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晓|上海大学心理辅导中心/南京中法班首届学员/中国心理学会注册心理师
摘要:唐纳德·温尼科特是精神分析独立学派重要代表人物,他开创了精神分析学派的新范式——即“母亲膝上的婴儿”,至今仍具有重大的婴童养育意义与临床意义。本文尝试从温尼科特理论视角出发,对攻击性起源、由攻击性的触及所衍生出的客体关系阶段发展以及对攻击性的精神分析技术进行系统阐释。温尼科特认为攻击性是本能爱之表达的一部分,早期婴儿的运动是无情的,重要的在于客体如何回应,并认为个体会经由客体在主体攻击下幸存从而发展出真实的客体关系。在临床对攻击性的处理中,他认为病人会在分析中重复早年环境的失败,进而通过移情与反移情中恨的理解与阐释,分析师可以出离主体的投射现象场,从而让个体真实接触到与分析师的客体关系,促进其情绪的成熟发展。本文试图从温尼科特攻击性理论与精神分析技术的深入讨论,探索临床攻击性处理的工作思路与重点难点。全文约10700字。
攻击性充斥于人类社会之中,可以说,有人的地方就展现了攻击性的表达,小到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冲突、大到国与国之间的对抗战争,都是人类攻击性的外在体现。理解人内在的攻击性,对于探讨人与人、群体与群体之间的相处变得非常重要,同时,在临床心理工作中,咨询师对来访者内心攻击性的探索也常常是各个流派需要深入之处。
一.攻击性的起源
1.攻击性是本能爱之部分表达
显然温尼科特承认攻击性是存在于本能之中的,但他并不认为攻击性就为攻击性本身,攻击性是婴儿原初爱的表达的一部分,这个爱是口欲之爱,口欲之爱包含了攻击性之品质,尽管婴儿并没有去摧毁的主观目的。正如克莱因所说,攻击性来自于死冲动。温尼科特认为“攻击性是本能爱的部分表达”(aggressionispartoftheprimitiveexpressionoflove),“如果婴儿具有一种巨大的摧毁能力是真的,那么有一种巨大的保护能力也是真的,他可以保护他所爱的东西免于他自己的摧毁,而且最主要的摧毁一定总是存在于他的幻想中。关于这个本能攻击性重要的事情是,尽管它很快就变成可以服务于恨的东西,但它原初是食欲的一部分,或者是某种其他形式的本能爱。恰恰就是某些事情在兴奋期间增加了,或者是某种其他形式的爱。”[3]这个理解其实是更偏积极的理解,温尼科特似乎总是愿意去发现个体之中生之冲动,而攻击性的理解也是建立在生存与爱之本能倾向的基础之上。
2.婴儿外在早期运动(motility)与内在无情(ruthless)性
他用了一个词来描述此时婴儿的内心状态:无情性(ruthless),或者也称为前关怀(pre-concern)阶段,“这是一个理论性的无关怀和无情的阶段,婴儿作为一个人存在,他也有自己的一些活动目的,但是他并不关心这些活动的结果”。[3]婴儿对于自己的动作或活动所导致的结果是不知情的,他还没有这个能力知情,更没有能力进行有意图的伤害,因此,“这是一个被温尼科特称之为‘前同情’(pre-ruth)或‘前担忧’(pre-concern)的阶段……真正重要的是,这个原初无情性自身(primitiveruthlessself)是如何被母亲所响应的。如果婴儿不得不掩藏起他的无情自体,其原因是有一种无法容忍攻击性的环境,那么婴儿将不得不处于一种解离状态。”[5]从这儿我们就转移到了外部环境对于温尼科特整个理论体系的重要性。
二、从客体关联(object-relating)到客体使用(object-usage):攻击、摧毁与幸存
那么,这一步如何发生呢?“改变意味着主体摧毁客体。”[6]温尼科特如是说。而主体要想拥有使用客体的能力,客体在经历主体摧毁之后,幸存了下来。“主体使用的是幸存下来的客体。”[6]主体全能幻想世界中,必然有一个高度理想化的不会被摧毁的永恒的客体,但是正是因为客体的可摧毁性,而由此而来让主体感受到的客体的被摧毁感,让客体从主体的全能控制主观世界中出离。此时,客体就开始有了自己的性质,自己的生活,正因为客体从主体的攻击性中幸存,主体就开始触摸到真正的客体,拥有真正的客体关系生活,开始从客体中获得滋养。“客体因为被摧毁而变得真实,变得真实因为被摧毁。”[6]攻击性其实某种程度上说,造就了真实的关系,这种攻击性的冲动是非常真实的。这同时也是一个反反复复的过程。
因此,我们回到咨询关系中来,有这样的一类个案(精神病性为核心或边缘特质病人),如果没有移情关系中的强烈攻击,那么分析师就不可能成功地从病人的主观投射世界中挣脱出来,能够真正成为可供病人使用和滋养的真实客体。而这个攻击,分析师会在移情关系中深刻体会到,甚至会感到被操控或被催眠,好像不得不要做一些技术层面的“坏”事,甚至会活现关系中的报复。而忍住不报复是重要的,能忍住的前提是觉察因为病人攻击性而引发的分析师尤其是自我早期母婴关系中的恨,觉察、体验、个人分析统整之后,才能真正的忍耐,才能真正的幸存。
温尼科特对于攻击性根源的理解也在此文的末尾进行了进一步的讨论,他谈到:“对于攻击性的假设总是矛盾的,攻击性是对遭遇现实原则的反应,然后攻击性驱力创造了外在客观性。”[6]而在温尼科特看来,更原始的状态是一种湮没(annihilation)感,那个时候是要去对抗一种原初恐慌,无法言说的焦虑感,根本没有条件去投注能量出去,而主体真正要具有愤怒的进行攻击,是一个更加发展了的情感状态,这是有目的的攻击性,这里的攻击性更像是个体对现实挫折的反应(reactiveaggression)。而温尼科特理解最原初的攻击性,或者攻击性的根源,更像是一个中间状态,这时的攻击不具有愤怒色彩,因为愤怒是指向一个客体,而此时客体并没有真正独立于主体主观世界,因此还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对象化”的情感。正如最开始时所描述,温尼科特认为最原初的攻击性存在于口欲之爱中,伴随着食欲的冲动,也伴随着攻击性,关键不在于与生俱来的攻击性是如何,对温尼科特来说,关键在于客体如何回应婴儿的攻击性,幸存或幸存失败,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
三、温尼科特对攻击性的工作方法论
1.反移情中的恨是什么?
