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有多坚定，风水的世界就有多凶险。
文｜姚白莞
在中国传统的神秘学中，最战无不胜、保驾护航的辟邪用品是什么？
答案或许是毛泽东。近30年来，主席一直是中国最受欢迎的汽车安全用品，特别是出租车和货车，很多司机对安全带也只是被迫接受，却自愿为运营车辆配置伟人头像挂件，以求人车平安。
▍挂「主席保出入平安」
不少私家车主也深信主席的辟邪能力，有人甚至追求毛主席纪念堂出售的正品像章，认为效果最佳。
老人家并非只庇佑机动车，在不动产领域也有同类功能：赣南等地民宅里，神龛不但普遍供奉领袖画像，四周经常还配享全体开国元勋，如敬爱的十大元帅、大将等，以求镇宅辟邪。
▍中国农村常见的伟人群像
为什么人们会相信毛泽东有此奇效？
辟邪挡煞的战场
宅邸之所以会配备毛主席，是因为中国传统风水理论描述的世界里，充满了各种奇异的凶险，试图通过建筑、景观、室内设计避邪防身者大有人在，绝不限于赣南老乡。
风水又名「堪舆」「青乌」，群众基础远超算命驱鬼跳大神等，和武术、中医、中式烹饪、麻将并列为五大国技。
▍从唐宋至今，风水术先后流行过五音姓利法，形法宗、理气宗等不同宗派，清末又有所谓的三和派和三元派之争，各派彼此攻讦，流风至今，台湾时有登报骂战的新闻/图自清代周南、吕临合编的《安居金镜》
许多地方的都市传说中，风水学在本地政府、大企业的建筑设计中都有体现，保佑当地官员逢凶化吉。毛主席纪念堂、中山陵等更被一些人认为是当代中国「大头风水」的心脏，关乎国运。
商业云集的香港中环，据说也是风水高人斗法的战场：汇丰大厦占据「龙脉」入海口，一度号称「风水第一」，新建的中银大厦则故意设计成一把尖刀，以斩断汇丰的运势；为求反制，汇丰大厦更在楼顶架设「加农炮」。
台湾街头也出现过高强度的风水对抗战：高雄新兴区南区的工程处办公大楼，被对面居民楼认为外形有如「老虎张口」，为免受其害，某户居民吴姓阿伯竟在阳台架设钢制弩箭。
▍台湾高雄官民虎口对弩箭
弩箭架设之后，据说南区工程处大楼灾病频发，引起楼内公务员的集体不满。
这些彼此牵制、乃至互下毒手的风水法术，究竟有何理论基础？
事实上，当代的堪舆从业者多数自己也不知道。风水界自古以来派系庞杂、典籍混乱，不但对一般爱好者极不友好，专业人士也往往难胜其烦。
因此，当代的「阳宅风水」（服务活人住宅）已大幅简化，多数内容都被总结成禁忌事项，形成口诀，不但朗朗上口、易于背诵，而且都是实用教条，方便照章操作。
在如今的港台等地，风水师傅完全不必研读行业经典著作，仅靠死记硬背便能上岗执业，指导住宅选址与庭院布局工作。
▍据台湾学者汉宝德先生的查访，岛内真正能熟练操作罗盘的风水师并不多。罗盘逐渐沦为身份道具。
他们的客户通常也无意探讨高深理论，只是以宁信其有的审慎态度对待风水禁忌。
当然，真要彻底按口诀办事也绝非易事：根据台湾学者汉宝德先生的收集整理，风水禁忌有千余条之多。
苏州园林都是重大事故
事实上，传统的中式古典园林就普遍存在重大风水险情，会为主人招来灾祸。
比如形状奇特的建筑，在风水学看来就须绝对避免，建筑组群的布局也要慎之又慎，否则轻则破财，重则有血光之灾。
