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中国人民大学一个关于「大学生婚恋观」的调查上了几次热搜,被摘出来的词条是「八成大学生想生两娃」。当然,这是对研究内容的一种曲解。
他们收回的这些数据,或许是一面镜子,让我们得以窥见一部分年轻人的真实想法——
年轻人依然期待婚姻和生育,但比起上一代,他们更在乎婚育给自己带来的意义和价值,同时,他们也感受到婚育的巨大阻力;不同地区、不同阶层、不同性别的大学生,想法也有明显分层。
还有一些有意思的数据,比如明显的女孩偏好,70%的大学生认为,如果自己只要一个孩子,他们希望是女孩;再比如,只有6%的大学生接受非婚生育,在他们的认知中,婚姻与生育的绑定关系依然紧密。
文|林松果
编辑|金匝
调查,从生育率的困惑开始
人物:这次大学生婚育观调查的源起是怎样的?
李婷:其实是因为我们有困惑。如果我们从人口普查数据来看,即便是2020年的七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到了45-49岁还未结婚的中国女性,也只有4%,而和我们类似的东亚国家,韩国女性的数据是9.8%,日本女性的数据更高一些,是17%,我们整个未婚率还是很低,不孕率大概也就7%,所以会感觉中国还是一个普婚普育的国家。但是在社交媒体上看到的是另一回事——年轻人极度恐婚恐育,这些年,整体生育率又在大幅度下降。
人物:类似的调查有很多,我们要怎么去确认它是否真正有代表性?
李婷:我们的调查为什么聚焦在大学生,也是从技术层面来考虑,数据要有代表性才有意义。一般的年轻人抽样很困难,他们分散,不固定,流动性极大,很难有一个很好的抽样框。大学生相对好一点,都隶属于学校,有一定的界限和边界,可以相对有效地去做一个抽样设计。加上现在大专学历及以上的年轻人,已经超过总体年轻人的一半,所以我们觉得大学生应该还是能代表年轻人的状态。
做调查最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研究设计,是不是能够在全中国真正代表大学生群体。其实你可以看到,市面上有很多针对青年的调查,大部分就是在网上po个问卷,可以收几万份,但代表性是非常成问题的。什么人来填,有相当大的选择性,可能来填的都是对这个问题的观点比较激进的,这就会让结果呈现一定的偏差。
我们在做调查的时候,是设计了一个规范的抽样框,抽30所学校,地域、层级、类型都不同,有东、中、西部,有双一流,也有大专和民办高校。我们研究了每个学校的规模,大概的性别比,专业分布和人数,针对每个学校又做了一套抽样方案,再由学校来定点发送到对应的专业和班级。这样的话,我们在一定程度上保证数据的准确性,能看到各个层级、各个地区、不同性质的学校的情况。
从事后的数据样本来看,整个抽样结果还是比较稳健,达到了我们预想的代表性。
人物:从整个调查结果来看,有哪些是你们意料之中的,又有哪些是意料之外的?
李婷:总体不算特别意外。如果说有一点意外,是大学生的结婚意愿和理想子女数,比我们想象中还要高。一开始很多人不理解,觉得跟别的网络调查相比,我们这个结果太高了,我们能感受到,很多都是在一线城市,高教育水平的群体的婚育意愿特别低,但实际上从全国来看好像没有想象中悲观。
谈数据,不是女孩偏好,而是二男回避
人物:有个数据我比较惊讶,在理想子女数为1的群体中,70%的人选择了只要一个女儿。
李婷:这个稍微出乎我们的预料。其实在城市,大家已经感受到了女孩偏好,但是我们也没想到在农村也这样。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们的调查群体是大学生,那些有很强的男孩偏好的人群还没有触及到。我觉得,与其说是女孩偏好,我们更多会说「二男回避」,不是不喜欢男孩,而是避免生两个男孩。
这里面有一个强烈的转向——如果你看数据,会发现家里如果头胎是男孩,很可能就不会再生了,如果是女孩,就很有可能生二胎。原来我们会说,这是男孩偏好,好多家庭都是姐弟组合,现在呢,华中科技大学的石人炳老师他们调查发现,情况还是一样,老大要是男孩,生二胎可能性就下降了,但大家的理由调转了——头胎生了男孩,会非常担心老二也是男孩,但是如果头胎是女儿,大家都会说,哎呀,你老二随便生,生儿生女都不怕。所以现在所谓的「姐弟组合」,这种现象的内在根源已经变化了。
人物:很多人看到姐弟组合,下意识觉得家里在追着要一个男孩,可能也不全是这样?
