笼数语,则多不甚合。午间复阅,总校其第一二场,均繁富。又策已对十之八,始仍取之矣。及置案头,则十八房所荐三场卷适到,取阅之,第一卷为发字五十一号,则五策与发十九卷字字雷同,遂即撤去。
发五十一卷第一二场本不取,其策誊字极劣,亦必不能细阅,而恰于此时相值,致此卷不能取中,亦不可谓非怪事也。”其相值之巧,使已拟中之卷归于黜落,亦可与高氏所述类观。
今所通用之火柴,在昔亦曾为人所惊异。卷二云:“予胞伯曾祖叶元公(讳金枝),予入墪之时,年近八旬,时来墪与殿桢外祀先生闲谈。闻其言曰:'近日盗风甚炽,外省大盗夜入人家,携带细木枝,于木石间或衣服间一擦便灼,不知用何药物制造。’今忆之,即洋火柴也。当日我省尚未见此物,相距方五十年,风俗浮奢,即此一物亦可见。”洋货输入,逐渐深入民间,其始不免奇异之感,继均习而用之,一切生活日用品,遂都非其旧,世变之亟,影响之巨,洵可由斯类事推见大凡。
又云:“予幼时闻老者言,乾嘉之间,风俗俭朴,邑人男女皆布衣,请客只吃杂面。俗以豌豆去皮,同麦磨之,曰杂面,加沙蒿面和之,能为极薄极长面条,食之最省。城中有'一双半靴子’之谣,缘有高某曾任知县归里,尝穿青缎靴子,族一人捐某职,尝穿缎鞋布腰靴,故云然。当时穷人甚少,族伯凤章公(讳桐),以商致富,尝言:'嘉庆年,予家在米邑推为首富,所开设字号,卖布者多,每年春往山东、河南等省买布,运归后分售城乡小商贾,比至年终,收乡账甚忙,城内所售,须俟明春再收,然必须备盘子饭,邀请众商贾,始允至来春如数清厘,无拖欠者。盘子饭者,用瓷盘盛菜,或三或两,饭则蒸馍小米,是极丰厚者。
今日做买卖,则大相反,盖当日商号家家俭朴,均有银钱,今日奢华日盛,而实则家家空虚也,言之慨然。”此亦社会风习变迁之史料。
书中有述及官场趣闻者。卷一云:“幼渔(名寿祺),篙渔公子也,尝曰:某岁贡生,家世寒素,年六十余中进士,用知县,抵省禀到,谒制台。时值盛暑,甫呈履历,即抽扇自挥。
此项传说,他书颇有类之者。如独逸窝退士《笑笑录》卷五附记云:“相传有暑中谒上官者,挥扇不辍。上官恶之,因曰:'天气热,可宽衣。’既去外褂,仍复挥扇。上官曰:'何妨再脱?’固辞不获,遂去袍子,而犹挥扇也。上官复曰:'可更脱衫子。’坚辞不敢。上官令侍者代为缓钮,又谈有顷而出。人见之,咸骇笑,则纬〔缨〕帽固犹在头上也,始悟上官盖有意苦之耳。”
又醒醉生(汪康年)《庄谐选录》卷十二云:“江宁藩司长远帆(禄)方伯观察山东时,言夏日有某令分发到东省,初次谒抚军。故事:凡僚属初见长官,例须服蟒袍补服,虽酷暑不得免褂。维时正当炎夏,某令汗流浃背,热不可当,因持所携团扇,举臂狂挥。抚军曰:'何不宽褂?’令曰:'是是。’遂命仆辈代为除之。既而挥扇如故,抚军笑曰:'何不解带宽袍?’令曰:'是是。’因离座次第去之,归座谈笑益豪,举动益肆,不觉将扇以左右手更递互挥,逢逢有声。抚军不能忍,睨而戏之曰:'何不并衬衫宽之,较为爽快?’令应声解之。抚军随拱手请茶,左右传呼送客。令仓卒无所为计,急取缨冠戴诸头,而以左腋夹袍服,右肘挂念珠携短衣,踉跄而出,如杂剧中扮演小丑登场状。官舍寅僚署中役吏,见者皆吃吃笑不可仰。翌日而饬令回籍学习之示颁矣。令之狂态固可哂,而某抚军亦真可谓恶作剧哉。“
又南亭亭长(李宝嘉)《文明小史》第二十七回(《官场交际略见一斑》)写嵊县乡绅余直庐对人谈官场事云:“记得那年有一位新到省的知县,去见抚台,只因天热,这知县把扇子尽扇。抚台想出一个主意,请他升冠宽衣。他果然探了帽子,(按:李氏武进人,方言探帽犹脱帽也。)脱了衣服,仍然扇扇子。抚台请他赤膊,他不肯。抚台道:'这有什么?天热作兴的。’他倒也听话,果然脱光了。抚台端茶,底下一片声喊送客。他慌了,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挟了衣服就走。不到三天,抚台把他奏参革职。”诸如此类,情节大同小异,其地不一,其人其时亦多不明,要为清季盛相传说之一种官场话柄耳。至高氏所述,此令虽亦尝受侮大吏而致窘,而终能因之握篆而善退,恰如知足之愿,其遇合可谓独优矣。
林纾《铁笛亭琐记》(又名《畏庐琐记》)云:“德寿抚广东时,接见道员及同知,送客有界限。有同知龙某,与道员李某同谒德寿,天微寒,而龙某老病,已着棉裤,袍服单而棉裤厚,臃肿不灵。至德寿送客时,而龙某之裤已落,幸德寿送李道稍远,不之见。而李虽年老,尚灵警,怜龙某老悖,一为德寿所见即得咎,乃故录公事喋喋与德语不休,龙得从容着其裤,左右皆匿笑不止。”又云:“吾乡训导某,建宁人,好去袜脱靴,以五指抓足垢。一日文宗莅任,训导合同官迎之驿亭。文宗迟迟未至,众环坐倾谈,某窃去其靴袜,与人谈不倦,无心中将靴袜缚之案柱,且谈且缚,一脚带至数十结。忽哗言文宗至,某着靴已不及,则赤足前揖。文宗见之大怒,竟落职。”落裤,去袜,亦均官场笑柄,可与脱衣并传,同资噱助。
此书叙同治间陕北军事情形,有地方史料价值。
高氏尝主书院讲席,甚见推重(如贺锡龄序所云),而书中于书院事无所记,意者所以施教者,不出学业范围,其效惟在门下之科名蔚起也。
《谏书稀庵笔记》,一册,不分卷,上海小说丛报社印行(民国十一年六月十日再版)。
题“清御史陈庆溎著”,又曰“著作者潍县陈庆溎”。著者自序云:“予告归后,年近七十,饱食终日,日入即睡,夜半即兴,闷坐无聊,乃学为诗歌古文词,积稿盈尺。自知学识简陋,不能追踪古人。一日紫绂十六弟告予曰:'兄诗文有金石声,笔发既速,可作为小说,详述平生所见闻,使雅俗共睹,岂不胜于诗文哉!’余曰:'唯唯。’乃即目所见耳所闻者,振笔录之,无以名之,名之曰《归里清谭》。门生杨咸卿曰:'曷不曰《林下清谭》?’予曰:'辞官归里,岂易言哉!尝见有服官半生,拥厚赀,蓄珍宝,恐兄弟亲族之争其产也,甘弃其先人墓庐,侨居他乡,死不得正丘首,殆不如狐。近有闽人,以贪黩败官,将载宝而归,乡人相誓,勿售以房。又有位居显要,亲族恃势,逞强霸产,扰害一方,乡人将掘其墓而火其庐。
其人久已失官,至今不敢归,然则归里岂易言哉。’咸卿曰:'师言诚是。’是为序。丁巳夏时十月朔日,谏书稀庵主人记。”由是可知此书本名《归里清谭》,丁巳,民国六年也。至著者题作陈庆溎,则清末台谏中并无其人,惟有一陈庆桂,官科道,而为广东番禺人,非山东潍县。其科名乃光绪庚辰进士,亦与书中自言丙戌不同,他事亦多不类,实误题也。按:著者所自述,散见本书,其人籍潍县,为道光朝协揆、谥文悫陈官俊之侄孙,同治癸酉举人,署馆陶县训导。光绪丙戌进士(会试中式出黄思永房),官工部,历御史给事中(曾任巡城御史差),外放奉天锦州府知府,后辞官归里。就此推考,知其为陈恒庆(字子久)无疑。
印行者惟知清末言官有陈庆桂,而又误桂为溎,遂漫为题署,未免可笑。
此书记京朝故事、名人轶事、社会琐闻、乡里风土等,可多观,有价值之笔记也。其涉笔成趣处,想见藉文字诙谐以娱老之致。
清代书吏弄权,势成积重,弊薮即为利窟,京师书吏之多财者,富逾公卿,奢靡相尚,光绪间若户部银库吏史恩泽(字松泉)等,其尤著者也。陈氏所记云:“六部书吏之富,莫如户部之经承。有史松泉者,家赀数十万,其取利之法,每月外省解饷。必有费,兼有解汇票庄银券者,则仍暗存票庄生利,经承一任六年,则富甚。史松泉未满六年,以过被革,禁羁一年。释出后,豪富自如,房屋连亘,院落数层,皆四面廊厢,雨雪不须张盖,日日有美伶为之烧烟。其酒食之美,尤异寻常。绍酒每坛百斤,或五十斤,陈过十年,而后开,醇如胶,甘如醴,饮至十杯,则醉如泥,而不作酒恶。酲解时,喉润如酥,都中沿街酒帘飘扬门牌华丽者,无此佳酿。有白官燕,以烧鸭丝加青嫩竹笋和炒之,以饷老饕,予可食一簋。