▍建筑整体形状的凶吉类型（部分）/图片来自：汉宝德《风水宅法中禁忌的研究》
▍建筑组群布局的凶吉类型（部分）/图片来自：汉宝德《风水宅法中禁忌的研究》
现代人偏爱的古建老宅，在风水学看来也会招致不幸——清代典籍《八宅明镜》就有「破旧为凶」的观点，认为老旧事物能暗示衰败和死亡，建筑要勤于更换重建。
▍园林建筑也并非完全不合风水，屋檐低垂也是破败之相，因而江南建筑夸张上扬的檐角，暗合了风水「生气」思想，大吉。
景观植物更须慎重考虑，如「曲斜缠肿」的「妖怪之树」，便属于「恶形煞」，种在庭院中，容易招致家庭不和。
▍景观植物外形的凶吉类型（部分）/图片来自：汉宝德《风水宅法中禁忌的研究》
因此，园林常见的怪树、奇石、曲水多属大凶之物——根据风水师的说法，不少苏州著名园林在历史上频繁易主，正是因为建造它们的文人百无禁忌，结果家族破败流失产业。
▍文人赏玩的奇石，讲究「瘦漏透皱」，在风水禁忌中属于典型的「怪形」「恶形」，不宜摆放在庭院中，更不能直面门窗。图为宋徽宗《祥龙石图卷》。
上述这些风水禁忌，除了少数涉及建筑本身的形状布局，大多都与建筑周围环境有关，在术语中被称为「冲射」，也就是外部环境对建筑的不利影响。
例如房舍选址不应贴近十字路口，便是源自古代的择地术，认为邻近的水流和道路对住宅有特殊意义。
▍建筑与十字路口的凶煞关系/图片来自：汉宝德《风水宅法中禁忌的研究》
▍央视大楼属于《风水宅法中禁忌的研究》记录的典型干犯西南交角禁忌：大凶，女子淫轶
道理并不复杂：不在水口处盖房，避免水流冲击建筑基址，是最基础的规划常识，长期演变成为事关吉凶祸福的巫术判断。路口与水口形态相似，既然水口凶险，路口自然也不宜置业。
▍南京总统府后花园中的不系舟，属于典型「水口」建筑。风水禁忌认为其大凶，易招致家散。
中环式的风水对抗传说，正是以「冲射」理论为基础，只是造成影响的并非水流和道路，而是建筑附近的「恶形」，泛指一切形状怪异和容易引起不利联想的事物，尖刀、弓弩、加农炮皆属此类。
▍现代都市堪舆精英们谈之色变的三种城市常见冲射，从左到右分别为：刀形煞、天斩煞、小人探头煞，都属于不利联想产生的恶形。
然而，城市人口高度聚集，土地资源紧张，个人对宅基地的选择余地有限，建筑布局也少有腾挪空间，干犯各类风水禁忌在所难免。
眼看着凶险无比的煞气滚滚而来，难道只能坐以待毙？
▍台湾农村的聚落，就基本不考虑整体风貌，而是在风水师的指导下任意配置住宅选址和布局朝向，虽不如内地一些农村整齐划一，倒也别具错落之美。
与时俱进的辟邪大法
幸运的是，历代风水先贤早已为城里人想好了破解良策。
住宅风水禁忌的破解之法，主要吸收自民间巫术中的「禳解术」和「厌胜术」，其中两类具体做法在当代广泛流行，一是采用「泰山石敢当」之类的灵石符咒镇压；二是架设刀剑或猛兽，以凶克凶。
灵石禳灾镇宅的做法，自古就有。唐代以来，又流行在石头上刻「石敢当」三字，等于叠加了道教符咒的法力，镇鬼挡煞效果倍增。
▍台湾某村的石敢当，用途是抵挡下水道带来的「水冲煞」
在现代都市中，建筑正门前堆放巨石的做法仍十分常见，在一些风水爱好者看来，也是保留了避煞的用意。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一号教学楼前的校训石。原为塑料泡沫材质，风吹日晒导致破损严重，现已用水泥重制。