李婷:其实是为了避免二男,这也体现了现在婚育成本进一步推高。另一个原因是,现在的教育制度下面,女孩在养育方面还是很有优势。你看有很多段子,说所有的育儿专家,他们之所以能成为专家,是因为他们生的是女儿,如果生了一个儿子的话,所有经验都没用了(笑)。现在大家都说要精细化养育,你就会发现,养育女儿会容易很多,儿子需要花费更大的精力。
李婷:男性和女性会有一些共同点,比如我们调查发现,现在的年轻人对于婚姻和生育,还是有期待,但是这种期待的性质发生了变化——ta们觉得,为什么要谈恋爱,是想找一个人互相支持,共同进步,为什么生孩子,也是想体验和孩子一起成长。ta们更强调婚姻和生育给自己带来的精神价值、情绪价值,这是我们论文想强调的一个转向。
女性就更复杂了,她们其实是在追求自身的发展,现在女性的成就越来越大,尤其是到了今天,女大学生的数量已经超过了男大学生,她们对自己的期许,和传统家庭中对她们的定位,有很大的冲突,这是她们感受到的阻力;同时,女性也在追求一个更平等的关系,但是男性和女性在看待这个问题上是很不一样的。
人物:关于女性的困境,戴锦华老师也有过相似的表达,她说中国80后、90后这一代女性,是在独生子女政策和市场经济的背景下长大的,父母对她们的要求,不是望女成凤,而是望女成龙。
李婷:对,所以我们就在讲,这一代女性,独生子女多,特别城市家庭的女儿,父母都觉得养儿养女都一样,而且从现在的教育模式来看,女孩更早熟,自制力更强,从大学录取率到研究生录取率,女性都展现出了优势,所以她们对自己也有很好的期许。
李婷:我们在调查里问了两个问题,一个是你的理想家庭中有几个孩子,80%的大学生选择了两个,这比我们想象中乐观;另一个是意愿子女数,你打算生几个孩子,只有40%的大学生选择了两个,平均的意愿子女数是1.36个。
可能在大家潜意识中,还是对所谓「子女双全」有追求,实际上不光是中国,在国外的很多调查中,大家的理想子女数也是两个左右。从社会更替的角度来说也是,如果一家生2.1个孩子,那么社会会是一个平稳更替的状态。
说回这个数据,我们在设计问卷的时候,也有学者建议说,这些大学生都没结婚,有的甚至都没对象,你就问他们要生两个孩子,这有意义吗?但其实我们设计的时候,不是在看「理想子女数」和「意愿子女数」的绝对值,这个数字,甚至人的生育意愿,其实是所有观念中最易变的。但我们可以从这两个数字的差异,看到年轻人到底感到了多大的阻力,这样看待这个数据会更有意义(统计数据显示,非农户口、「双一流」高校、女大学生群体,理想子女数与意愿子女数的差异,显著超过了对等的其他类别大学生,说明这一群体感知到的生育阻力较大)。
东亚的无限责任制,东亚的生育塌陷
人物:在今天,我们常常会提起日韩岌岌可危的人口出生率,作为一个人口学家,您会觉得日本和韩国是他山之石吗?
李婷:我觉得我们在很多层面还是挺相似的,一定程度上,我们也在走日韩的一些路。韩国的生育率已经降到了0.78,为什么这么低,就在于他们的不婚率比我们高,而且现在还在提升。如果中国的不婚率一直降低,我们的生育率也会降低。说到这个问题,其实我们一直在思考,为什么结婚率和生育率这么低?
