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余,我嘅老窦又系姓余,侠魂就系我嗰个名字……”马师曾在《苦凤莺怜》中的独唱,在白头老伯手中的收音机中传出。老伯走在一条老堤坝上,与迎面走来的旅游团擦身而过。游客过后,堤坝又复宁静。老伯坐在他工作了一辈子的旧式发电站,重复着开闸、落闸的动作。下班了,老伯又拿起收音机,继续听着马师曾的粤曲,穿过堤坝回家。
这是电影《左滩》开头的镜头。这是一个很一般的电影,没必要专门去看,之所以在课堂上播放这开头的一小段,是因为这一段镜头扑面而来的垂暮气息,正是粤剧为人熟知的气味。白发苍苍的老人、即将废弃的发电站、夕照荒草的堤坝、与喧哗逆向而行的歌声……
我们看见乡村老人听粤曲,常常风雅地说:“礼失求诸野。”其实只是不同的人群对文化娱乐的需求不一样。听粤曲的人不是为了什么礼,只是自己喜欢。不听者也断非无礼,他们自有别的喜欢的东西。文化欣赏的第一要旨,是自由。无知识屏障,无思想成见,无意识形态。
我们选修《粤剧十五讲》的同学们能聚在一起,就是因为喜欢。我们既不要怕别人笑喜欢粤剧的同学没品位,也不要去笑不喜欢粤剧的同学没文化。我们这种喜欢“旧事物”的人,都是有文化自信的。唯有知旧,才更知新;而只知新,却未必知旧。
这一堂课,我们就随着老马“乞儿腔”的砂砾感,先展开粤剧“老土”的一面。
与旧时的荣华楼一样,以公公婆婆为主要消费群体的,还有江南大戏院。这里至今是粤剧演出的主要场所,下午场很多老人家来看戏,剧场内有一股风油精的味道,俗称“阿婆香水”。粤剧演出期间,也不时有老婆婆在座位上起身走动,因为老人家上厕所的频率比较高,而且喜欢呼朋唤友上厕所。这正是民间戏曲演出的原生态。看戏是为己的,难道只有穿礼服上大剧院才是懂戏吗?到底是人看戏,还是看戏给人看呢?
那么,粤剧就真的只有这些“风油味”吗?让我们跨过潮流的分割线。
链接:《决战天策府》片段
关于鬼才伦文叙的故事在广东流传久远、家喻户晓,也是粤剧舞台上的长演剧目。2015年,粤剧电影《传奇状元伦文叙》上演,在拍摄上运用了很多现代手法,背景虚实结合,服饰鲜艳飘逸。视觉华丽,听觉悦耳,很符合现代人的审美。以新手法表现旧题材,从一开始就为影片的受众选择了“双保险”,此剧在2015年暑期档上演,票房颇佳,几年下来,也有不少单位和社会团体包场演出。
链接:粤剧电影《传奇状元伦文叙》片花
丁凡谈《传奇状元伦文叙》
谈到戏曲摄影,我们印象中的作品,都是舞台上的演出照片。而广州摄影师卢毅刚拍摄的粤剧摄影系列作品,则别出心裁,令人耳目一新。这个系列名为《遇上》,拍摄的是不同的粤剧人物走到现实生活中,“遇上”市井百姓,貌美如花的仙女与花农大婶合影,全身黑衣的武松与打詠春的老师傅合影,衣袂飘飘的白蛇娘娘与小学生合影,英姿飒爽的杨八姐与跳街舞的帅哥合影……让粤剧人物“走出去”,吸引更多观众“走进来”,用心良苦。这组作品展出的场地,也不是博物馆、图书馆,而是人来人往的地铁站。图片被做成灯箱,移步换景,融入现代人的生活节奏。卢毅刚说,传统摄影讲究的是构图和光线,而他的作品更希望通过这些戏中人“入世”的视觉冲击,体现现代人在面临遗失传统时的茫然。卢毅刚说:“这是一种温暖的挣扎。”
粤剧中的种种新事物,其实不足为奇。粤剧在很久以前就很潮了。无论从剧目题材、舞台服装、舞美设计、伴奏音乐上,都敢于创新,甚至在不同的时期领先全国。
粤剧演出经历过从官话转白话的阶段,这一转变,与粤剧声腔、流派发展的自身需求有关,也与粤剧擅长演时事剧有关。尤其是清末民初粤剧“志士班”的出现,更推动了粤剧时事剧的发展,起到普及科学、宣传民主的作用。“志士班”是辛亥革命前后,由黄鲁逸、陈少白、黄轩胄、黄世仲、欧博明、郑君可、姜魂侠、靓雪秋等接受新思想、有志于粤剧改良的有识之士发起的粤剧班社,主要成员有革命党人,记者、学生、工人。他们穿时装、唱平喉、演新戏。“志士班”在广州、香港、澳门、东南亚演出,大大推动了粤剧改良。“志士班”的一些成员还参加兴中会、同盟会,参与推翻清朝的秘密活动和武装起义。“志士班”演员李文甫,在宣统三年(1911)的广州起义中牺牲,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花旦萧湘凤曾是孙中山的秘密信使。小武崩牙成、花旦蛇王苏则参加了刺杀广州将军凤山的行动。