那么,让我们继续回应第二个问题,怎样才算触及客观性的恨呢?触及是一种真实的体验,这种体验与意识层面的道理上的浅表理解是完全不一样的,触及是要真正触碰到实在存在的一种经验状态,必然是深情的、深刻的、深切的感受,经常是一个瞬间,前后有些东西就不一样了,发生了改变。“首要的是,他(分析师)一定不能否认真实存在于自己心中的恨,在当下情境中合乎情理的恨需要被分析师梳理和储存,并能在最终的解释中派上用场。”[7]承认分析师内心的恨意是非常重要的,承认恨意味着关系中真实部分的发生,分析师从理想化的位子上多少出来一点,理想化总是具有好坏两个极端的特质,通常在病人的投射性认同里面,但也涉及分析师自身的自恋问题,所以承认恨的部分,也意味着至少部分打破理想化的投射,多少打破自身的自恋带来的束缚,变得更加真实。只有真实的人,才能被真正触及。
2.如何针对攻击性工作:移情恨与反移情恨之处理
1)仅仅是修正性的经验(correctiveexperience)就足够吗?
温尼科特提出了病人还需要使用分析师的失败,他提到,“在最后,我们因为失败而成功,而且这种失败是以病人的方式来失败的。”[9]那么,分析师是如何通过失败而成功的呢?那么首先我们要跟进剖析,以病人的方式来失败,指的是什么。
2)移情恨的动力:环境失败的重现
如果病人早期环境存在着失败,人的精神系统会自动的删除或者回避让人非常不愉快的记忆,尤其是早期受伤的经历,这一块环境失败的经历如果没有得到处理,那么就会在无意识层面不断运作。如果我们从积极的角度来理解,不断运作是因为受伤的感觉需要被修复。在分析的过程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是,尤其是早期母婴经验存在失败的个案(往往精神病性结构的病人可能存在此类经验),病人需要被唤醒那些受伤的经历,所谓唤醒并不只是言语层面可以谈论去诉说,我们经常有这样的经验,病人面无表情淡定客观地诉说一些非常可怕悲伤的早期故事,唤醒还意味着伴随强烈的情感体验,重新有一次机会去经验是非常重要的,那个时刻,病人可能才获得了一次机会去真正的恨和感受,表达对对象的愤怒。
温尼科特写到:“直到分析师找到、承认并且使用自己在分析中犯下的错误之前,病人的阻抗就会一直存在。如果分析师防御了自己,病人就会在当下第一次有机会真正对环境中的失败去愤怒的时候,失去这个机会,这个失败是来自过去的……然而只有分析师在分析中可以使用自己犯下的错误,他就可以做非常重要的工作,这个部分可以使病人对环境调适的失败第一次真正愤怒。”[10]因此这个失败来自过去,便是上文所遗留问题的解答,即这便是“以病人的方式来失败”。而且这个失败是真实的,就正如病人童年早期环境的失败一样,真切造成了来访者的伤痛。
3)反移情中的恨:承认的重要性
温尼科特将精神病水平病人与分析师的关系类比于早期母婴关系,他在《反移情中的恨》列举了母亲恨婴儿的缘由,也列举了分析师憎恨病人的理由,重要的不是我们恨不恨孩子,抑或是恨不恨病人,这个恨在人与人之间必然是存在的,但凡是人,尽管人千百年来讴歌的母爱,也是含藏恨意的。重要的是承认恨意的存在,当母亲被婴儿毫无缘由攻击的时候,当母亲被婴儿的无情所挫败的时候,当母亲要当一个好母亲的时候,当母亲牺牲部分自我的时候,这些时候都会容易让一位母亲进入攻击性的姿态之中,分析师亦是如此,我们不可能对病人的攻击与无情无动于衷。承认自己的攻击性意味着变得真实,更进一步讲,不管分析师是否承认反移情中的恨意,恨本身就存在了,承认之后才有空间去进行讨论,否则掩埋在无意识中不断活现,也许就如房间里的大象一般了。
4)客体幸存:真正到达客体担忧与使用的阶段
而要想达到客体担忧阶段,关键的一点是,客体需要在主体的恨与攻击中幸存,并且“客体没有被摧毁,是因为客体自身的幸存能力,而不是因为孩子保护了客体。”[12]重要的是客体在此处能够从攻击中幸存下来的能力,客体需要是强大的,有能的,对孩子的攻击性具有既真的会被攻击到但并不会真的被摧毁的能力,这样才构成了对于孩子发展到客体担忧阶段,接触到真实客体关键的一步。这与分析师与病人的关系也是一致的,分析师要在病人的攻击中幸存下来,能够被恨,同时又要拥有容忍病人恨意的能力,这一点对于成功分析(尤其是精神病性、边缘特质病人)至关重要。