第一个层次,最表面就是大家不想生,不敢生,结婚和生育的成本太多,给生活带来的变化太大,可能会拖累自己的生活,也要面对双方家庭的很多矛盾。
再往下一个层次,我们是要问,这一代年轻人和过去为什么不一样了?首先是因为社会变了,我们的生命历程去标准化了,以前到了一定的年龄,大家都要工作、结婚、生子,没人会问为什么我要结婚,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现在社会时钟变了,受教育程度不断拉长,而且大家参差不齐,比如现在要读完研究生才能找到工作,工作了,再奋斗几年,一下就到30岁了,婚姻准备期就不断拉长。
今天的社会,给大家提供了非常多的选择,或者说,虽然主流思想还是应该结婚生子,但社会可以容忍个体的不同选择。社会的公共服务,比如养老等等,也让独自生活成为可能,年轻人不需要一个家庭来维持生存了。
人物:美国的社会学家切林说过,婚姻不是基石,而是顶石。在我们今天的社会中也可以看见,婚姻好像成了勇敢者的游戏,是奢侈品,大家期待的婚姻,是那种强强联合的婚姻。
李婷:现在婚育的成本在不断提高,个人面临的风险也在不断提高,因为社会的不确定性是在增加的,所以在西方社会,高收入的人,虽然结婚晚,但是结婚率总体更高,且更稳定,更不容易离婚——这其实也是一种策略,好的婚姻,是成功的标志,可以维系财富,增加财富,培养更好的子代。
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ta们对自己的物质生活也有期许,找一个对象,不是期待ta能让你实现阶层跃升,但至少不要拖累自己现在的生活品质。现在大部分的结婚困境,就是大家要求伴侣,既要有精神上的沟通和支持,还要有物质基础。如果只有一个目标,那相对简单,但如果要达成多项目标,婚姻市场上的摩擦和难度就会更大了。
所以,最后我们就看到,在国外,婚姻逐渐变成一种「顶石婚」——男性想达到女性的择偶标准,成本越来越高,不断拉长自己的工作和财务积累年限,才能吸引到自己满意的女性,所以婚姻就变成「顶石」,变成成功的标志。
人物:我们应该怎么理解结婚率和人口出生率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在一些地区,结婚和生育依然是强关联的,比如东亚?
李婷:东亚生育率低,相当大的一个因素就是婚育绑定。因为各种原因,大家不结婚或者无法结婚,但社会整体又不太容忍未婚生育,所以生育率就没有这部分的补偿。但像北欧冰岛这些地区,有50%的生育是在婚外发生,不结婚就生孩子,是很正常的。这中间有极大的文化差异,东亚的婚育绑定,使得我们成为全世界的生育洼地。
即便是现在,我们绝大部分人依然认为,生孩子应该是在婚内,婚外生育不被社会主流接受。你看我们做大学生婚育观的调查,问大家对婚外生育的接受程度,大家对不婚、丁克的接受程度都要更高,婚外生育、闪婚和婚内出轨,这些是并列最低的。我们也研究过女性的婚外生育,你会看到这种新闻下面,反对的意见都大于支持的意见,我记得反对意见的第一条,说这「意味着包二奶合法化」,这是我们学者想不到的答案。
我觉得大部分人对婚外生育接受很低,一是以前长期的污名化,但更大的原因,还是东亚社会对子女的无限责任。大家生孩子,会想到如果孩子没有爸爸,会被污名化,孩子的性格会不会受影响,一些想离婚的妈妈也会担心,离了婚,会不会影响孩子的性格。这背后都是一以贯之的无限责任。
人物:「无限责任」,可不可以再展开说说?
这种密集型育儿,跟中国乃至整个东亚社会的文化很接近——我们是对下一代高度负责的文化。不管是以前为了传宗接代,还是现在为了对孩子的美好未来负责,使得我们在生孩子这件事情上,会更加谨慎。你看国外一些国家,生孩子不会考虑孩子能不能养活,会不会有好的教育,他们是有限责任,我们是无限责任,整个东亚文化中,我们都会思考这些问题。
人口问题,本质上其实是人的发展问题
人物:低迷的婚育意愿,只是社会现实问题的缩影,而不是症结。如果要缓解这种情况,就要看公共政策能有多少作为。在公共政策层面,你觉得还有哪些空白?
李婷:其实已经有非常多的专家提意见,大家能做的、能推的,也在使劲推,但我觉得,婚育率的变化是环环相扣的。
在理想情况下,一个社会最终要促进人的发展——国家经济发展了,保障了年轻人的就业,年轻人对未来有良好的预期,也包括住房条件的改善,公共服务的发展,比如大力发展托育,这些又让年轻人更多地解放,有更多选择,促使他们在工作上更投入,这就会进入一个正向循环。但如果它是一个负向循环,年轻人工作就业不行,婚育意愿就低,更加无欲望,更加低迷,这样经济也会更低迷,这就是一个负向反馈的过程。
人物:在大学里,你也会接触到很多年轻人,他们是什么样的面貌?