“志士班”一脱传统粤剧的面貌,作品针砭时事,有不少是以报纸上的新闻为题材的。如《虐婢报》《骂城隍》《贼现官身》《盲公问米》《周大姑放脚》《徐锡麟行刺恩铭》《秋瑾》等。
在艺术方面,“志士班”在唱白中大量使用广州发言,并吸收南音、木鱼、龙舟等说唱艺术进入粤剧中。“志士班”大量使用真嗓演唱,开粤剧新风貌,对粤剧演出从舞台官话改为白话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粤剧剧目的题材想象瑰丽、天马行空。比如20世纪40年代廖侠怀主演的《甘地会西施》,讲述甘地夜梦西施,同游水晶宫及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之地,抒发亡国之恨与复国之情,是一出脑洞清奇的粤剧荒诞剧。粤剧还有不少改编自国外名著的剧目,如《蝴蝶夫人》《贼王子》《白金龙》等,信手拈来,为我所用。
2018年,香港风水大师创作了新编粤剧《毛泽东》,今年又推出粤剧《特朗普》。这些以特殊人物为原型创作的粤剧不免令人好奇甚至愕然,但亦不足为奇。虽然粤剧《特朗普》是新编戏,人物是新的,手法是新的,故事是新的,但粤剧创作紧贴时事,无事不可演、无事不可唱的这种“行为”,本身却是传统的。
这些服装不仅束缚表演,还违背了艺术规律,很快就被淘汰。梅兰芳也曾批评:“粤剧动不动就搞‘机关’布置,讨好观众,实在令人喷饭!”
梅兰芳虽有此说,但他对广东人的舞台设计水平还是推崇的。二十世纪20年代,梅兰芳开始大量排演新戏,为梅兰芳进行舞台布景设计的,是广东书法家、篆刻家冯康侯。梅兰芳名剧《洛神》的布景就是冯康侯的手笔,云天雾海、山石树木,既新奇又古雅,既瑰丽又朦胧,让整个舞台充满诗意。1924年,梅兰芳又请广东新会籍人士、中国电影之父黎民伟,为他拍摄了《黛玉葬花》《木兰从军》《上元夫人》《天女散花》《霸王别姬》《西施》等戏曲电影。梅兰芳认为电影能够帮助一个戏曲演员从旁观者的角度反复观看自己的演出,找到优缺点。电影是一面镜子,能照见自己活动的全貌。
粤剧是较早出现“舞美”概念的剧种,善于搭建立体舞台。位于广州黄沙的罗隐子画室,可以运用布景透视法来拍摄戏装照。何碧溪、南陀、洪三和舞美大师,能在舞台上娴熟运用幻灯、花洒、魔术布景等手法,增加剧情的吸引力。
粤剧音乐,更是手法自由,独开新境。“洋为粤用”的文化现象遍及粤人的语言、风俗、绘画等多个领域,多元善变,绚烂多姿,生机勃勃。广东音乐从西洋乐器中吸收的乐器,为我国乐种之最,包括小提琴、木琴、吉他、昔士风等,多达四十余种。粤剧伴奏的乐器运用,同样是自由而充满智慧,还生长出粤剧伴奏特有的结构和呼应,在稍后的课堂中将有专门论述。
本课小结
1,粤人的保守性与开放性都很显著
2,粤剧的吸收能力与改造能力都很强大
3,戏曲没有真正意义的“原汁原味”,但创新必须建立在传统的地基上,而不是空中楼阁
左鹏军《传统与变革:近代戏曲新论》,中山大学出版社
黄伟《广府戏班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李计筹《粤剧与广府民俗》,羊城晚报出版社
钟哲平,岭南文化学者,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作家,粤剧中国保护中心副秘书长,星海音乐学院“教育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粤剧)基地”兼职研究员,广州大学岭南音乐舞蹈发展研究智库特聘研究员。著有《粤韵清音——广府说唱文学》《粤人情歌——百年粤剧文化札记》《读曲心解——广府南音文学探微》《近水楼丛书》《岭海探戏——广东珍稀剧种寻访录》《粤剧的四次绝处逢生——兼议非遗语境下的粤剧新态》等专著。主持“粤剧学者沙龙”和“粤剧记忆访谈”非遗项目。
预告
《粤剧十五讲》第二讲:《文化与娱乐的跷跷板》
4月3日周三上午10:30-11:50,星海音乐学院(大学城)教学楼C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