更为常见的破煞法，是以凶克凶：狮虎凶猛，刀剑锋利，主席战无不胜，自然能令各路恶煞知难而退。
▍畅销于电商平台的镇宅桃木剑
如香港中环各楼之间的高人斗法传说，即属于「以凶克凶」破煞法的经典运用案例。
中银大厦1989年落成时，是当时香港少有的未考虑风水意见的摩天大楼，出自著名建筑师贝聿铭之手，并未故意「斗风水」。
▍中银大厦结构模型，大厦设计仿照竹树不断向上生长，象征力量、生机、茁壮和锐意进取，并未刻意着眼于风水上的考虑。
但过于尖利的外形，对笃信风水的相邻建筑业主而言，无疑属于破财害命的「刀形煞」，加上高达367米，传统的狮虎、刀剑都不足以克制，汇丰大厦不得不与时俱进，出动「加农炮」与之抗衡。
军备竞赛的压力下，有些人甚至不满足于外形相似的辟邪物，而动用货真价实的现代军火。
如原湖南公路运输局副局长陈京元，曾在家中放置炮弹两枚，面对惊恐的妻子，局长给出如此解释：「家中放置炮弹，既可以防小偷，又可以作为镇宅之宝」，「只要不碰它，就没事的。」
▍所谓「炮弹」，实为两个塞进了100万私房钱的弹壳。经保姆举报，陈局长不幸于2011年落马。
不过，对邻居有意无意投射的凶煞，以凶克凶也有可能防卫过当，甚至祸及自身。
如前文提到的高雄风水对抗，就有岛内知名风水学者刘佳鑫认为，三支箭镇煞用力过猛，不但伤及政府公务人员，「箭也有后坐力，伤人也伤己。」
平心而论，不借助过人的想象力，一般人很难辨认出南工处大楼的「虎口」。吴姓阿伯为何甘冒用力过猛伤及自身的风险，也要对着一个面目模糊的凶煞张弓搭箭？
远离凶险官煞
这是因为，在风水学看来，政府建筑本身就已经是「煞」，足以对周边群众构成威胁。
如明代风水名著《阳宅十书》就认为：「凡宅……不居寺院，不近祠窑冶官衙。」
烧窑打铁都与火有关，容易引发火灾，住宅不宜靠近，并不难理解，而官衙竟与窑冶并列，凶险程度可想而知。
因此，无论有没有「虎口」，高雄南工处大楼对普通居民都属恶煞。加上建筑外形惹人联想，有官、恶双煞的嫌疑，伤害值加倍，吴姓阿伯的激烈反应并不奇怪。
▍担心对善邻用力过猛，可以选择较为和平的避煞方式：挂镜
为什么官府会对普通人形成「官煞」？
常见的解释有两种：一是官员属于统治阶层，源自上古祭司，本身带有神性，而神气容易冲犯普通百姓；二是衙门讼气重，容易招致周围百姓深陷官讼，破财败家。
当然，城市空间有限，总有人不得不靠近官府居住，受到持久伤害。爱民如子的父母官如要体恤百姓，通常会在正门前设置影壁，据说就有防止自身气盛伤邻的用意。
▍山西大同代王府九龙壁
不过，一旦衙门不够自觉，局面常徒然变得凶险，造成对抗升级，乃至一方出动大杀器。
本世纪初，天津市常德道上演惊险一幕：天津市司法局与天津市房地产发展集团（简称天房集团）正门隔街南北相对，天房集团认为司法局门口设有石狮，对自己构成官、恶双煞，风水形势极为不利，严重影响公司经营业绩。
最后，天房集团在自家大门后建成影壁一道，并在上面绘制邓公画像一副，顺利破局。
▍天津市房地产发展集团大门，至今门内仍隐约可见第二代领导核心作招手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