李婷:现在的社会氛围,在大学以前,大家还是谈到「恋爱」就色变,是压制的,但是一到大学,都会催着你赶快找对象,甚至大学毕业之后,就应该马上结婚定下来,所以我们遇到很多孩子,他们不知道怎么跟异性交往,不知道怎么处理一段健康的恋爱关系,要么就是不知道怎么接近异性,怎么开始一段恋爱,要么就会出现极端的冲突。
这其实应该是一个全生命周期的教育,从不同阶段,小学、中学,都要教孩子怎么去和异性交往,(父母)不如用正常的方式去引导,更加容忍和开放。而且情感教育和挫折教育,都很重要,这个过程会很长,但我觉得也会是最长效的。
人物:包括今年夏天出现的很多新闻,我们都能感受到社会的厌童情绪。
李婷:是,这就意味着我们不是一个婚育友好的社会。所谓婚育友好,有非常多的面。一个社会能不能容忍儿童,它的环境和空间的设计,能不能更加有效,不会让大家觉得儿童很烦、很吵、很乱,也能够让家长觉得舒适和安全,这其实是整个社会和文化中全方位的设计。
李婷:会有一些,但现在这个阶段,大部分政策还没开始多久,要看到效果还为时尚早,无法评估。总的来说,这种政策一开始可能会有效果,但可持续性如何,可能会有一个阈值,能被激励的已经被激励了,可能到了一定程度就砸不动了。其实在国外也是相似的情况,砸钱对中低阶层的人有效,但对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家庭来说,他们会觉得这就像是,买一辆车,送你一个鼠标。
人物:人口结构是另一个大家比较忧心的问题。你之前也讲过,比起出生率,其实人口结构更需要担忧,你最关切的是什么?
李婷:其实就是人口老龄化。人口老龄化意味着很多结果——第一就是社会保障体系的不可持续,工作的人更少了,需要支出的养老金和医保却增加了。简单来说,就是更少的人供养更多的人,那么社会资源就要供养,而不是投入到生产和发展;一些人也会提到创新,比如梁建章老讲,社会老龄化,大家就会趋于保守。包括消费规模下降、消费结构的改变……这些都会对我们不利。
但我可能是一个偏乐观主义者,因为很多时候,我们都是用过去的经验来预测未来,但社会的技术、形态和结构都会不断迭代,我们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就像现在AI大范围使用,可能很多劳动力最后都被AI替代了,但乐观来说,是不是也意味着,人口少一点,区别也不大?当然,这是一种极端的想象。
人物:作为一个人口学家,你会看到非常宏观的政策,也会看到在人类漫长历史中的爆炸与衰亡。那站在现在这个节点,你的感受会是怎样的?
李婷:我有时候觉得,我们总是在迷雾的十字路口。举两个例子。
在人口学上有一个很知名的理论就是「马尔萨斯陷阱」。这个理论说的是,在农业社会,为什么人口一直没有出现大的增长。今年丰收了,大家就多生孩子,但是当人繁殖的速度,超过了生产资料的增长,这个系统肯定会崩溃,就会出现战争、瘟疫或者饥荒,人又降下去了。但实际上,在19世纪初,这个理论被提出来的时候,西方社会一只脚已经踏出了这个陷阱——工业革命开始了,人口很快开始大幅增长,人类已经解决这个问题了。
另一个案例是,二战后,因为技术发展、公共卫生的改善,中国、印度、非洲、拉美这些国家和地区,人口都涨得很快。这时候,一些人口学家就有「人口悲观论」,觉得人太多了,地球无法承受,希望控制人口。1974年在罗马尼亚召开的世界人口大会,议题就是希望中国和印度开始计划生育。但其实当时,连我们自己都没意识到,我们的生育率已经在下降了。在一孩政策实施之前,我们的人口出生率已经降到了百分之二点几,这其实是一个比较理想的生育水平。
我举这两个例子是想说,可能有时候,我们站在迷雾之中,可能不知道,在你担忧这个问题的时候,实际上解决方案已经出现了,但你可能又摇摆到一种新的困境中去,所以,与其用过去的经验,来绝对化地看未来发展,还不如做好当下该做的事情,边走边看。