又有自造南豆腐,鸭汤煨之,上加金华火腿细末,作红寿字,鲜明不忍下箸。侑酒者以匙送予口,乃食之。松泉既脱书吏籍,日与吾邻往来,予尝见之,故相识。其门外安上马石两大方,巡街御史逼其拆去,丐予为之缓颊,认修正阳门外石桥一丈,事乃解,故以盛馔相饷。
除将该吏等押送刑部严讯外,谨缮奏具陈。’十三年正月奉谕曰:'前因御史王赓荣等奏参户部银库书吏史恩涛侵扣巨帑等情,当交刑部严讯,并敕令孙诒经明白回奏。嗣经刑部传讯,该书吏等恃无赃证,坚不吐实。复饬山东巡抚张曜,讯取该委员等确供,交部核办。兹据刑部奏称,书吏等索诈一事,讯无实据,照被参各节,酌量完结等语,已革书吏史恩涛。此案虽无需索使费确据,惟以一书吏屡被言官参奏,平日车马衣服,奢侈逾度,其为遇事招摇,声名狼藉,已可概见,必应严加惩办,以儆将来。史恩涛著照部议,杖一百,徒三年,余依议。户部左侍郎孙诒经,将史恩涛斥革交坊,意在严惩蠹吏,惟未经查出实据,辄诱令缴银,办理殊属失当,孙诒经著交部议处。’二月谕曰:'吏部奏议处分一折,户部左侍郎孙诒经,应得罚俸一年处分,著不准抵销。’又谕曰:'户部左侍郎孙诒经,著毋庸在毓庆宫行走。’”
此为本案见于奏牍谕旨之大略情事,孙氏立朝有声,久直内廷(南书房、毓庆宫),行跻正卿矣,忽以此获咎,遂不振。罚俸处分,无大关系,而撤去毓庆宫帝师之任,则殊属难堪,且本案与毓庆宫何干乎,意者史恩涛阴施报复手段,亦未可知。此辈蠹吏,手眼通天也。翁同龢光绪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日记云:“孙子授将银库书吏史恩涛斥革,勒令捐银一万助黄河堤工,事虽爽,然未妥也。”翌年正月二十六日云:“是日刑部奏结银库书吏史恩涛(满徒,杖一百)。户左孙诒经意在严惩蠹吏,惟未经查出实据,辄诱令缴银,办理殊属失当,著交部议处。”二月初八日云:“吏部议孙诒经罚俸,上有不豫色。夜见抄报,孙诒经毋庸在毓庆宫行走,孙诒经罚俸一年,不准抵销。孙公惩一蠹吏,何至如是。嘻,异矣。”所记月日较《清史》列传为详,盖对孙之办法亦不谓然。而于其缘是罢直毓庆宫,则为之惊叹焉。
(李岳瑞《春冰室野乘》谓孙“忽以失察户部书吏案退出毓庆宫”,非失察也,正以察耳。
孙子宝琦《先文悫公书画卷求题咏启》有云:“岁乙酉入直毓庆宫,偕翁同龢、孙家鼐侍德宗讲幄,眷顾方隆,骎将柄政,旋为同列所忌,蜚语中伤。丁亥年春,遂罢入直,时论惜之。“
所谓同列中伤,自有所指,或即谓在户部及毓庆宫均属同列之翁同龢耶。诒经卒于光绪十六年,赐恤之谕,于其内廷差使,仅言曾在南书房行走,对曾直毓庆宫一字不提,子孙亦未赏官或赏举人。民国初年,清室补谥文悫,诒经与鲁抚张曜为姻家,宝琦张氏女婿也。)史恩涛获杖一百、徒三年之罪,陈氏谓禁羁一年即释出,或亦以多财而设法得末减。治罪之上谕,称其“平日车马衣服奢侈逾度”,而释出之后,仍奢纵自如,士大夫且乐与周旋,供其驱使,斯亦足觇风气矣。
关于书吏,陈氏所记又有云:“都中部书,侵盗国帑,多有富可敌国者。崇文门外有范书吏,与陆书吏联烟,陆姓催妆礼八十抬,珍宝灿陈,范姓妆奁亦八十抬,珠花金钏,皆陈于外,道上观者啧啧称羡。新婚之后,新人至东城余庆堂饭庄看堂会戏剧。观毕,出夜城,车三四辆,仆从五六人,行至东长安街,夜静无人,突来贼匪十余人,持洋枪利刃,将仆从吓退,匪登车驱车疾行。至一僻巷小门,令新妇下车,时昏黑不辨何巷,入室,无灯烛,贼将金珠衣服等件全行摸索而去,仅留中衣小袄而已。门外车上尚有衣服重物,驱车载之而飏。
吾家赐第,岿然尚存,尚书邸之歌台舞榭,仅余老屋数椽,荒烟蔓草,不堪回首矣。尝有句云:'旧日邻家歌舞地,空余老树噪寒鸦。’”盛衰之感,言之有余喟焉。(立山庚子被杀,论者多谓其情事与他四忠有间,盖以豪富召祸也。李岳瑞《春冰室野乘》云:“逄福陔观察言,立豫甫尚书之死,人皆知为拳匪涎其财富,而不知尚书与澜公别有交涉。其死也,澜实与有力焉。先是,都下有名妓曰绿柔者,艳绝一时,澜与立皆昵之,争欲贮诸金屋。是时澜尚闲散无差事,颇窘于资,故不能与立争,绿柔卒归立。澜以是衔立次骨,及是遂倾之以报。“
又记京师伶剧事云:“咸同间京师名优曰程长庚,以文人不得志降为此业,持身严正,一介不苟取,名其室曰'四箴堂’,扮老生脚,喉音高亮,演昆曲则平上去入,字字能叶,予犹及见之,菊部称曰'大老板’。每逢戏园演剧,初开场时,十六七岁优伶,白面拭粉,华衣饰体,群立于场上,作倚门之态。于是纨绔子弟,轻薄狎客,神游目击,望眼欲穿,至四五出以后,后台呼曰'大老板到’,则倚门之伶,潜身远避。每年冬季,长庚则演《汉室三分》全剧,不袭《三国演义》之说,按陈寿《三国志》演之,忠臣义士,俨若再生。予见时,已年逾六旬,口齿已落其三四,咬字微觉费力。其徒汪桂芬、谭鑫培,只能效其落齿时之音,其中年之音,不能仿佛,所谓调高寡和也。长庚之孙,幼赴德国学校肄业,言语文学,尽能通晓,归国后为外交部(按:应作外务部)译官,保为道员,先尚讳言家世。今共和告成,五族不分等差,缙绅大夫乐与订交,予闻之而喜。”又云:“《聊斋胭脂》一段,为东昌府之实事,正值蒲留仙应试之时,结此案者为提学施愚山闰章,留仙之师也。清末《聊斋》一书,入于大内,慈禧太后喜阅之,命京师名优孙菊仙排演《胭脂》一剧,一日才得演毕。
去鄂秋隼者为朱素云,年韶貌丽,平日善学苏黄书法;去胭脂者为杨小朵,温秀如处女,其父曰老朵(按:杨朵仙也),貌亦美,去此剧之卖花婆(按:本作龚王氏,非卖花婆也)。演剧时与其子相调笑,令人解颐。去施愚山者即孙菊仙,宫内戏具咸备(京语曰切末物),城隍将出,有高鬼,著孝衣长二丈,孝帽高二尺,矮鬼以小儿披发载面具,跳跃而出,以及刀山血磨,群鬼舁之,利锯钢叉,立于台前,灯火惨淡,呜呜作鬼鸣,令人毛骨悚然。至尾声则笙管作喜音,胭脂乘彩轿于归,鄂郎披红簪花,襕衫官靴,乘蓝轿,县官亦乘轿相送,鸣锣开道,俨如实事。太后大悦,赏赐极优,外间戏园演之,攒头而观者,几无容足之地。惟留仙所撰判文数百字,孙伶据案宣读,为时颇久,俗人不能解,有沉沉而睡者。予为孙伶改之,唱一段,说一段。孙伶声音彻亮,善唱皮簧,此后听者击节叹赏,不复思睡矣。一日,宫内再演,太后赞曰:'改得好。是何人所改?’孙伶奏称自改,不敢以御史观戏上闻也。
孙伶亦解人哉。”又云:“予在京时,名优有三灵芝,曰丁、曰李、曰崔。李美秀而文,不善歌而能作小诗,颇有雅趣,河间府献县人,不知其乡有纪文达,予乃赠以《纪氏五种》一部。
丁则善唱戏而貌微寝。崔则无美不备,令人见而神倾,以故声价极高。一日予凌晨赴城署,出正阳门,见数十人立于桥上,似将迓予。旋见众人罗跪车前,呈递呈词。予略阅之,谓曰:'到城听断。’乃相率至城署,细阅所诉,乃两戏班争崔一人。此曰:'崔先受我三百金,允入班唱戏一年。’彼曰:'崔旧在吾班中数年矣,不辞而行,实不合理,即索三百金,亦愿予之,何故舍旧而新是谋。’崔言彼所得三百金,业已用罄,无力偿还。予谕之曰:'此事易易耳,每日为两班演唱,或先或后,听汝自便。都中皆夸汝为美人,又夸汝歌喉,谓能绕梁三日,一日演两出,吾知听汝戏者,仍趋之若鹜。且一岁得六百金,视宰相年俸尚优,岂不善哉。予知两班无不乐从。’两班齐声曰:'遵断。’崔曰:'多得金固好,惟一日演两出,恐劳累以死。’予厉声曰:'人皆爱汝,予独不爱汝。劳累以死,正合予意。遵断勿得违,违即笞尔两臀。尔身为优伶,亦当保尔臀也。’群笑而退。僚友谓予善作游戏文字,第谑而虐耳。