5)因为失败而成功:重新投射与内射
到最后,分析师因为分析进程中的失败而成功,对于早期养育环境存在失败因素的个案来说,分析师会以病人注定的方式来失败,这像是一种命定。因为早年养育环境的失败,对于个体来说难以用语言去标定,通常只能在移情关系中通过活现来再次重复,这便是早期创伤的特点与治疗困难之处。
这样,分析师可以有机会在分析的空间内,让病人重新进行投射与内射的过程,当然,这个过程温尼科特命名为重回依赖阶段或是退行,当然这个退行肯定是局部的,而这也意味着个体逐渐放弃部分假自身(falseself)的保护,让真自身(trueself)得到发展,而真自身的发展,才是人内在真实情感体验的发展。
“让环境中坏的因素可以纳入病人的全能控制感范围中来”[9]。分析中的错误抑或是失败,正如早年发生过但无法经验的那些失败一样,可以真正的在情绪上被体验,在思想上被标定,纳入到主体可接受、可承受的范围之中,理想的不再那么理想,妖魔也不再那么可怕,现实感增强,个体的成长也由此发生。
四、讨论:攻击性处理的难点
毋庸置疑,在所有心理咨询流派中,对于攻击性的处理都是重点难点。攻击性是否可以被真正的抚慰?这是一个非常值得令人深思的问题。通过丰富的临床经验和临床材料,我们达成一个共识,不管是抑郁、焦虑、强迫等各类病症,也不管是精神病性为核心、边缘特质抑或是神经症结构为主的病人,其各种症状背后都暗含着攻击性的压抑或不知、无法表达。攻击性显然在治疗成功的路上扮演者一个无法越过的角色,只是强弱不同,让人可忍受的程度不同而已。
并且,还有一个困难在于,不管咨询师如何想做一个温和、接纳的咨询师,这始终是一个理想化的幻想,人本身存在就带着一定的攻击性,不管说话多么温柔,分析师的开口本身就带着一定的暴力性。而许多对自己抱有美好期待的咨询师会因为愧疚而回避内心具有攻击的部分,其实不管回避与否,攻击性本身就是存在的,一切的解释,不管多么柔和,都带着一种侵入性的暴力性质,问题不在于有无攻击性,而在于咨询师承不承认自己的攻击性,在多大程度上承认,又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与病人来进行讨论。
最后,我们还要面临理想幻灭的黑暗绝望幽谷,因为当人接触到真实的人,尤其是经由对攻击性的真切接触,人内心开始整合重要客体好坏的那一刻,当理想与妖魔可以对话的那一刻,精神世界会发生非常大的转变。当一个神一样的存在开始失去的那一刻,人会进入抑郁甚至绝望的状态,因为人一劳永逸地失去了一个纯粹好的幻想。就像本人一位病人所描述的那样:“这个人一直很想去北极看极光,她拼了命的想要见到那些极光,然后突然有一天,她发生看极光并没有什么意义,她要的极光只是一种幻觉,就觉得一切都是虚无,好像生命在那一刻就要终结。”理想,爱,恨,攻击,死亡,也许我们终究会踏入人生幽暗之地。最后回到温尼科特视角:那幽暗之地,因有幸存下来的人陪伴着,而闪烁些许光亮。
[1]注:温尼科特在1954年致D.Chaplin的一封信件中谈到自己对精神病人的解释,“当我说这个词时,我指的是该儿童缺乏神经性防御,或者情绪发展从来没有达到让神经性防御可以正常有效地工作的阶段。也就是说,该儿童会受到分裂或者与现实失去联系或者人格解体的威胁。要么因上述原因崩溃,要么发展出某种防御机制,如一种组织严密的撤回。而且驱使儿童做这些事情的能量并非简单来自普通的神经症性焦虑。实际上,真实自体会即刻隐藏,后期即使其会出现,也只在非常特殊的条件下才会发生。在这样的防御机制下,病人把自己变成了一间精神病医院,真实自体则化身为一位病人,隐藏在某件充满填充物的病房里。”引自《无意识的姿态:温尼科特书信选》,第1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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