此后日演两出,园主及观剧者,啧啧颂予功德。予曰:'功德止此耳。’”可供谈伶界旧事者之参考。
然其父死于海,其子仍继其业,听天命而已。至蛤蜊等物,不用网罟,海潮退时,妇女提篮赴滩拾取,可以易升斗,可以为菹醢,殆如彼有遗秉,此有滞穂,伊寡妇之利,人各得其养,沧海犹畎亩也。东海所产鲞鱼,咸云由海入江,变为鲥鱼,其形相似,理或有之。……海鱼有人形者,有狗形者,予未敢尝。其似命字者,颇可食。有浮海面而吐墨者,曰墨鱼。有镜鱼,圆似镜,肉细可餐。……自烟台而西至莱州,所产之鱼不尽相同,巴鱼无鳞,长数尺,肉坚子大,食其肉,晒其子,得价倍之。晒子之法,腌以盐,以砖石压晒。莱人以诸鱼之肠腌菹,食时去其肠而取菹,味殊香腴。夏秋间多出刀鱼,宽而长如刀形,无鳞,肉细。此鱼上海,妇女取其子,渔人不禁,腌为酱,冬日食之,以之炒肉尤香。海中亦有河豚,长盈尺,网得之,去其肠埋于地,恐鸟雀食之受毒,其肉则无毒,人皆食之。海螃蟹,有大如径尺盎者,剥其肉,数人食不尽。循海而西至潍县,以梭鱼为美。四月间有嘉鲯、母猪虾、白虾,费钱无多,便可饱。初夏时,……对虾最多,脂红肉白,一只可下酒十大杯。其红脂在头上,曾见刘石庵行书说帖,以对虾赠友,嘱以食此虾勿弃其头,红脂全在头上,言之津津有味。
行书则宛转如蚯蚓,宝藏数年,被端午帅索去。此虾与柳叶鱼同时上市,鱼小如叶,火烤之即可食,不须油烹,自有腴味,故予有句云:'鱼名柳叶堪浮白,虾似桃花正染红。’同时比目鱼正鲜,身薄,一面有鳞,一牝一牡,两目相比。似其形者为偏口鱼,肉不及比目鱼之细腻。……蛤蜊名西施舌者,白肉如舌,纤细可爱,吞之入口,令人骨软。予曰:'虽美不可言美,恐范蠡见嫉。’潍以南,海上最多鲜鳆鱼,尤为珍物,一面蛤壳,一面软壳,出水数日不死。冬月有之,不宜向寒,以绵盖之,不至冻毙。大者曰马蹄,小者曰金钱。京师所用,皆干腊无味,惟以之炖肉则合味。京厨不能作,曾食王殿撰可庄家厨一次,极得烹饪之法。
又记工艺云:“制铜之工,以吾莱属为最巧。当阿片烟盛行时,胶西之烟灯,虽无烟霞之癖者,亦乐用之,轻便玲珑,花样翻新,携行远道,油不外溢,彻夜燃之,灯花无多。予有句云:'一梦黄粱灯未熄,翻身正好卧看书。’即咏此也。潍工吕姓,制水烟袋,驰名远近,外省人偶得之,视为珍宝。非惟烟袋精工,烟袋之盒,或乌木嵌金银丝,为博古图,或水磨竹,或攒花竹,或用樱木,或拭光漆,精致可爱。潍人入仕途者,以之馈要路,竟得显秩,于是吕氏富甲一乡,因之嵌金银丝之艺,愈推愈广,一切文具器皿玩物,皆嵌以古鼎彝古货币,以及虫鱼鸟篆,勾摹极工,赛会海外,称为美术。潍城通衢,列肆而居者,多业此,然男子业之。妇女则以刺绣为生,锦屏罗幛,红袖彩裙,绣以翻新花卉,灿烂光泽,利市倍蓰,以及名人字画,倩人以粉笔双勾,绣出亦不失神。每届春夏之日,妇女餐罢洗手,推窗迎爽,拈针理线,恍如木兰之当户织也。”(潍县仿造古铜器,甚有名,兹未详焉。)
又云:“自洋白铜入中国以来,制首饰之工,潍匠殆擅其长。其始先制手镯,其白如银,质于典库,典库不能辨,被其欺蒙,以后人渐知之,乃按铜价出售。今潍城业此者不下百余家,花纹之细,穷工极巧,外省商人,年来坐收。乡村妇女,喜其价廉,购而插之鬓发,每逢戏场,粉黛群集,日光映射,炫耀夺目,不复见有钗荆者矣。商人运往都门,陈列通衢,日见畅销。盖满洲大户,遇有丧事,主人须赏女仆丫头银首饰,不得戴包金绿牙之物,自有洋白铜所制,费钱不及银物十分之一,即以此物赏之。”(今有人造金,此可称人造银也。)
又有所谓老婆市者,据云:“潍邑有老婆市,闻者骇然,疑如东坡所咏'粤女市无常,所至辄成区’,以为此鬻妇女之市也。否则如《北史龟兹国传》,俗性多淫,置女市,收男子铜以入官。然滩市不尔也,每逢市期,老妇携衣服、器皿、字画、书籍,陈于市,物各有主,代售而分其余利。但书籍之旁,杂以女舄、女袜、中衣、腿带,亦不雅观,然利市莫如女舄。盖男舄有专肆,女舄无之,予取予求,必入此市,且花样纤巧,错金为缘,刺绣成纹,五光十色,当嫁女期迫,青蚨飞来,便可携去,入之妆奁,王化所被,摽梅无怨矣。然予有深忧焉:一旦尽改天足,斑烂而陈者,售之何人?人笑予似杞人忧天。”亦可为采风谈往之资。
清季部曹中,有妻因搜索夫妾误入同官家一笑柄,陈氏所记云:“陕西有二雷姓,皆以进士官吏部,然只同姓而不同宗,人呼谓雷甲、雷乙。乙无正妻,携一妾寓京师,门首衔条约曰'吏部雷’。甲有正妻,悍甚,又无子,乃置一妾,分别而居,门首衔条亦曰'吏部雷’。
其记刺字云:“刺字一事,亦须有仁心。予审窃贼,只令刺窃字,不刺窃字,俾少受痛楚,殆亦古哀矜勿喜之义也。曾见某城满汉御史为此窃字相与争论,此曰宜正写,彼曰俗写亦可,争论不已,复刮贼之肉而改刺之。”刮肉改刺,事甚可笑。据昔人所记,乃有类之者。
蒲松龄《聊斋志异》卷五“姬生”一则后缀记:“吴木欣云,康熙甲戌,一乡科令浙中,点稽囚犯,有盗窃已刺字讫,例应遂释,嫌窃字減笔从呙,非官板正字,使刮去之。候创平,依《字汇》中点画形象另刺之。盗口占一云:'手把菱花仔细看,淋漓鲜血旧痕斑。早知面上重为苦,窃物先防识字官。’禁卒笑之曰:'诗人不求功名,而乃为盗。’盗又口占答之云:'少年学道志功名,只为家贫误一生。冀得赀财权子母,囊游燕市博恩荣。’”此一传说中,盗而能诗,尤奇。更前乎此,则有见于宋人记载者,魏泰《东轩笔录》云:“有朝士陆东,通判苏州而权州事,因断流罪。令黥其面曰:'特刺配某州牢城。’黥毕,幕中相与白曰:'凡言特者,罪不至是,而出于朝廷一时之旨。今此人应配矣,又特者非有司所得行。’东大恐,即改特刺字为准条字,再黥之,颇为人所笑。后有荐东之才于两府者,石参政闻之曰:'吾知其人矣,得非权苏州日于人面上起草者乎?”面上起草,谑语特趣。
其记赛金花,谓某状元(洪钧)殁后,“乃入沪上青楼,辗转至京,寓西安门外砖塔胡同,地为乐部群妓之渊薮。于是声名藉甚,车马盈门矣。至吾家相府请安者数四,予因得识面焉。初见时,目不敢逼视,以其光艳照人,恐乱吾怀也。庚子岁,拳匪起,洋兵入都,……凡都人大户被洋兵骚扰者,求金花一言可立解。……洋兵既退,其名益震,人称为赛二爷。
其记关外云:“山海关外锦州府城中,有塔高于城,明末清摄政王攻城时,于山上置炮击之,即此塔也。春日燕子巢于塔,其数盈千,与寻常燕子不同,红颔,绿尾,短腿,终日绕塔而飞,未尝栖于他处。其邑文风为关东冠,仕宦显达者多,文中丞格、德中丞铭皆锦州人。大凌河,小凌河,医巫闾山,均在境内。小凌河绕城而流,水清而甘,关东茶市萃于此,以水试茶,真味乃出,若辽河之水则不及远甚。关外风寒,相传牡丹、兰花不过大凌河。光绪间,何润夫太史为奉天府丞,携兰花二盆往,土人方见之,土人谓牡丹花大如盘,乃绘事故意为之,岂真有此花哉。及火车南北交通,姚黄魏紫,与千顷罂粟争艳(其时种罂粟花最多),予犹及见。其地罂粟花皆重台,与他处异。问之土人,皆云:'夫妻同种,或两手布种,则花开重台。’及查《群芳谱》,果有此说。山东人独不知,缘无文人博览群书以教之也,予曾教之,亦不肯听。故有句云:'钗荆裙布馌南亩,底事夫妻不种花。’”关于关外风土故事之谈资也。夫妻种花云云,可称为相传之一种神话意味的植物学,由来久矣。
褚人获《坚瓠首集》卷二云:“谚云:'长老种芝蔴,未见得吃。’相传芝蔴必夫妇同下种,独种无可得之理,长老无妻者也。犹忆唐诗云:'蓬鬓荆钗世所稀,布裙犹是嫁时衣。
胡蔴好种无人种,合是归时只不归。’”亦此类也。宋人记载中,如释文莹《湘山野录》云:'仲晦处士李退夫者,事矫怪,携一子游京师,居北郊别墅,带经灌园,持古风以饰外。一日,老圃请撒园荽,即《博物志》张骞西域所得胡荽是也。俗传,撒此物须主人口诵猥语播之则茂。退夫者,固矜纯节,执菜子于手撒之,但低声密诵曰:'夫妇之道,人伦之始。’云云,不绝于口。无何,客至,不能讫事。戒其子使毕之,其子尤矫于父,执余子咒之曰:'大人已曾上闻。’皇祐中馆阁以为雅戏。凡或谈话清淡,则曰'宜撒园荽一巡’。”此笑柄甚可发噱。虽不必夫妇同种,而谓须诵猥语(关乎夫妇者),事亦近之。
又阙名《文昌杂录》云:“礼部王员外言,昔见朝议大夫李冠卿,说扬州所居堂前杏一株,极大,花多而不实。适有一媒姥至,见如此,笑谓家人曰:'来春与嫁了此杏。’冬深,忽携酒一尊来,云是婚家撞门酒,索处子裙一腰系杏上,已而奠酒,辞祝再三,家人莫不笑之。至明春,此杏结子无数。江淮亦多有嫁橘法,不知是何术也。”亦以人间夫妻之事推之植物,可同阅。
西南为书斋三四所,庭院雅洁,几榻无尘,夏日纳凉其中,不知城市之在迩。秋冬之际,红叶在树,黄叶在地,清爽之气,沁人脾腑,每当夕阳在山,游人徘徊不能去。曲折至草堂之东,怪石虎卧,如浪涌出,恍若东至莱府路经杲村之浪石。予三十年未东游,至此神往矣。
其“下气怡色”一则云:“子女与老亲言事,须从容不迫,若有急遽之色,恐致老人惊心。犹记予外祖郎奉政公中进士日,家中已得报矣,予外曾祖母年高,闻之甚喜;突又来报喜者,予外叔祖又中矣,家中妇女,群赴萱帏,拍手而言曰:'了不得,了不得。’是欲报喜,喜极而不能遽言也。太夫人一惊,从此口不能言。故《记》云:'与父母言,下气怡色。’此妇女不读书之过也。”浅而有味,此为常人所易忽,有老亲在堂者所宜留意也。周馥《负暄闲话》卷下(《待人》)有云:“亲戚中有某甲,先善养其母。母爱女,常节所余以资其女。
甲不悦,遂薄奉其母。一日,余过其门,母诉之。余劝甲养亲以能承欢为主,尔不读《论语》'犬马有养’语乎?甲大感悟。《孝经》曰:'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而况骨肉之间乎。”言事亲之道,亦浅而有味,均平易切要之谈,连类录之。
科举时代,状元最为世俗所艳羡,所谓大魁天下也。陈氏记状元云:“山东自有清以来,状元有六人:聊城傅以渐、邓钟岳,济宁孙毓溎、孙如僅,潍县曹鸿勋。鸿勋六七岁即能作擘窠书,传胪时,天尚未明,伫立丹陛下,听候消息,耳中迭闻有呼其名者。回头四顾,初无其人。无何鸿胪高唱,果为第一人。予时家居读《礼》,未得目睹。阅二十余年,曹殿撰已开府陕西,癸卯科潍县王寿彭继得状元,两状元皆住南关新巷,且比邻也。……王寿彭传胪时,予正仕京曹。俗例,同乡有应殿试者,京官必携荷包忠孝带,以备前十名引见佩用。
是日晨初,读卷大臣鱼贯进内。至辰刻,大臣手捧黄纸自内出,立于乾清门丹陛上,高呼曰'王寿彭’,王惊喜变色。同乡官代应曰'在此’。乃为之整衣佩荷包忠孝带,扶上丹陛,肃立大臣之后,俟前十名依次传齐,乃带领引见。引见毕,同乡官偕至山左会馆,已见报喜人以'状元及第’横匾,及'禹门三级浪,平地一声雷’黄纸对联,张贴已毕。会馆值年官即筹备款项,先以五十金交新状元,往拜前科状元,索取历科账簿,簿上一切事宜帖式均详载之。乃为之照写请帖,邀请各位老师,历科鼎甲之在京者,翌日至会馆饮宴,例召梨园演剧。
我山东则否,以会馆正厅供至圣先师位故也。翌日晨初,皇上御太和殿,先闻静鞭三响如爆竹,黄伞随驾至殿,鸿胪官唱唤一甲三人升殿,行三跪九叩礼,新进士在午门外行礼。圣驾退,銮仪卫以黄亭舁黄榜,由太和门、午门、端门正中出,鼓乐前导,黄仪仗俱备,出东长安正中门,悬黄榜于北黄墙上。顺天府尹于黄榜之左,搭彩棚,设红案,陈酒果,手敬三鼎甲各一杯,皆立饮,为之披红簪花。旁有骅骝绣鞍,请三鼎甲上马,一马数役护之,前有红仪仗鼓乐,导至国子监,行释菜释褐礼。旋至明伦堂,两大司成正坐受三叩礼。大司成身不敢动,头动则状元不吉,左右手动则榜、探不吉,此说相传久矣。自国子监出,三鼎甲联马而行,沿途观者如堵,妇女则门垂湘帘,或登楼倚槛而观,此俗所谓状元游街也。斯时风和日暖,天街无尘,御柳成荫,樱桃在树,杏花出墙,童稚跳舞欢呼曰:'状元郎来矣。’负郭乡村妇女,新衣鲜履,仆仆徒行,信口评骘曰:'状元美,榜眼伟,探花秀。’又有艳称唐宋时选驸马者,听其言殊可哂。……状元骑马归第,榜探送之,探花复送榜眼归第,而后自归。
于时馆中悬灯结彩,酒筵毕陈,门外冠盖盈衢,车马填巷。大官翰林,一时偕至,同乡官为之款接送迎。予奔波一日,筋力俱疲。潍谚有云:'乃弟娶新妇,乃兄跑断筋。’情形似之。“
状元头衔歆动朝野,儒生稽古之荣,若无以加之焉。虽授职之初,秩位犹卑,将来仕途亨屯〔通〕,亦尚难预卜,而当胪唱之后,万流仰企,群伦瞻慕,有不知其然而然者,此风已旧矣。宋人(阙名)《儒林公议》云:“太宗临轩放榜,三五名以前,皆出贰郡符,迁擢荣速。
陈尧叟主曾初中第,即登朝领太史之职,赐以朱黻。尔后得状元登第者,不十余年皆望柄用,人亦以是为当得之也。每殿廷胪传第一,则公卿以下,无不耸观,虽至尊亦注视焉。自崇政殿出东华门,传呼甚宠,观者拥塞通衢,人肩摩不可过,锦鞯绣毂,角逐争先,至有登屋而下瞰者,庶士倾羡,欢动都邑。洛阳人尹洙,意气横跞,好辨人也。尝曰:'状元登第,虽将兵数十万,恢复幽蓟,逐强蕃于穷漠,凯歌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可及也。’”其时状元之荣,盖尤有过于清代者焉。鼎甲中状元、探花,有状元郎、探花郎之称,与人以美秀之印象,独介乎其间之榜眼,不获称郎,而'榜眼’二字,入耳有雄伟厚重之概,此所以'状元美,榜眼伟,探花秀’,腾于人口欤。(王寿彭固非美男子,而状元美之印象则预存于流俗也。小说中如文康《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六回(《满路春风探花及第》),写安骥点探花,有云:“只见状元清华丰采,榜眼凝重安详,到了那个探花,说什么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只那气宇轩昂之中,不露一些纨绔,温文儒雅之内,不粘一点寒酸,真真是彝鼎圭璋,熙朝人瑞。
闻光绪甲午,张謇抡元,其时喜极而踣焉。同治乙丑崇绮点状元,翁同龢四月二十日日记云:“崇文山来请,遂携旧帐往,文山学程朱十年,至是气为之浮动,功名之际,难言哉。”亦见际此自持之不易,未知翁氏曩当此际如何。(同龢暨侄曾源,均状元,曾源癸亥大魁,适为崇绮前一科,故旧账在其家。)至曹鸿勋耳中迭闻有呼其名者,则以书写殿试策甚工,自揣大魁有望,念兹在兹,由心理关系而生一种精神作用耳。
其记教官事云:“文武生入泮,俗例有馈教官学礼,即古束脩之义。其后相沿,失其真意,有勒索至千百缗者。予家三世为教官,仍守古礼,听其自行束脩而已。潍邑文武学额最广,每逢院试以后,教官勒索学礼,择肥而噬,欲壑难盈,笑柄綦多。邑人丁六斋善宝,官中书舍人,予姑丈也,极伤世风之不古,常思有以维持之。特慨捐二万缗,发当生息,以三年息金六千余缗,为入泮生馈教官学礼。一以保司铎之体制,一以为寒士之资助,蓿盘之滋味不薄,芹宫之清德常存,诚美意也。六斋诗云'不惜金钱倡大义’,殆即谓此。未及举办,六斋捐馆,喆嗣星甫中表,竟成其先人之志,士论翕然。迨科举停止,及以此二万缗子息移办继志学校,养士百余人,成材甚众。”学礼亦即所谓册费也。丁氏此举,为潍人所称颂,可与本刊二卷第八期所载拙稿引述关于册费者参阅。
又记杨玉相事有云:“潍邑杨蕴轩玉相,予姻丈也,为名孝廉,不求仕,家赀巨万,慷慨施济,乡党称为善人。邑读书者众,童试逾千人,县暑不能容,乃捐万金建试院,规模宏大。别置市房数十间,以租金为岁修之费。士子歌颂,至今不忘。又创牛痘局,每届春日,在宅内开施种场,襁负而至者,日以百计。邑人得其传,相沿至今,岁岁有施种者,实先生为之倡也。先生享年七十有三,殁后阖邑吁请入祀乡贤祠,私谥文惠。至今子孙犹安居乐业,无荡佚败家者。”杨丁二氏,均好行其德,嘉惠乡里,事可并传。
十期拙稿引述关于户部银库书吏史恩涛事,更有李慈铭所记,可资汇览,以见蠹吏之声气与伎俩。《荀学斋日记》光绪十四年戊子正月初五日云:“……户部书吏史恩涛之狱,以四御史同劾,而恩涛与滇中一翰林为女儿姻。其两御史皆滇人,丙子同年,实授滇人属,并得史贿,故直劾孙侍郎,并牵连东抚,以阴为史地。迨刑部定案,又入史重贿。史本吾越人,惟恐递解回籍,则都中狡窟不能守。因冒籍涿州,故为重比坐徒,因定地发京外安置,遂得消摇畿辅,往来津潞(编者按:津潞按上文义,似应为“京涿”。)间,坐拥膏腴。此皆可裂眦者也。”木天华选,相府清班,乃竟若是,尤足慨已。
陈氏与陈田光绪丙戌同成进士,会试同出黄思永房,而二人八字适又相同,其所记云:“四品京堂陈田,字松珊,贵州人,与予为会榜同年。一日,房师黄殿撰慎之邀同门饮燕,命门生序齿而坐,予曰:'年若干岁?’松珊曰:'同岁。’房师复命两人序月分,予曰几月,松珊亦曰同月;再命序日,予曰某日,松珊亦言同日;再命序时,时亦同,八字不差一字。
师乃命按本房两人中式名次挨作,予坐其上,举座叹异。咸问父母兄弟子女,亦大略相同。
予曰:'予素不求人批命,今后更不求人批命,即视松珊同年之命以为命,’此初登仕版时也。
以后升转又同署,商量公事,又意见相同,在署同餐,复嗜好食量相同。一年松珊断弦,人谓予曰:'松珊今岁犯阳刃,君宜设法禳除。’予曰:'老妻卧病已三月,已为之备办后事矣。’是年亦断弦,迨两人年逾花甲,每日同桌健饭,饮酒皆不敢过三杯,夏日水果皆不敢入口。
彼此问及睡眠,皆早睡早起,人各一妾,伺候而已。松珊窃告予曰:'批吾命者皆云官至四品,吾两人其终于此官乎?’予曰:'照例升转,能谨慎无过,不患无升转之日也,批命奚足凭?’无何,逢百六之厄,下逊位之诏,两人皆弃官退隐矣。近闻松珊犹健步游山。惟松珊胞兄灿,清代为甘省方伯,兄弟亲如手足。松珊家财或丰,予则仅能自给,然家兄任广文二十四年,官俸岁有所余,今日家居,省俭度日,必使岁少有所余,此亦可谓之相同矣。松珊之兄年近八旬,家兄亦登八旬,身尚壮健,是兄弟亦关系于八字。新有自西南来者,言松珊收藏金石字画甚富,予闻之,即将陶斋(编者按:端方号)所赠吉金拓片百余器,裱悬满屋。床帐门楣,自抚汉壁、汉瓦于上,又日携陶斋所拓埃及国五千年画像古篆,夸示于人,此效西施之颦,非敢云赏鉴家也。使松珊见之,又当引为同调欤。”斯可称佳话,二陈进士同年,恒庆用部属,田入翰林,后同官台谏,恒庆外放知府,田官至掌印给事中,均四品。
(知府从四,掌印给事中正四。光绪丙午厘订官制,将六科给事中省去科衔暨各科掌印名目,统称给事中衙门,惟置掌印给事中二人,秩正四品,为给事中御史升转之阶,虽非京堂,而京官已至四品,亦不妨以京堂论耳。费行简《当代名人小说》卷下“清室遗臣内传田”云:“田官京朝,以淹雅称,颇负清望。丙戌进士,官部曹,迁御史,后为都给事中。国变后归,好金石书画,无钱则质衣以购之。尝为《元史考证》,犹何愿船、李芍农之学。中岁嗜酒,众推为大户。晚乃节饮,虽七十,尚健啖善步。当官不为过行,而见义勇为,侃侃不挠。江春霖以弹奕劻罢,首纠谏官上疏争之,疏中颇讥亲贵内阁,田所属草也,其同官陈庆溎,与生同年月日时,科第仕进,及妻子存殁,晚遇丰啬,无一不同,是可异已。”亦以陈恒庆为陈庆溎,其误盖与《谏书稀庵笔记》著者之误题同源。又陈田由翰林院编修入台,非部曹也。
其官为掌印给事中,非都给事中。明六科有都给事中,至清而废矣。宣统二年,御史江春霖以劾军机领袖庆王奕劻回原衙门行走,翌年,有所谓新内阁之设,奕劻任总理大臣,始有亲贵内阁之目。)至关于八字相同,见于昔人记载者,如纪昀《滦阳消夏录》卷二云:“八字贵贱贫富,特大概如是,其间乘除盈缩,略有异同。无锡邹小山先生夫人,与安州陈密山先生夫人,八字干支并同。小山先生官礼部侍郎,密山先生官贵州布政使,均二品也。论爵,布政不及侍郎之尊,论禄,则侍郎不及布政之厚,互相补矣。二夫人并寿考,陈夫人早寡,然晚岁康强安乐,邹夫人白首齐眉,然晚岁丧明,家计亦薄,又相补矣。此或疑地有南北,时有初正也。余第六侄与奴子刘云鹏,生时只隔一墙,两窗相对,两儿并落蓐啼,非惟时同刻同,乃至分秒亦同。侄至十六岁而夭,奴子今尚在,岂非此命所赋之禄,只有此数。侄生长富贵,消耗先尽,奴子生长贫贱,消耗无多,禄尚未尽耶!盈虚消息,理固如斯,俟知命者更详之。”其所遭不同处,以斡旋之笔为之词,记侄与刘云鹏事。
阮葵生《茶余客话》卷一所记,可参阅。据云:“德清蔡翁,精子平之学。一目史胄司夔过访,蔡告以南中生一孙,推其命颇富厚,若迟一时则大贵。史叩其日时,大惊曰:'予今岁得子,正其月日时也。’蔡曰:'此儿必入阁。’即文靖公贻直也,京师传为佳话。康熙辛酉,胄司携眷入都,泊舟水驿,生子。家人往来岸上,闻一铁工家亦生一子,问其时,正相同,归告胄司,心识之,字之曰铁崖。后二十余载,文靖已官清禁。胄司南归,复经其地,欲验旧事,亲行访之,则门宇如故,一少年持斤斧操作甚勤,问之,则辛酉某日生者也。公归,竟夕不寐。既乃悟,语客曰:'此四柱中惟火太盛,惜少水制,幸生舟中,得水气补其缺,若生于镕冶之地,则以火济火,全无调剂矣。’”既贵贱大异矣,乃以水火之说作斡旋,与纪氏之解,所谓异曲同工耶。
又陈衎《槎上老舌》有云:“日者以干支定人祸福,起于唐兵部员外李子平。然干支生克之外,又有微妙难言者。吾乡先辈按察使王公应时,年月日时,皆属于火,于法不当贵。
其他之言八字相同者,又如宋蔡絛《铁围山丛谈》云:“阴阳家流,穷五行术数,不得为亡,至一切听之,反弃人事,斯失矣。是以古人行道而委命,不敢用亿中以为信也。先鲁公生庆历之丁亥,其月当壬寅,日当壬辰,时为辛亥。在昔幼时,言命者或不多取之,能道位极人臣则不过三数。及逢时遇主,君臣相鱼水,而后操术者人人争谈格局之高,推富贵之由,徒足发贤者之一笑耳。大观改云,岁复丁亥,东都顺天门内有郑氏者,货粉于市,家颇赡给,俗号郑粉家。偶以正月五日亥时生一子,岁月日时适与鲁公合。与是其家大喜,极意抚爱,谓且必贵,时人亦为之倾耸,长则恣其所欲,为斗鸡走犬,一切不禁也。始年十有八,春末携妓从浮浪人跃犬马,游金明,自苑中归,上下悉大醉矣。马忽骇,入波水中,浸而死。“
郑儿与蔡京先后同八字,而遭历相异如此,而絛犹不敢断言术数之不足信也。至京既贵盛,操术者争谈格局之高,此亦常态,所谓事后有先见之明耳。京晚年贬死,操术者或又有说欤。
(关于京弟卞之子,术数家亦有所论。请潘泳因《宋稗类钞》卷一“符命类”云:“蔡元度娶王荆公之女,封福国夫人,止一子,谈天者多言其寿命不永,元度夫妇忧之。一日,尽呼术者之有名如林开之徒,集于家相与决其疑,云当止三十五岁。元度顾其室云:'吾夫妇老矣,可以放心,岂复见此逆境耶!’其子后竟至乾、道中寿八十而终。然其初以恩幸为徽献阁学士,至靖康蔡氏既败,例遭削夺,恰年三十五。盖其禄尽之岁,由是而知五行又不可谓尽无也。”盖亦本于宋人记载,以官禄当寿命,亦是一种别解。如所云,凡不仕者均可谓之无寿,岂可通乎!)
马永卿《懒真子》云:“洛中士人张起宗,字起宗,以教小童为生,居于会节园侧,年四十余。一日,行于内,前见有西来行李甚盛。问之,曰:'文枢密知成都回也。’姬侍皆骑马,锦绣兰麝,溢人眼鼻。起宗自叹曰:'同丙午生,相远如此。’傍有瞽卜,辄曰:'秀才,我与汝算命。’因与籍地,卜者出算子,约百余,布地上,几长丈余,凡阅两时,曰:'好笑!诸事不同,但三十年后,有某星临某所,两人皆同,当并案而食者九个月。’起宗后七十余岁时,文公亦居于洛,起宗视其交游饮宴者,皆一时贵人,辄自疑曰:'余安得并案而食乎?’一日,公独游会节园,问其下曰:'吾适来闻园侧教学者甚人?’对曰:'老张先生。’公命请来。及见大喜,问其甲子,又与之同,因呼为会节先生。公每召客,必预召;赴人会,无先生则不往。公为主人,则柺于左;公为客,则柺于右。并案而食者,将及九月。公之子及甫,知河阳府,公往视之。公所居私第,地名东田,有小姬四人,谓之东田小籍,共升大车随行,祖于城西。有伶人素不平之,因为口号曰:'东田小籍,已登油壁之车;会节先生,暂别玳瑁之宴。’坐客微笑,自此潞公复归洛,不复召之矣。瞽之言异哉!闻之于司马文季。“
此盖仅同年生耳,非八字全同也。贵贱不同,而居然有同席九月之际遇,亦有趣之传说,谈禄命者或称引及之。
清薛福成《庸庵笔记》卷三(《轶闻》)云:“节相恪靖侯左公,有中表弟曰吴伟才,与侯相同以嘉庆十七年十月初七日寅时生,所居相距九里许。两家报喜者相遇于适中之地,其八字则壬申辛亥丙午庚寅也。少有奇童之目,与侯相同。道光壬辰,侯相与兄景桥中书(宗植)同举于乡,而伟才改业屠豕。侯相督闽浙时,伟才尝一至闽,侯相勋业烂然,杀贼以千万计、而伟才禄命中之煞刃仅用之于屠豕。昔有与文潞公同命(?)者,仅得同席而食者数十日(?),亦此类也。伟才好大言,尝曰:'太公稳于屠沽,何独余也!’同治八年,已不在屠肆,而亲旧岁时用牲,或召之,辄欣然鼓刀而往云。侯相在泾州军次,与王孝凤(家壁)
言之。”谓左宗棠自言有此同八字而业屠之中表弟,甚凿凿也。(煞刃之说亦所谓别解,妙在说得热闹。)而据王闿远所述,则曾国荃亦有一屠人同八字者。《湘绮楼日记》光绪元年乙亥六月十七日云“闻曾沅浦移豫抚,劼刚言,其乡中有屠人,与沅公同年月日时生。子寿云'此屠人日内必小有迁移也’”谓是曾纪泽所云,何其与左事巧合之甚乎。均可与《茶余客话》等所记同览。(黄瑜以国荃调任卜屠人必有迁移,是谓同八字者尊卑显晦可以悬殊,而动静则须息息相通矣。国荃时官河东河道总督,未曾改官河南巡抚,王氏所记盖传闻之误耳。)
清褚人获《坚瓠二集》卷二云:“《雪涛集》:明高皇微行,至田舍,见一村翁,问其生庚。翁言年月日时,皆与高皇同。高皇曰:'尔有子乎?’曰无。“有田产乎?’曰无。高皇曰:'然则何以自给?’曰:'吾养蜂耳。’曰:'尔蜂几何?’曰:'十五桶。’高皇默念:'我有京省,渠有蜂桶敌之。此年月日时相合之符。’又问:'尔于蜂岁割蜜几次?’翁曰:'春夏花多,蜂易采,蜜不难结,每月割之。秋以后花渐少,故菊花蜜不尽割,割十之三,留其七,听蜂自啖,为卒岁计。我以春夏所割蜜,易钱帛米粟,量入为出,以糊其口。而蜂有余蜜,得以不馁,明岁又复酿蜜。我行年五十,而恃蜂以饱。他养蜂者不然,春夏割之,即秋亦尽割之,无余蜜,故蜂多死。今年有蜜,明年无蜜,皆莫我若也。’高皇叹曰:'民犹蜂也,不务休养,竭泽取之,民安得不贫以死。民死而税安从出,是亦不留余蜜之类也。蜂丈人之言,可以为养民者法。’”此盖寓言,其事实上之根据固不经也。
其记星命说之不可凭信者,如《竹叶亭杂记》卷四云:“仕宦之通塞,实有子平所不能推者。休宁汪薰亭阁学滋畹,凡日者皆言官不过同知,困顿场屋,始就盐场大使。乾隆戊申,赴部候选,自分风尘,梦不作大罗天上客矣。候选者每月朔望到部投供。阁学平生喜斗马吊,一日欢会,断之以夜。次日为月朔,不忍舍之散。同室有投供者,倩之代,同室人到部忘之。
是月出缺,汪以月朔未投供也,不得选,懊恨无及。不得已入闱应试,是科获售,联捷成进士,官翰林,不二十年至内阁学士。使同室者一为投供,则早已执手版听鼓辕门矣。然平生不知几经精子平者推算,竟无一许其为木天人也,亦异矣哉。或曰,凡乡居无日规。即有之,或遇阴晦,则诞生之时,多由意度。盖时辰不得真也,理或然欤?”此与《铁围山丛谈》所记蔡京事有略近处,至或曰之翰旋语,则验即可云时辰真,不验即可云时辰不真耳。(陈其元《庸闲斋笔记》)卷四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此语诚然。……嘉庆十年,先大夫与杭州陈荔峰阁学嵩庆,同以誊录议叙盐库大使,在京候铨。一夕。与伊墨卿太守、张船山侍御夜饮极欢,次日赴部投供,醉甚不能往。适有河南库大使一缺,因不到扣选,阁学大失意,同人亦为之惜。未几连捷,遂入翰林,官至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壬午阁学主福建试,先大夫方由石码场大使升同安知县,相见于锁院。阁学谓尔日使不以醉误事,则今日亦不过中州一令耳。”汪陈两事极相类,颇奇。)
《茶余客话》卷十二云:“嵇叔子精于子平,自谓官至四品,而夫人之禄位不称,举孝廉,即丧偶,媒妁盈门。叔子排算其八字,俱以为不类。某富翁欲以女妻之,先以年庚付一术士推之。术士云:'此十恶大败命。’翁以情告,术士曰:'试易之何如?’因将生日移前数日,而时干亦易,通局俱变矣。翁乃付媒往议,叔子以手推之,曰:'是恭人也。’遂成姻,任杭州太守,妻受四品封。叔子卒后十余年,诸子将为母称七十觞,先期营办。恭人笑止云:'某日非吾真生辰也。’因述其故,家人皆惊。盖嵇氏父子为所绐者四十年矣。”足以破星命之俗见,正可与其卷一所记史贻直事对看也。(此二则一标题曰《子平奇验》,一标题曰《星命家谬说》,相映成趣。)
陈其元《庸闲斋笔记》卷七云:“余最不信星命推步之说,以为一时生一人,一日当生十二人,以岁计之,则有四千三百二十人,以一甲子计之,止有二十五万九千二百人而已。
今只一大郡,以计其户口之数,已不下数十万人(如咸丰十年,杭州府一城八十万人),则举天下之大,自王公大人以至小民,何啻亿万万人,则生时同者必不少矣。其间王公大人始生之时,必有庶民同时而生者,又何富贵贫贱之不同也。每举是说以诘谈星命者,多不能答。
近见海宁李善兰所作《星命论》,尤为畅快,其略谓:'大尧造甲子,不过记日而已,并不记年月与时也。亦无所谓五行生克也。其并记年月与时,且以五行配之,皆起于后代,古人并无此意也。而术士专以五行之生克,判人一生之休咎,果可信乎?且五行肇见于《洪范》,不过言其功用而已,言其性味而已,初不言其生克也。是干支之配五行,本非古人之意矣。
其《两大司成》一则云:“清宗室盛伯羲先生,学问宏博,群呼为旗人中小圣人作大司成,奖励后进,成均士风,为之一变,汉大司成则为吾乡王文敏廉生,两人皆讲金石,讲考据,以故成均之士,讲汉学者居多。两人散署后盺夕晤谈,端午帅亦讲金石,时相辩论,又相谑也。呼两人为大八成,时捐例以大八成为上也。”盛昱与王懿荣友善,均光绪间名祭酒,然时有先后,未尝同任斯职。(盛昱于光绪十五年解祭酒职,时王尚为编修也,二十年以大考一等擢侍读,旋署祭酒,翌年真除。)陈氏所叙,似同时为满汉祭酒矣。
在任四年,以疾告归。”其宦历大致如此,未叙其散馆试失意事。盖以仍得留馆,故略之耳。
陆氏不仅以候补道终,亦未为甚不遇也。)鼎甲散馆,亦有以二等留馆者,如状元翁曾源、张謇均是。所谓老虎班知县者,“以知县即选”也。
其记李鸿章事有云:“光绪间,科举将议停,合肥在京为无事宰相,正开经济特科,殷望派为总裁。适张文襄入都,定学堂章程,大总裁一差,被其夺去,合肥郁郁者数日。”光绪乙未至己亥间,李以大学士在京,甚思一掌文衡,竟未如愿,引为憾事。惟经济特科之试,张之洞为阅卷大臣之一(无大总裁之称),事在癸卯。李已卒于辛丑,张氏此差岂夺自李乎?陈氏此书,疏舛处颇不少,不备举。盖或以年老记忆不真,或以下笔时偶不经意,此类著述,所难尽免,要在读者之善为鉴别,瑕固不足掩瑜也。
《趋庭随笔》,一册,江庸撰,民国二十三年九月初版。(朝阳学院出版部发行,和记印书馆印刷。)自序云:“余生五十有七年,自垂髫迄今,盖无一二年离吾父母之侧。斯卷涉及经史,多习闻庭训,退而自记,经吾父所涂改者。人生年近六十,犹获依父母膝下,并世已罕见其人,矧父之于余则父而师也。此数十寒暑中,凡于旧学有疑而莫释、懵而弗知者,皆得于定省之时,一一乞教于吾父,而欣然餍其所欲,是则愈非他人所能希冀。惜余于学问之道,未能潜心研求,往往浅尝而止,深负吾父教诲之意,斯卷所记,皆饾饤糟粕不足一观,然韩氏之子不辨金根,余之谫劣,阅者或亦不过督耳,中华民国二十三年八月,江庸识于淀园之眺远斋。”命名之意,在重庭训。其父瀚,治旧学有声士林者也。此书论学记事,颇多可采,亦足传之作,所记间有未甚谛核者,作者固欿然不自满假矣,此册题第一卷,未知后又续撰否。
关于颐和园,据云:“甲戌三月僦居颐和园眺远斋。斋在后湖头,门临小阜,杂树蒙葱,远瞩湖流,回合幽邃。夏时藕花尤盛,然斋名眺远,实不能远眺。以地居山背,斋又无楼,虽阶陛少高,前湖楼阁,悉为峦树蔽亏。命名之义,殆不可解。考之园籍,斋即孝钦昔日看会之处,故又呼为看会殿。四月,妙峰山香会从墙外经过,乃近墙构筑以备看会之用。然就地观察,墙高丈余,墙外香会,斋中实难目睹,何以当日专为看会,不筑一高楼,而建此低平之斋,尤难索解。嗣闻园役谈及,围墙旧日颇低。民国三年,项城拟徙逊帝于此,乃增高五尺,始恍然此斋实便于看会,即眺远之义亦非不符。眺远非眺园中风物,乃从墙外远眺耳。
又眺远斋门外旧有笺纸横额,民国初年为风刮去,仅存破烂木架,颇损观瞻。拟书四字补之,不审旧额所书何字,遍查关于兹园记载,迄不可得。询之园中老宫监王氏,云为'琼敷玉藻’四字,叩其何能记忆如是之确,答曰:'昔日老佛爷每看香会,必有颁赏,领赏者皆称某年某月某日在琼敷玉藻传差一次。因香会在墙外,不知老佛爷所在为眺远斋,只见门上横额有琼敷玉藻四字,遂以为此斋之名,故此四字今犹不忘也。’此亦有关颐和园掌故,因并记之。“
事由访问而得,足为谈斯园故实者之助。
上期拙稿曾因《谏书稀庵笔记》有八字相同一则,更引述诸家记载之言星命者,江氏书中于星命之说亦及之。据云:“韩退之为《李虚中墓志》,言其最深五行书,以人之始生年月日所值日辰支干相生胜衰死王相斟酌推人寿夭贵贱不利,辄先处其年月时,百不失一二。是唐时推命只用年月日,不用时,无所谓四柱。宋徐子平《珞琭子赋注》始专以人生年月日时八字推衍。《四库书目》载有宋岳珂《补注三命指迷赋》一卷,倦翁《桯史》尝记韩侂胄八字为壬申辛亥己巳丙寅。日者谓至丁卯年壬子月必得奇祸,余知交中不乏通达之人而迷信是术者。民国三四年,北平命相家极一时之盛,盖项城亦迷信之。说者谓项城之亟亟谋称帝,实由日者推其寿止五十八岁,思所以禳之也。”按:星命之学,盖本于李虚中《命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九子部十九“术数类”二,李虚中《命书》三卷(《永乐大典》本)
云:“旧本题鬼谷子撰,唐李虚中注。虚中字常容,……韩愈为作墓志铭,见于《昌黎文集》。
后世传星命之学者,皆以虚中为祖。愈墓志中所云最深五行书,以人之始生年月日所直日辰支干相生胜衰死生王互相斟酌,推人寿夭贵贱利不利,辄先处其年时,百不失一二者,是也。
然愈但称其说之汪洋奥美,万端千绪,而不言有所著书。《唐书艺文志》亦无是书之名。
至《宋志》始有李虚中《命书》、《格局》二卷,郑樵《艺文略》则作李虚中《命术》一卷,《命书补遗》一卷。晁公武《读书志》又作李虚中《命书》三卷。焦氏《经籍志》又于《命书》三卷外,别出《命书补遗》一卷,名目卷数,皆参错不合,世间传本久绝,无由考正其异同。惟《永乐大典》所收,其文尚多完具,卷帙前后,亦颇有次第,并载有虚中自序一篇,称司马季主于壶山之阳遇鬼谷子,出逸文九篇,论幽微之理,虚中为掇拾诸家注释成集云云。
详勘书中义例,首论六十甲子,不及生人时刻干支,其法颇与韩愈墓志所言始生年月日者相合,而后半乃多称四柱。其说实起于宋时,与前文殊相缪戾,且其他职官称谓,多涉宋代之事,其不尽出虚中手,尤为明甚。中间文笔有古奥难解者,似属唐人所为,又有鄙浅可嗤者,似出后来附益。真假杂出,莫可究诘。疑唐代本有此书,宋时谈星学者以己说阑入其间,托名于虚中之注鬼谷以自神其术耳。……”此书来历,亦颇迷离惝怳矣。江氏据韩愈之文而言唐时推命只用年月日不用时无所谓四柱,犹之《提要》之说。(《提要》并于《星命溯源》一书谓“考韩愈作《李虚中墓志》,称其推命尚止用年月日不用时,则开元、天宝之间且无八字。……”又于徐氏《珞琭子赋注》一书谓“禄命之说,至唐李虚中尚仅以年月日起算,未有所谓八字者”。)惟《提要》纂者纪昀,后对旧说已加更正。其《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二《槐西杂志》二云:“世传推命始于李虚中,其法用年月日而不用时,盖据昌黎所作虚中墓志也。
其书《宋史艺文志》著录,今已久佚。惟《永乐大典》载虚中《命书》三卷,尚为完帙,所说实兼论八字,非不用时,或疑为宋人所伪托,莫能明也。然考虚中墓志称其最深于五行书,以人始生之年月日所直日辰支干相生,胜衰死生互相酌斟,推人寿夭贵贱利不利云云。
按:天有十二辰,故一日分为十二时,日至某辰即某时也,故时亦谓之日辰。《国语》:星与日辰之位皆在北维,是也。《诗》:'跂彼织女,终日七襄。’孔颖达疏:'从旦至暮,七辰一移,因谓之七襄。’是日辰即时之明证。《楚辞》:'吉日兮辰良。’王逸注:'日谓甲乙,辰谓寅卯,以辰与日分言,尤为明白。’据此以推,似所直日辰四字当连上年月日为句,后人误属下为句,故有不用时之说耳。余撰《四库全书总目》,亦谓虚中推命不用时,尚沿旧说。
其记骆秉章、左宗棠事云:“骆文忠抚湘,左文襄在其幕府甚用事,颇专擅,文忠委任不疑。迨文忠卒于川督任,蜀人哀思,比于诸葛。文襄尝与幕僚谈及文忠,以为才不逾中人,而独得民心,深用为讶,举座无言。文襄复谓之曰:'诸君视仆与文忠如何?’一客正容对曰:'公自不及文忠。’文襄曰:'何以言之?’客曰:'当日公佐文忠,文忠能用公;若今日文忠佐公,公未必能容文忠。此公所以不及文忠也。’文襄嘿然。传者尝举客姓名,惜余忘之矣。《秦誓》曰:'如有一个臣,断断兮无它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骆文忠有焉。“
其子从容至门房内,呼剃工刷前刘海使下,浑身更换已,乃昂然而出。下元节虎丘赛会,其子雇某公司巨舫,泊行春桥下,服天青线缎袍,绣竹一竿,深绿色,根灰色,上栖喜鹊一,黑其身,白其腹,不加半臂,亦不束腰带,屹立船头上,见者咸注目视之,而彼坦然无愧色。“
未知是否亦有过甚其辞之处耳。
又记民初县知事考试一笑柄云:“乡人某君,曾于高种子来任福建司法筹备处长时充本省法官,后应某届县知事考试,笔试已及格矣。县知事分发,凡曾服官某省者,例得分发该省。某君因子来为旧日长官,兼有乡谊,思得其照拂,其履历乃捏称曾充山东法官,然足迹固未至齐鲁也。不意口试时主试官骤问:'山东高等审判厅在城内耶,抑在城外?’某君大窘,自思衙门岂有在城外之理,以城内对,遂被黜。某君之作伪无足奇,主试官所问真匪夷所思矣。”可资噱助。此笑柄余亦尝闻之,试官之问,实亦不足甚异,盖籍究所开履历之信否耳,江氏漏叙高种时任山东某职一笔,忆是高等审判厅长也。
关于严修,江氏又云:“民国元年,天津初设审判厅,某民事案件,传严范生师作证人。
推事、书记官皆来自田间,不知师为何许人。师至审判厅,证人室已无隙地,师鹄立廊下二小时。嗣厅长至,见师,亟肃入客室。师不入,曰:'吾来作证人,非拜客也。’或谓师不必赴厅作证人,师曰:'作证人乃国民义务,审判厅初设,吾不可不为之倡也。’颇可见其守法精神。(天津清末即设审判厅,此盖言严至厅作证人为民国元年事耳。)又陈中嶽《蟫香馆别记》记严事有云:“公葭莩亲黄姓析居时,公为证人。旋其后人争产兴讼,词及公,其人利公必不肯公庭对簿也,讼愈烈。至开审日,公如时至。法曹询公:'汝严某耶?黄姓析居,汝为证人,信否?’公曰:'信。’'允否?’公曰:'允甚,吾犹能征之。’其人闻公言,殊出意外,因不复置辩,讼立解。公乃缓步归。李琴湘云。”此与江氏所记,疑即一事。
清光绪甲午三月,陶然亭畔有怪声之作,朝野哄动,众论纷纭。赵熙尝记以诗。江氏云:“清光宣间,赵尧生师官侍御,时郑太夷、陈石遗、曾刚父、杨昀谷、罗掞东及余父子均在京师,月必数聚,聚必为诗。……犹忆宣统元年集陶然亭,师纵谈甲午三月南下洼怪物事,语极诙诡,一座捧腹。师有诗记之,稿尚存余处。”诗云:郑公二月罗群贤,江亭雪霁春一湾。苇芽出土柳条绿,水光汃汃收晴峦。各寻雅谑破昼睡,敬举国故光绪年。甲午三月此亭下,传有怪物声振天。略如九牛吼大瓮,或图其状如鼍鼋。作麟之面睅双目,往揭巷陌人聚观。我时寓居保安寺,杨舍人住官菜园(谓杨锐叔峤)。
见怪不怪试一往,自龙泉寺成市廛。美人如花著高屐,燕支涂颊擎双鬟。明逢绣幰中风走,道旁贫妇争乞钱。前行野潦一团碧,万头攒戢人如山。是时一哄怪乍伏,竞吹树叶敲铜环。
蓦然一声殷地发,事果不谬如人传。杨舍人归舌不下,取五行志终夜翻。广搜异闻定鼍吼,昆明池内海眼穿。前演水雷失窟宅,径攻地道钻城垣。自余厌胜有万法,内务府设宣经坛。
西山老道习雷吼,星冠木剑扬朱幡。金吾福公决大计,谓人有力天无权。调神机营备不测,刻日大炮轰黄泉。或云城当化为海,五城御史宜直言。西洋鬼子欲归国,已发电报呼海船。
纷纷弭祸说不一,坎坎应节声愈繁。果然是物召兵象,……我方妄言冀妄听,郑公大笑邀凭栏。西山戴雪可临镜,卖花神庙楼其间。海棠四面植万本,请君坐此谈神奸。广和有酒且归醉,英俄近日方野蛮。致此咎者是何怪,魑魅罔两珊瑚冠。众客抚掌我面赤,待修禊事清明前。作江亭诗质众论,游者细考然不然。
赵氏所咏当时景状与李岳瑞《春冰室野乘》所引张其淦诗正可合看。所谓怪物,市井呼为“大老妖”,妄以想象而图其状,士大夫亦漫云蛟鼍。会是年军事起,则又指为兵象,皆不知其故。率为之辞,事颇可哂。本刊二卷第四期载《再谈孽海花》一文,引述关于此事之诸家记载,及记民国五年其地怪声又作,经警察切实搜索,声发自鸟之事乃白,均宜同览也。
(第三期载《续孽海花》亦可参阅。)又陈恒庆《谏书稀庵笔记》于此事亦及之,语焉不详,而大意亦主兵象之说。
清同治间,有内阁中书李如松者,以理学名于时。李慈铭深恶而痛诋之。其《桃花圣解庵日记》戊集同治十一年壬申五月初四日云:“近日有直隶人李如松号虎峰者,以优贡捐一内阁中书,自名理学,对客必危坐。所食惟脱粟豆腐,常食于门屏间,欲令人皆见之。目不识数字,而著语录盈尺,万尚书青藜首推重之,为言于倭文端,文端亦为所感。都中为宋学者,如徐侍郎桐,尤所致敬。前年曾文正入都。此人晋谒,雅步般辟而入。文正询其乡里,曰:'高阳侍郎本家也。’高阳侍郎者,今上师傅李公鸿藻,本高阳世族,而此人乃吾邑之山前村人。其父入京为部役,冒籍固安,与侍郎风马牛不相及也。文正曰:'若于侍郎何辈行?’曰:'远族。’文正微哂,挥之出。(此孝达为予说。)此人之父亦庸鄙,由胥吏为小官归京师。
又有一兄,亦佇劣,其人深耻其父兄为道学累,尝欲去之,三月间胁其父逐兄出走。既去,父常念之,其妻怒诟翁,相愤詈。此人闻妻泣,怒向父曰:'妇贤能助我,父欲党兄为恶耶?’其父夜自缢死。坊官申之巡城御史,御史移刑部将重案其事。而侍郎等十人为宋学者,谓是道学孝子也,连名呈部力保之,得免。呜呼,天下乃有此人,都下乃有此论,可不哀哉!前日直隶人言,李如松父死逃去。……可谓北地去三害。予亦谓吾越人北有讲宋学之李如松,南有讲汉学之赵之谦,(近以此人与李虎峰并称,南北清流,众口同声,不知所自,犹足见人心之公也。)可谓双绝。”如所云,李如松之不堪一至于此,而朝列之为宋学者,尚奉为道学孝子,不惜联名出面,力事营救,不得谓非怪事。或李慈铭所记,不无溢恶耶。(赵之谦为李素深嫉恶,故与如松相提并论。)江氏于李如松事亦及之,谓“家父尝闻诸张蔼乡,与莼客说小异。李字卓峰,倭门弟子也。家有婢,父与通,李知而逐之,父因缢死。同门闻其变,咸诣李迫其自尽,许为经纪家事,此尚不失为理学,李死而讲学之风为之稍戢。”此亦一说,与李慈铭当时所记颇有出入,一并录存,以待更考。
其记李用清、李嘉乐事云:“李菊圃为阎朝邑所举,其署黔抚,唯知禁人宴会及衣绸缎,廉而不知为政。或以其名作联云:'形如土偶浑无用,心似污泥总不清。’复以四字题之曰:'井上有李。’可谓谑矣。其后署山西布政使,与江西布政使李嘉乐同奉旨来京另候简用,朝邑遂奏疆臣劾去大员私图自便,盖宪之亦朝邑所保荐也。上谕有去:'封疆大吏系朝廷特简,凡用人行政,必须授以事权,方资治理。至考察属吏,耳目至近,若督抚密考,不谋而合,自出公论,岂能仅凭阎敬铭一人之见,经其保荐,不进不止,他人遂不得更置一词者,此风何可长。’闻宪之虽性啬而褊,居官亦尚廉洁,殆亦菊圃之流,故为朝邑所激赏也。”按:二李之罢暨阎敬铭疏争而受申饬,事在光绪十四年戊子。时李用清署陕西布政使,非山西也。
其述戴熙事云:“陈仲恕云,穆彰阿当国时,索画于戴醇士,戴临吴墨井山水一幅畀之,意极矜重。穆彰阿大怒,以其为水墨不设色也。谓人曰:'戴为某优画扇尚设色,视我宁不如优人耶。’竟短戴于文宗,斥其行止不检,戴遂以侍郎降三品京堂候补,后虽殉难得予谥文节,然请建专祠卒不准。盖穆彰阿指摘其临终诗'撒手白云堆里去,从今不复到人间’二句为怨望也。”按:此有未谛。穆彰阿为宣宗所倚畀,文宗则深恶之。道光三十年庚戌正月嗣位,至十月即严旨罪责,革职永不叙用。戴熙以兵部右侍郎引疾辞职,命以三品顶带休致,实道光二十九年已酉七月事(先于闰四月罢直南斋),非降三品亦堂,亦与文宗无涉。戴于咸丰十年庚申二月在籍殉难。(先以办团练之劳赏二品顶带。)五月文宗降谕优恤,予尚书衔,祭葬世职加等,谥文节,建立专祠,其眷属等同殉,一并旌恤附祀,事有明文,非不准建祠(穆彰阿已前卒于咸丰六年丙辰,不及知矣)。至戴氏获昝之由,欧阳昱《见闻琐录》前集卷六云:“浙江戴公熙,性高傲,不谐俗,工诗,尤精画法,名重一时,宣宗时以翰林在南书房行走。同供职者,有数人,性情言论皆格格不相入,争嫉之。尝訾毁其短,宣宗颇不悦。
值端节,发团扇一柄,命南书房写,当时未分别何人,戴得而恭敬书上。宜宗谓某某何为不书,戴某何以书之,及细阅,内有一束字,写成棘字一边,怒曰:'胡为中不写一横,不恭敬如是,岂足称南书房之任。’命退归旧职,戴翌日遂告病。宣宗愈怒,谓其负气,即命开缺归。”所述情事,虽未尽吻合,而大体似有因。又胡思敬《九朝新语》方正类云:“戴文节在南书房时,不善事内竖,一日题画误一字,上令内竖持令改之。内竖但令别书,而不告以故。戴便别写一纸,而误字如故,上以为有意拂忤,遂撤差。”亦可参阅。(又其“謇谔类”
云:“咸丰初,戴文节直南书房,上命讲授画法。文节面奏曰:'方今四方多事,上正宜究心治平之道,绘事末技,不足学也。’时论称其得礼。”咸丰初戴岂尚在南书房乎。)
其述樊增祥等之记女子典故云:“王书衡语余曰:'天下记女子典故最多者,莫如吴向之、樊云门、易实甫三人,然三人所记又各不同,易专记美女子,樊专记坏女人,吴专记老太太,可发一噱。”录供噱助。
赵秉钧之卒,挽词中忆有丁某一联云:“盖世功名工策画,一生论定是权谋。”意寓不满,而赵氏智略过人,固为不虚。(赵氏少年以走卒隶张曜部曲,获保武弁,后弃之而入赀为文职,以佐杂微员官直隶,受知于袁世凯,洊至大用。既贵,不能自道其世系,而又无子,或戏称为“空前绝后。)
光绪十六年庚寅,名臣多逝世者,户部右侍郎曾纪泽,前兵部尚书彭玉麟,两江总督曾国荃相继卒。国荃谥忠襄,挽词有“辅国失三贤,去大司马少司农才数月;易名足千古,合胡文忠左文襄为一人。”一联,传诵一时。闻联出臬司陈某,似即江苏按察使陈湜。陈与曾同乡,关系素深也。曩为笔记,尝及之。江氏不谓然,据云:“陈湜字朗仙,已前卒,此联乃易实甫丈所撰,曾闻家父诵之。”按:陈字舫仙,湘军宿将,曾卒后,实犹健在。甲午之役,躬与军事,至光绪二十二年丙申始卒于山海关差次(时以江西布政使驻山海关办理湘军操防事宜),寿六十有六,赐恤如例,赠太子少保,荫子建祠距曾氏之卒,又六年矣。江氏《趋庭》所闻,疑亦有因,此联如是易顺鼎手笔,或代陈所撰,亦未可知。
其论记马其昶传吴汝纶云:“马通伯作《桐城耆旧传》,于其师吴挚甫云,张廉卿辞莲池书院院长,吴为冀州知州,谒合肥李相,李忧其继。吴曰:'无若某矣。’李当欣许之,明日,吴即以院长名义拜李。此殆非事实,意欲扬吴,反涉于妄。闻家父云,旧制:藩司初擢巡抚,其见督抚,仍由甬道东角门入,坐官所,然后开暖阁门延之。吴任冀州知州,未交卸前固犹是督抚属吏也,况吴本师事李者乎。”所论甚允。文人纵笔,往往只图写得兴会,遂致乖于事实。马氏文颇谨饬,亦有此失。陈三立评其《抱润轩文集》云:“曾张而后,吴先生之文至矣。然过求壮观,稍涉矜气,作者之不逮吴先生,而淡简天素,或反掩吴先生者,以此也。
环堵私言,敢质诸天下后世。”如江氏所云,此作盖亦以过求壮观涉于矜气为累矣。《抱润轩文集》中有《吴先生墓志铭》一文,叙及此节,谓:“任冀州八年,方叙迁,一旦投劾去。
李公留之不可,则处以宾师,聘为莲池书院山长。”较传语为记实,未作张致。(书院主讲,旧称山长,乾隆三十年命改称院长。谕谓:“各省书院延师训课,向有山长之称,名义殊为未协。既曰书院,则主讲席者自应称为院长。”俗虽犹沿山长称谓,传志文字以称院长为宜。)
披览江氏此书,介述引申之余,间以管见略有商订,旨在壤流之助,藉副冲怀,非敢过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